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籍出版家舒新城的出版实践与理念略探*

2011-06-06 03:00龚维忠唐兴年
现代出版 2011年4期
关键词:救国中华书局教育

◎ 龚维忠 唐兴年

(龚维忠系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出版科学研究所所长;唐兴年系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

作为我国20世纪知名的湘籍编辑出版家,舒新城的身份显然有别于同时代的其他出版人。他早年致力于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反思中国教育制度,在“编辑出版家”的名号前得到“教育家”的头衔。1930年成为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后,舒新城正式投身于中国出版界,从选题策划、作者队伍建设到中华书局出版方针的把握、出书格局的调整,他都亲历亲为,将其“教育救国”的理想融入出版事业,出版了一系列影响世人的书刊。舒新城以胸怀“教育救国”理想的出版人姿态活跃在中国出版界的舞台上,给近代出版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笔者通过对新中国成立前舒新城编辑实践历程的回顾,归纳分析舒新城的出版理念,期望对当前出版发展有所启迪。

一、执著的教育救国出版理念

“教育救国”是舒新城以教育家和出版家的身份活跃在中国社会舞台的最恰当概括。细观舒新城的编辑活动与出版理念,事实上是与教育救国思想一脉相承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既可以将他的编辑出版实践视为其教育理念的用武之地,也可以将“教育救国”的内在动力看做他编辑出版活动的指导思想。

1919年,舒新城创办了第一份报纸《湖南教育月刊》,将“教育救国”的理想正式付诸实践。也正是因这份刊物,他才真正得以与编辑结缘。

本着“教育救国”的原则,从教育实践到理论研究,舒新城始终以用教育挽救和改造中国社会为目的,展开一系列教育改革和教育实践。他先后在六所学校进行教学实践工作,并大力推广“道尔顿制”教育法。他还将西学中的精髓翻译引入中国,引进了大量西方心理学和教育学著作,特别是关于“道尔顿制”的书籍。在发现仅靠一种教育方法无法改变中国现实时,舒新城又埋头研究中国教育史料,编纂了《近代中国教育史料》《教育指南》《新中国教育概况》和《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等极具社会价值的书籍。

1933年1月,舒新城创办半月刊《新中华》,以“灌输时代知识,发扬民族精神”①为宗旨。《新中华》成为宣传新思想、发表进步译作及书稿的前沿阵地。进入中华书局之后,舒新城施展才干、理想的平台更大了。“教育救国”的理想在这一时期转化为“出版救国”。他积极谋求国家进步和社会发展,凡属对于社会与国家有益的书籍都尽力出版,如陶菊隐《六君子传》一书。此书书写了袁世凯盗国叛国的罪恶史,当时正值白色恐怖时期,出版此书颇具风险,但舒新城仍执意将此书纳入出版计划并成功出版。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其凛然的爱国气节。1930年至1 9 3 6年期间,日军大举侵华,许多与时事相关的词条随之诞生。《辞海》作为当时的大型综合性辞典,当然需要将这一类词条收录在内。不少同事建议《辞海》的收词原则稍微圆通一点,避免无谓干戈,连一直以来与舒新城同样持有教育救国理想的出版家陆费逵此时也有所顾虑。而舒新城却拒不赞同:“我国积弱,不能与强邻抗衡,彼陷我者我不与辩,已属曲辱,而彼加于我之事实亦默而不提,未免不近人情。《辞海》出版于今日,应是‘今日’的东西,绝不能单提往事而不及今日之事,尤不应不提今日人人伤心之事。”②实际上,舒新城编纂《辞海》时对保留政治性词条的坚持所体现出的强烈爱国精神与民族气节,与其“教育救国”的理想是一脉相承的。

舒新城将历史使命感和民族责任感自觉地践行于教育和出版实践中,将教育救国的理想与个人的编辑出版活动紧密结合,为中国近代出版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舒新城先生的手迹

二、严谨务实的编辑态度

正如吴永贵在《舒新城,〈辞海〉出版的功臣》中所言:“作为一个教育家,舒新城抱着匡时济世的雄心,确有其理想的一面”,但作为一个民营出版机构的头脑中枢,他“又能清醒地认识现实处境,同时兼具务实的一面”。舒新城作为书局出版计划和大计方针的制定者和决策者,在经营中很好地平衡了社会文化发展与企业商业利润,用务实的态度来处理编辑出版的各种事务。

他在教育的发展上强调务实,强调教育的发展应该适应我们的国情,认为“真正的教育,须与现实的人生相呼应,与当前的社会相吻合”,否则便是“假教育、无用的教育”。③对于国外的学术思想,舒新城也从实用性出发,根据时人的需要,以适应中国社会当时的要求为主,而不是空谈高深理论。

从编辑出版来讲,舒新城更是一直都坚持务实的编辑态度。由于当时同类著作都晦涩难懂,由他组织编辑的公民课本以贴近学生的思考能力为务实根本,采用故事体引发学生兴趣,其寓教于乐和贴近读者的思想得到体现。他在辞典编纂中常为后人提及的《辞海》,于193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是近代中国最大的一部辞典,其编订目的在于人人能用,对人们的实际生活工作有所裨益。舒新城强调“苟非推陈出新,顺时以应,则辞书之用有时而穷”,④提出“自当体察用者之需要,恰如其所需以予之”。⑤这种以读者为中心的思想不得不说是编辑思想的时代闪光点。正因为舒新城的创新,1936年版《辞海》发行后博得了读者的一致好评。

舒新城在编辑工作中也一直持有严谨的态度。在编著《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的先期,舒新城频繁奔走于当时南京三大图书馆之间,抄录资料、翻阅古籍,尤为注意查阅每个时期教育相关的流行报纸、刊物、规章制度——而这一部分资料的搜集最为困难。由于这些资料早已失去时效,销量极少,出版家不愿重印,销售商也不愿囤积,这给舒新城当时的史料收集工作带来极大的不便。在经过千辛万苦购得极为珍贵的《学部咨奏辑要》《钦定学堂章程》《蒙学课本》等教育史料之后,舒新城才开始着手编辑。在具体的编辑过程中,他以“经过事实现象者,叙述事便因果者,言论之代表时代思潮者,言论于实施上发生影响者”⑥为编辑标准,依旧遵照其严谨、详实的史料观进行工作。事实上,这种先进而严谨的史料编辑观也为舒新城成功编纂《辞海》,使之成为中国辞典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三、去糟粕、求精华,兼采中西的出版观念

如何正确对待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是中国近代以来长期探索和研究的问题。舒新城具有民主开明的观念,在出版活动中对中西文化持“不偏不倚”的态度,利用出版阵地全面传承和宣传中西文化的精髓,这对当时的社会发展是有益的。

对于本国文化,舒新城从未抛弃。这首先表现在他对史料的收集和保存。从1919年开始,舒新城就开始收集购买各类古旧刊物和书籍,至十余年后已存有七千余册。后舒新城将这七千余册书籍移售中华书局,永久保存;1935年和1937年,他又两次组织人员转藏中华书局图书馆的珍本善本;自抗战以来,在物资紧缺的情况下,舒新城仍在1945年购入郑振铎藏书5,500册,使得当时一些濒临消失的书籍得以保存。其次,他对古籍出版可谓尽心尽力。《古今图书集成》因印出数量少,且中途遭火灾等,所剩极少,舒新城极力支持重印。在他的主持下,中华书局还出版了一批重要的古籍和古籍选本,如《清史列传》《康熙字典》《经学通论》《二十四史辑要》等;为了保存中国传统文化,中华书局还出版了“儿童古今通”供初高中学生阅读;再次,他从出版业的经营和近代人的阅读需求出发,对中国当代文化作品也极为关注。在他的影响下,193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新文艺丛书》就包括丁玲的《一个女人》、沈从文的《旅店及其他》、茅以思的《春之罪》、冷西的《阿凤》等30余部著作。

对于西方文化,舒新城也未曾盲目抵触,这一方面得益于其少年时曾向西方寻求教育出路,另一方面得益于其民主思想与谦逊性格。舒新城早年也曾译过西方教育类著作,后因公务繁忙而渐止。但在其主持下,中华书局大力编译和出版西方著作和丛书,实践发展文化的使命,至少有三点值得一书。

一是大量引入外国语言类书籍和学习读物。1930年出版了蒋君辉的《现代日语》、严独鹤主编的《中华汉英大辞典》、苏州中学教员英文研究会编的《高中英文选》等;1932年出版初中用《直接法英语读本》,以挂图形式学习英文;1933年,英国提倡推行850生字的基本英语,舒新城决定率先对其进行介绍,令钱歌川主持其事,出版一套《基本英语丛书》,编了一部《基本英语课本》,同时请赵元任为之灌音,制成唱片,为今日广播教学之开端。

二是出版西方名著丛书。1933年,“世界童话丛书”出版,包括十多种欧亚各国的童话;1934年,由钱歌川、张梦麟主编的“世界文学全集”得以出版,囊括《苔丝姑娘》《珍妮姑娘》《被开垦的荒地》《野性的呼唤》等外国名著的中译本。

三是引进和出版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著作。王光祈曾为中华书局翻译过一系列国外与少数民族的书籍,如《库伦条约之始末》《西藏外交文件》、“国防丛书”、《李鸿章游俄纪事》等。傅雷、朱光潜、梁宗岱、徐志摩等都曾为中华书局翻译过西方著作。《国富论》和《经济学及赋税之原理》也于193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

舒新城对西方文化的吸收与接纳,立足于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弊病,并非出于图新猎奇、标新立异的心理状态。他以兼容并蓄的思想,对西式思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兼采中西。舒新城在出版工作中的许多创举与公正实施的衡量取舍,也是因这种观念而得益。

四、通达历练,着眼于出版发展的用人策略

人才是出版业发展的核心力量,从根本上来讲,出版人才的高度决定了出版业的高度。舒新城在任30多年间,以通达历练的用人策略将大批优秀人才团结在中华书局,使书局在其在任期间得到鼎盛发展。

1.出版员工的纳贤和培养

舒新城担任编辑所所长后,同时负责书局的人事调动管理、人员吸纳培训、职员薪金发放等工作。他坚持公正的招聘纳贤制度:“我们的同事,在未到公司以前,固然要经过很多的考验——除去干部的职员,差不多都是经过考试的。”⑦在1936年5月主持中华书局招聘考试中,舒新城拟定五点录取标准,包括为人处事、中文、常识、服务经验和专门知识等。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华书局期间,舒新城广纳人才,每次录取少则几名,多则达三四十人。除了笔试之外,舒新城也经常亲自面试应聘人员。《辞海》编纂人员钱子惠在回忆中谈道:“我于1930年考试进入中华书局,笔试后由总经理陆费逵和舒新城等口试。”⑧除通过考试招聘之外,舒新城还通过培训吸纳熟练人员进入书局工作。1935年,舒新城与王酌清等人创立职业训练所,采取招收学员加以培训的方式,上课半年派往书局各部门实习半年,不收学费,视成绩给予奖金,吸收人才。

在中华书局任职期间,舒新城除了重视员工招聘、致力于聚贤纳能之外,对企业内部的员工,也想到了“抓两头,带中间”的管理方法,既重视上层人才的扶持与长远发展,也重视基层员工的培训和奖励。他积极支持人才外出深造,并尽可能提供帮助。在中华任职过的钱歌川于1936年前往英国游学时,舒新城曾帮他获得教育部的资助。在对待企业员工的问题上,舒新城认为“在理不能欺负弱者,在事不能使编辑所之同仁不满”⑨,主张公平对待,一视同仁。对于没有外出深造机会的员工,也积极支持他们参加业余培训,提高自身技能,并对培训合格的人员由企业负担全部学费。

2.作者队伍的培育和维护

作者是稿件的来源,没有作者的支持,出版社也就自然成了无源之水。舒新城对待作者向来都持尊重和理解的态度。为了维护好与作者的关系,舒新城注重维护作者的个人利益,与作者商量好的稿酬、版税等都不曾失信。四川作家李人在计划写作《死水微澜》时,尚无名气但又出手阔绰,常常需要预支稿酬,并为避免银行汇兑打折扣,叮嘱将稿酬汇到中华书局成都分局,以现金支付。对这类烦琐的事情,舒新城总是体谅作者的难处,叮嘱及时办理。向达曾因稿件未交付且再次提前预支稿费,遭到舒新城的拒绝,但后来向达在信中提及朋友写作需要参考书时,舒新城仍然热心帮忙,并让人复信告知或去查找。

除了尊重和理解作者之外,舒新城也与一些作者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就工作和生活与作者保持通信。徐志摩就曾多次与舒新城通信,告知生活的点滴和书稿的事项,同时还充当舒新城与其他作者的中间人。舒新城也曾给傅雷写信,约其给《新中华》的创刊号写稿。田汉、林语堂都是中华书局的作者,与舒新城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这也大大地拓展了中华书局的作者队伍。

但对于稿件,舒新城却坚持质量为先,不因朋友、熟人之情面而降低条件。不管是自荐信还是朋友的推荐信,舒新城总是根据书局的营业情况和书稿质量进行处理,如郑振铎、王造时等推荐稿件,李霁野、王力等自荐作品,质量不高的,舒新城均明确批示不收。在其与陆费逵的通信中他曾说过:“一因已收有他稿在先,我不愿为同学而使公司收废稿,一因我认为不能用,不愿因朋友而迁就。”⑩在涉及原则的问题上,其秉直、率真的湖南人性格体现得一览无余。

舒新城成功的用人策略第一在于严格且公平的招人制度,用人以知识与能力为标准;第二在于其以“他人”为中心的观点,事事为员工和作者考虑;第三在于“对事不对人”的原则,不因私情影响工作,为大家所折服。

五、结语:对当今出版的几点启示

1.爱国之于出版,血脉相连

出版行业承载着社会信息媒体与教育宣传的出纳口径,其上行下效的桥梁作用,对于一个国家的发展、一个民族的未来,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在舒新城的年代,爱国可以是为了救国而振臂疾呼,为了民族教育的腾飞而大力开展教育图书出版;在当今,爱国思想体现在出版界,则应当是以身作则,规范良好的出版竞争秩序与出版物内容。在市场经济的客观环境下,出版界应该本着爱国育人的指导思想,提高刊物内容质量,在谋求自身经济利益发展的同时,创造益于国家、造福人民的社会效益,发挥出版业的真正价值。

2.学识之于出版,融会贯通

舒新城对于中国教育事业的专注,促进了教材类图书的编辑与出版。由于其自身的教育实践和专业的深度思考,使他极其精通于教育类书籍的编辑方法,知悉教育类市场的需求,能准确把握市场的应时需要,以前瞻性的导向,正社会之风气、弘教育之主旨。除了教育知识外,舒新城爱好广泛,在文学、音乐、摄影和美术等方面都有自己的建树。

而严谨的治学精神,也是自始至终贯穿于其编辑出版活动的主导思想。出好书、出精品,需要丰富的知识底蕴,需要严谨扎实的工作作风,需要一如既往的执著精神。舒新城学识的融会贯通和严谨的态度,为舒新城成功编纂出版综合性百科辞典《辞海》、促进中国出版业的振兴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支撑性作用。

3.人才之于出版,相辅相成

对于当今出版企业来说,没有优秀的人才,也就失去了智慧的大脑,这对于以传承文化为使命的出版企业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进入21世纪后,出版业的竞争不再是规模和渠道的竞争,而是上升到战略层面的竞争。如何面对日益激烈的竞争、保持市场优势,人才战略不可忽视。

作者作为稿件的创作者,是整个编辑工作的基础和中心。如果没有作者提供的稿源,就无法形成良好的编辑出版循环,更无法成长为一家出色的出版企业。因此,编辑应广泛团结作者,努力建立一支高水平的作者队伍。

毋庸置疑,人才更是国际间出版竞争的核心力量,人才决定一切企业的发展和社会前进的脚步。只有采用正确的人才策略,才能在竞争日趋激烈的现代社会开拓出属于自己的舞台。

注释:

① 陈江.从《大中华》到《新中华》:漫谈中华书局的两本杂志[J].编辑学刊,1994(2):85.

②⑨ 赵春祥整理.舒新城日记:选载二[J].出版史料,1987(2):87,84.

③ 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史稿选存[M].上海:中华书局,1936:233.

④ 舒地.辞书编撰家舒新城[M]//陈思和.编辑记者一百人.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234.

⑤ 汪家熔.能在好上添好的陆费奎[M]//出版史料:第四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116.

⑥ 刘立德.舒新城教育活动和教育思想试探[M]//教育的传统与变革:纪念《教育史研究》创刊二十周年论文集(一).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1857.

⑦⑩ 舒新城.狂顾录[M].上海:中华书局,1936:151,72,149.

⑧ 钱子惠.《辞海》的前前后后[M]//中华书局编辑部.回忆中华书局(上).北京:中华书局,1987: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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