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春节前的上海,几乎天天零度。零度的天,又最怕雨夹雪,那雨雪不大,阴恻恻地裹着钢刺和冰屑,毒毒地往你脸颊、胁下、颈下、腋下和裆中央乱刺,无论地铁、轻轨还是的士、公交,或者办公室、大卖场、卧室……到处都是湿嗒嗒、湿嗒嗒、整个城市裹着一条冰毯。首先是你的被窝完了。你不可能不开窗换气。但是一开窗,大团的冷雾就像恐怖片的鬼雾一样一拥而入,空调制热,素称无力,没有阳光,水仙花萎靡,衣服、书籍、食物甚至内衣和袜子……到处是冰冷的潮湿,冰冷的黏乎乎,冬日养生,中医最忌“寒湿”,民间除寒湿,最常见的就是热水澡除垢,问题是去医院看看,多的就是感冒病人,一问还大都是冒着零度洗热澡的,不禁暗叹何必。按照“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逻辑,“大洁者”似乎应该就是不浴的了,可惜这样的逻辑,世人万万不肯接受。
真正的干净我以为是“心净”。释迦牟尼在尼连禅河边苦修六年,彻悟前才洗了一次澡,六年洗一次,洗完就顿悟,那是圣人。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乌鸦做窝,蟋蟀打洞,眼见得不洗澡的时间更长,身上的虱子应该密得鱼鳞一般,又有谁诟病他不洁?大洁不浴,佛的躯壳其实也是“按揭”来的,借来普度众生的,本来无一物,还在乎惹尘埃?
对付上海的冬天和感冒,我的支招亦是不洗澡,当然不敢效颦佛陀,追究根本实乃“虚”、“懒”使然。
“虚”是心虚。年轻时瘦得要命,像阿Q忌“光”一样忌那个“瘦”字,三十年前,一般家庭哪有条件洗澡,要洗就去公共浴室(沪称“混堂”),去了就要当众脱光,脱光就像吸血鬼一样,两胁像搓板,怕人嘲笑,干脆不去。久而久之也就懒成了习惯,巅峰时大伏天也不洗澡,并且不以为羞,振振有辞地说,王安石很少洗澡,鲁迅亦然,洗一次脚必收录于日记(有新说那是鲁迅的暗语),可丝毫未见影响他们的伟大。
为此不知和老妈吵过多少次,偶尔洗一次澡,家里不啻是盛大的节日,竟然出现一拥而上替我擦老垢的场面。
不过不是我大言不惭,我这个人当年还真干净,难得洗澡,老垢也没有成条成摞,原因可能是太瘦,实在没有什么油料可调拨的,其次是二十岁之前性格内向安静,一天也难得说一句话,大热天也不出汗,冷血类。
我的剧变发生在二十岁以后去了安徽,山沟里整天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烟也抽了,酒也酗了,喉咙也粗了,脏话也多了,偶尔洗澡也不忌讳那个“瘦”字了,谁说我“排”,我干脆双手按在肋骨上,跳翘脚舞,高仿俄罗斯手风琴名曲《马刀舞》状,一阵哄笑后再也没人取笑我了。
后来认识了国医大师裘沛然,立即引为知己,因为此老冬天基本不洗澡,且有理论依据,常常在寒湿的环境中沐浴,曰“湿胜则伤筋,筋伤则痿痹”。男人,只须要害处天天过热水,则不生痔疮,可矣。
但是彻底的改观还是婚后。老婆简直比热带鸟类还喜欢洗澡,嫁给我以后发现我居然可以长期不浴而安之若素,简直禽兽不如,大惊以后决意对我洗脑,当然我也不是泥捏的,常常抬出大人物的蓬头垢面来反洗脑,以为她会被唬住,偏她根本不买账,尤其怀疑达摩面壁的故事是我编造的,于是唇枪舌剑,长期胶着,但是到底架不住她整天唠叨、协商、威胁,并辅以“浴者有奖”的措施,慢慢地毕竟积小败为大败,夏秋两季基本天天洗澡了。
常常悲凉,一个看上去很桀骜的男人就这样被洗了,枕边风紧,花前春软,河东狮吼,水滴石穿,女人,还不是盐酸吗。
但是,我毕竟还是守住了一块,那就是冬天(摄氏10度以下)决不轻言洗澡,理由就是容易感冒,取暖灯开着也没有用。一旦因洗澡而感冒,我就咆哮,让这个女人惶恐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过中医理论吗,频浴者伤筋,隆冬尤甚。
想想春秋两季的斩获,老婆也就算了。
如是,上海的冬天越操蛋,我就越拒绝着洗澡,至少摄氏10度以下能像达摩老祖,像王安石、魯迅们一样逍遥自在。
拒不冬澡真男人。这一点家里的女人应该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