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
小时候喜欢跟着大人参加农村的婚礼,不仅有好东西吃,还有漂亮的新娘看。那时的农村,无论男女老少,都认为最漂亮的新娘是长得白的,俗话也言“一白遮三丑”。从生活科学来说,这也是有道理的。安徽农村一年种三季稻,劳作辛苦,但凡干活的女人都晒得又黑又瘦,长得白胖的大多家庭条件还不错。
但“一白遮三丑”上升到社会科学领域,就存在不少问题了。按照国内10几年来的主流看法,新加坡就是个漂亮的新娘,一白不仅是遮三丑,而是遮所有的丑了。新加坡近年经济持续高速发展,2010年GDP增长为14.7%,人均GDP为43867美元,外来投资总量达到5300亿美元,这对于只有500万人口的经济体,可说是了不起的成绩。与此同时,新加坡公民和永久居民失业率仅在3%左右,同期香港失业率大约3.5%,西方在7%~10%。新加坡的表现可说是“白”得不得了,加之新加坡的官员表现、城市建设、公共交通都做得不错,按照“一白遮所有的丑”的观点,新加坡的得票率理应是99.9%,而非历史最低,降到60.14%左右。
同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新加坡,也发生在香港。根据瑞士洛桑管理学院(IMD)发表的《2011年世界竞争力排名报告书》,中国香港和美国并列第一,成为全球最具竞争力的国家或地区。但在香港民间,民众的怨气和不满却在不断增加。
这些事件表明,一白并不能遮三丑,更不能永远遮三丑。一个经济体不会因为高速增长,就能解决和掩盖其他所有社会问题。虽然每个国家和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程度不一样,但在一些问题上,可以找到相似的社会根源。比如在新加坡和香港这样的发达经济体中,人们最不满的有几个问题:第一,社会贫富差距拉大,不是所有人都能相对平等地享受到发展成果;第二,政府官员显得傲慢,带有主人心态,人们对此不满和批评;第三,当地居民强烈反对新移民涌入的趋势;第四,房屋价格不断飙升,人们越来越买不起房子。
新加坡和香港面积不大,人口不多,在社会福利、社会秩序、卫生、环保、教育、基础建设等等方面,治理难度都远小于庞大的国家,但即便在这样的小地方,人们还是存在不满。因此从中得到一个教训:无论一个大的还是小的政府,要维持经济稳定高速发展都固然不易,但如果以为只要能维持GDP的发展,就不用正视和倾听民间的声音,不用顾及最弱势群体的利益,即使能够维持经济增长的奇迹,最终也会丧失民众的支持。对这个事实,始终要保持清醒的认识。
新加坡的选举制度设计是有利于执政党的,在这种情况下,人民行动党的得票率仍在不断地下降,给新加坡的年轻领导人带来了危机。1988年,人民行动党的得票率是63.2%,1991年是61%,1997年是65%,2006年是66.6%,今年是60.14%。过去这么多年,新加坡在亚洲一直处于领跑地位,执政党功绩不错,但人们仍存在很多不满。
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台湾也经历了经济高速增长阶段,当时台湾人均收入比今天的中国大陆还高。我们很疑惑不解,台湾经济那么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抱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大学青年教师说,你们对这些问题的比较和分析,应该从老观念中跳出来,不能以为社会脱贫了,民众就没有权利批评了。这个道理,就如同两个人,一个人一直呆在38度的房子里,觉得还可以接受,到了32度的房子,就觉得很好了;另一个人,一直呆在28度的房子,还在叫喊太热,到了32度的房子,就受不了了。
从这个意义来说,一个社会之所以进步,正是由于人们在社会公正、平等、正义、政府善治、透明等方面有诸多挑剔和批评。评价不同社会的发展模式,都不能放在过分简单化的制度——崇拜GDP和高速度——之下进行分析。要从这个迷思之下解放出来,建立衡量社会进步的综合机制,才能获得公平、分享的发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