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一群朋友结伴云游,至天台山石梁瀑布处,数月干旱使山溪几近干涸,瀑布也失却了传说中的气势,薄而缓慢,显得有些衰竭。
山道上,隔几步就是一个摊。一个精瘦的高个汉子殷勤地招呼我们,他的瓶瓶罐罐里全游动着扁头扁脑的小鱼,小鱼身长十厘米左右,看上去滑溜溜的。他竭力地游说着。这是娃娃鱼啊,城里贵得要死,山里便宜,卖给你们4元一条。
小于开始杀价,小张一旁助威。我很奇怪,提着活鱼怎么玩啊?
山民固执地摇着头,我们山里人赚的可是辛苦钱,瞧这条大的,会像娃娃一样哭叫,大的清蒸,小的油炸,不想吃也可以养着玩,看它们多灵气啊。
小方有些急眼了,我们不解馋,也不玩弄,我们放生,你可不能斩我们!
原来是放生啊。我也参加了杀价。一元一条我们就全部买下,怎么样?
山民咕咚咽了口口水,掩饰住暗暗的激动。好吧,150元,便宜你们了。小张将所有容器中的小鱼悉数倒进一只水桶,水顿时搅成了黑色。
小张拿出钱,严厉地说,就100元,要你就拿着,不要一分也不给!国家禁捕娃娃鱼,你本来就违法。他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山民有些心虚,沾着口水数钱,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颜色有些像小鱼的脊背。
我们继续往深山走,想找一处溪水放生,无意间发现山民竟跟在后面。我的外甥丁丁对着他喊,你跟着我们干吗?想重新捉回娃娃鱼啊!
山民嘟嘟哝哝的,意思是你们还拿着我的桶呢,水桶也是钱啊。
我们不再理他,他却始终跟在后面,无论谁一回头,他就停下脚步,我们开步他又紧跟上来,弄得大家不敢下到溪水边,怕山民重新捉回小鱼。
正周旋着,只见不远处的绿树丛中露出一块杏黄色,我们登上路旁的山坡一看,原来是座寺院。再看寺院山墙上的字,哈哈,原来是五百罗汉道场。
小张满面生彩。走,进去问问,出家人应该知道,哪里放生最保险。
山民突然喊了一声,不要进。我们全回头看他,山民的脸急得有些赤红,竟然紧跟着我们进了寺院。
院子很大,小径旁皆是树木花草,风微微吹着,寺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突然山民冲上来,一把夺过小方手上的桶,向小径旁的一只方形垃圾桶奔去。小方急了,你想干吗?山民理直气壮地说,把鱼倒进去,我要回家了。
丁丁动作更快,一下蹿到垃圾桶前,两手叉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小鱼不是垃圾。
山民又有些畏缩了,他大概怕这个少年动手,于是换了副可怜的表情,说老娘在家病着,他得取了桶赶紧回去熬药。
总不能抬着个垃圾桶去放生吧,我放声喊道,有人吗?仿佛从天而降,一个年轻的僧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我在”。
我说明了情况。僧人向山民呵斥道,财迷心窍!放生人会贪你一只水桶?
丁丁天真地问,师父,你是方丈吗?年轻僧人一笑,正是。
山民脸色一变,诺诺而退,他似乎很害怕方丈。我看了倒有些于心不忍,追上去说了一句,你放心,完事后我们会把桶还你。
方丈探头看了眼桶里的鱼,叹了口气,自古以来,这里就有人放生,从来都是捉了放,放了捉,无论如何小鱼儿逃不脱这个命运。
这我就不明白了,政府部门为何不采取有效的措施?如果娃娃鱼受到保护,又何用游客多事?
方丈摇头:你们受骗了,他们利用了你们的好心。这是山涧中普通的小鱼,小的一毛一条,大的也只卖两毛,它虽然长得像娃娃鱼,但没有娃娃鱼聪明,它们看见人只会躲到石子底下,钻进沙子之中,以为人看不见。它们很笨,不知道逃远,所以山民可以轻而易举地捞到它们。你们前脚走,山民后脚就把它们重新捉住。这些鱼可能已被放生多次了。
小张有些困惑,这么说我们干了件无益的事情?
方丈充满意味地一笑,与其这般折腾,不如什么也不做,大家都不放生,他们卖给谁去?你少了功德,小鱼多了自由。只是谁来提倡这件事呢?如果佛门来说不成笑话了吗,人们会说佛门不是讲慈悲吗?
世事真是难全啊,现在怎么办呢?让它们再度落到捕捞者手里吗?
方丈突然抬头对着小楼叫了一声,来啊,替它们三皈依,再送得远一些。
一声浓重的北京腔应道,好嘞。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僧人三步并两步地跳下了楼梯,于是空荡荡的场院里出现了第二个僧人。他的脸面似乎不太光润,僧衣也不甚整洁,然而他身上却有奇妙的脱俗气质。
他并不过来看鱼,却仰头对着上面喊了一声,喂,快下来,又有人买刁民的鱼了!
那小楼仿若云端,僧人们全从那里“降”下来。刹那间,下来了5个年轻的僧人,其中一个将鱼拎进了殿堂。
我们跟着一起进去,我第一次看到《西游记》里的情节在现代社会再现。罗汉道场以这种形式将小鱼收为弟子,众生平等的理论在这里立体化了。
我为这些小鱼庆幸,如果我们没有看到这个罗汉道场,看见了没有走进来,走进来又没有碰到僧人,碰到僧人又不愿救度它们,那么它们也只是从一段水路移到另一段水路而已,而现在,它们的生命注进了新的意义。
僧人们向小鱼传完法,将它们倒进另一只桶,由那个很有气质的僧人拎着攀上了庙后的山壁。他身手矫健,动作敏捷,像一个武林高手。
当他的身影在岩石后消失时,我们才发现,殿堂内外又变得空空荡荡了,那些僧人像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了,四周复归于寂静。看着周围的五百罗汉塑像,我真有些恍惚,这些山林中的僧人是不是罗汉的化身?他们怎么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转眼就剩了空空的殿堂?
我们仰脸对楼上说,师父,我们走了,谢谢你们救了小鱼。
楼上没有声音,静悄悄的,好像罗汉们不屑于回应世间的客套。
丁丁拿起井边的那只水桶,刚想走,楼上传来一个声音,这只桶是我们罗汉道场的,什么时候跑到外面去的?
仔细观看,果然,桶上隐隐露出“五百罗汉”的字迹,先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们快乐极了,物归原主。小张兴高采烈地说,这叫哪里来哪里去,怪不得他怕失去水桶,本来就不是他的嘛。
我还多了一重快乐,就是受到了一次教育,慈悲固然重要,智慧更不可缺。
(钟录摘自《文汇报》2011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