李如龙
(厦门大学中文系,中国 厦门361005)
海外华人说的话叫华语,写的文章叫华文,他们所属的民族称为华族,华人居住的社区叫华社,所办的教汉语的学校叫华校,这种称谓习惯在东南亚,至少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分布在海外的华人以东南亚的人数最多,历史也最长,这一套名称现在看来是最合理,也最准确的。分布在海外的数千万华人大别有三类:第一类是未参加当地国籍的老华侨,人数已经很少。第二类是中国开放之后在国外定居的新华人,他们则少有“侨民”的观念,多数人还持有中国护照,在外国只是为了就学和就业而客居。第三类是数量最大的在外入籍的华裔。对这三类人统称“海外华人”是最合理的,因为没有中国籍就不能称中国人或华侨;因为其中也有非汉族的,也不宜称为汉人。华人者,华夏子孙也。一直以来的昵称“海外侨胞”看来也应该改为“海外华胞”。
汉语有通语,也有方言,海外华人说的话也有通语和方言之分。在东南亚各国,华侨时代说的一般是闽、粤、客三种方言,在当地称为“福建话(闽南话)、广府话(以广州-香港话为代表的粤方言)和客家话”。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些方言已逐渐为通语所取代。通语和方言的消长状态在本土和境外是同样存在,大体也有同样的规律。20世纪50年代,新加坡为了消除方言帮派的隔阂,在占全国人口75%的华人中推广汉语的通语,率先把它称为“华语”,这个名称在海外华人中很受欢迎,半个多世纪以来,已经逐步被东南亚乃至世界各地的华人普遍接受了。
海外华人所说的华语和本土的汉语有三个方面是不同的。
第一,华语在海外是少数民族语言,在本土的普通话则是国家通用语言。印尼华人的绝对数量最多,但也只占全国总人口的1%,当地的国语是印尼语;马来西亚华人是仅次于马来人的大民族,也只占三分之一,国语是马来语;新加坡华人占三分之二,官方却认定英语为国家通用语。这是华语和本土汉语普通话的社会地位的不同。
第二,除了离开本土不久的新华人之外,大多数华人在实现国家认同的洪流中,为了在当地的生存和发展,当地民族语言已经成为他们的第一语言,华语则普遍出现了萎缩的状态,至于华人所说的汉语方言,就更是严重地流失,处于濒危之中。这和汉语通语在本土一直作为本民族的母语也有很大的不同。
第三,海外华人中现在所使用的华语及尚存的汉语方言在与当地国语和其他民族语言长期接触中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异,这和本土汉语的通语和方言的变异在性质上和程度上也有很大的不同:本土汉语的变异在多民族杂居、双语并用地区有民族语接触的变异,但更多的是本族语之内地域上的方言变异,华语的变异则更多的是不同民族语言接触造成的变异。
海外华语和海外华人所说的汉语方言的这些特点,说明了它们有多方面的研究价值。
首先,就华语的本体研究说,最值得注意的是流播到海外的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汉语方言向东南亚流播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在华侨时代,保存还比较完整,到了华人时代,尤其是华语通语逐渐普及之后,这些方言大多是萎缩或濒危的,应该进行抢救性调查。近十多年来,东南亚汉语方言已有不少人进行研究,开过多次研讨会,出现了一批有价值的成果,如《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李如龙等)、《新加坡闽南话概说》(周德海等)、《马来西亚的三个汉语方言》、《泰国的三个汉语方言》(陈晓锦)等。
尽管闽、粤、客三大方言在东南亚的语言接触、多语并用的状况下发生了严重的磨损,但是这些方言的核心词、基本词不少还顽强地留存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核心词在语言的变异萎缩和磨损中有多么大的顽强性。例如:
华语 闽语 粤语 客语东西 物件 嘢 东西瓶子 矸 樽 罂儿子 囝 仔 赖鸡蛋 鸡卵 鸡蛋 鸡春嘴巴 喙 嘴 口给乞分畀哭哭:吼 叫 喊认识 八 晓 识寻找 檌 寻 揾
以闽南方言为例可以看到,上述的核心词有很多是古代汉语留传下来的,例如箸(筷子)、厝(房子)、糜(粥)、鼎(锅)、晏(正)、曝(晒)、湓(吹)、錾(砍)、芳(香)在尚存的东南亚闽南话里还大多完整的保留着。闽南话“唐人、唐山”应是宋代闽南的南洋移民首创的,如今是三大方言共同的。三个人称代词的多数式“我侬、汝侬、伊侬”则是早期闽南话未合音前的说法,更是原始闽南话的实证。
其次,由于语言接触,东南亚的三种汉语方言都共同借用了马来语的许多说法。例如:甘榜(农村):kampung;马达(警察):mata;榴莲:durian;加页(富裕):kaya;巴刹(市场):pasar。据陈晓锦统计,在所调查的2000多词中,马来西亚的三种汉语方言的马来语借词都有近百个。另有100多个英语借词是和马来语同时向英语借入的。不少借词还进入了东南亚的华语的通语。这些语料对于汉语方言史的研究无疑都有重要的价值。
再次,在通语方面,东南亚华语比本土的普通话接受了更多的方言成分,尤其是闽粤语的词汇和语法。例如,到钟(到时间)、冲凉(洗澡)、落力(上劲)、大跌眼镜(出乎料想)、乌龙(失实)、马蹄(荸荠)、嚐先(先嚐)、煲汤(熬汤)、衰老(倒霉蛋)、辛苦(难受)、身家(财产)、经已(已经)来自粤语;爽(开心)、猫(小气)、角头(角落)、甜(味道鲜美)、斤半(一斤半)、听有(听到、听懂)、脚踏车(自行车)、烧(热)、三层肉(五花肉)等则来自闽语。作为华语的通语,在不同地区,例如东南亚、港澳、台湾、欧美,由于社会生活的差异也会有差异,这种差异主要在语音、词汇、语法上都有表现。近些年来,这些差异已经引起学界的注意,出版了一些著作,如《新加坡华语词汇与语法》(周清海等)、《新加坡特有词语词典》(汪惠迪),还有李宇明主编的《全球华语词典》。研究海外汉语(华语)的通语变体是开放以来的崭新而又有重要意义的课题。
海外华语更重要的价值在于社会语言学研究。在这方面,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课题。
第一,海外汉语方言都有不同程度的流失和萎缩,但各有不同的速度和方式,这取决于不同国家的社会生活和当地政府所施行的语言政策,还有人口的多少,是否集中聚居,有无华校和华社的各种活动也是重要因素。对于具体人群来说,则与年龄大小,文化程度高低,所从事的职业等有关,此外,移民历史的长短、与故土往来多少也有一定的关系。印尼的数百万华人,大多是四五代以上的侨裔,与故土早无联系,加上60年代后政府长期取缔华校、华教、连人名也要改用马来语,因而许多华裔都已丢失了华语。马来西亚的华语社会条件较好,有华校、华教、聚居,但在各方言的竞争之中,尤其在推广华语通语之后,原有的较小的方言如福州话、海南话也出现了严重的流失。
第二,双语和多语是海外华人中普遍的语言生活现象。在华人社区范围不大人口不多的地区,第一代华人使用母语学习当地民族语,到第三代大多就放弃了母语使用当地语言了。东南亚各国的华人大多是多语者。在双语-多语并用的过程中,不同民族语言之间的接触是不可避免的。在接触的过程中,语音、词汇、语法是怎样发生变异的,各种变异之间有哪些共同的规律和特殊的现象。这也是社会语言学所关注的研究内容。
第三,大多数海外华人分布在第三世界的国家。二战结束后,这些殖民地国家独立了,新的民族政府要求各族居民认同新的独立国家,这符合历史潮流,也有利于国家的发展和人民的安居。主体民族在自己的国家推行国语,少数民族认同和学习国家通用语,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是在民族文化的认同上,在争取民族语言的教育权益上,华人和主体民族之间难免出现一些矛盾,例如马来西亚和印尼的华校和华教就有不少需要协调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东南亚华人的华语情结和民族文化能否得到保护,民族语言的文化心理能否保持正常的状态就会出现一些障碍。这种民族语言的文化心态的调整和变迁,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制约本族语言的文化心态的因素,除了华人所处的民族关系,国家语言政策之外,还有社会生活对语言的需求这个重要方面。作为少数民族,海外华人要在现代化社会中生存和发展,他们必须习得当地民族语,乃至掌握国际通用语。像百年前的华人那样,保住本民族的方言和文化不放,不愿意融入当地社会生活,如今已经难以生存、更谈不上发展了。正是这样的原因使生活在欧、美、澳社会里的第二代、第三代华人,即使当地政府还提供学习母语的方便,多数青少年还是难以保持本民族的语言。可见,海外华人中本族语言的流失是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必须进行全面的客观的分析,不宜用庸俗社会学或既定的政治观念作片面的理解。说到底,语言的保持或放弃都是社会生活的需要所使然,所谓社会的需要,最主要的基础是经济生活。
三十年来,中国开放了,崛起了,海外华人不是正在从放弃母族语言改变为重新努力习得吗?看来,这是海外华语研究中一个更加重要的社会语言学课题,但我们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研究甚少。应该说这方面的研究不但有理论上,文化上的意义,还有重要的应用方面的价值。这就是下文所要讨论的海外的华语教学问题。
这里说的华语教学指的是面向海外华人的汉语教学,上文所说的华语可以理解为广义的,包括通语和方言,这里说的华语一般指狭义的通语。对外汉语教学,从教学对象说,大别之有两类,一是面向海外华人的,一是面向外国人的;从教学场所论,一是来华学习的留学生,一是就地在海外学习的学生。就一般的情况看,来华留学生多数是成年的外国人,学习年限较长,学习时间相对集中,要求也较高;在海外就学的学生,华人非华人都有,年龄层次多,学习时间长短不一,更多的是作为第二语言的零散积累。海外华人中,老华侨和新移民大多不在此列,参加学习的主要是第三、四代的青少年,他们是在大中小学就读的作为外国语的学习者,少年儿童也有用周末休闲时间在住地社区学,或者在家由家长辅导自学的。数千万的海外华人,绝大多数都怀着中华文化的情结,希望下一代不要成为华语盲,忘却民族文化的根,老一辈华人花费重金陪同儿孙来华学习母语的事例,在许多培养留学生的学校经常可见。但是能够离家来华接受这个正规训练的华人子女毕竟还是少数。因而,在境外就读华语的学生中,华裔青少年总占着较高的比例,(曾有人估计,目前可能占到60%)。学习第二语言,最佳年华应是在少年时代,这也是他们形成世界观,塑造文化品格的重要时期,因此,从早从小让他们学习华语,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多年来中侨办组织力量编写教材,向国外大量赠送发行,已经取得良好的效果。
为了做好对海外华人的华语教学,首先应该对这类华语学习者进行调查,调查内容可以包括语言的、社会的、文化的三个方面。
语言方面主要了解他们习得的第一语言是什么,有无华语的基础,家庭生活中使用何种语言阅读,媒体接触(观看影视,收听广播等)所使用的语言。与祖国故乡亲友的语言联系(互访、书信、电话往来等),接触过、使用过汉语方言以及汉字文本的情况等等。
社会方面要了解的是家人从事的职业,经济状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以及和家乡亲友定的语言联系情况,对中国的历史和现状的了解程度,除了调查学习者的情况,也应该调查教汉语的师资的情况,包括专业和业余的或家长兼任教学的。
文化方面应该了解有关家庭、宗亲的观念,人际交往的习惯,对华人社区的习俗和中华文明的理解和评价。如果毫无乡土观念,连姓氏、属相、节庆、亲属称谓、中国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是和外国人无异的“香蕉人”了。
有了调查分析的基础,就可以研究教材的选择、编写、以及教学计划、大纲和教学方式的运作。
根据华语教育的环境和对象的复杂情况,华语教材的设计最重要的是多样性的原则。这种多样性首先要针对不同语言环境,针对学生习得的第一语言,针对学生已有的华语的知识和能力(包括了解和使用汉语方言和汉字的能力),做到承接原有语言基础,扬长避短,由易及难,既有与外族语言的对比,也有与本族语言(或方言)的联系。要在很短时间内编写出面向数十个国家的国别化教材和面向不同汉语方言背景的各种教材是不切实际的,可以设计一种通用的入门教材,从现代汉语常用字,常用词,常用句型入手,编写成简易的综合教材,再按不同国别,不同对象的去提供有针对性的、补充用的教材语料。
华语教学总是从零起点开始的,因此必须强调教材的简易性和趣味性。不论是在中小学作为外国语学习或休闲时可供在家里自学的分散积累,都不应该像正规化训练那样强调系统性。只有简易和趣味才能避免成为拦路虎而成为导游船。汉语的常用的字词句不但数量少,而且掌握快,在继续学习中不但使用程度高,组合能力也强,可以举一反三,提纲挈领,这就是激发和保持学习兴趣的最重要动力。为了“简”和“易”,课文可多选些朗朗上口便于初学者熟记背诵的口语化韵文,达到熟能生巧的效果。对于趣味性,决不能片面理解为寻求稀奇的笑料,而应该在内容的启发性、生动性和形式的多样性上下功夫。
华语教学班的组织及教学方式也需要讨论。按照不同年龄、文化程度和语言系的基础等合成小班根据实际需要设置不同的课程,这是常理,但是正规化教学和非正规的训练有应该区别对待,总之,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处理。教学方式也应该是多样化的。对初级、小学、和幼儿园的儿童可让他们看图识字,字卡学话,看动漫、讲故事,读儿歌、唱儿歌。对高小、中学生则应在教材之外提供足够数量的不同深浅程度的阅读材料。这种读物以短小为宜,可以充分利用注音、录音、录像带等教具,编写图文并茂的历史故事、成语故事、神话传说,名著缩写,在学话的同时,使学生接触浓郁的中华文化食粮。说话课则可以就学生身边的生活找话题,组织不同的人展示多样的生活,交流各自的感想,发表不同的评论。听说读写不但要有分项的训练,也应该有交叉的综合训练:看录像模仿说话、复述故事、评点人物,读短文用口语改说,听故事写出大意,都是使课堂训练变得生动活泼的好办法。学习一段时间后,如能组织华裔学生回国观光旅游,参加夏令营活动,置身于广阔的汉语背景,检验学习效果,扩大语言文化知识,一定会有更大成果。
世界各地兴办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之后,创造了许多新颖的教学形式。除了大中小学作为第二语言的正式汉语课之外,还有各种形式的面向社会的短期班。例如商务汉语、旅游汉语、网上汉语都是很受欢迎的,有的还和企业挂钩,送学上门,为公司开设专门内容的汉语学习班。这类社会办学除了面向外国人的,也自然有面向华人的。
据统计,目前全球已有100多个国家和地区,数千所学校开设了汉语课,有数千万学生在这些教学班就读。加上社会办学,家庭自学的,学习华语的人数就更多了。在这种形势下,不但教材不足,单调、老化,而且能够执教的师资也是奇缺的,为了适应华语教学的需要,应该提倡教材建设和师资的培训相互结合,并案办理。
以往的对外汉语教材大多是为来华留学生编写的,提供给这类正规化集中教学班使用的可以说是“庙堂”汉语教材。这些教材培养过许多汉语人才,也积累了许多有用的经验,但是对于境外骤然兴起的学习汉语的壮阔波澜来说,有许多方面是不能适应的。总的看,内容太深,体积太大,系统性太强,灵活性太少。像一艘巨轮,只能在深海大洋直航、远航,不能在小港浅湾停泊,能驱动这样的航船的只能是掌握全局、久经锻炼的老舵手,交给成千上万的摇橹、划桨者就难以操纵了。
为了使教材能适应不同国家和地区使用,必须提倡汉语专家和所在国学者共同合作,编写国别化教材;为了使教材适应不同教学对象的需求和水平、能力,必须提倡在国外执教的华语教师自己动手编写多层级、多类型的教材。随着华语教育事业的发展,就地选用教师,编写适应当地民情的教材,将会成为主要的选择。数十年间出国求学就业的知识分子已经形成了可观的队伍,不论是专职或兼职,都有不少同胞热心于此,只要有一套简明的基本教材,经过培训,让他们在实践中摸索和创造,完全可以让他创造出适应新形势的业绩来。已经有些孔子学院举办了这样的培训班,取得了初步的经验,这是十分可喜的。为了鼓励这些华语教师自编教材,当务之急是给他们提供一套“对外汉语语料库”,包括分级常用字表和常用词表和词典,常用虚词、句型和例句库,听说读写的练习题库、测试题库,常用汉字形、音、义资料库,语法点和文化知识资料库等等。各种语料应该做到有浅有深,样品齐全,提取方便、组装容易。就像为厨师配备各种分类定量的主食副食和调料一样,加上各种菜谱,何愁烧不出可口的菜肴来?有米之炊一定能锻炼出巧妇来的。
举办华语教师培训班,编出一套华语教学语料库,就是把教材建设和师资培养并案办理的最好办法。
华语研究和华语教学都是方兴未艾的事业。华人和华语早已走向世界,我们应该面向新的形势,推动这项事业,为中华文化的复兴和传扬做出新的贡献。
陈晓锦:《马来西亚的三个汉语方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陈重瑜:《新加坡华语研究论文集》,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话语研究中心,1993年。
郭熙:《论华语》,《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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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龙:《东南亚华人语言的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2000年。
汪惠迪:《新加坡特有词语词典》,新加坡:新加坡联邦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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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清海等:《新加坡华语词汇与语法》,新加坡:玲子传媒私人有限公司,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