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闳
《半夜鸡叫》的故事出自一本叫做《高玉宝》的自传体中篇小说。自1950年代起,通过强大的宣传机器的推动,《高玉宝》的故事已经在中国当代文艺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要读书”、“半夜鸡叫”诸章节,已经成为革命文学的经典段落。
小说写于1950年代初期,讲述了一个“财主与长工”对抗的故事。地主周扒皮每天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钻到自己的鸡笼里模仿鸡叫,引发家里报晓公鸡的啼鸣,制造出天已不早的假象,以催促家里的长工起身下地干活。通过这种手段,地主对长工进行剥削。“财主与长工”是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原型,它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于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中,其基本叙事模式实际上是关于“智慧”与“权力”之间的博弈。处于底层的劳工在与代表权势阶层的富人的对抗中,最终底层民众以其智慧赢得了胜利。故事往往充满了喜剧性,普通听众在笑声中获得了象征性胜利的快感。这也是民间故事的基本模式。
《半夜鸡叫》首先区分了“黑夜的时间”与“白天的时间”,区分了休息和劳作的时间区段。黑夜的时间是休息的时间。这一古老的规则,支配了农耕社会的整个时间划分。对于农耕时代的乡村而言,黑夜的时间是消极性。黑夜的昏昧性和不可知性,是对人类清醒和正常生活秩序的侵蚀和威胁。而在《半夜鸡叫》故事中,黑夜所发生的却是一个带有“现代性”色彩的故事。故事的原型结构依然采用了古老的“财主与长工”的故事,但它却与劳动、阶级、剥削制度等现代政治学一系列概念有关,是现代政治神话体系中的一个超级寓言。
对于周扒皮来说,学鸡叫的目的在于控制时间。而控制时间的装置却是驯化了的家禽——报晓的公鸡。这个并不准确的报时器,企图驯化和矫正自然时间,转而为现代剥削制度服务。以虚假的鸡鸣,伪造自然的时间,改变公鸡的生物钟。由地主本人亲自扮演标准计时器,并以模拟公鸡的鸣叫来引发真正的公鸡报时。要完成这一行为还需具备较高的口技才能,以逼真模仿鸡鸣。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要实现这一怪诞的剥削行为,剥削者本人(周扒皮)不但需要起得比被剥削者(长工们)还要早,而且还得起得比公鸡更早。以自然的方式违反自然规律,是长工们得不到必要的休息。这一复杂而又麻烦的手段,却最终又是徒劳无益的。鉴于此举并不能提高劳动生产率,周扒皮的所作所为只能归结为本性上的“邪恶”,几乎恶作剧式的举动。但作者坚持认为这一行为能够带来财富的积累,并可能导致农村有产者的原始积累的完成。“这个学鸡叫,是他们老周家起家的法宝呀。”这一说法同时还表明,“剥削”是一种阶级本能。如果时间的标准点不在大自然及其相关的公鸡的生物钟,那么,它只能存在于周扒皮及其家族机体的生物钟。
精确的时间意识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以精确的机械装置作为计时器,来驯化时间和控制时间,使之与大机器生产方式相一致,并能够计算物质生产劳动的精确数量和利润率。争夺时间的控制权。在大机器生产条件下,掌握了时间也就掌握了资本和权力。在《高玉宝》的故事中,通过剩余劳动榨取剩余价值的生产方式,被描述为一个普遍性的关系。把农业文明条件下的农事活动修改为大工业条件下的商品生产工作,以符合“剩余价值”理论,并为证明剥削阶级的剥削本质。雇工们一度产生了杀死那只公鸡的想法,试图以此终止这一奇怪的时间标志,这相当于砸碎时钟来抵御权力对时间的控制。这一情节的历史原型来自大工业时代初期的“卢得分子”,他们以砸碎机器来反抗剥削。《半夜鸡叫》想要证明的是:地主不仅占有土地,而且还占有(至少是试图占有)时间的控制权,通过控制时间,进而实现对雇工的经济剥削。地主阶级在此表现出原始资本主义特征,他们通过对劳动时间的剥削而榨取剩余价值。革命文艺通过虚构的手段,将大工业时代的时间焦虑转嫁到农耕劳作当中来。
但这与剩余劳动理论并不相吻合。农耕时代的劳作,增加劳动时间并不能带来剩余价值。以增加劳动时间来榨取剩余价值,这一经典的资本主义剥削模式,通常并不出现在农业生产过程中,或者,它仅仅是农业生产中的剥削关系的特例。农作物生长有其自然规律,并不需要特别地增加劳动时间。如果不符合农作物生长周期的话,地头劳动时间的增加是徒劳无益的。况且,雇工还可以选择在地头继续睡觉来逃避劳动。事实上,《半夜鸡叫》故事中的长工们确实就是这样做的。如果地主要雇工付出更多的劳动,可以增加其他方面的工作,如挑水、砍柴之类。一般地主与雇工冲突主题的民间传说,在表现这一问题时,基本上都是选择增加工作内容、克扣工资或降低报酬实物的质量(如次等的、秕谷较多的或湿度较大的谷子)等做法。作者作为一位来自农村的雇工出身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小说这样写,惟一接近合理的动机,就是要使故事符合革命意识形态的理论基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
以阶级斗争的观念来解释农业劳动和乡间时间关系,以推动中国传统乡村的阶级斗争和政治革命。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共政治革命,被赋予了鲜明的现代属性。周地主与雇工之间关于时间控制权的争夺,实际上是共产主义理论中关于不同阶级之间权力争夺的一个想象性的投射。然而,故事中的一系列细节同时也在无意之中泄露了欠发达国家的控制技术上的原始落后的状态。周扒皮家的劳动情形与马克思笔下的大工业机械生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其所激发起来的并非现代时间意识,而是阶级意识,是对于阶级斗争学说的直接图解和强化。无产阶级革命在其现代性实践过程当中,有一种比农业地主更为强烈的时间紧迫感和控制欲。故事最终以暴力的方式结束,雇工以暴力手段惩罚了地主,实现了复仇。故事的内在诉求也不在于其真实性,而是一种关于剥削制度的象征性的表达。革命文艺的这种“代码化”的符号生产,乃是根据政治经济学原理生产出来的阶级意识符号化文本。
以上所析,无关高玉宝和《半夜鸡叫》的历史存在价值,《高玉宝》在中国当代文艺史上留下的烙印,如同卢新华的《伤痕》一样。对其文本背景的解读,可咀嚼之处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