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不相信罗宋汤

2011-05-30 15:03沈嘉禄
新民周刊 2011年45期
关键词:白俄犹太人上海

沈嘉禄

上一次我在这里提到了犹太人的照片,遂有读者来电问:将上海当作避风港的还有谁?对方是一位老人,声音嘶哑,有一种沧桑感,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沉默片刻作答:“其实,我们都懂得彼此的心。”

犹太人在上海避難,大约有两万人,而更早来上海避难的是白俄,也有两万人多一点,但至今很少有人提及。也许因为犹太人是受希特勒迫害而漂泊在外的,而白俄是在十月革命中被新政权扫地出门的,是属于应该从肉体上被消灭的一个阶级。他们被上海主流意识形态选择性遗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别忘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苏联政府承认了俄侨的国籍,他们中又有不少人踏上了归乡之路。自然,后来的命运如何,又是一个话题了。

犹太人能在上海的码头上岸,现在的研究资料告诉我们,幕后有日本人与犹太人达成的一笔交易。但从大的局势看,他们是受种族迫害而走投无路的难民,是奄奄一息的弱者,值得同情。广义上说,是受到上海市民的接纳,但具体来说,更多地受到了在沪同胞的关照,比如地产大亨沙逊。而一路南下到上海避难的白俄,从广义上说,也受到了上海市民的接纳,他们同样是奄奄一息的弱者,从人性的角度说,同样值得同情。但具体来说,是受到法租界当局的庇护,向他们提供住所与工作机会,还允许没有资格享有治外法权的俄侨在法租界建立东正教堂,并建立自己的保安队。

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法国与俄国的关系非同一般,虽然历史上拿破仑曾率大军长驱直入莫斯科,但法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改造了俄罗斯。俄罗斯人一直说,他们有两个故乡,一个是俄罗斯,另一个是法国。十月革命后,法国很快成了白俄的避难所,另一部分白俄则选择了中国。法国与俄罗斯之间签订过《俄法协定》,一战爆发后,俄罗斯被动地卷入了大规模战争,结果革命党人趁后方空虚鸣枪起事,创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红色政权。面对这个大变局,法国人对俄国沙皇政权以及贵族阶层一直是很愧疚的。

当时仓皇逃到上海的白俄,大多是有教养的贵族与哥萨克军官,他们80%居住在法租界,也就是卢湾区一带,他们不仅办了学校、医院、银行、俱乐部、图书馆等,还开了饭店、酒吧、咖啡馆、时装店等,还办了十几种报纸杂志,有些还相当新潮呢,比如《中国民主》、《现代妇女》、《大学生活》、《暮色》、《白光》、《不死鸟》等。马克列佐夫教授音乐学院采用的还是英国皇家学院教学大纲,俄侨画家还开设画室,带出了一批中国画家,轻音乐、芭蕾舞、酒吧歌曲也都是他们带进来的,话剧——天啊,白俄自行组建的“俄国话剧团”甚至以巴黎大戏院为基地,上演过契诃夫、果戈理与屠格涅夫的名剧!如果单从文化层面上说,白俄对上海的渗透力、亲和力、影响力就远远超过犹太人。

在异质文化的交融中,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从俄罗斯文化中获得了丰厚的滋养,甚至有一批进步青年就是通过俄语补习班而汇入革命洪流的。建国后,在一边倒的政治态势下,俄罗斯文化继续向中国文化界提供营养。至今,老一代或我们这一代人一说起俄罗斯,还免不了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贵族与军火商、老板与教授、妓女与吉普赛人、军官与黑帮、命运与财富、沉沦与暴富、爱情与阴谋、生存与毁灭,在白俄这个族群里一样都不缺,但没人拍摄一部史诗般的电影,就连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式的小说也没有诞生,实在是太可惜了。

在犹太人离开上海之前,一批批白俄哼着忧郁的船歌返乡或去了美国,1949年后,淮海路上数十家俄式餐厅和咖啡馆仿佛一夜之间便消失了,现在上海只留下一个世俗的印记:罗宋汤,家庭主妇几乎都会做,但如果你到俄罗斯旅游,去饭店点罗宋汤,服务员的反应肯定一片茫然,那里只有红菜汤,没有罗宋汤。

在历史的底片上,白俄的影像越来越模糊了。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就这样翻检自己的旧船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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