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莉丹
也许,应该重新读读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了。
龙应台提到了一个故事:
包德甫的《苦海余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湾的经验,他看见一辆车子把小孩撞伤了,一脸的血。过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助受伤的小孩,或谴责肇事的人。龙应台在美国读到这一段,曾经很肯定地跟朋友说:不可能!中国人以人情味自许,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能!
可等到她回到台湾一年了,她睁大眼睛,发觉包德甫所描述的不只可能,根本就是每天发生、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龙应台愤怒了。她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以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为你不生气、你忍耐、你退让,所以摊贩把你的家搞得像个破落大杂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切乌烟瘴气,所以淡水河是条烂肠子;就是因为你不讲话、不骂人、不表示意见,所以你疼爱的娃娃每天吃着、喝着、呼吸着化学毒素,你还在梦想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你忘了,几年前在南部有许多孕妇,怀胎九月中,她们也闭着眼梦想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吃了滴滴纯净的沙拉油,孩子生下来是瞎的、黑的!
当“沉默的大多数”成为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时,我们应该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我们想问,正义,为何总是孤独?
可不可以预期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结局?
“不当英雄不可耻,但不能当狗熊”
就这次上海发生的公交车见义勇为事件而言,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主张,见义智为,“和暴力斗争的时候不仅要有勇气,还要有智慧,像这种情况下,毕竟面对的是一个团伙,在这个背景下,也不能简单地说要求一般的公民挺身而出,这是不现实的”。
在他看来,每位公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情,在你面对的是一拨匪徒的时候,“首先,你要考虑自己的安全;见义勇为要有智慧,你可以到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去报警,这是你能做到的,也是应该做的,如果有更多的人参与,让警方早点介入,这也是一种公民责任的表现”。
而在以前,其他城市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故事是如此雷同,却绝非巧合。关于小偷在公共场所行窃,当警觉者与小偷们缠、搏斗或被小偷招来同伙暴打之际,在场的诸多人等无动于衷、顾左右而言他等等情形,比比皆是。
一个愤怒的眼神,或者一声有力的喝止,都没有。余下的是,难堪的沉默。
就在上海公交车的见义勇为事件发生之前的这个冬天,温州有位张先生,在上班途中目击路旁一名20岁出头的瘦小男子正拿着一把镊子伸向一位女士的背包,当即抢过那男子手中的镊子,一把抓住他。这个时候,就潜伏在附近的该男子的同伙冲到张先生面前,掏出一把镊子向张先生捅去。
接下来的5分钟之久,是两个男子对张先生的拳打脚踢。这个河南来到温州打工的男人的头部、右眼被打伤,身上有几处被镊子捅伤。被抢的女士四处呼喊找人来帮忙,两个小偷随即逃窜,张先生忍住疼痛紧追小偷,但随着流血越来越多,只好放弃追赶,改为向“110”报警。很快,小偷就销声匿迹了,只剩下他头破血流地靠在路旁。
让这位张先生心寒的是,一路围观者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一把,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
张先生说,让他伤心的并不是身上的伤,而是周围人的“袖手旁观”的冷漠。
在教育部前任新闻发言人、语文出版社社长王旭明看来,出现这种令人悲哀的集体冷漠,原因在于,“首先,我们改革开放30年以来,人们的物质生活富有了,但是精神世界相对地贫瘠了许多,虽然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文艺、电视节目和娱乐形式,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取代精神层面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全民族的这种精神文明生活的提升和经济生活比,显得滞后。
“第二,我们提倡英雄主义教育,没有问题。但是,必须要认识到,全民族不可能都成为英雄,英雄永远是这个集体当中的少数人,应该让全民族都深刻地认识到,不当英雄也可以,不当英雄不可耻,但不能当狗熊。我一直强调,我们要进行‘底线教育,实际上是公民教育,就是说,我可以不当英雄,但必须得成为合格的公民。但我们这方面做的工作很不够,比方说,公民可以怎样做,不可以怎样做,我们现在对前一方面强调得过多,对后一方面强调得不够,这是在我们的各级各类的学校教育和整个社会教育系统中缺失的。
“第三,我们应该特别加强制度建设,比如,公民见义勇为了,能得到什么补偿?各地都不一样。最近有些地方有见义勇为基金之类的,但远远不够,一定要让见义勇为的人得到褒奖、得到社会的承认,成为公民普遍的榜样。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反过来说,我们对围观的、冷漠的、麻木的、见死不救的、见死‘不为的人,应该怎样惩罚?这应该有相应条文,从现在看,也远远不够。
“除此之外,解决这类事情不能全部寄希望于人民群众见义勇为,我们有关执法、公安、市政管理部门的作为与不作为很重要。我希望每一次这样的事件发生以后,我们必须要看一看:我们的执法队伍很强大也很健全,在发生问题时,这些部门在干什么?是否出现有关部门在这样的事件中有不作為的情况?如果有,一定要严加查处。”
在王旭明看来,改变这种遇事冷漠以对的局面,并非一蹴而就,“即使在美国,也曾经偶有发生过这种围观的现象,他们的立法、制度、整体素质方面要比我们完善一些,而中国刚刚进入市场化社会,我们要抓紧这方面的工作”。
一些人不断地抒发对于毛主席时代的思念,那个夜不闭户,遇到小偷人人喊打的年代。
但是,在王旭明的理解中,这是一种简单的怀旧情绪,他并不完全赞同,“以那个时代的简单来要求现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复杂化人群的需求,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对过去的怀旧”,在他的理解中,“那个时代人们的物质生活还十分贫乏,而现在我们在享受物质生活丰富的同时,必须得思考,如何在物质生活丰富的条件下,如何解决精神世界的问题?”
在我们今天生存的这个社会,没有人是孤岛。
王旭明给出的对策,简言之是:第一,从我做起,以身作则,遇此类事不围观,不冷漠;更重要的是,各人结合自己的工作,时时掂量自己的那样一份责任,“作为每一个从事精神生活的工作者,现在都应该思考在这样一个多元化的时代中,我的责任是什么?我的责任实现了没有?”
好多人是拿“彭宇案”当作逃避良心的一个借口
2006年年末发生在南京的“彭宇案”,让国人记忆犹新。一位老太太在人来人往中的公交站台被撞倒,赶忙好心去扶老太太的小伙子彭宇事后反被其咬定为“肇事者”,他被老太太告上法庭,要求赔偿其十几万元损失。彭宇称,自己好心扶起摔倒的老太太,并将她送去医院,反被诬陷。一审判决,法官称,“从常理分析,彭宇与老太太相撞的可能性比较大”,并裁定彭宇补偿原告45876元。彭宇一脸郁闷的样子,成为当年转载甚广的新闻图片。
一个个鲜活的案例,使人们在旁人面临困境之际,选择了袖手旁观,避而远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彭宇案”曾经使中国多个城市出现老人跌倒后无人去搀扶的情境,道德整整后退了数十年,足见人们对于“扶老”的畏惧心理。
就在两个月前,在河北省,一位七旬老人摔倒在大街上,在长达半个小时里行人们视而不见。在被一位途经此处的出租车司机扶起来以后,老人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放心吧,我不会讹人!”
而在新锐作家蒋方舟看来,这类事情的关键在于,这并非是多大的所谓道德难题或者道德困境,因为这种事情是非都是很明显的,但是,让她感到特别疑惑的是,“为什么很多人现在还能就这种事情的是非进行争辩?”比如,对见义勇为事件中的拒载者、冷漠者,不乏有人为其发声,认为他们也有拒载的权利。
在蒋方舟看来,“好多人其实是拿‘彭宇案当作自己逃避良心的一个借口”,“很多人就觉得出了‘彭宇案之后,才开始所谓的良心沦陷;其实早在‘彭宇案之前,人们内心根深蒂固的是用一个所谓‘成王败寇的残酷理论取代了道德准则”。
她研究过中国古代的法令,发现,无论是中国古代的假期法令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法令,确实都是围绕这个所谓道德建设核心来的,但是,“这个东西毁坏得很早,而且铲了好幾次根,终于铲干净了”,“我原来听过一句话,儒家的社会其实有很多缺点,但是没有儒家的社会是一无四处的,我很同意这句话,就是说现在道德准则也好,正义准则也好,是处于一个四崩五裂的局面”。
在不久前复旦的“黄山门”中,复旦登协创始人石翔跟获救的18名队员之一的杜彬那段对话,让人瞠目,石翔以过来人的身份说,“经过这次,登协是你的了”。
蒋方舟评论说,“石翔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他并不是怪物,我对这样的人反而太熟悉了,在高校中登顶的往往是这种人:与人斗其乐无穷,一点点蚕食自己的良心——这样才能无负重地一路上行”,有人说上一代是喝狼奶的一代,充满了仇恨;而这一代的成功者们,连狼奶都不用喂了,他们已经成了新一代的狼。
道德、正义,在这些未来的喝狼奶长大的“成功者们”的心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是通过精密的计算,将成本控制在最佳范畴,遇事围观,力气攒着用在不顾一切地出人头地上,还是有其他的突围口?
“我跟很多人沟通,差不多都是80后、90后的,我觉得他们的世界观的最核心的就是‘成王败寇这样的东西,这个是他们觉得是唯一简单粗暴行之有效的,其他的道德、正义什么的,可能对他们来说是很可笑的概念”,蒋方舟说,在未来,他们给他们的孩子灌输的价值观也就是他们的父母复制给他们的,“他们的父母的价值观是经过动荡之后,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路,觉得一个人的成功要踩在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因为反正从小到大,我的父母还有我周围同学的父母都是告诉我们,莫谈国事,别人的事情少管,管了就会出麻烦,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基本上我们都是这样的教育下长大的”。
蒋方舟的失望,来得很早很早,现在她觉得,这种无力、绝望、谩骂,都是一劳永逸的。要么就是坠入有关国民性的老生常谈。而她期待的是,这个社会人性都恢复正常的那一天。
“天良”慢慢被冲洗掉了
“中国社会本身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所谓正义、公道都是很难走出三步的,走到第一步,就很难了,走到第二步,就遇到风险了,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就可能要遭到很大的危险了……所以多少年这么走下来以后,在整个社会里面很多人内心就会把一个文明社会一些很基本的东西,都给慢慢地冲洗掉了”,在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教授丁学良看来,“人的天性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任何小孩子在正常情况之下,从小的时候都应该有一些‘天良,这个‘天良是指天性的良心,有相应的良心就有相应的行为,但是随着中国人在社会中成长,他无论是学习还是在生活、工作中间,他遇到的越来越多的是同人的天良不一致的东西,这种‘天良就慢慢地被冲洗掉了,然后就出现了类似的很多现象”,“如果这种事情大大小小地在不同规模上、在不同地点上成为大多数的一种现象,那么你就不能指望这个社会里面正义和天良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间,能够在生活现实中能够成为一种持续的趋势”。
在丁学良看来,这种事情在中国每年都发生,所以你不能把这些事情完全从个人行为出发来归因,应该说,从个人角度来讲,绝大部分人都是有一些“天良”的,但是,这些“天良”最后怎么给冲洗掉了?
“这个社会里面有不少对抗天良的行为,包括对正义和‘天良行为的打压,也包括动用暴力的行为对公正者的威吓甚至对其肉体上的残害……这种事情对周围的人,都是有一个负面的教育意义,就是,你不应该有太多的正义感,你更不要有太多的正义行为,否则你就要付出你个人的代价”,丁学良指出。
在鲁迅的笔下,围观是个贬义词。而当普通人明白,当为正义行为需要付出惨痛的个人代价时,留下的是空白的集体失语。
坏人的嚣张很可怕,但比之更甚的是好人的集体失语。到了下一次,这位张先生,还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
当我们试图从社会机制上去为围观和冷漠寻找一些答案,最终却发现,这个答案或许是无解的。且角色会变得很尴尬。因为当你在道德层面评价一种行为的时候,你很容易被指责为站在道德的高地指指点点,你以为你会一呼百应,却很容易被指责成为是一个虚情假意的道德完人。
但是,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也需要这种答案:当我们都身处此类事件中时,我们该如何自处?当我们被内心跃跃欲试的正义感推动,真的振臂一呼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唯一一个迈出这个失语队列的个体,对于孤独的正义,我们是否应该坚守?
还是说,在根本上,是我们更重效率更计算成本更重视投入产出比的“现代生活”出问题了吗?
曾经向哲学家李泽厚先生请教过这个问题,先生说,现在我们是急急忙忙干工作,平平淡淡过生活,现代人的状态显得比较务实,这是现代生活,是一种进步,“但现代生活也是有问题的,所以我说我们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有时候,我们走脚下的路时,还得仰望星空。遇到不平之事,就是应该发发声,生生气。有时候,就该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帮人亦是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