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

2011-05-24 10:45张社教
延河 2011年7期
关键词:宇文光年

张社教

陈默然被提拔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原本是县政府法制办主任,下乡镇的话照惯例怎么也得给个乡镇长,但组织却让他当了个曲湾镇人大主席团主席。乡镇人大主席团主席历来是乡镇干部的退休渠道,大凡副书记、副乡镇长年龄大了才安排到这个岗位,算是给个待遇,后边就等着养老了。陈默然觉得自己才三十多岁,还不到这个时候,但现实就是现实,接受不了也得接受。

下午,集体谈话后回到家里,妻子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妻子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安慰说:“官当大当小无所谓,祖祖辈辈是农民不照样活过来了?再说,你当民办教师那会儿,只想转正,哪里还想过当科级干部?那乡镇又不是跌死人的坑,别人能干你一定能干,先去上班后边再想办法吧。”妻子的话不错,自己本就是一棵草,泥土里生,泥土里长,乡镇苦是苦了些,但自己的“根”本来就在农村,别人能干的事自己为啥干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好了许多。第二天清早,陈默然骑上自行车去十五公里外的曲湾镇报到。

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多年,曲湾镇党委书记王朋举和镇长安成都是他的老熟人。晚上召开党委会分工之前,王朋举征求陈默然意见:“县上这次给乡镇配上了人大主席,我了解了一下,有的乡镇让人大主席分管办公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默然想,在乡镇分管办公室就意味着可以不包片,不包片就意味着可以不去收农林特产税,可以不去搞计划生育等这些具体工作。他又想,自己一直在机关工作,对乡镇工作不熟悉,更何况把自己和书记镇长摆在同等位置是不合适的。想到这里,他对王朋举说:“我还是去包片吧。”

王朋举性子急,不等陈默然话说完,就揽过话茬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人大主席管办公室那纯粹是个样子!那你就包南片吧。”

第二天上午八点,镇长安成主持召开本周工作安排会,陈默然一边听一边认真记录。去年,曲湾镇农林特产税下达了185万元的任务,虽然给县财政上结清了,但缺口41万,借了县民政局15万,其余26万全是乡镇干部和教师工资。安成强调,解冻之前,中心工作就是清收欠税,谁收回来欠税先兑付谁的工资。

县乡财政分灶后,对乡镇实行定收定支。农林特产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契税等农村“四税”主要由乡镇干部征收。乡镇这一级财政主要负担镇机关干部和公、民办教师工资。工资靠的就是农村“四税”。为了鼓励干部收税,乡镇规定,谁先收到税先给谁发工资。这样,曲湾镇去年收税多的干部工资领到十一月份,收税少的干部干工资才领到四月份。

会散了,他让隔壁小于将南片所有包村干部叫到一块开会。陈默然是片长,武装部长宇文诚是副片长,加上六个包村干部,他们南片共八个人。陈默然尽管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对农村工作,他却是门外汉。第一次开会,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对宇文诚说:“宇文部长,我是刚入学的学生,什么也不懂,你来安排吧。”

宇文诚说:“现在天寒地冻弄不成啥,按农村风俗,正月十五前都算过年,下去也没法工作,我的意思是先让几个包村干部下去和村干接触接触,咱俩后边去转一转。”

陈默然说:“行,照宇文部长说的办。”

宇文诚再次从自己房子出来时戴了一副墨镜,他满脸胡子,一米八五的个头显得非常魁梧。一会儿,几个包村干部推着自行车陆续来了,六个人全戴手套、耳套,其中三个戴着墨镜。宇文诚说:“小于,你下去后给大家联系饭。雪路太滑,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送走包村干部,宇文诚和陈默然站在向阳处谝闲传,陈默然问:“咱们南片是几个村?”

“五个。南片是全镇经济形势最好的,也是工作最难做的。北片落后,人也老实,工作最好搞。”

两人聊了近一个小时,宇文诚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俩走吧。”

陈默然跟在宇文诚后面,出了镇政府大门,走过不到一里的街道,展现在面前的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快到下王村了,宇文诚对陈默然说:“走,他们在村主任家里。”陈默然应声跟着。远远地见小于和几个人在一个破败的门楼前站着,宇文诚说:“那几个是村干部,前面是村主任三维。”

这个叫三维的村主任有四十来岁,个头不高,十几步开外都可以看见他胡子拉茬的样子。不等到跟前,三维就带着几个干部快步迎了上来,他双手握住陈默然的手说:“陈人大,你来啦。”曲湾镇刚退休的人大主席团副主席是个既热心又风趣的老头,人缘好,姓李,大家都叫他李人大。所以,三位一见面就叫“陈人大”。尽管听着很别扭,但陈默然还是热情地迎上去和三维握手。寒暄过后,大家进了院子。陈默然边走边扫视了一圈,这院子上房位置空着,胡乱堆着一些柴,院子西边有三间厦房,旁边搭了一小间灶房,灶房门窗冒出来的热气顺着房檐升腾着,看来三维的日子并不富裕。进了厦房挨窗就是个三洞火炕,大家都说天气冷上炕暖和暖和。陈默然本是农家子弟,对火炕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也不在乎那脏兮兮的被子,脱了鞋就爬上去。刚坐稳,酒肉盘子就上来了,宇文诚把被子拽过来弄成一团塞到旮旯靠了上去,他随手把陈默然往主客位上一推,说:“领导坐上席。”村会计将端着的盘子正要往炕上放,三维见那黑油布床单不干净,也不去寻笤帚,就用手掠过去,手过处尘土飞了起来。他边掠边说:“支书走亲戚去了,其他的都在,年还没过毕,领导来了咱们今天好好热闹热闹。”

先是敬酒,陈默然诚恳地说自己不会喝酒,宇文诚给他使了个眼色说:“喝不了抿一抿。”陈默然就端起酒杯抿了抿。

三维说:“再喝一点吧。”

“不行,真的不行啊!”陈默然说。三维也就不再坚持,就象征性地给陈默然杯子添了一点酒。

酒敬完了,开始打通关,大家都让陈默然先打,陈默然说自己真的喝不了酒,宇文诚认真地问:“你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那我把你代上,咱俩加起来是六下。”说着挽了挽袖口开始打通关。

宇文诚一个通关还没打完,第二瓶西凤酒已经打开了。陈默然惊诧不已,宇文诚的酒量真大啊。几杯酒下肚,大家话也多了,宇文诚和这些村干部又说又骂,还拧着三维的耳朵顺势灌酒。

架上的男女 贾平凹

正月十五之前的这几天里,每走一村都是这样。每天宇文诚都有一斤多十几块钱的烈酒下肚。酒后宇文诚总对陈默然说:“兄弟,农村工作就得喝酒,只有把这些村干部灌好了,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工作也就好搞了。”

正月十五过后,气氛截然不同了,那种推杯换盏的融洽气氛随着初春的寒风烟消云散,工作方式突然大变。镇村干部十多个人走在一块,拿着欠税户的花名册挨家挨户催收欠税。第一天整整一个上午,跑了二十多家,不是门户洞开家徒四壁,就是“铁将军”把门,毫无办法。

“咱们八个人分成两组行不行?那样可能快一些,不然搞到牛年马月去。”陈默然觉得这样效率太低了。

“不行不行,你不懂,清欠最难,剩下不是没钱的,就是难缠的,也容易出事,一定要人多。”宇文诚说。

中午时分,大家来到一个崭新的铁门前,村支书悄悄说:“这里下硬手就能收回来。”大家心领神会,一言不发跟着走了进去。陈默然出了校门就进机关,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原来听说乡镇干部为收税和群众经常对立冲突,有的地方还有农民上吊喝农药出人命的,今天亲临其境,他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怯生生地跟着进去。这是一户当地非常普通的人家,院子里就三间矮厢房,除过铁门是新的以外,家里和先前几家一样穷。房子里出来一个散乱扎着“马尾发”的约三十多岁的女人,见有人进来了,傻愣愣地看着也不搭腔,村支书说:“把你那些欠税交一下。”

她依然傻愣愣地说:“今儿还没有。”

小于说:“想点办法,为你这点钱我们实在不想再来了!”

“真的没办法!”女人毫无表情。

小于问:“那你看是缴税还是拆门?”女人还是傻愣愣地不说话,小于见她没反应,就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把扳手去卸门。

“门不能卸!”女人不再愣了,疯也似地扑过去。宇文诚人高马大横在中间,拦住女人说:“你不急,交了税就不卸门,要你家门干什么?”妇女还是一个劲儿往上扑,宇文诚给村支书使了个眼色,支书立即过来拦住妇女说:“宇文部长,先别拆门,让我给他婶婶说说。”

小于和几个干部停下来抽烟,支书把喘着粗气的女人叫到院子一边做思想工作。一袋烟功夫,女人理了理零乱的头发出了大门。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女人攥着钱回来,交清了三百八十五元欠税,大家像没事一样又说又笑走了出来。整个过程,陈默然好像不是片长,而是像个闲人,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干,神情木然。

这一夜陈默然怎么也睡不着,和着宇文诚起伏的鼾声,下午拆门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不知什么时候和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石壕吏》联系在一起,在脑海里交替出现。可能是陈默然不断翻身惊醒了宇文诚,他迷迷糊糊地问:“兄弟,还想下午的事?那是政策不好,让咱乡镇干部当恶人,有看法没办法啊……”话没说完他又睡着了。

陈默然当了半个月的看客,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要来了欠税花名册认认真真地研究,发现王家咀村欠税户最多,就找宇文诚了解情况。原来,王家咀村群众并不穷,起初缴税还算积极,但由于有个叫王大毛的人,仗着他舅舅在市委工作,每年缴税的时候都给书记王朋举打招呼,已经三年没交一分钱,群众心里不平衡,扛住不交税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你们咋不给王书记说明情况?”陈默然问。“谁敢说?”

“咋不敢说?王书记给大毛免税是人情抹不下去,咱们收回来他肯定不反对。现在王家咀村历年欠税过了五万,只要把王家咀拿下来,咱南片这次清欠任务不但能完成还要超额哩。”陈默然说。

“我劝你慎重想一想,是不是先和王书记通个气?”

“宇文兄,这事不能通气。你安排一下,晚上八点秘密行动,别走漏风声,出了事我担着。”陈默然坚定地说。

晚上七点四十分,陈默然和往常一样带着南片包村干部出发,当来到王家咀村支书家里时,村里干部早在这里等候,但所有村干部都不知道行动计划。陈默然安排,只要王大毛回到家里,宇文诚负责不能让他往外打电话,小于设法把王大毛桑塔纳小车钥匙弄到手,万一他不配合就暂扣小车。还没安排毕,望风的财政所干部秦峰急匆匆地进来说:“快,回来了。”

陈默然也顾不得多说,一挥手:“村干部全力配合,出发!”

王大毛收了一天苹果,刚把小车开回院子,打开房檐前那盏射灯,就见十来个镇村干部涌进了院子,他厉声问:“干什么?干什么?”

村支书不敢上前搭话。宇文诚说:“你几年没交税了,把税交一下。”

“宇文,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王大毛嚷着,“你今天把人带来,这不是诚心塌我架子吗?”

陈默然经过十几天的历练也成熟多了,上前说:“自古皇粮国税人人缴,就你特殊?”

“小伙子,别拿大话吓我,走南闯北我见得多了,王朋举见了还敬我三分呢。不信,我现在给你们王书记打电话。”

“老王,我是新调来的镇人大主席,也是南片片长,你的情况我知道,今晚也是照着你的‘情况’来的。”陈默然说。

王大毛一愣,小于见机把他的手机夺了过去,见车钥匙在柜盖上,也一并握在手里说:“不交税还牛得不得了!”

王大毛急了,过来夺车钥匙,他老婆也叫嚷着冲过来,院子立即混乱起来。宇文诚力大不怯,抱住王大毛,几个村干部也连劝带拉控制住他的老婆,现场这才稍稍安静下来。陈默然对王大毛说:“老王,今天王书记帮不了你,和那些地地道道的庄稼汉相比,你的日子咋样?人要有良心,还是痛痛快快地交了吧。”

“小伙子,我把你认下了。”王大毛喘着粗气说。

“好,你记住,我叫陈默然,是镇人大主席,住在镇政府一楼八号,你要算账随时来。”陈默然说。

“要税没有,要命一条!”王大毛叫嚣着。

“那好,你的小车今晚我就开走了,连夜评估,连夜出手,明天上午和你算账,长退短补。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申请县纪检委全程参与。”陈默然说着把刚参加工作的镇干部小李拉过来:“这是县纪检委小李,整个过程绝对透明、公正。”

王大毛一下子软了下来,话也不说,只是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陈默然。陈默然说:“小李,你去见证一下,小于和村支书将车上东西清理清理,做个手续,车我来开。”

王大毛见这个年轻人今晚是铁了心了,又没办法求援,更害怕他把车开走,就无奈地说:“不就是几个臭钱嘛?算账,算账。”

财政所干部打开已经算好的账册说:“你三年共欠税四千二百元,滞纳金二百四十二元二角。这是清单,你看看。”

王大毛理智多了,说:“站到院子咋行,坐屋里慢慢说。”

回到屋子,王大毛递烟,让老婆倒水,说:“兄弟,最近收果子手头紧,能不能先交一半,过几天补交?”

“老王,咱今天就不绕弯子了,一分钱都不能少。”陈默然说。

村支书惹不起王大毛,吭哧吭哧试探着说:“陈主席,那把滞纳金缓一缓吧。”

“就你会装好人!好吧,这是底线!”陈默然说。

王大毛看拿这个年轻人没办法,只好对老婆说:“你把弄果子的钱拿出来。”

这边在闹腾,远处暗地里人们瞧热闹。临近的几户人家,尽管门闭着,但缝隙里都闪动着好几双好奇的目光。

第二天,王大毛交税的消息就在王家咀炸开了锅。管饭户王老汉说:“你们昨晚弄得好,王大毛这几年张狂得很,贩苹果钱没少挣,仗着他舅还不交税,群众意见很大。王大毛交了,你们开票,我也交。”总共四天时间,王家咀收税五万八千多元。乘此东风,不到半月,南片清欠六万七千元。

调到曲湾镇快一月了,陈默然连同今天是第三次进镇政府大门。这次尽管两只脚被泥糊得像两个泥球,但没有了那种沮丧、失落的感觉,有的是一种实在的感觉。

王朋举直接通报清欠工作,他对南片清收欠税力度大,进展快反复表扬,然后捶打着桌子吼着:“人家陈主席不到一月,超额完成了上半年的清欠任务,你邓河西片十来个人一月才收了八千多元,够不够群众的管饭钱?我看你回来算了,工资也别领了,从明天起,陈主席去西片。散会。”王朋举也不问旁边的镇长讲不讲,就把会散了。

“王书记骂人忒厉害了。”陈默然一直在机关工作,大家见面点头致歉,彬彬有礼,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出会议室门时悄悄对宇文诚说。

“这曲湾镇要不是王书记镇着,早就乱套了。”宇文诚悄悄说。

王朋举很赏识陈默然进入角色快,工作有魄力。他早就讨厌王大毛,但碍于情面不好说,陈默然敢对王大毛下硬手他心里也解恨,他也心疼自己的干部没黑没明没阴没晴地工作,本来收税工作难度特别大,王大毛凭着他舅舅一句话就一分钱不交,不说群众,就他王朋举心里都不平衡。那天,王大毛的舅舅市委办陈主任给王朋举打电话说陈默然作风霸道,王朋举说:“您别生气,陈默然是刚调来的,情况不熟,今年这税已经收了也只能这样,您知道,税一旦进了库也不好退,今年就算了,明年我提前打招呼,保证不收了,请您谅解,下次我到市里来请兄弟吃饭。”

晚上,王朋举打电话叫陈默然去他办公室。陈默然进门见王朋举双眼充满血丝,头发蓬乱地坐在对门横着的办公桌后边,看来他睡了一觉酒气散得差不多了。见陈默然进来说:“默然,以前你在县政府办工作,我总印象你性格柔弱,像个书生,还真担心你能不能适应乡镇工作,但在短短一月内,你很快进入了角色,干得很好。邓河那里推不动,你去西片吧。”他可能是喝过酒加上下午会上吼声过大,声音听起来更加沙哑了。王朋举说话总是那么坚决,安排这样的工作也毫无商量的余地,那命令的口气使陈默然本到口边的话也咽了回去,只得说:“南片的干部我带顺了,我去就还带这些人去吧。”

“行,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你只要能打开局面咋都行。”他喝了口茶,接着说,“今年一个村抗税,明年就会有十个村抗税,这种风气不可长,一定得刹,某种程度不为今年收税,而是为今后工作打基础。”

从王朋举办公室出来,他立即让小于通知南片的所有干部到自己办公室开会。他安排明天去西片收税,要求做好攻坚准备。

陈默然让宇文诚找来了包西片的财政所干部王猛,他说:“王猛,你现在说说西片的基本情况。”

“西片有六个村,历年欠税三十七万三千多,仅去年就欠税二十一万,孙村历年欠税二十四万三,税越来越难收。”王猛说。

“你把台账拿来让我看看。”陈默然说。

王猛去拿台账,陈默然问:“宇文,你说说突破口应该在哪里?”

“本来应该从李家台开始,那里群众老实,工作好开展,但是去年冰雹打了,苹果确实没卖下钱。”宇文诚说。

“那你说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

“我意思还是从李家台开始。本来孙村群众最有钱,但工作难度太大。邓河在那里呆了十多天了一分钱的税款也没收回来,咱去无功而返,那人就丢大了。”宇文诚皱着眉头说。

王猛抱来台账,陈默然认真翻着,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几个姓晁的名字上,他问王猛:“这几户为啥欠税这么多?”

“晁龙、晁虎、晁豹是曲湾镇有名的晁氏三霸,自征税以来从没交过。”王猛说。

“那好,咱们就从孙村开始。”陈默然说。

“孙村?”宇文诚和王猛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是的,孙村。”陈默然说,“这段时间我发现农村不交税的不是关系户,就是恶人,咱们专拣软柿子捏可不行。”

宇文诚应道:“不过,难度太大。”

“难度再大也得弄。”陈默然说。

第二天清早,陈默然和派出所曹所长商量了一番,就带领南片的包村干部进驻孙村。经过了解,他们知道晁氏三兄弟,老大晁龙虽不恶,但是个“滚刀肉”。老二晁虎最恶,遇事敢拼命。老三晁豹最聪明,遇事见风使舵。陈默然思量再三,决定先从老大晁龙下手。

一大早陈默然他们就来到了老大晁龙的家。他家上房正门挂着农村不多见的人造革门帘,宇文诚挑帘的同时就高声喊:“虎子,虎子。”

一个女人应道:“出去啦。”

“嫂子,我们收税来了。”宇文诚说。

“那死鬼不在,这几天实在没钱。”女人说。

宇文诚说:“不骚情了,快叫老汉回来,交了也就不麻烦你们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来的钱?今年是小年,产量低,才卖了九百多元。”晁龙的老婆说。

宇文诚用手在炕上一摸说:“炕热得很,来,上炕暖和暖和。”他也随手拉开了窗帘,整个屋子豁然开朗。

陈默然这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里尽管家具陈旧,但大多是实木的,那个做工精细的方桌,两边配着那对镂空的太师椅,更是古色古香,整个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晁龙老婆见这些帮人拉开了阵势,也就进进出出干活去了。大家坐在炕上聊着,小于说:“这老怂再不交税,就把这方桌和椅子暂扣了再说。”

“这还不值一千元?”小李说。

“你的钱大?没一万元甭想。”宇文诚说,“你知道这是啥时候的东西?”

大家都眼睛盯着宇文诚一言不发,他说:“是乾隆年间的古董!”

“哦,那倒是文物了,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动这个。”陈默然说。

快十一点了,大家坐在热炕上还闲聊着,突然,小于喊:“快,老狐狸回来了。”说着第一个跳下炕拖着鞋跑了出去。

原来晁龙不知情懵懵懂懂进了门,老婆听见了赶紧从厦房跑了出来,使眼色打手势让他别回来。小于正对着窗看见了,飞快地跑出去说:“老晁,别走,这里有事哩。”

晁龙见溜不成了,说:“我才回来为啥要走?我是吐口痰。”说完回身吐了口痰回来,见宇文诚都出来站在上房门口,就打招呼说:“你来啦?坐屋里吧。”

一提到交税,晁龙不温不火就一句话:“我没钱。”晁龙可能早有准备,家里的四轮拖拉机、彩色电视机这些便于移动的值钱家当都不见了。眼看到中午一点了,大家无计可施,就有人建议暂扣家具,陈默然没有吭声。

陈默然正准备安排轮流去吃饭,晁龙老婆进来取热水瓶时,把衣架上的几件衣服取下来放到旁边一个毫不显眼的掉了漆的红木箱子上。陈默然过去揭起箱子的油布,箱子锁着,他转身说:“老晁,税款你慢慢筹,这个箱子当着你的面加上封条,暂扣到村委会,你把欠税准备好了来赎,到时保证完璧归赵。”

“那不行,那不行……”晁龙像触电一样,接着又轻描淡写说,“不过,那不值钱,你看上的话就抬去。”

“好,王猛你开暂扣证,加封抬走吧。”陈默然话音未落,晁龙老婆跑进来护住箱子嚷起来:“箱子抬不成,这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

“别急,税交了就给你抬回来,怕啥哩?”宇文诚在曲湾镇工作了二十多年,这些人都很熟稔,他笑眯眯地拉住往前扑的晁龙老婆好言好语劝着。

乡镇干部收税见得多了,都意识到这个箱子里有什么。立即有两个人过来拾掇箱子上的东西准备抬走。

晁龙急了,扑过来争夺,干部毕竟人多,拉拉扯扯抬到了院子。晁龙忙对着宇文诚喊:“宇文,宇文,叫他们把箱子放下再说。”

“你这老狐狸,有这话早干啥去了?”他一面对晁龙说话一面冲着小于、王猛他们喊:“放下,放下。”

箱子放下了,双方都喘着粗气谈条件,当谈不到一块时,箱子就抬起来了,当抬起来时,晁龙就有所让步。这时,村主任曹荣把晁龙拉到一边说:“大叔,你是个明白人,和国家人犟啥哩,平时我护着你,今天的阵势你看到了,拖不过去了,干脆交了算了。”

“我只交去年的。”

“大叔,这怕不行,咱一村一院的,打坏胳膊朝里弯,我还能向着别人?只是你说的恐怕人家不答应。你也看到了,今天犟下去,可能吃亏的是你,我姨箱子里货多少你能不知道?”

“那你看交两年的行不行?”晁龙问。

“我去求求情,看行不行。”曹荣过来对陈默然说:“认上铆了,坚持一下可能正税款没问题,把滞纳金就免了吧?”

“免?谁有这权利?只能说先缓收。”陈默然说。

曹荣这时就像个经纪人,两边拉扯。他过去对晁龙说:“大叔,我把好话给人说尽啦,人家答应交了三年的正税,滞纳金就免了。”

晁龙还在思量,曹荣说:“再不交他们变卦我可没办法,你是全村唯一免收滞纳金的。”

“行,让人走远,箱子抬回来我取钱。”

“好。”曹荣过来对陈默然说,“晁龙要把箱子抬回去取钱,咱们要提防,他可是个弯弯绕。”

“咱俩看着他。”宇文诚说。

“老狐狸,瞌睡从眼里过,别耍把戏了,就现场取吧,没人抢你。箱子抬走不行。”宇文诚开玩笑地说。

晁龙没办法,只好叫老婆打开箱子取钱。老婆侧身从里面取出一个旧得发白的黄挎包,和老汉俩背过身从里边拿出一匝用皮筋扎着的钱,数了数抽出五千元,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四百元说:“就这些,再没办法了。”

大家知道晁龙老婆的挎包里还有钱,王猛说:“快到挎包里掏。”

“算啦,零头我垫上。”陈默然想,能有这样的效果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心里高兴,自己掏出五十八元交给王猛说:“给开票。”王猛将开好的税票交给了晁龙。

两天后。吃过饭来到村委会,派出所曹所长带着两个干警已经坐在里面。打过招呼,曹所长说:“那就把他叫来吧?”

“行。”陈默然点头说。

曹所长拨通手机大声说:“晁豹,我在你们村委会,你来一下,快点。”

晁豹来了,他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偏分头,啫喱水固定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西服敞开着,白衬衫红领带,加上铮亮的皮鞋,显得非常潇洒。在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农民的气息,更看不出一丝痞子气息,陈默然也觉着自惭形秽。晁豹拿着一盒“好猫”香烟,进门就递给曹所长一根,随即用手心里攥着的打火机赶紧点着说:“就是一点税么,咋敢劳您大驾?”说完他又给宇文诚发了一根,给曹荣发了一根,自己叼了一根,也不理别人就把烟装进兜里。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调来的陈主席。”曹所长说。

“哦,陈主席,有眼不识泰山,交个朋友。”晁豹殷勤地递烟点烟。随后问:“谁收钱哩?”

“来,在这里。”王猛坐在办公桌前算账,头也没抬说:“正税六千二百五十四元,滞纳金一百九十五元二角。”

等办完了手续,曹所长说:“我来不是收税的,按照规定时间,来了解你最近的表现。”

“我一直在村上,也没惹事啊。”晁豹赶紧说。

“最近很好,哪里也没去。”曹荣赶紧补充道。

“那就好,好好做人,再出事别说曹荣保你,就连我也保不了你。”曹所长对晁豹说。

“我知道,我知道。”晁豹边点头边递烟。

“行了,你回去,好好做人。”

“一定,一定。”晁豹一步三回头,陪着笑脸出去了。

村会计说:“哎呀,没见过,狗日的狗戴帽子人咋咧,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真是桐木楔冻地,蜈蚣把蛇捉,一物降一物啊。”

“要不是曹所长,谁拿他也没办法。”曹荣说。

原来,年前晁豹因参与了一起文物倒卖斗殴案,被曹所长处理时,由曹荣出面保释。陈默然就是利用这件事,借派出所东风,轻而易举地把晁豹的欠税彻底收了回来。

“晁氏三霸”剩最难对付的老二晁虎了。陈默然对曹所长说:“兄弟,晁虎是最难缠的,我担心出事,麻烦你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好,我就原地待命。”曹所长说。

晁虎家离村委会不远。这是一个和周围低矮围墙截然不同的院落,高大的门楼鹤立鸡群,分外显眼。还不到晚上八点,晁虎家里的大铁门就已经关上了。小于用手电照过去,红油漆门上那黑泡钉硕大显眼。王猛上去敲门,院子里的灯亮着,就是没人应声,王猛越敲越生气,越敲越用力。突然,铁门开了,晁虎抡起锄头砸了下来。陈默然就在门口,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用右臂护住头顶。他估计到要出事,没想到事出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刹那间,宇文诚猛然扑到前边,右手一举,抓住锄把牢牢地撑在空中。几个干部立即冲上去,全力夺下了锄头。

晁虎被大家带到上房里,摁在一条三人沙发上。房子入门右侧放着一对单人沙发,陈默然和宇文诚分坐两边下,他这才看清晁虎是一个不到四十的壮汉子,络腮胡子,面相不怒自恶。陈默然他们还没开口,晁虎喘着粗气骂:“简直是土匪,半夜私闯民宅,看我不弄死你们。”

“也好,今天咱也不收税了,就说你打人的事。”宇文诚说。

“宇文,不要说咱熟,我连你一块收拾。”晁虎叫嚣着。

“把人放开。”陈默然想缓和气氛,接着说,“老晁,这些人收税也是执行国家的政策,你和我们房不连脊,地不连畔,无冤无仇,何必下这毒手!”

晁虎往靠墙的桌子跟前一蹲,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从身后摸出一把杀猪刀,猛然向宇文诚刺来。宇文诚是退伍军人,见晁虎来势凶猛,身子顺势往后一靠,抬起右脚猛蹬出去,晁虎还没刺到宇文诚,就被重重的蹬在肚子上,摔在身后的炕沿上。王猛、小于五六个人齐上,把晁虎压倒,夺下了杀猪刀。陈默然怒了,他立即拨通了曹所长的电话。

曹所长不一会就到了,进门厉声骂道:“晁虎,你耍啥二球哩?”

“他们人多,进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我现在腰疼得厉害。”晁虎摁着腰说。

陈默然一挥手,进来了一个拿着摄像机的人。陈默然说:“我不是兽医却会给牲口看病,知道你会来这一套,就早有准备,整个过程录了像,你说咱是到派出所说还是在这里说?”

晁虎一下子蔫了,他知道持刀行凶还不判几年?但嘴还是不饶人:“你们收税咱就说收税的事,跑到派出所干啥去?”

“那好,曹所长你们先不要介入,需要的时候我请你。”陈默然支走了曹所长对晁虎继续说,“你说咋办,在这里说事你就交税,到派出所说事,我们连税也不要了。”

“交税,不就是交税吗?开票。”晁虎一挥手说。

晁虎这次也特别爽快,嘴也没绊就把三年的欠税连滞纳金五千二百八十三元全交了。

出师第三天就扳倒了“晁氏三霸”,大家十分高兴。夜餐时提了两瓶“西凤”酒,气氛热闹极了。陈默然却在一边闷闷不乐想心事。宇文诚见了,过去问:“兄弟,这么高兴的事你不喝两杯?”

“老兄,乡镇工作咋这么高危,某种程度是你死我活啊。税收不上来组织不满意,强行收税群众不满意。咱们里外不是人啊。”陈默然说。

“是啊,乡镇干部净干些催粮要款,刮宫引产的事,损人又不利己,猪嫌狗不爱啊。”

“人都说乡镇干部骑着摩托扛着枪,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还以为你们真那么风流。”

“胡说哩!你来这么长时间了,看是那样吗?”宇文诚气愤地拍着桌子骂。“兄弟,这没办法,乡镇就是这样子。征税时咱是主力军,出了事处理时却说乡镇干部没资格收税。执行不力,处理的是乡镇干部,捅了娄子,处理的还是乡镇干部,不管左右板子都往咱身上打。这几年全国报道的恶性事件也不少啊。为收税有喝农药的,有跳楼的,到头来受处分蹲大狱的还不都是乡镇干部?嗨,不说这些,咱们全是恶吏是酷吏!这日子过三晌是一天,今日有酒今日醉。来,喝酒喝酒。”

晚上,陈默然和宇文诚睡在一个炕上。宇文诚喝了酒睡得很实,鼾声如雷,陈默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对不交税的有钱人可以这样,但对大多数群众就不行了。他翻来覆去地想,又一个计划慢慢在他的脑海形成了。天亮他和宇文诚合计了一下,让曹荣租了一辆面包车和两辆三轮车,带着宇文诚和王猛去了县城。他们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大楼买了二十辆飞鸽牌自行车和一辆价值三千元的摩托车。回到孙村时正好是中午吃饭时间,村民不知道咋回事,远远地看着议论着。陈默然让村上会计打开喇叭,他亲自作动员讲话。他说:“广大村民朋友们,为了鼓励大家踊跃纳税,经研究决定明天交税有奖。设一等奖一名,奖励价值三千元摩托车一辆,二等奖二十名,奖价值一百八十元的飞鸽牌自行车一辆,三等奖直接奖励五十元。凡是交税者都有奖,现场兑付。期限只有一天。”他反复讲了几遍。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村委会的喇叭就开了,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宣传。十点钟农行收银员,派出所维持秩序的干警都进入了岗位。交税的看热闹的人特别多,不到一小时,四辆绑着红花的自行车在鞭炮声中被推走了。群众眼热了,见有人才交了二百多元的税就推走了自行车,没钱的人也跑着到亲朋好友那儿去借。特别是到了下午四点钟,交了一千二百元的晁庆龙在鞭炮声中推走摩托车时,人群沸腾了。不到天黑,进库税额十五万零三百。

乡镇工作永无清闲的日子。清收欠税、植树造林、烤烟移栽一环扣着一环。这不,“催粮要款”还未撂下挑子,“刮宫引产”又压了下来。晚上,部署计划生育工作的党委会正开着,镇政府的院子里已经停着十多辆租来的面包车。会一散,各片长带领“突击队”乘车向各村手术对象户奔去。

陈默然带着三辆“昌河”面包车,一字开进井村,车子大灯远远射过去,两边地膜玉米长得有两米多高,就像走在两堵绿墙之间。车子先开到了计育员家,将她接上车又向村支书连清珍家开去。小于把门叫开向连清珍说明了来意。

连清珍把绝育手术花名册接过来看了看说:“先等等,我把鞋换一下就走。”说着从上房出去进了卧室,趁换鞋的当儿对老婆说:“快去叫狗娃媳妇跑了去,今天晚上抓人做绝育手术,有她哩。”狗娃是连清珍的亲侄子,有两个女孩子,这次也是绝育对象。

陈默然他们出了门,又分兵两路。一路由陈默然带队连清珍领路,一路由宇文成带队计育员领路。

连清珍领着走了两户很顺利,手术对象都控制到了。到第三家时他说:“等一下,我撒泡尿。”说着就跑到旁边玉米地里去。这时,他吃不准狗娃媳妇跑了没有,只能借撒尿拖延时间。他刚解开裤子,突然听老婆在黑暗中低声说:“老鬼,往远里走。”

原来,连清珍老婆到了侄子家不敢大声叫门,就到后墙上去叫。小两口看电视,根本听不见。她干脆捡了块砖到后墙上去砸,直到侄子出来在院子大骂:“难日咋啦,砸墙干啥哩?”

“狗娃,甭叫唤,我是你大妈。”

“哦,大妈,啥事?”

“镇上来人拉你媳妇去结扎。”

前边也正热闹。紧邻边墙的玉米地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小于侧耳细细听了听,猛然高喊:“人跑了。”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陈默然留下两个人值班,看住两个已经控制的手术对象,他也跟着追入玉米地,那玉米叶子像刀子一样把脸刮得生痛。他们也顾不得这些,只顾循声包围过去。包围圈越来越小,只见前面逃跑的人抱着头蹲下不动了。小于用手电一照,却是连清珍老婆,他问:“你这老怂,黑灯瞎火跑到玉米地里弄啥哩?”

“寻猪哩,你们半夜三更来,把我家猪放跑了。”她生气地过来拽住连清珍胳臂说:“你爱当官不要脸,猪丢了都不寻,净做断子绝孙的事!”

连清珍也不答话,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老婆捂着脸哭闹起来,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劝开。

等回过头来再叫开狗娃家的门,狗娃媳妇早已翻墙钻到“青纱帐”里去了。陈默然似乎感到连清珍两口在演戏,却抓不到把柄,也不好怎么说,就马马虎虎过去了。

南片总共有四十三个结扎对象,一个晚上,翻墙、抬门入户共控制了三十一个,赶天明做手术二十七个,所有干部晚上都没合眼,眼看只剩下四个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有的也就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眯起眼睛打盹。轮到李家咀村了,村干部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说:“走,该你了。”

这个妇女很配合,也没让人费口舌就主动走进了手术室。大家有的站着,有的继续坐到地上眯起眼睛打盹。忽然,吵声大作,陈默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白晃晃的身影从身边晃过。小于在门口,一伸手,那胳膊光溜溜地,没抓着。门外面虽然人多,但看到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奔过来,大家立即闪开一条通道,眼睁睁的看着她跑了。整个大厅炸开了锅,大家哄笑着,议论着。突然,有人大喊:“跑了,跑了。”等人们回过神来,剩下的手术对象跑了个精光。陈默然看没办法,只好带领大家回镇上休息。

一路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昨晚的奇闻趣事。老李说:“你们说的都没意思,昨晚在三家庄就碰见野男人睡在别人媳妇炕上。到那一家,进去听到屯背后好像有人,我一把拽出来,见是村上的赤脚医生。我就对女的说,这手术看你做不做,不做咱就把你俩这事报到派出所去,你的女婿回来,看你给人家咋交代。那女的二话没说就跟着我们乖乖把手术做了。”

回到镇政府,睡了一觉醒来,陈默然恋在床上胡思乱想,牛自成敲门说:“陈主席,王书记让你和他去县上开会。”

陈默然擦了把脸出来,见王朋举已站在车旁边,就赶紧走过去。上了车,才知道县上下午两点召开计划生育工作紧急会议。

车子到了县政府门口,见一群上访的堵着门口,他们只好下车步行。

“嗨,看来官有大小,做的难都一样。”陈默然对王朋举感慨地说。

“日着一个驴,做着一个难。”王朋举一脸平静地说着脏话。

通衢镇的李书记和杜镇长听见王朋举在后面说话,李书记回过头说:“嗯,啥事能难住你歪娃?”

“歪娃”在当地是个中性词,有褒有贬,主要是看语言环境,看用到谁身上。把那些做事厉害,遇到难缠事不计后果敢硬碰的人也叫“歪娃”。王朋举作风硬,敢说敢干,即便是在领导面前说话也毫不避讳,所以,在干部圈里都叫他“歪娃”。

王朋举打心眼里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见李书记这样称呼自己,毫不客气地骂道:“日你先人去,把人领到政府门口弄啥来了?”

“日你先人去,谁知道是哪里的。”李书记年龄大,敢骂王朋举。

陈默然见俩人都有些火,想把话题岔开,就问:“上访为啥哩?”

杜镇长说:“是琅渠镇的,听说把人拉错了。她妹子给他姐看门,结果把他妹子拉去结了扎,据说还没结婚哩。”

“那祸就闯大了。”王朋举嘿嘿笑着说。

进了会场就感到气氛比较紧张。会议第一项,主管副县长通报了三起恶性事件:一是庙沟镇一个小伙在医院砍伤了村委会主任,将媳妇抢走了,现在还在潜逃。二是车王乡对手术对象监控不到位,致使喝了农药,人还没有送到医院就死了。三是陈默然他们进门时碰到的那件事。下来县长讲话,最后书记讲话,意思差不多,就是要加强领导,杜绝类似事件发生;加大打击力度,迅速缉拿凶手;各方配合,处理好善后事宜;严明纪律,加大工作力度;注意方法,保护群众和干部的人身安全等等。最后书记讲,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工厂,一个房子就是一个车间,大家一定要认识到计划生育工作的长期性,艰巨性,复杂性。计划生育是国策,绝不能动摇。尽管出了事,缓后再处理,不要因为出了事就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目前要做到方法不变,力度不减,“宁添坟头,不添人头”。

计划生育工作持续了有三个月,绝育手术做的差不多了,工作重点就转入了计划外生育“超生费”的征收。对那些不交或交不上来超生费的户,就实行财产扣押。不到十天,扣押的缝纫机、架子车、四轮机、板材等等镇上实在没地方放了,就在逢集的日子,对不按期来赎的东西拍卖。有的对象户干脆给大门挂上一把锁,举家外出,流浪打工去了。有儿有女的为逃超生费,而纯女户出逃为生男娃传宗接代。乡镇拍卖所得和所收的超生费几乎全部用于小分队,到全国各地围追堵截那些“超生游击队”了。

新一届土隆县委、县政府班子到位已经四五个月了,但还没有调整人的意思,书记大会总是讲,所缺的四五个乡镇和部门主要领导,实行赛场选马,谁干得好就提拔谁。这可苦了安成和陈默然,不干吧,提不了倒成了能力问题,输在了赛场上;干吧,又名不正言不顺,许多事的确很蹩脚,加上最近杏村没支书、吴家堡班子严重残缺,南头村尽管选举勉强成功,潜在矛盾却很激烈。近来,几乎每天都有群众三五成群地去县委县政府上访,弄得他俩焦头烂额。

“他娘的,这事没法弄了,我去找县委,干脆回部门工作算了。”安成沮丧地说。

“不行啊,镇长回部门安排不会好。无论如何当了书记再提回部门的事,不然乡镇干了多年太亏了。”陈默然说。

其实安成何尝不清楚,牢骚只是发发而已,工作是绝对不可不搞的。听说农林特产税就要取消了,但干部职工历年垫进去的税金却毫无着落,他心里也很急。

“唉,人都骂乡镇干部是“土匪”,可谁知道年年东倒西借解清县财政,欠账全背在乡镇干部身上。咱领导垫税加起来有十多万,干部垫税也有好几万,现在还欠着职工干部十三个月工资,你说咋办哩?”安成说。

“现在还没明确说不收,刚开春农闲时节,咱就可以组织一次清欠。咱们的干部也是人啊,也有妻儿老小啊!去年过年,老王欠了街上屠户五斤猪肉,算来只有四十多块钱,被人家在街道拽住领口唾的从脸上往下流,我听到后心里怪难受的。”陈默然说着心里也酸溜溜的。

“干吧,打次擦边球,明天就开始,收多少算多少。”安成说。

还没收几天,县上明确通知停止清欠,乡镇债务以后再说。安成、陈默然这下真的没辙了。阳坡泛黄柳叶发芽时节,国家针对“三农问题”又出台了新的政策,乡镇工作的重点转移了。曲湾镇根据县上安排,重点抓小城镇建设、果树作物培训、劳务输出等工作。曲湾镇是果业大镇,果树站的人手不够,只能从其他岗位调整人力加强。但是,小城镇建设因为资金匮乏,却举步维艰。

这天,新任县委张书记第一次到曲湾镇来检查工作,正赶上逢集,马路市场乱摆乱占,果皮垃圾脚下全是。整个街道又乱又脏,小城镇建设又没动静。书记非常生气,就在街道十字群众堆里,狠狠地批评安成和陈默然,他厉声问:“县上动员会后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主要是资金没落实。”安成挠着头说。

“资金?有资金谁都能干,还要你们?”最后他撂下一句话,“二十五号再没变化县委就另派人。”

书记走了,他俩谁也不说话,默默地低头往回走,旁边的群众叽叽喳喳议论什么,谁也没听进去。回到镇上,陈默然跟着进了安成的房子。

“城镇建设?钱在哪里?”安成说,“二十五号就召开全县小城镇建设流动现场会,咋弄哩?”

“只剩下九天时间了,现在弄钱没可能,人常说不破不立,要说变化,目前把旧的拆了就是最大的变化。咱曲湾镇是历史古镇、军事重镇、集贸大镇,要说搞城镇建设还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民居古老,机关破旧,我想咱先从破旧开始吧。”陈默然建议道。

“说起来容易,拆谁家的?”

“就先拆机关单位的。”陈默然说。

“就机关单位也不会让你白拆。”

“当然,这些站长所长拿不了事,咱给他们局长说肯定也不行。我想咱们先给各站所开会动员,让他们给主管局汇报,接着咱以镇政府名义下发限期拆建通知书。”

“咱的通知书顶屁用?”

“老兄,说实在的,那只是个程序,是先礼后兵嘛。书记说有钱要咱们干什么,那没钱咱们又该干什么?不行就硬拆!”

“硬拆?”安成若有所思,迟疑地说,“那就试试看吧。”

开了会,下发了通知书,眼看已经到二十三号了,这些站所没一个拿政府的会议、通知当回事。这当儿,县委办通知:曲湾镇小城镇建设滞后,后天在大会上表态发言。

陈默然说“老兄,与其冒烟,不如燃烧。今天放手一搏,大干一场,咱俩提拔可能有望;守株待兔,坐以待毙无疑是死路一条。”

“行,躺着生不如站着死,明天你负责立即给市容管理办充实了力量,主持召开会议,组织先拆六七十年代建的旧瓦房。”安成也下定了决心。

他们“破旧”先拆收购站开始。收购站房子建于六十年代末,前几年早已破产,人员已风落雨散,只有站长一人留守。老旧的房子瓦缝里杂草丛生,有的地方长出了小杨树,门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大多数窗上玻璃残缺不全,乍一看,就有风雨飘零的感觉。但它的生命力极强,几经拆迁仍然横卧在曲湾镇这条南北主干街道中央岿然不动,好像向人们述说着沧桑的历史。原因很简单,就是职工安置没到位,包袱太重。

下午两点,陈默然带着市容办及充实进来的人员近二十多人到了收购站,对留守的站长说:“拆建通知书早发给你了,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这房子得拆,我们先揭瓦,你快给县公司汇报去。”

就在他们说话间,拆迁队员已经沿着梯子上了房,眨眼之间,尘土飞扬。收购站站长见这阵势,知道自己挡不住,就坐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县城,向上司汇报去了。

不到半个小时,商业总公司总经理王志科的电话打来了:“陈默然,你要拆收购站可以,但我给你把事说清,企业的债权债务和人员安置你负责。职工上访我就支到你曲湾镇去。”

“老兄,全县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再说,收购站是黄金地段,你早应该开发,开发后债权债务、人员安置一系列问题不就一次性解决了。”

“你给我上课,还嫩了点。我给你说清,我要到县委、县政府告你去,明天法庭上见,不信我治不了你。”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默然握着电话想:书记县长都是刚调来的,书记那天到镇上来只见了那一面,县长接触也不过两三面,这一闹腾谁知道王志科去了会怎么说。想来想去,总觉忐忑不安,最后他给常务副县长冯强打电话说明了情况。

“没事,我给刘县长说说。”冯强说。

挂了电话,陈默然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的确觉得事情繁多,现在镇上书记空缺,不论是通知书记还是镇长开会,安成都得参加。县上会议也多,安成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开会应酬上。镇上的一揽子事全摔给了自己。回到镇上,陈默然把王志科打电话的事给安成汇报了一遍。安成说:“别管,明天就要开会了,我去检讨,你给咱把现场准备好,先过了明天这一关再说。”安成叮嘱说。

“你放心开会,现场我全力准备。”陈默然说。

七点吃过早饭,陈默然就组织召开镇机关干部职工大会,将六十七个人员分成六个组,每个组都有一名副职领导带队,三条街道,六个工作面的拆除将同时作业。

到上午10点六个拆除点全面开花,流动会议观摩车队穿过尘土飞扬的线路,停在了十字路口。见领导下了车,陈默然迎上去和书记县长们打招呼。刘县长对书记张峰说:“有人要到法庭上告这小伙子。”

“是吧?”书记问。

“是的。就是为拆这些旧房子。”未等陈默然开口,县长回答。

“别担心,好好工作,谁告你有我哩!”书记张峰鼓励说。

曲湾镇的小城镇建设就在这种环境中起步了,特别是商总司告状后,不但对曲湾镇没有丝毫损伤,反而提高了陈默然的知名度,而且使曲湾镇的工作更加顺利,到四月十日前后,全镇街道拆除了老旧建筑187间,拆除露天灶台、案桩等乱搭乱建238处。

事情也真邪乎,拆后重建偏偏在收购站这儿又出了问题,商总司总经理王志科又打电话骂陈默然:“我们的房子你硬拆,现在重建又让群众去挡,你啥意思?”

陈默然只能低头认罪,反反复复赔不是。原来,收购站就在下洪风村的地盘上,拆了之后,有人煽动群众闹事,说这些地是他们祖上留下的,要建得由他们村子来建。陈默然组织召开了上访群众座谈会,想方设法说服群众:“人家收购站拆除旧房是为咱曲湾镇的小城镇建设作牺牲,咱能阻挡吗?不能啊,乡亲们!”

陈默然反复给群众做思想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他们就是听不进去。没办法,陈默然派专人帮助收购站共同搜寻资料,找到了土地使用证,产权证,就连六十年代的协议也找到了。当晚陈默然拿着证据做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他说:“乡亲们,现在是法治社会,要地得有法律依据啊。人家现在手续齐全,咱们没有理由拦挡人家建房。再说,不管他们花多少钱,房子建在曲湾镇,就是促进曲湾镇的发展,是为咱们做贡献啊。”大部分群众当时好像接受了,陈默然也以为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是第二天上午陈默然正准备下乡的时候,王志科的电话又来了:“陈默然,你再把问题解决不了,我和你没完!”

陈默然也没听清王志科后边都说了些什么,只是不停地赔着不是。到了安成的办公室,说:“安镇长,这些坏怂又把收购站工程给挡住了。”

“走,咱们看看去。”安成说。

“你不能去。”陈默然说。

安成不解的盯着陈默然。陈默然接着解释说:“你是掌柜的,你去弦就上满了,咱后边就没退路了。这个枪眼我去堵,万一惹下麻烦你善后吧!”

听陈默然这样一说,安成也就同意了。

陈默然其实也很犯愁,谁喜欢把好手往磨盘下面塞?这群体事件不好处理,度把握不好问题容易升级,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不过曲湾镇目前的情况,也容不得他陈默然多想,只能这样。他一半是为安成,一半是为自己。他带着拆迁办的干部来到工地,见平时在街上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梁民娃带着几个社会闲杂人员和三十多个妇女坐在工地上。陈默然组织干部在工队与闹事群众之间形成一道人墙。他说:“乡亲们,别听有些人煽动,咱们为了曲湾镇的发展把人家的老房子拆了,现在真的没理由这么弄,你们再这样,传出去是给咱曲湾镇脸上抹黑,是要让人耻笑的。”

宇文诚瞅见朋友大牛的妻子也在里边,就照她说:“回去,别惹人笑了。”。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往后退,这时有几个妇女也想走。梁民娃急了高喊道:“谁走可以,后边分钱就没你的份子。”想走的人又都回来了。这时,办公室牛自成带着照相馆摄像的人也来了。

“老李你开始录像,工队的同志你们开始施工吧。”陈默然说。

工程正在打根基,夯声又响起来了。梁民娃急了:“这样不行,把事情说好了再施工!”喊着就冲上来。陈默然他们这道人墙任梁民娃他们怎么冲都冲不垮。他们有的人用头顶,有的用手撕,不管怎样,干部们骂不还口,顶不还手。这时,一个妇女猛然冲了上来,伸手照陈默然胸前抓了一把,陈默然衣服当即开膛破肚,接着又是第二下,他仍像个木头人一样岿然不动。他心里有底,他还真希望自己能伤得重一点,唯有伤得越重,问题可能解决得越快。陈默然坚持不动。这妇女两把抓下去,陈默然胸前几道手印渗出鲜血,牛自成见领导挨打,一下子急了,立即和几个干部扑上去拦挡。梁民娃见镇上干部冲了上来,也真怕自己老婆吃亏,顺手摸了一块砖,猛地砸在了办公室牛自成的头上,小牛应声倒下。就在这危急时刻,派出所干警来了,控制住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小牛住进了医院,派出所根据现场录像和调查取证,拘留了梁民娃。那个抓破陈默然胸膛的妇女就是梁民娃的老婆,派出所考虑到家里有孩子,就对她处以罚款,以观后效。

拘留了梁民娃,再也没人闹事了,曲湾镇拆后重建工作经过血的洗礼就这样艰难起步了。

六七月份,各种工作摆顺了,相对消闲,以往都是利用这段时间收农业税和历年欠税。现在不收税了,乡镇干部总算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这个星期天下午,陈默然对安成说:“老兄,这么长时间了,可能要动人,我和人家书记还没单独打过照面。”

还没等陈默然说完,安成就说:“哦,知人善任嘛,人家不知你,咋‘善任’你?早该去了!”

相马图 贾平凹

陈默然听说县委书记喜欢抽“苏烟”,他就下狠心买了两条,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裹着,夹在腋下,看看天黑了才做贼似的溜进了县委大院。

半月后的一天,安成和陈默然正合计着如何筹资修建街道的事,办公室小牛进来说:“恭喜两位领导,组织部通知下午考察二位领导。”

安成任镇党委书记,陈默然任镇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工作了。

眼看到了苹果采收季节。果农们也不像先前那样,仅仅追求量的生产,现在更追求质的提高。他们摘掉树上多余的树叶,以便通风透光,然后把苹果没着色的那一面叶转过来。半个月后,苹果着色差不多了,就集中人力采摘。采摘完后,开始清园,清园结束后,就是熬好石硫合剂涂白树干,防腐御寒,确保果树安全越冬。同时也要收秋腾地种麦,果树修剪等等,反正一揽子活路一个接一个。乡镇工作节奏是和农民生活息息相关的,这时乡镇政府也将职能进行了调整,分为“一办五站”,如今最红火的就是果树站。入冬以后,各村争先恐后请果树站技术员去指导果树修剪技术。技术员每走一家,主人都盛情招待,不但准备丰盛的酒席,往往邀请贵宾作陪,谁家能邀请到镇村干部更是风光无限。这年冬天也是乡镇干部感到最好过的一个冬天!

年末岁尾,冰天雪地,果树站的干部忙着下乡指导果树冬剪,办公室忙着草拟明年工作计划,城建站忙着制定明年小城镇建设和新农村建设规划,安成和陈默然腾出手来,准备带招商办到省市去找熟人跑项目。

中午,陈默然正和县政府办联系争取项目换文的事,突然听到书记办公室像有人吵架,他没多想赶紧起身去解围。进了门见安成坐在对门横放着的办公桌后面,一个老头隔桌站在他对面用手指着他喊:“问题不解决我今天回去就搬到村委会住。”

“这是谁?”陈默然问。

“这就是王权。”安成说。

“就是农业社时在外流窜,村里扣了几百斤小麦,到现在驴打滚算到四十多万的王权?”陈默然问。

“就是这货,整天到省市上访哩。”安成回答。

“瞎怂到啥时候都是瞎怂,农业社里不是好人,现在还不是好人。”陈默然又说,“你不看看现在人家都咋致富哩?你这再看你过的啥光景?把丢人现眼当本事了,作为让儿孙八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我要我的粮钱,咋就是瞎怂了?我给你说,不解决问题,我还是那句话,今天就搬到村委会去住。”王权凑过来,唾沫都溅到了陈默然的脸上。

陈默然尽管没见过,但想起今年春上在一楼听过王权在二楼脏言脏语骂人的事,气也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抓住王权的领口说:“你四肢健全,不思自食其力却无理取闹,今天晚上你住不到村委会就不是你大日的!”陈默然本想抓住领口把王权甩出门去,但连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一下子将王权提到了半空,王权太轻了,他也不敢丢手,就势摁到门框上说:“我知道你的庄基还没申请,是违法建筑,是典型的未批先建,你再胡来我明天就来溜瓦拆房,到底咋办你自己斟酌!”

王权一下子懵了,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默然见王权一下子愣住了,便对安成说:“书记,咱开会去。”

安成借机关上门,俩人就往车跟前走。陈默然心里嘀咕着,如果王权在前面挡车咋办?然而,王权不但没挡车反而半天不语,只是当陈默然将车发动的当儿,嘴里嘟囔着:“镇长咋还打人哩!”

其实,并不开会,他只是为了给书记解围才这么说的。出了门,陈默然问:“已经出来了,咱俩就去小王村看看沼气咋样?”

“好,看看去。”安成回答。

陈默然直接把车子开到了李东东的养猪场。见李东东正在喂猪,他就开玩笑地说:“猪司令,这两天‘断气’没有?”

李东东见是书记镇长来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说:“美哩很!美哩很!我做饭点灯都用不了,还接上给邻家用着哩。快,屋里坐。”

“不急,先让书记看看沼气池。”陈默然说。

李东东见他们的村干部没跟着,就掏出手机给三维打电话:“你耍得大,书记镇长都来了你还死在家里。”说完就从上房拿了四个小凳子,放到院子一个水泥预制的低桌子旁边说:“这一会日头好,坐在院子暖和。”

“别忙活,先看看你的猪养的咋样?”安成说。

就在他们说话间,三维已经过来了,进门打过招呼也就随着来到猪圈前。只见一头母猪跑过来不停地照着三维哼哼,三维在旁边饲料桶里抓了一把精饲料抛了过去,那母猪立即吞了起来。

“嗯,这母猪和你还挺有感情的!”安成笑着说。

“那可不,我每天来了都喂它,能没感情?”三维笑着应道。

“领导,你们还不知道,三维马上就要当爷了。”李东东说。

安成不知道是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三维球大个年龄能当爷?”

陈默然笑着说:“你不知道,在建沼气池的时候刚把粪装上,还没来得及封口都回家吃饭了。吃过饭三维来得早,发现这头母猪掉到池子里,他就搬来梯子从大粪池里把这头母猪扛了上来,当时他简直成了一个粪人,那时这头母猪正怀第一胎,这里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传奇故事。现在这头母猪的‘女儿’也将要下仔了,所以东东说三维要当爷了。”

“哈哈哈……”大家大笑起来。

“群众对沼气池建设现在有认识了吧?”安成问。

“甭提啦,热情可高啦!刚开始人们还没认识。后来东东用沼液浇的韭菜有半人高,叶子有一指宽。今年他家的苹果颜色艳,品质好。我们拿了几个样品去城里超市联系了一下,人家一块钱一个全部订了。我们算了一下,这样一亩地多收入一千三以上。现在已经有五十多户群众找着要建沼气池呢。”三维说。

“呀,收入这么好?”安成说。

“是的,有人来要沼液,我说池子里没货了,他们说用钱买,我说你给我多少钱没货我也没办法!”李东东说。

“你组织一下,年前这几天咱们一定要在这里召开一个现场会,让东东现身说法,明年在全镇大力推广沼气池建设。”安诚给陈默然安排道。

这人事的事总让人琢磨不透,大家都说要调整人了,却总是不见动静。当人们说得嘴上起茧,没人提的时候,突然调整了。让人所料不及的是,刚过年县上开过“两会”,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整了人事。安成调任县委办主任,陈默然当了曲湾镇的党委书记,镇长李光年是从部门派下来的。

吃饭照相后,一切就复归正常。陈默然主持召开党委会,首先介绍了镇长李光年,其次讲今年的工作思路。农村工作最紧要的是前季。正月十六刚过,陈默然就安排在正月十七召开了镇村干部大会,总结了上一年的工作,安排部署了今年的工作。

尽管大家都很卖力,但困难和问题还是层出不穷。陈默然带着镇长李光年从早到晚不停地跑,在现场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最为头疼的是城镇建设的资金问题。现在,农村政策变了,即便是像修路这样的公益事业也不能随便集资,就是一事一议只要大部分群众不同意那就是高压线。上级财政除过工资以外又没有任何列资,乡镇成了各级投资的盲区。

自从去年抓了小城镇建设,曲湾镇房地产价格一路飙升,来投资搞开发经营的人愈来愈多。但老街道路面多年未修补,坑洼难行。新开的两条街道仍是土基,行人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陈默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党委会上又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还是人民集市人民建吧,照三万人算,每人去山里挖七寸石头,全镇就是两万一千方,这不但可以解决二十公里通村路所需石料,镇区几条街道处理路基的石料也就够了。另外,街道人行道地砖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谁家门前谁去铺。大家看行不行?”

会场气氛凉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这事曾经议而不决,谁都不好说什么,李光年觉得也很为难,说嘛对乡镇工作又不太了解,不说嘛见陈默然和大家都看着他,就含含糊糊地说:“行么。”

“这件事大家都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心里咋想就咋说,咱们提前把问题估计充分,工作中问题就会少些。”陈默然强调道。

其余的几个领导都不说话,有的低着头握着笔好像写着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写;有的翻着笔记本好像找着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找;还有的等不到水凉就端起杯子吸溜着。陈默然也深知时下的会风,他见大家缄口不言,就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我没想到在我们班子里表现也这么突出,党委会上发言也怕树叶砸着头。这样不好,今后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党委会讨论问题要敞开心扉,即便是说错了也无所谓。”说完他盯着副书记邓河,邓河只好发言,几个领导也就依次发了言。大多数不痛不痒地说着,尽管角度不同,但归纳中心都是赞成的,只有宇文诚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小城镇建设让乡下群众负担不合理。其实陈默然要听的就是这些不同意见,更想听那些让自己找不到任何托词的意见以便充分的讨论。对宇文诚的观点,他说:“宇文同志说的很有道理,但乡镇这一块目前是各级投资的盲点,是死角。工作上谁都管,投资上谁都不管。中央是重视了,将来一定会有更多的关于三农优惠政策相继出台的。但目前是初春啊,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啊,发展是不能等的,谁发展快,谁肯定先受益。咱们早行动,将来上面要抓典型时各类投资舍我其谁?我想咱这种做法可以这样解释:镇区是全镇集贸中心,不但是行政中心、更是服务中心,是全镇农副产品集散地,关系着镇域经济的发展,全镇人民有义务把它建设好。大家看看这样说行不行?”

“行。”大家一致说。

“好,那就要唱响‘人民城镇人民建,建好城镇为人民’这个口号,发动群众力量建设城镇。关于人行道地砖铺设也要做好动员工作,乡下人都为城镇建设出力做贡献,作为城区的住户建设城区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硬化自己门前人行道应该想得通。李镇长负责,办公室下去筹备,后天上午十点召开镇村干部及驻镇各站所负责人大会,专题安排小城镇建设工作。散会。”

小城镇建设动员会后,群众这一块尽管有很多困难,但在镇村干部的努力下,基本上照预期目标进行着。然而,变电站、国税所、地税所、水管站、营业所等驻镇的七站八所这一块出了问题,十多天过去了,机关单位门前无动于衷。他们认为镇政府既不管他们的人,又不管他们的事,更不管他们的钱。镇上干部磨破了嘴皮,说的话全是这边耳朵入,那边耳朵出,真像青石崖边膏油——只流不渗。于是,陈默然就这个问题亲自召集专题会议,这些站所负责人却一致把责任推到县主管局身上。陈默然只好带上镇长李光年去跑这些主管局。可奇了,这些大局长们根本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人熟一点还倒杯水,人生一点的根本没有好脸色看。从县农行门里出来,陈默然生气地说:“不去啦,回镇上。”

上了车,李光年说:“陈书记,咱是不是去找找县上领导协调协调?”

“球不顶!现在领导一个比一个灵醒,总怕民意测评票数低,逢人拍拍打打,吹吹捧捧,就连协调政府部门之间的事都怕得罪人。这些上级部门本身就难协调。算了,咱的难咱自己做。限他三天时间,哪个站所不行动立即堵门断路。咱也牛一次,让这些局长老爷们找找咱们。”说着陈默然掏出手机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安排小王立即通知驻镇的七站八所负责人在镇政府参加会议。

陈默然生着闷气,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车子直接停在会议室门口,走进会场陈默然见各站所没来一个正职。他说:“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开会,仍然是关于小城镇建设的事,我知道正职让你们应付差事来了,不要紧,我在这里宣布镇上的几点规定,你们把话带回去就行了。第一,务必赶三月十四日门前硬化要有所行动,咱们丑话说到前头,不然到时候堵门断路别说不够意思;第二,随后将组织镇人大代表视察评议各站所工作,当然是否积极参与了城镇建设是其中一项内容;第三,咱要在全镇范围内开展“创选评”活动,让全镇人民来评,对那些评为最差的单位,结果要抄送你们县级主管局,还要向你们的省、市主管局报送。就说这些,到底该咋办,你们自己斟酌吧。好了,散会!”

三月十四这天,早晨刚上班,一台小型挖掘机就开到了镇政府大门口,九点钟所有机关干部集中在大门口开会。九个领导一字站在机关干部的对面。尽管只摆着一张桌子,但扩音系统齐全。陈默然手握话筒,从小城镇建设的意义,讲到城乡群众参与的积极性,最后讲到驻镇七站八所的阻力。这时候街道来往的人越聚越多,陈默然也越讲越来劲。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简直是在开声讨会。最后对“堵门断路”做了详细的安排。这样,他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讲完的意思。会开得非常严肃,就连看热闹的人也鸦雀无声。刘洋用胳膊捣了一下旁边的宇文诚,微偏着头悄声问:“书记平时开短会,今天咋讲不完?”

“你懂个啥?时间越长造的势越大,也好让那些观望的站所行动起来。”宇文诚低声说。

其实就像宇文诚分析的那样,陈默然造势就是给七站八所头头们看的。这么一个小镇子,大清早高音喇叭炸雷般地响,会议内容全镇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知道去年在小城镇建设中陈默然就耍过二百五,当时好几个局长到县委告过状,不但没告倒,反给他做了很好的宣传,本来县委书记、县长对乡镇书记、镇长以外的乡镇领导认不了几个,但对陈默然印象非常深刻。这不他不但当上了镇长,还很快当上了书记,他也是全县镇长任职最短的人。见今天这阵势,挖掘机都准备好了,灵醒些的站长们就立即安排行动。有的门前挖几平方米,摆开要铺地砖的样子;有的门前原来用小砖铺着的,把那小砖揭上十几块再停下来观望。

快到十一点钟了,陈默然的嗓子都哑了,他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结束了大会,带领所有镇上的干部和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浩浩荡荡地从南街往北街检查。尽管他看到有的站所门前职工拿着工具做样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样,从理论上讲人家毕竟在行动。当来到变电所门前见没有动静,陈默然让办公室牛自成进去找人。结果领导门都叫不开,有两个职工也叫不出来。陈默然安排:“挖掘机从这里开挖排水渠,土向内侧倒。”不一会儿,小山一样的土堆将变电所的门堵上了,一米多深的排水渠将里外断开了。这时,陈默然说:“吃饭吧,饭后咱再检查北街。”随后,他关掉手机回到镇上。

吃过午饭,陈默然带上几个领导在街道转了一圈,除过变电所以外,其他都行动起来了。饭前应付差事的现象没有了,有的单位请来工队开始施工,还有几个单位所长亲自带领机关干部开始挖土。陈默然见了都要上去发一根烟,热情地道谢。

“这些怂还能认得公斤秤!”宇文诚说。

“给他教教就认识了。”陈默然说。

说笑之间,回到了镇上,陈默然对几个副职说:“你们就各忙各的,后边的戏就由我来演。”

过了半个小时,电力局副局长李烈来到变电所,见进不去就和所长潘星隔着墙用电话联系。潘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见局长在外面,出了办公室在墙角搬了几块砖趴在墙头说:“李局长,那咱们……?”

“喊怂哩喊?快往出走!”李烈个子不高,大背头乌黑发亮,一丝不乱,西装笔挺,神情凝重。他不仅说话有一股子霸气,就神态也放射着骨子里十足的傲气,垄断行业那股子不良作派表现的淋漓尽致。

潘星试着往上拱了拱,眼看就要翻过去了,右手抓的那块砖和墙体脱离了,一个仰背掉了下去,屁股跌得生痛生痛的,他顾不了那么多,起身揉揉眼,掸掸土,去办公室搬来一条凳子翻过了墙。

“到底咋回事?”李烈追问。

“镇上让铺门前的地砖,我给仇局长汇报了,他说不要理睬,陈默然那二球早上带着几十人就把门堵了。”潘星说。

“堵了几家?”

“我出不来,打电话问了一下,就咱一家。”

“只有你本事大!上车。”李烈命令道。

李烈多年在电力局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别人寻上门来求他,遇到今天这等事今生还是头一遭,气也不打一处来,那辆奥迪风一般地开到陈默然门口,下车他把车门摔得打雷似的。

陈默然办公桌正对着门,听到重重的摔门声,从敞开的门里见李烈下了车,他热情地迎出去伸手说:“李局长,您来啦。”

李烈倒背着手,领着潘星和办公室主任目不斜视地越过陈默然进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陈默然硬着头皮给他发烟,李烈连看也不看,自顾自地从口袋掏出一盒软中华,抽出一根点上,长吸一口,张口吐着烟圈。陈默然将自己只有五块钱的烟放回了桌上,索性连水也不倒了,径直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去了。空气凝固了,谁也不说话。开始潘星觉得很长精神,但在这凝固的空气里,他似乎感到就像初春的冰层下潜流涌动,就在这涌动的潜流中,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这时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种难堪的宁静,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就在潘星搜肠刮肚想打破僵局的时候,李烈开口了:“陈默然,你为啥堵变电所的门?”

“城镇建设的需要。”陈默然说。

“我给你把话说到前头,赶下午三点把门口土清理不了,我们立即停这一地区的电,一切后果你负责。”李烈说。

“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要停现在就赶紧停,最好连变电所也搬走,那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陈默然说。

“好,你等着,我找县委领导去。”

“不用不用,哪能劳您的大驾。明人不做暗事,汇报材料已经准备好了,我要以文件的形式报县委、县政府,我再亲自给你们局里送一份,赶后天早晨我还要给你们省市农电管理局各送一份呢。看看你们这些基层站长是咋弄的。”陈默然将一叠文稿隔桌子摔到李烈面前的茶几上。

一叠文稿凌乱地砸在面前,尽管不好意思翻看,但已经看清是一份份证言材料,有电工给杨村接保险收取伍佰元劳务费的白条复印件,李烈一惊。这是省市严查的问题,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李烈脸气得铁青,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心想陈默然这个二百五不好对付,不能仅仅看他像猛张飞,他还有粗中见细的一面。看来他是早有准备的,潘星和办公室主任简直就是死人,半句话的忙也帮不上。他将才吸了一口的烟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吐了一口唾沫说:“那就走着瞧。”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烈装了一肚子气走了,陈默然却不生气。因为乡镇吵吵嚷嚷的事太多了,如果每件都生气,那是一天也活不下去。陈默然早就习惯了。他想去井村看看,就叫李光年一块去督查新农村建设。车子直接开到井村新村建设工地,下车就见大个子宇文诚鹤立鸡群,站在人群中间,和一群老人妇女吵吵嚷嚷说着什么。陈默然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就自顾给李光年介绍说:“井村新村建设比较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做了规划,这块十几亩地苗圃是当时通过‘土地走路’的办法兑出来的,是最下边靠沟的井村咀移民搬迁点。”

“就是去年你指着人家城关镇官家村争取的那个项目吧?”李光年问。

“是的,井村咀尽管靠沟,但还有几户严格来说不够搬迁条件,市发改委来实地查看,我就领着他们从这条路下去,路越走越窄,只好步行。走到了五女咀,我站在山头上指着城关镇官家村说就是那里,要走还得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计划局董局长趁势说今天还要检查十一个乡镇,恐怕时间有些紧吧。市发改委王科长说你们是在糊弄我吧?董局长说没骗你,我在城关镇从干事到书记干了十几年,这里的旮旮旯旯我非常熟悉,井村和城关镇的官家村毗邻,的确需要搬迁。张科长见董局长这么说,觉得时间紧,路又难走就没再往下走,同意搬迁。”

“哈哈哈……”他俩大笑起来。

“好像出事了。”李光年止住笑指着宇文诚那边。

陈默然回头看去,见宇文诚阻挡着往这边涌的人群。一个跛腿老汉甩开宇文诚的手,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大声喊:“陈书记来了更好,把我们村问题解决了再走。”

过来的一群人大约有三十多个,那个跛腿老汉叫刘猪娃。刘猪娃前头走,村上支书主任跟在后面。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个女人该是多么热闹啊。人群一过来,就像麻雀窝里戳了一扁担,叽叽喳喳吵得谁也听不清说什么。陈默然大声喊:“大家静一静,有什么事,选一个代表说吧。”

人群稍稍静了一点,刘猪娃向前跛了一步说:“这块地是我们二组的一等地,不能让井村咀人建房。”

“这是当年人家井村咀用一亩三换一亩兑的庄基地,因穷盖不起房,咱村就一直用这些地做苗圃,已经近十年了,要说人家井村咀人还吃亏了呢。”书记连清珍还没说完,就听人群里有人七嘴八舌的骂开了。

“看我这贼货,简直是个踢家子,还向着外队说话哩。”一个女人说。

“连清珍,你卖国贼。”一个男人骂道。

“我咋是卖国贼?人家把地早兑给了咱,你们都种了近十年了,这苗圃现在还是咱村经营着,人家没说什么你们反倒不行。还讲不讲理?”他指着刘猪娃问道:“猪娃,当年你二大当支书,兑地时你跟着拉尺子,这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连清珍质问道。

“以前兑地本身就是个错误,根本就不应该兑。”刘猪娃辩解道。

“这是以前城建局搞的规划,没什么问题啊。”村主任说。

“什么规划不规划的,那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人群里嚷嚷着。

陈默然见人多嘴杂说不出个结果,况且这种场合容易把小事嚷成大事,发展成群体性极端事件。只有将人群疏散,才能避免问题升级。他正想开口,只见宇文诚说:“你们这样怎么成?两个领导都很忙,这些事咱们到村委会去慢慢讨论解决。”

“不行!不行!……”人群里又乱嚷起来。

“好,那我俩不走,你们选几个代表,咱们去村委会谈谈。”陈默然说。

“不行,就在这里说。”

刘猪娃开始还在犹豫,听人群里有人这样一嚷嚷,于是来了劲,干脆拨开人群坐到那辆桑塔纳前边的地上。李光年见他挡住了小车的去路,过去抓住刘猪娃的胳膊边拉边说:“说话要有地方,这里乱嚷十天也不会有结果!”

宇文诚急了,他知道处理这种事端,最怕的是动手,哪怕是习惯性的一举一动都会授人以柄。他赶紧过去说:“李镇长,你放开,看他能胡成个啥?”

就在李光年撒手当儿,人群里有人嚷了起来:“咋啦,还打人哩!”

“镇上干部跑到村里打人来了!”

刘猪娃借势在李光年松手的一瞬间倒了下去,躺在小车前面。

“静一下,静一下。”陈默然大声喊着,等人群稍微静了,他接着说:“刚才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打人没打人,大家心里清楚,有人这样起哄是想把事态扩大化,目的不纯。凡是关心井村发展的人就别起哄了,咱都应该静下心来讨论这件事情,如果愿意解决问题就跟我到村委会去讨论。”说完他给李光年和宇文诚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出了人群。

“车咋办?”李光年边往外走边问。

“让司机留下,所有镇村干部都走。”陈默然说。

“那个老汉躺在那里咋办?”李光年问。

“睡够了自个就起来了。”陈默然说。

镇村干部在村委会等了好一阵子不见群众过来,陈默然问:“群众咋还不过来?”

“陈书记,我打包票没人来。你没看那核核蛋蛋的都是些啥东西,就那跛腿猪娃也没彩。其实,这是老支书在作怪,他把村里的砖厂包了三年,一分钱承包费没交,上个月我去催了催,他不但不交承包费,还说‘支书我也当过,你不给我面子,我也叫你干不成’。今天这些人全是老书记的本家。”

正像连清珍说的那样,等了近半个小时还不见有人来,陈默然打电话问驾驶员,驾驶员说:“多数群众回家给孩子做饭去了,跛子在车前头也是睡一会坐一会的。”

“好,那你再坚持一会,我们先走了。”陈默然给驾驶员说完,对宇文诚和连清珍说:“你们注意事态发展,并做好不明真相群众的思想工作。如果可以,一般情况还是要按原来规划办。”说完他们返回镇上。

进了镇政府大门,陈默然借着出租车的灯光老远就看到自己办公室门前停着一辆明晃晃的高级小轿车,他心里估摸着,该不是电力局的车吧?

刚一开门,果然潘星就进来了,怯生生地从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递给陈默然说:“陈书记,这事都怪我,您别生气。”

陈默然看着他的烟盒,意味深长地说:“哎呀,和李烈一样势猛!”

“不敢,不敢,我们李局长脾气不好,惹您生气了。”潘星恭敬地说。

“在乡镇工作如果生你们这样的气,那我还不早气死了!”

“工队我们已经定好了,明天就施工。我保证不拖全镇城镇建设的后腿。”

“哎呀,你这个人,我又不是你们的电力局长,你给我汇报这些干什么?去吧去吧,我要休息了。不过我跟你说,门口那土你们是不能动的,你腾了土我跟你没完。”

“行行行……”潘星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几个“行”,最终见陈默然不买自己的账,就无趣地退了出去。

晚间,电力局的另一位副局长打来了电话:“兄弟,我是你哥杨善,过来看看你。”

听到敲门声,陈默然穿着拖鞋将门打开,笑着说:“哎呀,正洗脚呢,快坐。”说着端着脚盆将洗脚水泼向院子中间,回来擦擦手,准备给杨善递烟倒水。这时潘星赶紧从陈默然手中接过热水瓶给杨善倒上水,再给陈默然杯子添上水。

“兄弟,我们仇局长让我来给你道个歉,其他一切都甭提了,小城镇建设是公益事业,我们电力局全力支持。主要是怪潘星这小东西给咱沟通不够。”杨善说。

“老兄,你有这话咱还说啥呢?走,到外面我招呼你老哥。”陈默然说着就给办公室打电话,杨善也不推辞。到“聚贤楼”酒楼,推杯换盏,气氛更加融洽了。等到送走杨善回到办公室休息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二十分了。陈默然感到非常疲惫,但上了床辗转反侧总是难以入眠。他想到了井村挡车的刘猪娃,想到了小城镇建设资金问题,想到了移民搬迁工程,想到了荒山造林,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口号“人民城镇人民建,建好城镇为人民”,竟然使小城镇建设坎坎坷坷地起步了。他又冒出来一个思路,何不以城养城?想着想着,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陈默然觉得昨晚好像想出了个什么好主意,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从洗脸时就开始回忆,直到吃过早饭还是没想起来。他干脆不想了,就让办公室通知班子成员来自己办公室开会,了解工作进展情况。当刘洋汇报到下洪风村西街拓宽改造受阻时,他忽然想起昨晚冥冥之中琢磨的“以城养城”筹措城建资金的事。他思忖着,敬老院、文化站门前可以开发,开发资金用来修一条街道可能差不多。于是他说:“好了,你今天下去给下洪风村支书林强说清,他们群众再不支持镇上的工作,咱们有限的资金投到哪个村都是一样,赶二十五日,他们工作还不能到位,那咱们就在上洪风村修街道,不是柏油路,而是水泥路,到那时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会后,陈默然又叫上李光年去井村。上了车陈默然问驾驶员:“昨天跛子猪娃啥时候回去的?”

“前天刚下过雨,地上太湿,你们走后猪娃就躺不住了,躺一会儿坐一会儿,我看天快黑了人走完了,就过去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狗日的人还没挨上,就说人打你哩,现在我打死你狗日的’。可能是那脚踢痛了,狗日的拉着跛腿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了。”大家都笑了。

说话间到了井村,陈默然说:“到昨天那地方再看看去。”

“再有人挡车咋办?”驾驶员说。

“害怕老鹰还不孵小鸡啦,挡住了再说。”陈默然说。

下了车,宇文诚和连清珍已等在地头。眼前还是那一片苗圃,陈默然一边观察一边思考。苗圃是一块正方形,刚好处在一个丁字路口,“丁”字的一横是南北向的路,从苗圃的西边擦过,“丁”字的那一竖勾是东西向的路,从苗圃的北边擦过,苗圃正好在丁字路的东南角。而苗圃隔路的西边就是井村咀的土地,当年因为那里是台涧地,考虑垫方太多就以多换少兑到了这边。如果现在设法弄些钱将那里垫起来,将苗圃这块是非之地空开,以丁字路为中心,各到各组的地上建房,再往一块靠拢,这样既解决了当前矛盾,又会逐渐形成一个中心村,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陈默然说了自己的想法,李光年说:“好,这个方案也好。”宇文诚笑着点头。而连清珍强烈反对:“那不行,村上这类事,一次弄不下去,后边啥事都弄不成。再说有规划在先,硬弄都得弄。”

“连清珍,你的思想有问题。这事要放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群众还不敢说。要放在前几年群众就是说了也等于没说,最终还不是你清珍说咋弄就咋弄。现在时代不同了,构建和谐社会,要充分尊重人权,哪怕是一个人的意见都要考虑。北京城里拆迁钉子户的房子不是到现在一直留在改造后的十字路中间,形成了一个孤岛。这件事你们下去和群众再商量,行不行后边再研究。”陈默然说。

宇文诚答应着,连清珍尽管不愿意,但觉得书记说得有道理,也就没多犟嘴。陈默然和李光年离开井村又去其他村检查工作。他们检查了上王、下王村的沼气池建设,然后去东庄村看新农村建设。路过吴家堡时,李光年问:“这个村叫啥名?”

“这是吴家堡村,矛盾非常大,主要是几股宗族势力斗争,没有村支书和主任还安静,如果一配齐,马上就有另一股势力上访。现在采取的是‘无为而治’,只让一个副支书主持工作倒也山安水安。”他接着说:“光年,这几天我带你熟悉情况,后边要提高工作效率,咱俩就得分头跑。”

“那是那是,后边你决策,我落实。”李光年说。

东庄村书记叫梁成敏,年轻有文化,人品好,工作得力。他俩只是问了一些情况,做了一些原则性的叮嘱,再顺便了解了一下通村砂石路建设的准备和春季造林地块的选择等情况后,就来到下洪风村了解西街拓宽改造进展情况。

到村委会门口刚下车,就听到了吵嚷声。陈默然开玩笑地说:“嗯,外边听炮火连天,进去看肯定是硝烟弥漫。”李光年笑了笑俩人就进了村委会。

见书记和镇长进来了,刘洋和村支书林强、村委会主任林康平站了起来打招呼。屋子里的确烟雾缭绕,旱烟味刺激着鼻子,刚才激烈的争吵停了下来。陈默然在刘洋让的椅子上坐下,扫视了一遍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新调来的李光年镇长。你们继续讨论,我们刚来,先听听。”

陈默然话音没落,就听有人说:“书记镇长来了也好,我就把话说完。人家县上拆迁一平米补助九百元,咱补五百行不行?”

“我看街道有十米宽就行了,没必要修十五米。”

“这是面子工程,你们镇上就应该给钱。”

“为什么不拆别处,偏偏从这里拆?”

“别胡说,拓宽街道是好事,要致富先修路嘛。你们这些人都是啥眼光?”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这时会场里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这么弄将来你们老西街有门面房,新西街还有门面房,你说给你们弄哪里才自在?”说话的是村主任,他是个粗人,开口就是粗话,但道理却很明白。

会场里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大多表现出市侩无赖的谬论。陈默然强压心中的怒气说:“乡亲们,大家说的我都听到了,这西街不拓宽也行,拓宽了更好。因为这不光是下洪风村的事,也是我们曲湾镇的门户,的确事关曲湾镇的形象,但不纯是刚才有人说的是当官的形象工程。难道现在这样建筑错乱不一,街道弯弯曲曲,路面坑坑洼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镇容村貌就好?什么是面子工程?我认为面子工程搞好了,惠及百姓就是惠民工程,就是德政工程。反正镇上没钱,想方设法为你们把街道硬化了,拆迁的事、补偿的事还得你们自己讨论解决。林强,你们补偿方案是不是原来那个方案?”

“没变,凡是拓宽伤着的,不论占地面积多少,就在新开街道给补一份宅基地。”林强说。

“好了,让群众再讨论讨论,你们也多做做说服工作。新街道将来也是商业中心,长远看地形不错。再给你们五天时间,不论咋样赶二十三日要有结论,到时候干不干你给我一句话。但我要说明一点,你们不搞,镇上就把资金投到上洪风村,用来修东新街,到时可能不是柏油路,而是水泥路,如果那样你们别后悔,不过我真心希望资金投在下洪风村。”陈默然说完就走了。

转眼到了二十三日,陈默然不见林强回话,就把刘洋叫来问西街拓宽改造进展情况。刘洋说他正准备来汇报,还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群众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同意。陈默然又叫来李光年问:“光年,现在西街拓宽下洪风村的工作做不通,咋办?”沉默片刻他又说:“镇政府在上下洪风村中间,两村向来有利益之争。王朋举任书记时,想把菜市场挪到上洪风村,下洪风村人不同意上访到县上,最后还是没挪成。这次西街拓宽改造咱把下洪风村让到了前头,可群众意见不统一,现在咱调整到上洪风村。这等于给猫屁股上抹些辣椒,让它舔难受,不舔也难受。”

“行,这也是激励法啊。幼儿园的孩子们压跷跷板,咱也用上洪风村撬撬下洪风村。这办法好。”李光年说。

“你看着,当在上洪风村打水泥路时,下洪风村人肯定就急了。”陈默然说:“那你去安排让上下洪风村支书和刘洋来开会吧。”

人到齐了,会议就在陈默然的办公室里开。陈默然说:“把你们叫来就是关于西街拓宽改造的事。林强你先说说你们工作情况吧。”

林强搔着头吭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陈默然加重语气说:“吭哧什么。到底行不行?”

“目前看,问题还不小。”

“行了,话就说到这里。耕祥,如果咱给东新街打水泥路,那里的拆迁征地咋样?”

上洪风村支书张耕祥明知道困难不小,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问题。”

林强一听急了,赶紧说:“陈书记,这个项目不能变,你再给我五天时间,保证做通群众的工作。”

“那天会上我听了,你们这些街面上的人小便宜占惯了,思想工作很难做通,不是我小看你,再给你十五天时间你也拿不下来,我想,要让下洪风村群众彻底醒悟,还得用事实教育他们。”林强还想继续说,被陈默然用手势制止了,他转而对张耕祥说:“那镇上只能打路面,拆迁和征地可拿不出资金啊。”

“二位领导放心,镇上的难处我清楚,只要把路修好了,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拆迁和土地补偿我们村上想办法。”张耕祥说。

这个事敲定了,陈默然暂时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老不情愿的林强,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生气的是下洪风村一些群众,占着地利优势,本来就优先享受了不少优惠政策,但麦秸点火顺杆来了,越来越不讲理。上下洪风村尽管同处一街,但上洪风村靠山,就显得背了许多,群众渴望发展,明显比下洪风村人通情理。他的确想用这件事吊一吊下洪风村人的胃口,希望在两个村之间形成竞争之势,这样,才有利于小城镇建设发展。他边想边冲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就见李光年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陈书记,县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说胡全来又在省政府上访,县上主要领导要求咱俩一定得去一个人接。”

“那你把车带上,叫上三维接人去吧。”陈默然说。

胡全来这个人陈默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个多年的缠访户。年轻的时候他被村里指派当过代课教师,后来听说和一个女教师有染被村支书撵回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上访,反正陈默然在县政府办工作时就知道他是个老上访户了,从那时候算起已十几年了。曾经县上也试图解决他的问题,组织过专案组调查过,准备给他恢复公职却没有政策依据,但为了息事宁人,也有领导提出过一个处理方案,考虑到胡全来已经快五十岁了,程度又不高,安排工作是不现实的,就准备给他办一个招工手续,接着办退休手续,让他领上工资安享晚年。谁料想他坚决不同意,还说如果再答应他两个条件就不再上访:一是让孙子顶班,并安排在教育系统教书;二是他这些年上访花了七万多元,政府应当补偿。那位领导见这是个填不满的坑,一气之下也不管了。一次他又来县政府上访,到了中午十二点,就让陈默然把电视打开看新闻。陈默然吃惊地问:“你还这么关心国家大事?”

“去年三月一号省上开人代会,今年时间可能差不多了?”陈默然恍然大悟,原来他在确定上访时间。其实,现在各级也都关心这个时间。每到“两会”到来之前,都要召开信访维稳工作会,对各种矛盾进行排查化解。特别是对胡全来这样的人,要求看牢盯死。镇村干部也就花钱买稳定,为了把他稳控在当地,有意找点不出力还能挣大钱的活让他干。后来胡全来发现上了当,也不干了。镇村干部只好和他谈条件,只要国家两会期间不外出就给一千元,省上两会期间不外出给五百元。头两年还可以,过两年又不行了,镇上又加钱,就这样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

陈默然很生气,今年胡全来已经赴国家上访一次,赴省市各两次,目标责任考核曲湾镇信访工作已经有两次排倒数第一,但没办法。陈默然想,如果这样下去永无宁日。他把那杯茶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将水杯狠狠地往桌子上一顿,甩上门,骑上从当了镇长后再也没骑过的那辆破自行车到村上检查工作去了。

他一手按着自行车头,一手掏出手机,边骑车边拨通了三维的电话:“三维,胡全来上访你难道没办法?胡全来上访靠的就是他那个印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旧包包,里面全是各级的督办函和上访信的复印件,没有那个包包他就没猴耍了。”

“把瞎熊的包包给扔了去?”三维在电话那头问。

“这话我没说!办法你想吧。”陈默然说。

李光年和三维到省政府信访局接到了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挎包的胡全来,已是下午六点半了,三维说:“镇长,你看时间不早了,咱们吃点再走吧。”

李光年也没说什么,就示意驾驶员将车开到省政府旁边一条小巷子。三人走进一家面馆,三维也不和镇长商量,自顾自地点了一个凉拌肘子,一盘蚂蚁上树,一盆麻辣大杂烩,两瓶五十五度的“西凤”酒。

“要那么多能喝完?”李光年问。

“李镇长,你不知道,要不是他爷日的这货上访,我这一生都到省城来不了。出门在外,咱也不能亏待自己。”三维对着胡全来说,“这老怂爱喝酒,在村里忙得没工夫,今天是个机会,我把这瞎怂好好招待一下。”

农村人只有这样骂着才感到亲切。胡全来高兴得嘿嘿直笑:“你屄嘴想喝了,还拿我找由头!”

李光年说:“老胡,你这家伙把精力花费在上访上,到头来儿孙嫌你既没过下日子,又嫌你丢人,真正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有点钱都膏了车轱辘,还在村院中落了个坏名声,划算吗?”

“好领导哩,我能不知道球朝上睡着舒服?你们把我的问题解决了我还能这样折腾吗?”胡全来说。

三维见胡全来听不进去,就说:“李镇长,给这号东西说话就像给牛弹琴白费力气!领导可能还不知道,在村上我还把他叫三爷哩。”

胡全来嘿嘿笑着说:“你本事大就别叫嘛。”

“那不行,辈分到了那里,谁也没办法!来,李镇长我先敬你,你随意,我喝完。”接着三维又对胡全来说,“三爷,我敬你三杯。”

“咋敬我就是三杯?”胡全来说。

“第一你是我爷;第二咱俩是第一次在省城喝酒;第三全镇近三万人,有几个能和一镇之长喝上酒?你说对不对?”

“你说的都对。”

“对就喝酒。”

“你崽娃子嘴能,我说不过你,我喝。”胡全来也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平时也爱喝酒,心里一高兴,就满口应承。农村的敬酒是将酒斟满,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到对方面前,只敬别人而自己不喝。三维一连敬了三杯,胡全来也不客气一一喝了下去。这时三维又说:“你喝了三杯,我还没沾嘴,咱俩再碰三下?”

“那这样,小杯子麻烦,咱干脆倒在口杯里一次喝。”胡全来说。

“行,那也是一样的。”三维说着把自己水杯里的水倒掉,用酒杯满满量了三杯酒倒进口杯,再如法炮制给胡全来口杯倒了三杯酒。俩人端起来正要碰,胡全来因为挎包压在屁股底下,背带却攀住了胳臂。三维骂道:“你这老难日鬼,它还能长翅膀飞了。来,碰酒。”胡全来只是一个劲地嘿嘿,腾出手和三维碰过杯,一饮而尽。

李光年和司机没喝几杯,两瓶酒已经完了。三维还要酒,李光年制止了。但胡全来意犹未尽,嚷嚷着还要喝,李光年坚决不许再喝,也就作罢。

从省城回去要翻越三架大沟,二百多公里,需要四个多小时。还没出城胡全来就嚷嚷着要撒尿,驾驶员说城里边没办法停车,再说厕所也不好找。胡全来和三维都喝多了,两人坐在后面斗嘴。城里堵车,特别难走,驾驶员见胡全来不停往上拱,怕他吐到车上,就随手递过一个食品袋说:“要吐就吐到这里边,别吐在车上。”

一会儿三维也嚷嚷着要撒尿,驾驶员让忍一会儿,马上出城。

出了城天已经早黑了,驾驶员找了一块庄稼地边停下,车还没停稳,胡全来就往下跌,下车也不选择地点,站在路边就尿。三维说:“路上车这么多,快往下边走。”说着他把胡全来扶下路基,俩人并排撒尿。胡全来还没尿毕就吐开了,三维回到路上等他,等了一会儿却听胡全来嚷嚷着:“别拉了,我走呀。”

三维不知道他和谁说话,就又下去看,见周围没人,就说:“你这神经,喊啥哩,赶紧走。”

胡全来含含糊糊说着醉话:“你别拉了,不……喝了,我走……走呀。”

三维见胡全来真的好像被谁拉着,怎么也转不过身。他打开手机借着光线仔细一看,原来胡全来把旁边电杆的拉线系在了裤带里,他不由得笑了,说:“你把拉线系到裤带里了。”就低头帮忙解裤带。这时胡全来一抬手,那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挎包掉到了地上,三维见旁边有一窝水,就势用脚一拨,把挎包拨到了水坑里面,随后便扶着胡全来上了车,见镇长已睡着了,三维也就没说话,眯起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陈默然刚起床,就有人敲门。打开门见胡全来站在门口,他惊奇地问:“你不是在省上吗?”

“昨晚回来了,但把多年的命根子丢了。”

陈默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故意问:“啥?”

“从中央到省市落实我问题的督办信。”胡全来显得十分沮丧。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咋不小心?”陈默然责备道。

“这叫我咋办哩吗?”胡全来说。

“咋办哩?还不快回去好好找找。”陈默然忍着笑说。

“镇上能帮我找找吗?”胡全来试探着问。

“行,但你要提供线索。”

“我没线索。”

“那就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到线索了再说吧。”

胡全来不情愿地走了。陈默然暗自高兴。他站在院子里喊李光年同去检查井村的新农村建设进展情况。

车子停在了那块苗圃旁边,下了车陈默然让驾驶员去接村干部,他对李光年说:“我这几天到这里看了多回,也常常琢磨,既然井村人不让井村咀人在这里建,咱也就来个顺水推舟,干脆把这里让开,让井村咀人把自己的地垫垫,在自己的地里建算了。苗圃正好在村子中央,也在学校对面,把这里建成一个广场,作为公共活动场所,群众大型集会、节庆活动、休闲锻炼都行。”

“好啊。”李光年赞同说。

“我担心村干部和群众接受不了,毕竟农村修广场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即就是干部同意,群众未必同意。”陈默然说。

“农村修广场,群众一刻之间可能接受不了。”李光年说。

“咱这么弄,对面是学校,干脆对外讲给学校建操场群众就不会有反对意见了。”

“也是个办法。”

这时,车子把村支书连清珍接来了。陈默然对连清珍说:“清珍,别犟了,把这里留开,干脆两个村自家到自家地盘建房行了。”

“那不……”

“不什么不?你还嫌没把镇上的车掀翻了?这一块,从现在起就处理苗木,把地腾开,这里做学校操场,听清没有?”陈默然问。

“行。”连清珍很不情愿地回答。

“这样吧,你现在就通知所有村干部开会,看来你们的思想还需要统一。”陈默然安排说。

干部们陆陆续续来了,陈默然说:“为了避免矛盾,两个村各到各地盘建房,苗圃这块留作学校操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关于建筑模式,我有这么几点意见:第一,去墙见景,变封闭式为开放式,打破传统的高墙大院,出门就可以看见田园风光,使民居更加人性化;第二,有钱人在楼房区建楼房,经济条件一般的建平房,但一律不再砌瓷片,去瓷改涂,全部刷涂料,让农村靓起来,给农村增添一些现代化气息;第三,建筑规划采取‘组团式’,要充分考虑农村的实际,群众住宅背靠背,中间留一条生活通道,既可以发展养殖业,又可以存放柴草及生活必需品。后门一定要高大,既要考虑现在农机具的出入,还要考虑将来富裕了,小轿车的出入。宇文,这里仍然由你来抓。”

“农村没院墙可能不安全吧?再说,人也不习惯。”宇文诚说。

“这就是观念问题。要缩小城乡差距,首先要从更新观念入手。新建民居建设一定要向人性化、现代化、城市化方向努力。去墙见景,彰显人与自然的融合;去瓷推涂,给农村添一点现代元素;开设生活通道,就是体现以人为本精神。今后,咱要大力发展小城镇建设,扩大聚集效应和辐射带动能力,在新村建设上要坚持中心村向城镇集中,自然村向中心村集中,这样不但节约资金,而且扩大了公共财政的辐射面。宇文,就此而言,这也是一场革命,我们要认真对待啊。你接受不了,后边我再开导你,但是必须先这么弄。这仅是我的一个思路,具体技术层面的问题你们去找城建局技术人员解决。光年,你们还有什么意见?都说说。”

李光年说:“刚才,书记讲得很好,有许多超前的新理念,下来关键是抓落实的问题。我想,只要照这个思路做出来,肯定是一流的。从明天起,我和宇文部长共同抓这件事。要叮咛的是井村干部要齐心协力,一方面做好群众思想工作,另一方面赶紧清理苗圃,不要因此延误工期。”

全镇的通村砂石路建设开始一月多了,大部分村工作进展缓慢。当他们来到李家村,只见路口倒了三车砾石。陈默然一下子生了气,当即打电话批评主管副镇长牛恒,并要求他立即去进展慢的李家村亲自抓落实。当检查鸭河村到上洪风村这条路段时,路上堆了石头,车子开不过去,他们干脆弃车步行。对这条路陈默然查的特别仔细,因为,县政府最近决定,每个乡镇选一条路,作为“群众打底子,政府铺面子”的试点工程。也就是乡镇动员群众把路基处理好,县政府出钱铺柏油路面。曲湾镇在鸭河村到上洪风村这条路上就有七个村,路长辐射面大,受益村将要占全镇的三分之二。陈默然就决定把这条路作为县上试点路段。检查到中段,发现将近两公里的路上石料堆子太稀。陈默然把这条路上负责的镇干部小万叫来了解情况。小万说,石料少的这段是董家村负责的。他多次和董家村支书董建平说过,董建平不但不听,还恶言恶语调侃他。陈默然问:“这事你给领导汇报过没有?”

“给牛副镇长汇报了,牛副镇长也给董建平谈过,就是不起作用。”小万无奈地说。

“光年,你下去安排明天得开个会,不然这样下去不行。”陈默然说。

董建平尽管是个农村支部书记,但势很老。皮鞋总是擦得铮亮,油头粉面加上那傲慢的眼神和一米八还要高的个子,总让人有不可一世的感觉。董家村是全镇最大的村子,也是一个非常乱的村子。尽管这个村子工作不咋样,但董建平当上村支书还算平稳。因此,就连非常强势的王朋举尽管看不惯董建平的做派,也懒得理他。这样,董建平越发感到自己是羊圈里的驴粪蛋——稀物一个。陈默然这次是真生气了,决心摸摸老虎屁股。在农村砂石路建设推进会上他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董建平,同时决定四月十日开始集中验收各村的石方,四月十四日统一摊铺石料。然而,就在四月十二日当要验收董家村石料时,董建平抢先安排村上砖厂的推土机推开了,致使石方无法验收。李光年给陈默然汇报后,陈默然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吼着对李光年说:“要马犄角没有,要牛犄角用车拉,把自己当成天上掉下的屎壳郎——地上少有。免,免,把这瞎怂免了。”他立即打电话叫包片副镇长牛恒,准备去村上宣布免去董建平村支书职务。

打完电话,陈默然气得喘着粗气,天黑了,也没开电灯,和李光年黑坐着不说一句话。一会儿,牛恒进来见气氛不对,就去拉开电灯,看看陈默然,又看看李光年,见俩一把手气成那样儿,也不敢说话,就慢慢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过了半天,陈默然终于发话了,但不是刚才电话上那样凌言厉语,声音低沉地问:“把董建平免了咋样?”

“董建平就是那个样,多年了全镇谁都知道,即刻就免去恐怕不妥。”牛恒试探着说。

刚开始陈默然恨不能即刻把董建平这个害群之马免掉。如果他在当面,狠不能踢他两脚才解气。陈默然十分痛心,这样的人良心叫狗吃了,他应该知道这条路铺上柏油的重要性。他的祖祖辈辈艰难地走在这条土路上,每年后季阴雨天气多,里边几个村苹果等农副产品要运出去,往往要人肩挑背驮,这点他难道能不知道。要不是农村政策变化,他一生也在这条路上见不到柏油啊。但给牛恒打电话之后,陈默然慢慢冷静了。如果立即把董建平免了,董家村工作即刻瘫痪,要让董家村给路上补石料就成了空话,那样工作难度更大。陈默然想还不如让他戴过立功,先把路修了再说。

“也好,明天开会,让董建平到镇村干部大会上先检讨,然后设法补上石料。现在你连夜去通知董建平。”陈默然对牛恒说。

“陈书记,这……”牛恒为难的样子。

“怎么,有不妥吗?”

“这……这村干部上大会检讨以前还没搞过,再说董建平肯定不干。”

“把尚方宝剑给你,只要他说半个不字,你就地免他职,并告诉他明天的会就不要参加了。”

“董建平的性格你知道,那要是他真的不干了咋办?”牛恒继续问。

“他暂时不会的。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没办法了,瞌睡了就给枕头。记住,只能硬,不能软。必要的话你只转述我的原话就行了。”

牛恒走了,陈默然觉得气消了一些,就和李光年谝闲传。李光年说:“乡镇的事真难弄,有些事让人真没办法。”

“乡镇就像一个小国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面千条线,下面一苗针。什么事都有,什么人都有。就说这些村干部吧,日常靠他们工作,要相信他们,但有些事他们就会从自身利益考虑,你也不能全信他们。去年,上洪风村支书张耕祥来找我,说他们村群众反映,要是把中学操场后面那块地划拨给中心校做操场,就到县政府上访去。我知道那是张耕祥耍花花肠子,立即发火了,说‘张耕祥,我有心脏病,你别吓我,小心把我吓死了。咱试一下,只要你们村里今天有一个人为这件事上访,明天我立即把中心小学搬到下洪风村去,试试看。’因为,当初上下洪风村都争取把中心校放在自己的地盘,后来镇上为了促进上洪风村的发展,就把中心校确定在了上洪风村。结果我这么一说,张耕祥象掐死了一样,到现在都没提要操场的事。”

“村干部还弄这事?乡办中学,村办小学。他凭什么要那块地?”李光年说。

“村干部?村干部就剩下拉了屎不返回去偷着吃,怪着哩。中学后面那五亩地,是当年‘土地走路’从全镇各村集上来的,是镇上的土地,街面上的人便宜占惯了,又想占便宜,就用群众上访来吓唬你。”

“哎呀,要是我还真给吓住了。这些家伙怪人还不少。”

“嗯,怪人多着哩。前年春上,开全镇绿化观摩会,当走到窑上村,组织群众植树的现场很壮观。但有群众就把一排倒栽柳头朝下根朝上栽着,目的是想让镇上领导骂村支书,他们好找乐。下了车,王朋举厉声把村支书刘五民叫过来问‘你栽的啥树?’,他笑着说‘倒栽柳啊’。王朋举接着又厉声问‘咋这么栽呢?’刘五民笑着说‘倒栽柳就倒过来栽嘛’。王朋举一下子惹笑了,大家都笑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聊到深夜,陈默然气也消了,李光年回办公室睡去了。第二天一大早,牛恒就来给陈默然汇报:“你给把病看准了,开始还不愿意,我照你的话一说,认上铆了,已经来镇上找牛自成代写检讨来了。”

“好,你负责,光检讨不行,后面把石料一定要补上。”陈默然叮咛道。

通村公路经过加压推进,进展顺利多了,陈默然也就放下了这头的心。

从去年到现在,曲湾镇的小城镇框架布局在全县排在了第一。小城镇的带动效应也十分明显,木材市场、果品市场、中药材市场应运而生,不断壮大。小商店、小旅店、小餐馆等“五小”行业如雨后春笋般的递增。

张耕祥是个明眼人,他知道上、下洪风村发展历史上都在争,由于地域差别,往往以上洪风村失败而告终。张耕祥思量,这次是个绝好的发展机会。回到村上,他当即召开了干部扩大会议,他讲:“下洪风和镇上闹翻了,本来要拓宽西街,但西街人心重,现在镇上领导计划用这部分资金建设东新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们要借鉴‘普九’经验,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贾平凹书画作品

那是在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期间,校舍建设需要村上拿配套资金,当时形势和现在差不多,下洪风村占有优势。原因在于中心小学校历史上本来就在下洪风村。但配套资金方面下洪风村干部群众都不积极。张耕祥眼明手快,当即向镇上争取,表示不要镇上拿一分钱,他们上洪风村一次性建三十间三层教学楼和一栋教工宿舍。由于下洪风村校舍不达标,就把中心校迁到了上洪风村。表面来看张耕祥他们吃了亏,但他们算清了发展账。中心小学一千多名师生生活在了上洪风村,人气一下子旺了许多。学校周围房租上涨了,餐饮业迅速发展了,一下子好像镇中心上移了许多,其中带来的许多商机,这是他们用钱怎么都买不来的。

这次张耕祥就用这个活教材教育大家,他把所有村干部和村里的老能人、老干部、老教师组织起来,组成宣传队、拆迁队,凭借这些人的威望和能力,征地拆迁进展神速。就连陈默然也感到有些意外。

晚上召开党委会,陈默然说:“东新街建设,上洪风村在工作效率上开创了一个新标杆,咱们应该着力加大工作力度加快推进。李镇长,施工队找的咋样了?”

“工程预算得八十多万,咱现在仅仅有五万元,我找了几个工队都不接活。”李光年说。

“你妻弟不是就搞工程嘛,你动员他来搞。”

“他一听只有五万元也不来。”

“多钱他来?”

“他说有三十万就来。”

“行,明天你去联系,把我的房产证拿上,到银行贷三十万开工。镇上那五万元就留着,咱日常开销、跑项目还要用。这么大的镇用得一分钱没有是不行的。”陈默然叮嘱道。

“陈书记,工程预算要八十多万,咱房产开发可以弄回来二十多万,缺口太大。全县只有县城东街一条水泥路,乡镇还没有。你看是不是弄成柏油路面?”李光年说。

“不说啦,给群众说出去的话就像放出去的箭,如何收?再说从发展的趋势看,应该修水泥路。咱就是要建全县第一镇,关中名镇,所以,起点一定要高。大家看到没有,咱们这两年‘东进西拓南改北建’之后,小城镇聚集效应明显,三产发展特快。咱的做法绝对是对的,就这么办。到真没办法时我自认倒霉。”

“对李镇长的妻弟搞工程有意见没有?”陈默然又问。

“没有。”大家说。

“那好,大家以后别说工程是领导亲戚搞了,就这还请都请不来呢。散会吧。”陈默然给班子成员打了预防针。

东新街的施工立即启动了,那边敬老院和文化站商住楼也在开发,但他们不急于出售,因为,只有将商住楼建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才能卖个好价钱。

这天陈默然抽出时间正在东片检查烤烟生产,忽然电话响了,县委办通知说书记县长要到曲湾镇检查小城镇建设,让他到镇上等候。他立即往回赶,赶到镇区的时候,书记县长也到了东新街施工现场。县委张书记问:“你们打水泥路,手里有多钱?”

“只有五万元。”陈默然说。

“那其他资金咋办?”书记又问。

“先把路修成,后边到省市跑一些,找县长要一点。”陈默然照着县长笑了笑说。

“好,干得好了就支持。”县长说着又问,“你们这街道多宽?”

“街道墙对墙二十六米。”李光年插话说。

县长转头对城建局长说:“我们县城不如人家乡镇,看来咱们的环城路还是窄了。”

书记县长带着城建、土地等部门在镇区几条街道转了一圈,几个局长七嘴八舌说着曲湾镇的巨大变化,目前全县乡镇框架最大的就是曲湾镇了。书记脸上毫无表情地对陈默然和李光年说:“就这么弄去。”然后走了。

四月里,陈默然感到轻松了许多。万事开头难,现在各项工作都铺开了,剩下的就是督促进展。敬老院和文化站门前开发进展很快,主体已经到了二层。借这个空陈默然让李光年和镇纪委、办公室等组成拍卖组。对开发的商住楼公开拍卖。结果两间一套,每套七八万不等,共拍到了五十四万元,比最初预想的足足多了二十多万,还剩下三套房子在手里。这天拍卖结束,陈默然高兴极了。特意备了一桌酬谢拍卖办的干部。

七月二十六日,城建局通知二十九日省建设厅黄副厅长要来检查,县上确定来看曲湾镇的小城镇建设。陈默然这下头大了。东新街的水泥路工程还没结束,排给水还没来得及搞,更要命的是老街道柏油路面长期没养护,路面龟裂,坑槽遍布,要凭镇上财力显然没办法。这时,他想起了县交通局正在给县城的环城路铺柏油,他想到了副镇长刘洋。刘洋的哥哥就是交通局长,他立即给刘局长打电话:“刘局长,你看二十九号省上要来曲湾镇检查,这老街道的路面坑槽太大,您是不是帮个忙,给我们一点油把坑填一填。”

“行嘛,但得到明天下午。”刘局长说。

“哎呀,老兄,那可能来不及,后天人就来了。”陈默然急了。

“那没办法,柏油弄不回来谁也没办法。就是明天下午油回来了,把料搅拌好给你们就到了后天早晨。”

“那咋办?”陈默然追问。

“后天出第一车料就给你们。”刘局长说。

“好,谢谢老兄!谢谢老兄!”陈默然说。

要迎接省上的检查,陈默然一刻也不敢懈怠,立即布置,全镇大动员。到二十八日下午,他早早就安排刘洋带上两条“好猫”香烟去县上找他哥哥刘局长要油料。同时组织人员将老街道的坑槽边沿挖成规则的坑,打扫干净,停工待料。这要是刘局长那里再弄不来柏油就麻烦了。他尽管知道柏油一时三刻回不来,但还是不停给刘洋打电话。

第二十九日清早,陈默然和李光年早早起了床,和从各村抽调的三百多名群众等在街道。这些人三人一组,每组一张掀,一个推耙,一把打土坯的平顶锤子。拿掀的人是将油料铲到坑里,拿推耙的人负责将柏油抚平,拿锤子的人负责将柏油夯实。九点多还不见油料运来,陈默然说:“光年,群众已经饿了,让牛自成给大家每人买两个烧饼吧。”

下午两点建设厅的黄副厅长就要来检查,无论如何得赶下午上班前将修补工程搞结束。但现在都快十点了,柏油还杳无音信,陈默然急得眼里冒火星。他不停地给刘洋打电话,不停地在原地转来转去。十一点的时候,县上终于传来消息,油料装车了。油料到了他立即督促大家快速施工。他边走边叮咛叮咛群众,别耽搁时间,不然柏油就凉了,柏油凉了,补的路面质量就没保证。碰到年龄大一点的老大叔老大妈他就抢过工具边干边拉家常。镇上干部见书记动手,他们就不能站着光动嘴了,都纷纷加入了劳动的行列。整个街道忙碌非凡、热闹非凡。快到中午一点时,眼看就要修补完了,宇文诚跑过来说:“陈书记,油料完了。”

“你说啥?”陈默然反问道。

“柏油完了。”宇文成重复说。

“你看还需要多少?”陈默然问。

“可能还需要半车。”

陈默然也顾不得多想,掏出手机就给刘局长打电话:“嗯,老兄,实在对不起,现在弄了个半拉子没油了,两点人家省上领导就到了。您再支援一点吧。”

“你说啥?就刚才那一车一万多元哩。”

“嗯,老兄,您的大恩大德兄弟知道,现在关键是不能停。老兄,帮帮忙吧,全当是给兄弟私人帮忙的。”

“别说啦,你让刘洋和管工程的老成联系。”

陈默然知道,尽管刘局长嘴上没说,但潜台词是:柏油给你,但别忘了刘洋是我弟弟。这是公事,但也有私交。不论陈默然心里怎样急,没有油料是毫无办法的。尽管从早晨到现在干部群众每个人只吃了两个烧饼,尽管在停工待料,但还是不能让群众去吃饭,因为,群众一旦散开,短时间集中起来是很困难的。快到两点的时候,第二车油料终于运来了。几乎就在同时,县委办的电话也打来了:县委张书记陪着黄副厅长马上就到。到了这份上,陈默然要停下来清扫街道整理环境卫生显然不可能。如果停下来,那近万元的柏油就算白要了。所以,他安排宇文成督促继续施工,自己和李光年坐上那辆“桑塔纳”急急忙忙赶到邻镇交界的地方去迎接。

其实,陈默然觉得领导检查工作,干部到一线工地等候就行了,他从内心非常反感这种高接远送的陋习。但没办法,时下都是这样,你一个人想另类也不行啊。

陈默然的车子赶到镇界正在掉头,检查的车队就到了。第一辆是开道的警车,第二辆是张书记的车。警车从陈默然的车旁驶过,张书记的车慢了下来,副驾驶位上的车玻璃落下,张书记伸出右手摆了摆,示意他们前面带路。

陈默然和李光年下了车赶紧往书记的车跟前跑,见张书记摆手示意,又反身跑回来上了自己车子。在前面带着车队绕迷宫似的转了个圈子,最后在新打的水泥路的十字停下来。

一大清早,这里由李光年亲自负责布置。十字街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李光年督促镇村干部还用清水洒了几遍。在停车点领导下车的一侧,小城镇建设简介、小城镇规划图、镇区效果图、城镇建设剪影、镇域经济介绍等十几个版面一字摆开。移栽的那些国槐连叶子都没换,加上街道横着悬挂了许多三角彩带和宣传横幅。这条正在修建的东新街更加清爽、整洁、多彩、漂亮。

陈默然的车子驶过去,把最佳停车位留给省市领导。车子还没停稳,陈默然和李光年同时打开车门,快步迎了上去。这时黄副厅长等省市领导也纷纷下了车。县委张书记介绍了黄副厅长以及陪同的市上分管城建的李副市长、市城建局长王康等几个主要陪同人员。接着介绍说:“这是曲湾镇的党委书记陈默然,这是镇长李光年。”

依照县上的安排,由镇长李光年汇报。李光年从县委办主任安成手里接过干电喇叭,声音洪亮地汇报起着。

送走了黄副厅长一行,西街坑槽也修补完了。陈默然安排市管办下午打扫卫生。对牛自成说:“现在都三点半了,午饭还没吃。你到‘聚仙楼’端上几个肘子,再弄两件‘撂倒大曲’让大家好好吃喝吃喝。”

几年的工作,陈默然打心眼里爱上了这帮弟兄们。他们身处底层,条件最差,生活最苦,却能苦中作乐。工作起来毫不含糊,真是“提耧摆籽、倒手扬场”全把式。他们能吃能喝也能干。陈默然自己不怎么喝酒,但却注意隔三间五地弄个猪肘子,提几瓶十多块钱的酒给这些弟兄们调节调节。今天过了饭时,大家吃得美,喝得也香。陈默然和李光年带领班子成员给大家敬过酒之后,开始自由活动,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三间饭堂里六张餐桌全沸腾了。特别是宇文诚打过了六桌六十多人的通关,还和张三王五不断邀请,说起话来舌根都有些发硬。别看他已经这样了,再喝一斤他也倒不了。这时宇文诚过来邀请陈默然,陈默然伸手就应,三拳一摊三杯酒,陈默然赢了两拳。宇文诚喝酒从不含糊,也有个特点,无论输几杯,都是一把抓。他一把抓过两杯酒自己先喝一杯,噙在嘴里不咽,再端着另一杯酒仰头示意牛自成给陈默然代酒,牛自成端起酒杯俩人一碰,他倒进嘴里和先前喝的那杯酒一同下咽。俩人伸手还要划拳,通讯员小王拿着电话记录进来说:“陈书记,有俩通知。”

陈默然接过来看后,对李光年说:“你现在就安排一下,明天县财政局要对咱地膜玉米直补摸底,注意让农经站老王陪同,千万不能漏户,不能让群众吃亏。另外,明早八点咱俩到县委第一会议室参加会议。”

李光年走了,宇文诚说:“你还记得前两年收税吗?抬门扭锁向群众收钱,群众用刀子斧头和我们对着干。现在给发钱,农民兄弟谁见谁爱。”

“可不,政策救了咱乡镇干部。行了,闲话少说,喝酒。”陈默然说完,餐厅又热闹了起来。

上午八点的会议由县委张书记主持,刘县长安排。刘县长说:“昨天,省建设厅黄副厅长来我县检查工作后决定,九月中旬全省小城镇建设现场会要在我县召开,这是我县城建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既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们的鞭策。曲湾镇是我县在这次会议上确定的唯一观摩点。曲湾镇要切实做好观摩点的准备工作,水泥路的尾留工程、给排水工程、绿化美化、脏乱差卫生死角的整治等等要加快进度。第二是城建局抓紧县城各项工程进度,并做好城市亮化规划,各单位务必于九月上旬全面完成楼体亮化工程。第三是全县各乡镇都要来一次环境大整治,主干路沿线铲除路边杂草,涂白树干,清理三堆(柴堆、粪堆、土堆)……”县长安排完,张书记作总结讲话。当他讲到曲湾镇现场准备时说:“陈默然,你看昨天,黄副厅长来时你们西街乱的那样子,群众补坑槽用锤子夯,你们就不能找一个辘轴碾压?”他停了一下又说:“也难怪,乡镇的确没钱,也难为你们了,下去你们和刘县长商量商量,看问题怎样解决。”

陈默然心里清楚,张书记看起来是批评他们,实质是帮他们说话,让他们找县长要钱去。散会后他带上李光年找到县长办公室,县长不在。距离现场会的日子只有二十多天时间,陈默然说:“算了吧,现在没时间等县长,改天再说吧。”

出门上了车,陈默然就给办公室牛自成打电话,让他通知所有领导干部立即回到镇上召开紧急会议。

车子一溜烟地驶进镇政府院子,陈默然在车子里就看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台阶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下车边掏钥匙边说:“光年,把老汉扶进来。”

李光年把老头扶进陈默然的办公室,将他安顿坐到沙发上。陈默然倒了一杯开水递给老头问:“老人家,你躺在这里干啥哩?”

“陈书记,你不知道,那年万年为分地把我大暗害了,到今日还多种着我家一亩六分地。”老人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鼻一把泪一把的哭了起来。

“万年是谁?”李光年问。

“是我们村的支记”

“当时你没报案?”陈默然接着问。

“当年报了,没人管啊。”老人更伤心了。

“嗯,你咋跑到这里来了?快走,书记镇长还有会哩。”不知什么时候牛自成进来了,他对老头说。

“别急,等老汉把话说完嘛。”陈默然有点不高兴。

牛自成转身附耳给陈默然说:“这人神经有问题哩。”

陈默然即刻会意,说:“老人家,你先回去,我让警察把万年抓起来枪毙,一定给你报仇。”

“青天大老爷,我给你磕头了。”老人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牛自成说:“赶紧起来。你不起来陈书记就不枪毙万年了。”

这段时间真是撂下耙捞扫帚,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这边全省城镇建设现场会日益临近,筹备工作更加紧了。那边新农村建设、通村公路建设、移民搬迁项目、低压线路改造工程、生猪养殖项目建设等一项比一项紧。尽管上面千条线,下面一苗针,但乡镇始终要清醒自己阶段工作的重点。今年他们的突破口就是新村建设和小城镇建设。目前看来小城镇建设已经走到了全县前边,但新农村建设仍吃不准,各乡镇都在暗暗较劲。上个星期天,他在井村无意间碰到了石桥乡书记镇长带着几个干部参观。所以,陈默然一点也不敢大意,今天抽空检查了几项工作外,直接赶到井村。

井村正像他想的那样,让开苗圃后,猪娃老刘再也没理由闹事了。车子停在了苗圃边上,宇文诚和井村支书连清珍已经等在地头。下了车陈默然也不说话绕着苗圃转,宇文诚和连清珍只好跟着转。转了一圈回来,陈默然面对井村咀正施工的工地问:“开工的有多少户?”

“四十一户。”连清珍回答。

“过去看看。”陈默然说。他边走边问连清珍:“井村咀不是四十八户吗?剩下的七户为啥没开工?”

“都是困难户,没法动工。”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施工现场,转进去看户型结构。当走到生活通道时陈默然说:“老连,当时我给你说七米有些窄,你说没问题。现在你看看,今后柴草往这边一堆,猪圈、沼气池再往那边一建,农用车咋走?将来小汽车咋走?”

“嘿嘿,好陈书记哩,有蹦蹦车就不错啦,农民谁还能买起小车?”连清珍笑着说。

“你的观念还是有问题,你难道体会不到吗?前几年带着人从农民手里收农林特产税、农业税还有‘三提五统’,打得你死我活地,现在咋样?盖房有‘五加一’,种粮给直补,搬迁、引水、拉电有扶贫项目,反正都是发钱的事。站到前几年想,能有今日吗?”陈默然说。

“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古皇粮国税是狗拉到粪堆上——不用讲的事,现在恰恰相反,政府不收税还给群众钱,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连清珍说。

“走,到井村咀那七户困难群众家里去看看。”陈默然说。

小车向井村咀驶去。

黄土高原沟壑区,凡是叫“咀”的村子,一般都是处在塬梢沟畔。由于特殊的地貌,一般交通不便,干旱少雨,地脊人穷。但井村咀目之所及却是另一番情景,果园茂盛,树势茁壮,果实累累,一派物阜年丰,风调雨顺的景象。这里情况的确特殊,正好地处北纬一百零七度,海拔在一千一百到一千三百米之间,年降雨量在五百八十毫米上下,是苹果最佳适生区。土地又全是阳坡台硷,通风光照充分,虽说种粮食收成不好,但种的苹果却色艳味香。自从取消了农林特产税,群众种苹果慢慢有了些钱,今年又纳入了移民搬迁“五加一”工程,就是给移民搬迁对象每户补贴五千元,再每口人补一千元,这样五口之家就可补助一万元。所以在规划的新村盖一院房子大部分人不太缺钱,即便是不够,也就差的不多了。

路越走越窄,车子在一个涝池畔停下。连清珍说:“那边路况不行,小车过不去。”

“那就走走。”陈默然说。

这是一条仅能通过一辆架子车的沟边小土路。陈默然想,收获季节,庄稼是如何从这左墙右涧的险径通过的。走完这段足有一华里的小路,才看到几户人家。只有那袅袅炊烟才为这空旷的山野添了一抹生机。陈默然心头一缩,自己在曲湾镇工作已经好几个年头了,竟然没来过这里,如果不是这次移民搬迁工作,可能一生也不知道自己工作的镇子有这么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失职啊,失职啊!

第一家是个六十多岁无儿无女的老两口,土墙柴门,院子里依山掘了大小不一三孔窑洞,崖背灌木丛生,垂于崖面,烟囱长期熏积的那一绺油光黑亮。进了破败的窑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陈默然伸长脖子眨巴着眼睛想看清楚,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连清珍说:“你这老怂,开关在哪里嘛?”

老汉熟悉地摸到开关打开灯。从窑顶上垂下的五瓦节能灯泡像萤火虫。陈默然心头一缩脑海里立即闪出县城那不到五百米的街道,贰佰六十杆,每杆三十盏的路灯的辉煌如昼的画面。他在那里根本住不惯,关键是半夜醒来,他跟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半夜,找到表看过时间就再也睡不着了。城里光污染,能源浪费,财源流失到了这种地步,他感到是一种悲哀。今天,看到这萤火虫似的灯光与那辉煌如昼的画面相比,那更是无比的悲哀。借着这微弱的灯光,陈默然看到简陋的灶具和破败的铺盖。他走到窑洞尽头,借着手机的光亮仔细看着。这里有一个不大的条囤,里面有半囤小麦,旁边全是些杂物。陈默然转身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三百元递给老汉说:“这点钱你拿着,给你和老伴改善改善生活。”

“这使不得,咋能白拿你的钱。”老汉双眼紧紧的盯着这三百元,伸手接着又不好意思去拿。

“赶紧接住。这是咱镇上陈书记。”连清珍催促道。

“陈书记,你……”老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陈默然凝视着老汉那“沟壑纵横”表情复杂的面容,右手和老汉的双手紧握着,左手在老汉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出来。

七个家庭全看了一遍,不是病残孤老形影相吊,就是超生多子自顾不暇。

晚上,陈默然组织召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扩大到井村两委会班子成员,主要研究解决井村咀七户贫困群众生产生活问题,重点是搬迁问题。他说:“同志们,井村咀这些年苹果生产形势好,绝大部分群众富裕了,搬迁对象大多建房标准都很高,但这只是一部分。如果不是今天我亲自到井村咀那七户人家去看,我简直不敢相信今天还有这么贫困的人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部分人因老致贫,因病致贫,多生致贫,的确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现在全村绝大部分人搬走了,如果再把这部分人撂到沟边塬畔,越撂越穷,这不符合以人为本的历史进程。我们一定要想法解决这个问题。大家讨论一下,看有啥办法。”

“从民政渠道解决一点吧。”李光年说。

“民政上救济资金有规定,一次只是几百元,那是老汉的裤裆——球不顶。我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人是你们井村人,解决问题你们村里也要有个姿态。井村砖厂每年承包费有二十万,你们能解决多少?”宇文诚包抓井村,他就给村干部施压。

连清珍看了一眼村主任和平,见和平只搔头不说话,他说:“镇上领导这样关心我们村的事我很感激,宇文部长说了,这七户人搬迁我们责无旁贷。我想从砖厂承包费中给每户拿出五千元补助建房。”接着又对他们村干部说:“咱班子成员都在这里,首先咱们意见要统一。”

“别说了,你们给每户补一万。”陈默然说。

“陈书记,多了群众工作不好做。”连清珍说。

“好做不好做是你们的事,你只给我一句话,行不行?”陈默然问。

连清珍知道陈默然的脾气,低声应道:“行。”

陈默然又问李光年:“敬老院和文化站开发拍卖得咋样?”

“文化站靠边的两间也卖出去了,共六十三万。”

“行啦,下去镇上从拍卖的资金里给这七户每户补助一万元。再争取把这些户列入城建系统困难户建房补助对象里。这件事由光年镇长负责落实。大家看咋样?”

“同意。没意见。”大家回答。

“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现在井村干部都来了,顺便说说井村新农村建设的事。苗圃那块地我认真的研究过了,如果在南边坐南面北建两层村委会,北面是学校,东西是住户,苗圃正好在村子中央,这样建一个融群众集会、休闲、娱乐、锻炼于一体的广场行不行?”

宇文诚说:“农村要广场没用。要说锻炼,每天从早到晚在地里‘锻炼’着哩。”

“那是一等地,群众肯定不同意。”连清珍说。

“你们的担心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这是观念的问题。我们的新农村就要建得精致、现代,更要体现生态、人文,像井村和龙潭、李家大院比邻,咱们将来把井村也建成新农村旅游景点,搞农家乐,发展旅游经济。群众不同意,先不要说建广场,对外讲是建学校操场。老连,你们听清楚没有?就是建学校操场!

“对,是建操场。”连清珍应道。

“这事就这样定了。另外,昨天我看你们苗圃那些国槐苗子很好,省上小城镇建设现场会就要开了,就卖给镇上搞绿化吧,一棵多钱?”

“那苗子已经十五年的大苗子了,市场上一棵至少买十五元,镇上如果要用,我们也做点贡献吧。”连清珍说。

“行了,每棵二十元,根要带土球,九月十号我亲自看,你们将树移植到镇区街道。先决条件是保栽保活。”接着陈默然转向李光年说:“李镇长,小城镇建设观摩点的工作一定要加快进展,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县上,也关系到市上,一点都不能含糊。”

“好,我知道。”李光年应道。

“夜深了,散会吧。”陈默然转向连清珍说,“老连,你们几个都骑的摩托,回去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距离全省小城镇建设现场会只剩下五天时间了,各项工作愈加紧张。然而,天不作美洋洋洒洒下起了连阴雨,好在雨不大,间间断断地下着,施工照常进行。依照陈默然安排,李光年组织人趁雨间歇早已挖好树坑。今天他又亲自去井村监督挖树苗,每个树苗都带着一个大土球。从早晨六点到中午一点,四百棵槐树全部栽植到位。几条新修街道绿油油的,立刻有了生机。

陈默然吃过饭回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掏钥匙开门,下洪风村支书林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到他屁股后面说:“陈书记,有个新情况我想跟你汇报。”

陈默然边开门边问:“啥新情况?”

进了办公室,放下碗筷,陈默然取出一支烟扔给林强说:“你说有什么新情况?”

林强把烟点着吸了一口笑着说:“我们村上几个瞎怂放出话来,说到了那天要挡车哩。”

“哪一天?”

“就是全省开会的那一天。”

“有啥事吗?”陈默然问。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省市领导的车队不走新修的东环路从老西街过。”

“啥意思?”陈默然已经明白几分,还是提高嗓门逼问道。

林强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话。陈默然生气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吭吭哧哧干啥哩?”

“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领导看看,这边是新水泥路,我们老西街街道还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

“怪谁来?怪谁来?”陈默然一下子火了,手里拿着的烟盒“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他越说越气:“当初第一方案不就是给你们修街道吗?你们球长啦毛短啦净是意见。现在人家把儿子娃生下了,你们又看着乖,起初都干啥去了?前年咱把人家收购站的老房拆了,人家在原址上重建,你们扛上镢头铁锨,打得血里面捞骨头,就是挡住不准建,哪里的死娃把你们啃灵啦,见骨头都想啃。我现在给你说清,谁要挡车队你别拦,就让他去挡,全县几百名警察全部穿的便衣,前后周围都有,可能你还没见到车队自己就被弄上了开道车。行啦,你们西街再烂镇上也没钱修,回去自折自磨去。你记住,‘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后就别耍小聪明了。”

林强搔着头,红着脸出门走了。

林强一走,陈默然也不敢轻视,立即打电话把包片副镇长刘洋和包村干部蒲虎叫来,安排他们要密切注意下洪风村的动态,不动声色地掌握一切情况。决不能发生群众挡车队的情况。同时,让副书记邓河负责搞好信访稳定工作。

开会那天,县上安排得很周密,的确有便衣警察,但不是陈默然吓唬林强的那么多。全省的现场会开得很成功,得到了上下领导和曲湾镇群众的一致赞誉。下洪风村人不但没有当车,还彻底醒悟了,知道自己错失了良机。干部群众大会小会不断,一连商量了十几天。最后决定把街中心地段那二分多地处理了,筹些钱让德高望重的八爷和林强作为代表,去省上找八爷的孩童之交——省残联的季处长,跑项目修路。

陈默然看到用上洪风村这个支点撬动了下洪风村人发展的欲望,心里暗自高兴。一天,林强汇报说:“季处长找了一个朋友,答应明年给项目。现在需要镇上出一份文件。”

“好,文件让牛自成给你起草并协调去县上换文件吧,必要时我和牛镇长可以出面。”陈默然立即打电话叫来了牛自成,就换文的事作了安排。

生活在矛盾中,干事不可能没矛盾。尽管下洪风村人是认识到错过了发展的机会,但真正伤及个人利益时,还是七嘴八舌的说不到一块。西街有一座“农业学大寨”年代建的两层窑洞楼,村里人习惯上叫“大寨楼”。“大寨楼”是二十间两层。这楼尽管破旧,但地处繁华路段,生意非常红火。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上为了筹资建校,上下两间五万元,签了七十年的合同租了出去。现在,“大寨楼”横在街道中间,真正成了发展的拦路虎,要说拆迁,谈何容易。以前,陈默然在计划西街改造时,首先头痛的就是“大寨楼”。现在,他可以把这一切烦恼全推给林强。

不出所料,才过了三天,“大寨楼”挺拆派和反拆派就干上了,打的不可开交。陈默然听说了,也装作不知道。他心里清楚,农村这类事急不得,就像人生了疮,熟不透是好不了的。这事他们不打几次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天吃过午饭,陈默然还没出饭堂,就看到吵吵嚷嚷地从大门口涌进来一群人。牛自成说:“陈书记,你别出去,像是下洪风村的。”

“出去怕啥?”陈默然不以为然。

“街上这些人都是些癞皮狗,我去应付一下。”牛自成说。

“你去?你去他们闹得更凶。”陈默然说。

陈默然走出饭堂,那伙人就涌了过来,最前面的是“大寨楼”里生意最红火的王黑蛋,他满脸是血,不等陈默然开口就说:“陈书记,你管管,看林强那瞎种把我打成啥样子了。”

“打你,为啥哩?”陈默然明知故问。

“他硬要拆‘大寨楼’哩。”有人说。“把事没说好就领着人拆。”“你们镇上管不管,不管有说理的地方。”还有人说。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陈默然说:“别乱嚷嚷,你们是不是不愿意拆?可以,放心回去。”他回过头对牛自成说:“小牛,立即通知林强,不要拆了,群众不愿意拆什么拆?”

“拆是让拆,但要把事说妥了再拆。”王黑蛋说。

“这就好说,回去把脸洗洗等着,一会就有人来给你们处理。”

那伙人走了,陈默然叫来了宇文诚做了一番安排,就下乡去了。

乡镇工作有时候就像毛线球——蛋蛋清。应付过全省小城镇建设现场会,陈默然立即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新村建设上。他几乎一天三晌都在村上,在井村花的时间最多。

这天,县政府办通知,全市将要召开农村公路建设现场会,在全市总结推广土隆县“群众打底子,政府铺面子”经验,曲湾镇鸭河村到上洪峰村这条路是全县最长的一条通村路,将来要作为观摩点。要求垫好路肩,做好排水沟。开会没时间,陈默然正好要看看全镇的各项工作。他想,还不如先走东片各村,检查的同时,再分别安排整理路肩的工作。为了感受这条路,他让驾驶员从镇政府出发,直接到鸭河村然后往回返。一路驶去,平坦舒展。陈默然的心情也舒坦极了,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下午,陈默然和县政府办梁主任联系了一下,知道县长在县上。他就让李光年准备两条烟,晚上去找县长要钱去。到了政府楼下,陈默然手插在裤兜里前面走,李光年把装在文件袋里的两条烟夹在腋下跟在后面。

陈默然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开了。“刘县长,我俩来给您汇报一下工作。”陈默然说。

“不说啦,其他乡镇都来找我要过钱,就是没见你俩。我把这事细细想了一下,乡镇没钱苦撑着干实事的就是曲湾镇。你说需要多钱?”

陈默然看看镇长,俩人尽管对视着,但又不好当着县长的面交流。陈默然心里也没底,就试探着说:“县财政也紧张,如果方便就给我们十五万,如果您觉得多了就给我们十万吧。”

“不说啦,大干大支持,小干小支持,给你们二十万。”刘县长说。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陈默然和李光年争着说。

“还有事吗?”刘县长问。

“没有啦。给您带了两条烟和几箱苹果。”陈默然说。

“烟不要啦,苹果装到车上去。”刘县长说着给驾驶员打了电话。李光年把装烟的文件袋顺便放到办公桌上,俩人退了出来。

出了门俩人没说话,心里都甜蜜蜜的。其实,高兴的不是那二十万元,而是领导对他们乡镇干部辛勤工作的肯定。

猜你喜欢
宇文光年
圆上的点
涡旋光年
古惑仔
光年
伊甸园
一笔做了二十年的买卖
修电脑
我们和大黄鸭有个约会
宇文士及
走完一光年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