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永图:经济民族主义是一种短见

邢少文

入世10年来，中国经济的增长奇迹无需赘言，中国也正在积极地参与全球经济议程，开展双边和区域贸易关系的建立。但在全球化走到当下，欧美经济体出现经济衰退时，对于中国经济是否过于夸大和依赖外向型经济的反省也显得格外突出，在另一个层面上，也出现了从“弱者”向“强者”快速成长期间的心理膨胀，经济民族主义的声音逐渐增多。

在新的全球化格局下，如何看待中国对外开放的未来道路？本刊为此专访了原中国外经贸部副部长、中国入世首席谈判代表龙永图。

企业转型由市场决定

《南风窗》：我们一直在谈过去这些年中国是不是外贸依存度太高，造成了结构失衡，影响了产业升级，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龙永图：外贸依存度是一个过时的概念。经过这么多年的全球化之后，现在中国与世界实际上是相互依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种局面，谈外贸依存度好像就是内是内，外是外，完全分开似的。国际贸易形成的依存是一种相互的依存，这有利于国际分工，不必过分强调。

《南风窗》：外贸型企业的生存境况并不乐观，做得挺辛苦。各种成本的上涨，包括人民币升值问题面临的不确定性。

龙永图：人民币升值对国内出口有一定的影响，但没有那么大，不会是绝对性的影响。比如升值2%~3%，成本自己背了，带来的好处很快就被国外的进口方拿走了。我们的出口商应该相应提高出口产品的价格，在制定自己整个的成本计划时，要将升值带来的成本提高转移到出口价格里去，不一定要全部自己背。企业要适应汇率变化的价格机制，这样才能形成汇率的市场决定机制。核心问题还是出口企业要适应这个市场的变化。

现在对这个问题也有误解，谈人民币汇率的市场化，不是一味的理解为人民币升值，如果按市场情况来，就是有升有降，为什么注定人民币值一定要升值呢？这只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压力。

《南风窗》：提高出口价格也不容易，还有其他国家产品替代的问题呢？

龙永图：我们的价格上升一点是不怕的，中国出口产品质量好，特别是交货是非常准时的。像沃尔玛这样的企业，周转速度很快，就只有20天的存货，它虽然可以找到其他国家的产品比中国价格低，但不能保证交货时间和质量。

《南风窗》：很多观点认为欧美的危机没那么快过去，以美国为支撑的结构体系将会出现弱化，在中国企业的决策层面上，是不是应该要调整战略方向了？

龙永图：当然我们要进行市场多元化的战略，但也要清醒地看到，在相对长时间内，欧美、日本等发达地区的市场还是全球最主要的消费市场。我最近看到瑞士信贷的一份报告，到2015年，中国在全球消费品市场中占的比例是14%，美国依然是30%，日本11.4%。全球主要消费市场还是在欧美，这个趋势短期不会变，至少10年8年不会变。不要认为美国市场出现一点问题，就认为全球格局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出口企业还是要坚定欧美市场。

当然变化会开始，美国市场份额会越来越少，新兴市场会越来越大，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够影响中国出口企业的短中期市场目标，不要低估美国经济复苏的能力，内在创新机制的能力。

贸易保护主义没那么厉害

《南风窗》：金融危机以来，我们看到贸易保护主义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龙永图：不要过高估算贸易保护主义带来的实质性影响。进口方面的贸易保护主义，其实是受美国国内政治的需要，最后基本上是雷声大，雨点小。中国商务部最近发布的材料显示，过去16年中，中国是主要的反倾销目标国，过去6年也是反补贴的主要目标国，但实际上因为贸易保护措施实施受到影响的出口金额不到400亿美元，这和中国每年近2万亿美元的出口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我们当然要反对贸易保护主义，但不必谈虎色变。

《南风窗》：美国因为国内失业率居高不下，要求保护本国制造业的呼声也挺高。

龙永图：美国不可能再恢复那些劳动密集型的制造业了，只能在新产业方面加强竞争力。现在美国对自己制造业的一些保护措施，是危机时期刺激经济计划下做出的一种特殊措施，我想不应该理解为这是美国系统地对本国制造业采取了保护措施。这些措施在危机过渡期后会有一个退出机制，不能把美国和西方在某些方面的保护措施理解为是市场经济的倒退，是自由化的倒退。他们如果倒退的话，就会背上沉重的负担，会削弱企业的竞争力。

《南风窗》：发达经济体也在指责中国在一些领域的开放度不够，去年以来，一些外商投资商会也指责说中国的投资环境越来越恶劣了，中国的保护也在加强了？

龙永图：中国在过去一定的时间内，给予外资的一些优厚待遇，是为了吸引外商投资，对国内产业产生了不平等竞争。但过去几年，我们正在逐步取消外资的超国民待遇，给予了纠正。对于外资来讲，也要习惯这种变化，超国民待遇只能是一种临时性的措施，不可能是永远的，它本身是不符合WTO规则的。

《南风窗》：入世后也出现了外资和国资合谋，形成对民资排挤的不公平现象，像汽车行业。

龙永图：合资企业如果能够研发出新的本土品牌当然是自主品牌，因为合资企业注册地是在中国，法律上讲是中国企业，如果研发出老百姓觉得性价比都很好的品牌，为什么不算是自主品牌呢？况且汽车我们还占50%的股份。目前国内的竞争环境上有一些对民营企业不公平的地方，我觉得关键是要看消费者的利益，不是刻意要扶持哪些品牌，对不同所有制企业都要实行国民待遇。

市场经济的道路不会变

《南风窗》：“中国模式”大家讨论得比较多，您怎么理解？

龙永图：当年入世谈判时，我们讲，中国搞的是市场经济，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搞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说白了我们搞的市场经济本质上和西方，和世界上其他的市场经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每个国家都会根据自己国家的特点制定市场经济制度。应该说不管什么特色，这个制度的一些基本规律，比如价值规律，优胜劣汰等等，基本的精神是相同的，不会变的。在这个问题上折腾，就是对30多年来改革开放基本路线的动摇。

这次美国和欧洲在扩张问题上犯了一些错误，但他们在市场经济方面搞了几百年，依然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可以指出老师的不足，但还是要向老师学习，这才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态度。

《南风窗》：现在再谈与国际接轨的时候，好像更加强调中国特色，参与主导的欲望更强了？

龙永图：我们和国际接轨不是跟具体哪个国家的接轨，不是就跟美国接轨，或者就跟欧洲接轨，而是跟国际通行的市场经济规则、基本规律接轨。当年谈判的时候也有人批评入世是美国化、西方化，这是一个误解。很多贸易规则不能简单说是在美国人的主导下制定出来的，关键要看这个规则是不是符合世界贸易的大潮流，是不是符合建立一个更加自由、公开、透明的贸易体制。

中国当然可以参加具体的规则制订，这个可以积极参与，但大的基本原则是不能动也不应该动的，不能看到市场经济国家里出现一些问题，就不搞市场经济，不能看到某个领域里的开放出现问题，就说不应该开放。中国还是应该坚定开放，坚定走市场经济的道路。

《南风窗》：怎么看待现在经济民族主义声音又逐渐增多的现象？

龙永图：经济民族主义出现在两个时期，一个是经济特别困难的时期，要求保护；一个是经济发展很好的时期。我们现在属于后一种。中国长期闭关自守，开放也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情，最近十年才有比较大的发展，因此不要过高估计我们的成绩，认为不需要跟国外合作，觉得贸易顺差那么多，不需要那么多出口，外汇储备那么多，不需要外商投资，这是一种短见。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如果不坚持扩大出口，不坚持吸引外资，可能要犯大的错误。但我觉得，这种声音目前还是支流吧。

要着眼长远，全球化过程有些挫折和曲折，但全球化大的趋势没有变，在大趋势不变的情况下，我们的政策如果出现变化，我们可能会从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再次变为被边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