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生态,思考人性

2011-05-30 10:48周艺
译林 2011年2期
关键词:尤恩多斯尔德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是英国当前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英国皇家文学协会会员,曾六次获得布克奖提名,1998年凭《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摘得此奖。麦克尤恩迄今已出版11部长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集、2部虚构类儿童文学以及若干剧本,这些作品广为流传,深受好评。2010年5月,麦克尤恩推出了新作《太阳能》(Solar),再次引起轰动。麦克尤恩善于捕捉并准确地描写青少年心中的骚动以及他们对性爱盲目的痴迷,20世纪80年代,他跻身文坛时就以敢于描写这些敏感话题而著称。在之后的作品中,他的目光转向成人世界,从各个层面对人性进行探讨,始终关注人性的弱点和黑暗面。

《太阳能》这部长篇小说讨论的问题是在气候变暖的大环境下,人类用阳光这种取之不竭的绿色能源取代高污染、不可再生资源的可能性。这部小说的创作灵感出现在2007年,当时,麦克尤恩应邀参加在德国波茨坦举行的气候变化研讨会,与会者包括来自世界各国的15位诺贝尔奖得主。麦克尤恩说:“诺贝尔奖得主们的庄重吸引了我。而在一个地方聚集了那么多诺奖获得者真是非常了不起。所有人都绝顶聪明和伟大,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有各自的传奇。我笔下一定要有这么个得过诺贝尔奖的人。”难道作者的旨趣转向了危在旦夕的生态环境?笔者认为,环保和能源固然是《太阳能》这部作品的主题之一,但书中人物对风能和太阳能的开发利用同时也是叙事线索,服务于作者对人性的追问,揭露人性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所起的负面作用。

小说由三部分组成,分别以2000年、2005年和2009年为时间坐标。2000年时,迈克尔•彼尔德已经53岁了,30多岁时他曾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是,这20年来,他不再关注物理学领域的知识更新,结果专业水准和科研水平大不如前。阿尔多斯是彼尔德领导的气候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他向彼尔德建议“人工光合作用”这一课题,彼尔德对此嗤之以鼻,将大笔经费浪费在风力制动项目上,这个项目因缺乏实用性而给研究中心招来骂名。同停滞不前的事业相比,彼尔德的家庭生活更是麻烦不断。他有过五次婚姻,每次离异几乎都是因为他有外遇,最后一位妻子帕特丽丝为了报复,勾搭上房屋修理工塔品。彼尔德从北极科考回家后发现帕特丽丝居然又勾搭上阿尔多斯!情急中阿尔多斯失足滑倒,当场身亡,彼尔德迅速伪造了塔品情杀阿尔多斯的犯罪现场。小说的第一部分以塔品被判16年徒刑以及彼尔德和帕特丽丝婚姻的破裂而结束。

第二部分用了倒叙手法,描述在家庭丑闻的影响下,研究中心的布莱比完全架空了彼尔德本来就有限的权力。彼尔德只好和美国人汉默合作,汉默帮助他搞公关、拉赞助,为他的人工光合作用项目寻找基地。在汉默的安排下,彼尔德面对经济大鳄们做了一次言之凿凿的演讲,宣传“人工光合作用”理论。原来,阿尔多斯死后,彼尔德盗用了他的研究成果,并凭借这个命题迎来了事业上的第二个高峰。另一方面,他的个人生活也出现转机,渐入佳境,目前他和经济独立的中年女性玛丽莎共同生活。玛丽莎深爱着彼尔德,并想为他生儿育女,谁知彼尔德惧怕为人夫为人父。小说第二部分即将结束时,玛丽莎向彼尔德坦白自己怀孕的事实。彼尔德既愤恨又委屈,觉得自己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到了2009年,媒体将全方位地报道彼尔德的试验基地首次利用太阳光发电的过程。如果成功,工业文明将翻开新的一页,彼尔德自然随之扬名千古,坐拥金山;如果失败,他则身败名裂,倾家荡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布莱比勒令彼尔德终止基地的运转,两天后的试验“壮举”——成功与否尚未可知——势必要被取消。因为布莱比发现彼尔德剽窃了阿尔多斯的成果并声称该成果属于研究中心,而布莱比显然随即成为最大的受益人。试验到底有没有进行,麦克尤恩没有明说,但是彼尔德所面临的显然是进退两难、无路可走的局面。除此之外,他还将为自己又一次的出轨行为付出代价。玛丽莎生下一女之后,彼尔德又同饭店女招待达琳好上了。就在彼尔德的事业即将毁于一旦之际,达琳和玛丽莎一同前来,当面对质。至此,小说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关于生态和能源的故事,也是一个恶有恶报的故事,但是在麦克尤恩笔下,人性没有被大而化之地展现为非黑即白,人性的复杂恰是黑和白之间巨大的灰色地带,岂可单用“善”或“恶”加以评判?《太阳能》这部作品中的“坏人”远不止彼尔德一人;可 “作恶者”又都展现出无可奈何、情有可原的一面。环境和生态问题的确让人蹙眉,但是作者让我们思考的仿佛还有这样一些问题:人类在环保方面的努力当真出于对环境的忧虑?人类对科技的把握是价值中立的吗?同环境的恶化相比,人性的腐败是否更可怕也更快些?在小说中,我们会看到麦克尤恩对上述问题的思考。

在气候变暖和环境恶化的前提下,对新能源的开发和研究是人类目前最为关注的命题,麦克尤恩对此表示:“告诉人们气候变化的最好方式是通过非小说类的文字……但是在读完《太阳能》这部小说后,我希望人们意识到这项任务有多么艰巨。石油产量降低、价格上涨,是令人痛苦的,但这能够增强我们的环保意识。”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包括文学、影视作品在内的公共话语放大了生态危机下人类的责任和义务,但是生态环境实质性的改善仍依赖专家们在技术层面的探讨和攻关,客观精准的科技于是变成救命稻草。但是,正如上文提及,科技当真是客观并且价值中立的吗?作者在小说的第一部分花大笔墨描写了“风力制动”项目,向我们吐露他对上述问题的态度。彼尔德前期失误导致研究中心全力开发根本不具普适意义的风力制动项目,但若悬崖勒马他将颜面尽失,结果整个项目浪费大量人力财力。更有甚者,在开发试验人工光合作用时,彼尔德的科研动力源于该项目巨大的潜在经济效益,而并非其主观对生态危机的关注。如此看来,科研人员所持的价值观打破了科技客观性的神话。而麦克尤恩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在刻画彼尔德强烈的物欲时,公允地展现给读者一个残酷制约科研活动的资本主义经济运作模式,在这个利润驱动的模式下,科学家非但不是救世主,反而沦为无奈的乞儿。小说第二部分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来不及了。每个人都是,现在时间不够用是普遍现象”。当时,彼尔德赶着去参加一场演讲,听众是企业家——其项目赖以生存的潜在投资者们,演讲目的自然是利诱这些投资商给科研项目注资。结果演讲居然匆匆收场,因为彼尔德刚讲完高潮部分便忍不住冲到后台去呕吐,虽然此前彼尔德过量进食,但是“乞食”过程中的“呕吐”读起来颇具讽刺意味。在环境和生态问题面前,科研成果的价值已和立项目的本身相脱离,“得到投资的只有政府或工业感兴趣的项目”,面对这种社会现实,科学家纵然感到恶心,却也无可奈何。生态学家一直呼吁消解人类中心主义,但是这个“中心”向来都不曾泛指人类,而专指少数掌握权力的强势个体——决策者和项目投资者——小说中的彼尔德始终无法成为这样的强势个体,哪怕他是诺贝尔奖得主。

麦克尤恩将彼尔德的那篇演讲处理得相当精彩,充分表现出彼尔德在专业领域的权威。演讲值得细细琢磨之处在于,其中大段精妙的措辞和当初阿尔多斯向他吐露自己科研设想时所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位物理学家不仅剽窃了阿尔多斯的整个研究成果,现在连宣传用语都原汁原味地照搬过来,可见其厚颜与卑劣。但若提到布莱比,那彼尔德算是小巫见大巫。布莱比早就知道彼尔德想私吞阿尔多斯的研究计划,但是他自知无力将“人工光合作用”的设想变为现实,于是放长线钓大鱼,等彼尔德经过多年努力,成功在即时,再坐享其成。由此可见,人性之中贪婪、懒惰和自私等污点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利用、彼此算计的源头。麦克尤恩以前的作品对这一主题早有涉及,《太阳能》的新意就在于,作者于其中探讨了人性的腐败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起到了怎样的负面效应。也许会有声音将“相互利用”美化为“工具理性”,但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将自然工具化意味着将自然客体化,如果继续沿着这样的道路走下去,人类在环保方面的努力只会适得其反,因为“人越是主动扮演统治性主体的角色,整个地球(当然也包括其生态体系)就越处于被压迫状态”。彼尔德虽然对科研政治化和工具化这一现象感到恶心,对布莱比利用自己的行径义愤填膺,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沿着工具理性的思路试图凌驾于自然之上呢?其研究无不是将阳光和风当作工具,将大自然当作仅为人类服务而存在的客体作为前提。在麦克尤恩笔下,当工具理性的对象是大自然时,人类试图以主体的身份操纵自然的行为便显得滑稽可笑。比如,科技和资金使风力制动设备和人工光合作用基地成为现实,但是风力设备的使用和光力发电的成效全仰仗着丰富的风力资源和强烈的光照,在自然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人类的努力不过枉然。由此我们可以读出,作者坚信人和自然的关系应当是主体间性的关系,人类不应该也没有能力把自然当作纯粹的客体去加以控制和利用。

《太阳能》这部小说的主题虽略显凝重,但是作者的行文自始至终不乏幽默,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当属彼尔德在北极的遭遇。除了遭遇北极熊、暴风雪中下车“方便”这样令人捧腹的情节,作者还精心打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旅店更衣室。这个更衣室用来堆放人们外出时必须穿戴的大量防寒用具。一开始,更衣室井然有序,但是随着大家混乱堆放自己的装备,人们很快就找不到各自的物品,以至于次日只好胡乱占用别人的衣物鞋袜,这就意味着每天来更衣室最晚的人——例如彼尔德,就只能穿戴完全不合身的防寒服,有时还缺东少西。面对有限资源时,人类的贪婪和无序在小小的更衣室中被放大在读者眼前。彼尔德对此当然深恶痛绝,但这并不说明他自己就是个节制、有序的人,恰恰相反,其住处和北极的更衣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客厅堆着成箱的空酒瓶,沙发垫肮脏油腻,冰箱的门合不上就用椅子抵着,天花板上结满了蛛网;彼尔德在这个乱七八糟的狭小空间里暴饮暴食、酗酒成性。这个空间仿佛是个缩小了的地球,麦克尤恩在彼尔德身上展现的种种不堪无非是人类的“类动物性需求”——强烈的食欲和肉欲。“人性”一词的英文是“human nature”,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就讨论过身体和自然的内在联系,认为身体本身应与大自然相通。但是,要真正“化身”自然,又必须超越身体,超越自身的“nature”。试问像彼尔德这样一个连自己的“nature”都无法把握的人,又如何挽救大写的“Nature”?更何况,彼尔德并非个别案例,北极旅店更衣室里的科考队员们——科学家、舞蹈家、雕塑家和小说家等等——个个都是人类文化精英的代表,不都贪婪而无序吗?整个人类在业已衣衫褴褛的地球上吃喝玩乐,并仍琢磨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时,又有什么权利嘲笑彼尔德只知喝酒而不知扫地呢?从作者的笔触中我们读不出对彼尔德的谴责,正如彼尔德没有指摘更衣室里旁人的自私,仿佛这已成为人类“nature”的一部分,他们心中虽有龃龉,可也都见怪不怪了。撇开情节不谈,作者向我们展现的是人性所固有的不断索取、不断消耗的劣根性;并意欲让我们认识到: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地将能源危机定义为供给问题,人们势必会通过科技向大自然索取更多更清洁的能源——仿佛人类开发出清洁资源之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肆意消耗。但若换个角度看待能源危机,考察能源的高效使用,我们就会将注意力转向人类的过度消耗行为,站在生态伦理的高度反思人性。

“Solar”一词是指“太阳的,太阳光的,太阳能的”,在小说中,它是叙事线索,但更是一个意象,一个温暖而强大、高高在上、人类无限向往却无力企及的美好意象。Solar可以泛指能源,它无处不在却无影无形,它左右政治经济、百姓生活,人类却不能跟随它的吐纳。Solar这个意象也可以指称科学,它神秘莫测,无穷无尽;人类如抽丝剥茧般渐渐掌握它、利用它,但不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意象又可以是整个大自然的缩影,它包容万物——人类自古以来都无限向往成为它的主宰,但一直不明白游鱼如何能主宰汪洋。Solar在麦克尤恩的故事背后还直指“人心”,人心若至真至善则会像阳光般温暖而明亮,无奈日月难免有阴晴,人心亦始终难扫晦暗。

(周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研究生,邮编: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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