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狄传》的文体风格研究

陈巧茹 （安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河南安阳 455000）

十八世纪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小说《项狄传》一直被视为一部奇书.小说刚出版时便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读到小说中稀奇古怪、忽走忽停、戏谑放肆和充满习语的文体，很多人提出质疑：这本书到底要说什么？貌似混乱的目的何在？不仅同时代的很多人不喜欢这部小说，认为它低俗，不值得一读，二十世纪英国最负盛名的批评家利维斯也指责它“开着不负责任且下流的游戏玩笑”。但这部史无前例又颠三倒四的非主流小说因为其颠覆性的文体风格在英国小说发展史上占据了引人注目的位置。

虽然该书是从主人公项狄的母亲受孕开始描写，但随后故事并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按部就班按照年代顺序，从主人公的童年、爱情、婚姻，一直写到死亡，而是朝四面八方散发开去。

1.无序的情节

《项狄传》完全颠覆了以逻辑和时间为组织原则的传统小说的情节安排，所叙述的很多故事在主人公出生之前便已发生，而他本人直到小说的第四卷才呱呱落地，在第六卷中刚穿上长裤。小说的开局设定在项狄的母亲受孕前，以对主人公父母生育行为的诙谐评论开局：“我希望我的父亲或母亲、或者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他们怀我的时候，自己是在干什么……如果他们适当地考虑过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事关重大……---如果他们对这一切做了适当的掂量和考虑，从而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我完全相信，我就与读者可能见到的我的样子截然不同了。”1

“许多读者都有一味往前赶、热衷于冒险离奇的故事情节的坏习惯，而阅读的真正要旨在于从书中汲取丰富的知识和深刻的道理。所以故事的情节不是最主要的，情节都是为阐述某一道理而服务的，或者说情节只是脚注，不是主体。”2小说中这种打破常规的情节安排非常符合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所推崇的原则，即在文学赏析过程中，读者应该摆脱故事情节的束缚来获取阅读的乐趣。

2.叙述话语的多样性

“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一切可能有的语言语体、言语语体、功能语体，社会的和职业的语言等等。”3“因为文学与其它艺术门类不同，它没有专门隶属于自己的媒介，在语言用法上无疑地存在着许多混合的形式和微妙的转折变化。”4文学以语言为材料，其语言必然是杂语共存、多语混成的，这就是文学话语的多语体性或多样性。

《项狄传》在文体风格上体现了话语的多样性。它抨击传统小说的高雅语言，讽刺性地模拟占统治地位的文学语言，叙述话语随着描绘对象的不同而变化，一会儿使用雄辩的形式，一会儿采纳演说形式，一会儿像是法律文件，一会儿又是伪善的进行道德说教的布道文，混杂了演说、献辞、传记、历史、政治学、神学、哲学和军事著作。如第一卷第二十章关于分娩的医学知识；第二卷第十七章插入了由特灵下士朗读的布道文……《希伯来书》的章节；有对绘画理论、绘画历史的介绍；有对音乐知识的介绍，其中提到了大量的艺术术语和批评标准，罗列了很多艺术大师及其作品。在《项狄传》中，作者还故意混杂了英语、法语、拉丁语、希腊语、意大利语、谚语、俗语、模棱两可的俏皮话、塞万提斯式的语气。例如，斯特恩使用了大量的拉丁文来避免直接谈及有伤文雅的话题：在第一卷第二章，讲到受孕过程的时候，用了一个大写的拉丁文HOMUNCULUS表示精子；，第四卷的第二十八章中用拉丁文de re concubinaria谈论姘居问题；在第一卷的第二十章插入了长达三页的德文来探讨关于给还滞留在母亲子宫内的婴儿受洗礼的问题；第十一章插入了长达四页的整篇教堂的文告；第四卷首插入了全篇拉丁文原文的什牢坑驳鸠的有关鼻子的故事。斯特恩让不同的语言众声喧哗，互相交锋，从而使单一、纯化的文学语言神话土崩瓦解。

可以说小说像一本“剪贴簿”，混合了世界文学名著、古怪的学识、露骨的废话、模棱两可的俏皮话、专业科学等等五花八门的信息。叙述话语的多样性使叙事文本以一种新的关系呈现出不同的思想形态，各种话语众声喧哗，平等对话，使小说文本永远具有开放性，是小说创新的源泉。

3.新奇的非话语表现手法

斯特恩认为语言本身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即使最直接的字眼也可能导致误解，真正的真实是不能单纯由语言表达的。因此，在《项狄传》中除话语叙述之外，斯特恩还运用了大量非话语的表现手法表达自己的主题。

首先斯特恩巧妙地运用了小说章节长短交替加强了作品的节奏感。小说中章节长短不一，有的章节长达二十多页页，如第二卷第十七章；而有的章节只有一段话，甚至一句话，如第六卷第十五章以一句话结束：“……不过，我要让他穿裤子，我父亲说，---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5除了章节的长短交替，斯特恩还故意略去若干章节：小说第四卷缺了第二十四章，由二十三章直接跳到第二十五章，页码也跳过十页，用项狄的话解释：“装订工并不是傻瓜，也不是无赖，也不是个雏儿---也不是本书有什么更不完善的地方，---恰恰相反，本书少了这一章，比有这一章更显得完善”。6

此外，小说中还插入了黑页，空白页，大理石纹页，各种古怪的图表、符号、线条，星号、破折号和省略号，不合常规的斜体字和黑体字，交替出现的大、小写字母以及拟声词的使用等等非话语方式。

第一卷的第十二章当可敬的牧师约里克去世时，叙述者映照当时黑纸白字的挽歌传统，插入一页无字的黑页以表示哀悼；第三卷的第三十六章后出现了一张大理石花纹纸，斯特恩借项狄之口指出一个人“如果不博览群书……就不能参透下一张大理石花纹纸上的寓意”；7第六卷的三十八章留出一张空白页，项狄告诉读者“先生，在您的脑海里把她画下来---尽可能地画得像您的情妇---只要您的良心允许，尽量不要像您的妻子”；8小说中用得最多符号是星号和破折号，用来暗示那些不雅的文字。如多次出现的“※”用来暗指屁股等不雅字眼；第四卷的第二十七章用一个跨越两行半的超长破折号，表示愤怒的程度；第五卷第十五章出现了很多拟声词：用……铃……铃……，通……嘡……扑啦……哧啦描写一把坏琴的声音，用一连串嘀嘟，嘀嘟的声音描写不错的调子，用嗒嘟嘀嘟，嘚嘟嘀嘟，脱嘟嘀嘟，吐嘟嘀嘟描写一把单簧口琴跑调的声音，惟妙惟肖；黑体字和特殊的排版方式也很引人注目，第七卷中两次出现特殊的文字排列方式来强调所要表达的含义：

斯特恩运用种种非话语的表现手法挑战了文学语言的单一性，实现了作品的陌生化，使读者在欣赏过程中感到新奇，产生审美距离和审美快感，进而曾强对作品的主题意义的理解。

4.巧妙的时空顺序处理

斯特恩被称为“蒙太奇专家”，因为在《项狄传》中没有逻辑上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斯特恩完全颠覆了笛福等奠定的传统小说的时空模式。《项狄传》的叙述跳跃幅度非常大，很多情节或“事件”只是在连续和毫无特征的时间流之中的想象空间点。11叙述中的某一事件经常突然中断，在数页甚至数章之后又突然重新继续描述。例如，在第一卷第二十一章，脱庇叔叔和项狄的父亲在交谈时，楼上噪声不断。于是，项狄的父亲便问脱庇：“---他们可能在做什么呢，兄弟？---我们连自己的谈话都快听不见了。我想，我的脱庇叔叔答道……”但脱庇叔叔的话还没讲出来，叙述者说到“---但要准确无误地了解我的脱庇叔叔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您必须对他的性格的大概情况做一番交代，然后他和我父亲的对话又会照常进行。”12叙述者随后插叙了其他许多内容。直到第二卷第六章的开头，脱庇叔叔才终于将七章之前想说的那句话说完：“我想……我们不妨拉一下铃叫人问问。”13

脱庇叔叔的一句话前后跨了七章，其间插入了大量的题外话，时空出现了多次转换，这种时空交错给人一种混乱的感觉。福斯特认为这是因为《项狄传》是部充满暗示幻想的小说，“幻想出现的混乱是这类小说的基本点”，《项狄传》还乱得不够彻底，应“乱成一团”。14小说通过建立在叙述者意识流基础上的叙述打破了传统小说时空的限制，展现了文学叙述的多声现象，这“使他的小说的组织原则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叙述了”。16阅读这样的作品就像在没有任何导游或指南的情况下，凭着个人兴趣和灵感漫无目标地从一座城市游历到另一座城市，充满了新鲜和刺激感，这种时空关系的处理为现代“意识流”小说开创了先河。综上所述，《项狄传》这部“结构杂乱无章的不可思议，似心血来潮的偏离主题，而且不连贯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17的作品在英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小说中无序的情节、叙述话语的多样性、新奇的非话语表现手法和巧妙地时空顺序处理等别具一格的叙述手法使小说在结构、风格上变得松散。其实表面看上去松散混乱的文体风格其实包含着深具潜力的故事情节，反映的是主人公乃至整个人类纷杂无序的内心世界，为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创作在精神和审美上铺平了道路。

注释：

1.5.6.7.8.9.10.12.13.15.劳伦斯•斯特恩著，蒲隆译.项狄传[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第4，443，318，230，482，534，540，62，101，194页.

2.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M].London: Longman，1978，第113页.

3.M•巴赫金著，潘月琴译.文学作品中的语言[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76页.

4.雷•韦勒克，奥•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第10页.

11.迈可尔•霍林顿著，胡家峦等译.现代主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第400-401页.

14.E.M.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第17，96，120页.

16.伊恩尔•瓦特著，高原、董江均译.小说的兴起[M].北京：三联书店1992，第336页.

17.特里•伊格尔顿.疯狂的约翰与主教和关于爱尔兰文化的研究[M].科克：爱尔兰科克大学出版社，1998，第1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