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槐

2011-05-24 10:45刘成章
延河 2011年7期
关键词:花豹团长月亮

刘成章

1

那当然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光绪年间的风,忽撩忽撩地吹动着中国男人的猪尾巴似的恶心辫子。有一天,一个年轻的赶车人在路边喊:“哎——!老李家!”我的一个祖先便在田畔上拄着锄头应声了:“听见了!你说,什么事?”赶车人说:“我二舅叫我问你们一声,明儿个能不能把你们的骡子借用一下?”我的祖先便慷慨应承:“行!叫你二舅明儿一早就来拉吧!”

这一幅情景,现在自是已然变得极为模糊了,有如一张早已发黄了的斑斑驳驳的照片,被珍贵地藏在包了两三层印花布的小木匣里边。不过可以完全肯定地说,那时候,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家,家境还比较殷实,据说有三孔窑洞,一匹骡子,两头牛,还有十几亩坡地和川地。可是当我爷爷由一个毛孩子变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的时候,忽然遇到一个大旱年,从夏季到秋季,庄稼颗粒无收,家里再也揭不开锅了,谷糠、玉米杆,树皮,观音土,弄到什么吃什么,甚至到野外捡了多年前就撂在那儿的狗骨狼骨,熬了汤喝;我爷爷不忍心教我爸和我伯这两个小伙子被活活饿死,先是宰了骡子和牛,后来终于抛出一句悲壮得让周遭山河猛烈震颤的话来:“卖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当我爷爷领着我爸和我伯把卖地换来的二斗半包谷背回来的时候,他老人家却一头栽倒在脚地,再也没能起来。我爸和我伯就用二斗半包谷中的一斗换了一口棺材,草草地安葬了我爷爷。后来眼看剩下的一斗半包谷吃得只有少一半了,为了能保住我爸的性命,我伯悄悄地背了一卷破铺盖,不知去了哪里;兄弟二人从此再未相见。我爸吃完了那些包谷之后,在村里再也无法活下去了,就也背了一卷破铺盖,眼里转着泪花,回头望了一眼家里的那孔窑洞,就一路讨着饭,到城里去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我爸竟在城里的一个叫做郭加寸的人家找到一份当伙计的差事。郭家的十几间铺面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郭加寸不像有的富人,总是为富不仁,惹得人人眼黑。他首先不贪,不狠。据说郭加寸这个名字就是他自己给自己起下的,其意是说,他的家业到了他的手里,只要稍稍有点发展就可以了。而我爸呢,为人诚实,从不使奸溜猾,很快就得到郭加寸的赏识。到了每年年底,郭加寸除了付清全年的工钱外,往往还额外地给我爸塞一个红包。几年下来,我爸居然攒下了一点儿银钱,并且娶了我妈。我外爷是外卖烧鸡的,他做的烧鸡在附近几个县都是很有名气的。这时我外爷刚死,家里再没任何人了。我妈原先跟着我外爷常做烧鸡,也会那门手艺,就撺掇着让我爸辞了郭家的差事,把她家的这个小买卖继续撑持起来。我爸虽然很不好意思向郭家开口,但是最后还是心存忐忑地硬着头皮向郭加寸说了,不料郭加寸先是百般挽留,后来还是满口答应下来。郭加寸说:“成人一事,胜吃三年长斋!后生!你去吧!好好把那烧鸡摊子撑起来——那是咱县上的一绝呢——让它发扬光大,也算你后生和我们郭氏门第的一件功劳!”

就这样,一首新鲜的烧鸡奏鸣曲,便在我家响起。我爸和我妈都是其中忙碌的音符。我妈当然是美丽的主旋律了,我爸紧密配合,副旋律也够得上是锦上添花。这之后,上街叫卖的舞蹈当然是我爸一人来进行了。生意还不错。大获食客们的青睐。青睐青青喜人心。吉星高照。财源广进。为了报答郭家对我爸的天大恩典,这年的腊月初二,郭加寸他爸郭老先生过寿的日子,我爸还用筐筐提了两只包了红纸的又肥又大的特制烧鸡,送进了郭家门楼。

我爸和我妈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爸每天从街上卖完烧鸡回来,大多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钟了,但还总见我妈把百年老汤烧得咕嘟嘟的,里面卤着由白变成酱红色的烧鸡和鸡蛋;旁边则还放着几只刚杀下的连毛鸡。我爸心疼我妈,又赶紧上去帮上一手,烧水,褪鸡,然后清洗。待一切事情干完之后,虽然都累得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但他们毕竟是年轻夫妻,上炕熄灯之后,总还要干几千年来年轻夫妻都要干的那号事情。第二天,他们又精神焕发地做着或卖着烧鸡。

刚刚两年过去,我就成了这小日子里的重要一员了。

可以说,我出生后的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妈;第二眼,看见的是我爸;第三眼,看见的就是公鸡母鸡和烧鸡了。那阶段我实际上与小猫小狗没有多少差异。当我初步脱离了小猫小狗状态而进了人的状态的时候,我就总喜欢在大人的怀里伸出嫩胳膊小手手,指着要去院子看鸡。我不明白我家的鸡为什么总是被绳子绑着,不是绑着翅膀就是绑着腿,反正是不让它自由行走。我喜欢从大人的手里接过一些小米或玉米糁糁,给鸡撒些吃食。有一天,我看见我爸又从乡下收回一笼子被绑着的鸡。我对其中的一只大红公鸡情有独钟,因为它有火红的鸡冠和火红的羽毛,有绿绿的长长的尾巴。后来,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要把磨得亮闪闪的刀子,对准那鸡脖子了。那时我妈抱着我,我惊讶地望着我爸手里的刀。忽然,我看见我爸一刀下去就把鸡脖子拉开了,鸡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预先准备下的一个小碗里,而鸡还在我爸手里扑腾着。我立时没命地大哭起来。我爸我妈便明白了:我心疼鸡,不愿意让我爸把鸡杀死。我妈于是拍着我说:“我娃的心好善呐!”我爸说:“如今这社会恶人太多了,要是再不生出些善的来,这世道恐怕就没救了!”

漂泊的草 贾平凹

我长到刚一岁的时候,我爸要是出去办什么时情,比方打个酱油呀,买个花椒大茴呀,总喜欢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们那里把这叫做“坐架架楼”。我爸用右手拽着我的右手,我便很自然地用左手抱着他的脖子了。我爸便转脸望着我说:“看他谁能生下这么聪明的娃娃!”他是一脸的骄傲。一次买上东西刚要出商店门,街上的一个胖老汉看着我对我爸说:“你好福气!”我爸得意极了,当着众人的面对胖老汉说:“反正,我是不愁我家的烧鸡生意后继无人了!”他正说着,我想尿了,我那时候才不管正处于何种场合呢;我说尿就尿,热尿水子就像一条河流,顺着我爸的脖颈全流到他的衫子里了。我爸顿时成了一道站立着的河床了,还冒着气。众人便呵呵大笑。我爸却以唱歌似的声调说道:“得仙草,拾元宝,久旱逢雨小子的尿——好事好事!”他的惬意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自从我出世的那天起,我爸和我妈就开始张罗着给我起名字了。起个什么好呢?他们想了总有十七八个之多,却一个个后来都被他们否定了。一天正踟蹰间,忽听天上一阵雷声隆隆滚过,房梁上挂着的一顶花豹皮帽子掉下来了,端端地掉在我爸的身上,抖下一肩膀的尘土,我爸感到很晦气,一把抓住那花豹皮帽子就扔到脚底去,我妈却双手捡起帽子,笑吟吟地说:“这是老天为咱娃起名哩!咱就把娃叫帽子吧!”我爸虽然觉得我妈说得太在理了,却又觉得叫帽子不理想,遂加以认真修改,说道:“我看叫上个花豹吧!”我妈听了笑道:“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于是,我的名字就被他们这样定下来了。

从此,这个我爷爷手里留下、我爸戴过多年的花豹皮帽子,在他们眼里,就变得越看越好看了,毛色柔韧鲜亮,花纹典雅高贵;它便成了我生命的象征。我爸我妈自在上面灌注了无限的感情,金贵得不舍再戴它了。左近的邻人哪里知道这些,他们有的冬里进山收山货时往往跑来想要借用一下,我爸我妈当然是绝对不会再借给他们的了,我爸我妈总会编出一些理由,将其支走。如果支走后又过意不去,他们宁可事后帮这些邻人干些力气活,以做人情上的补偿。

不独如此。我爸我妈给那顶帽子做了个玻璃纸罩子,罩了搁到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一转脸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了,心里便有一股热流涌动。每过一月两月,他们还总要把它取出来晾晒晾晒,总是让它不潮不蛀,清清爽爽,总是怕它受了委屈。花豹皮帽子当然跟着我走了鸿运啦。

也从此,“花豹”二字,便成了我家这屋子里被呼唤得最多的字眼了。

2

“花豹!教妈给你擦把脸!”

“花豹!把小板櫈给爸拿来!”

每天,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声音之中。这声音是发自心坎里的亲昵和慈爱,让我感到无忧无虑的幸福。我隐隐意识到即使哪一日天要塌下来,我也是不必害怕的,因为有父母的四只大手会给我高高撑起。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找街坊的小朋友们去玩。我常常玩得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却越玩越高兴。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妈便走出屋门到处喊我。有时候她一下找不到我,就转身叫来我爸,分头到处大喊起来,于是“花豹——花豹——”之声,响遍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因此这城里的所有居民,几乎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几乎成了这城里除了郭半街之外,名气最大的一个人物了;甚至连南街一家照相馆门前挂的鸟笼里的红嘴鹦鹉,也整天喊着我的名字。不过这也曾经给人们造成一个误会,有些外地人不知底里——大概也是个低智商——还以为这座小城豢养着许多花豹呢,不惜悮工悮时地跑上好几十里路,前来观看。

有一次过端午节,我满头大汗地玩耍回来,正在忙着包粽子的我妈一看见我就说:“哎哟!看我娃头发长了多长了!看把娃热的!”她然后朝着正准备出去收鸡只的我爸喊,“我一时腾不下手,你赶紧给娃把头剃一剃!”我爸难为地说:“我不太会啊。”我妈说:“有什么不会的?学嘛!”我爸只好给我剃了。他是第一次给我剃头。我的头发长了向来都是我妈给我剃的。我爸战战兢兢地给我剃了起来。哎呀好疼!我一边躲着一边哭了。我妈一看赶紧赶了过来。她一看,我的头上竟被剃出血口子来了。这可把我妈心疼死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把将我爸推开,再不管包什么粽子了,拿起剃刀给我剃了。她剃得真好,就像用口吹气一样,一会儿就把我的头发剃得在脚底掉下厚厚的一层。她还像往常一样,给我的脑门心留了一撮小“锁锁”,有一寸长短。

有父母共同呵护着我,我像一棵嫩苗似的在茁壮成长着,满身尽是舒心的阳光和雨露。

可是古人早已说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还不满六岁的时候,我妈因为一个很普通的伤风感冒,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后来转成肺炎,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家的原本欢乐和明亮的屋子,陡然间变得空洞、孤寂和阴暗了。我爸当然每天还是要出去卖烧鸡的,不然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但是他走去的脚步竟然是那样的无力、痛苦和蹒跚。我每天夜里几乎都会梦见我妈,而梦见她的时候,总是看见她在前面走着,我拼命喊她她也不答应。我因此总是半夜哭着醒来了。我爸这时候便尽量乖哄着我,可是我发现他也悄悄地擦着眼泪。

然而由于我妈的死,却使我长大了一截子。我开始懂得不能光玩了。我常常帮助我爸烧热水,烫鸡,褪鸡毛。我爸出去卖烧鸡的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总是要把我领上一同去。午饭时我们就在街上随便买的吃上点什么。我爸叹口气心疼地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你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晚饭咱可不能马虎。”于是我们一边卖烧鸡,一边瞅机会买了新鲜蔬菜,准备晚饭享用。起初是快到晚饭时,我爸把我领回去动手做。但是我看见我爸这样实在太累了,并且看见他回到家还惦记着这天的烧鸡能不能卖完,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因此有一天我提出让我先把蔬菜提回去洗下。我爸先是不同意,后来答应了。我回去不光把蔬菜洗了,还切得堆下一案板。我爸回来喜出望外。他虽然看见我切下的菜就像给骡马铡下的干草,长的长,短的短,但他还是高兴地拍拍我的小脑瓜说:“不错!我们花豹能顶上事了!”

不过祸事并没有到此完全了结。过了一年,我爸去卖烧鸡的时候,遇上一个流氓,这流氓偷了一只烧鸡还不认账,我爸气得推了他一把,并且从他的怀里搜出了烧鸡。谁知这家伙极坏极坏,他过后支使他的一个同伙,趁着买一颗卤鸡蛋的时候,给烧鸡上偷偷下了毒药,结果一天下来毒倒了一片人,并且死了一个。警察局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就把我爸逮了,关进了大狱。我曾几次拍着监狱的门要探望我爸,都被枪托子无情打开。这期间,我只好一个人瞎胡过活。本来我想着冤狱总有清白的一天,不想等了多半年之后,我爸竟不明不白地惨死在监狱里了。得到噩耗后,是好心的邻居帮我把我爸安葬了的。从此,我成了无根的沙蓬随风滚,一路要着饭,不知走了多少村镇县市,最后到了省城西安。

西安城墙高大,车来车往,商号如林。在羊肉泡馍馆的桌椅边,肩搭白毛巾的店小二穿梭呼叫;在钟楼下的盘道上,一个身穿绸衫子的高大汉子,戴着让人难以一窥其内心的宽边墨镜。胖如皮球的老汉。拖儿带女的逃荒者。一蹿三尺高的制作油泼面的耀眼火焰。喷香葫芦头。流油小汤包。三轮车。三轮车。又一辆三轮车飞快地来了,停在路边,上边走下一个妖艳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宽阔的人行道上,来往行人的各种容颜和后脑勺,有如波涛滚滚起伏,数不胜数。当然,在这里,一个悲苦凄怆的孤儿的来到,就像飘落下一星尘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3

在古城西安的滚滚红尘里,我终于摆脱了心灵上的巨大哀痛和愁戚,融入到一群小叫花子里头去了。我们白天到处伸出一只只小黑手,为的是得来一张揉皱了的小钱,一块还有些热气的馍馍,或者碗盘里的一些残汤剩羹,以求维系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基本需要。晚上,我们就睡在不知什么人在古城墙上挖下的破洞里。不过虽然苦情深重,我们却是很乐观的。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们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抖不完的笑料,唱不完的种种歌谣。我们几乎也像三国时的刘禅一样,乐不思蜀了。一天,我们幸运得很,正赶上一户有钱人家过喜事,我们一齐拥到那里;主人也很大方,给我们每人发了三个雪白的馍馍和一碗香喷喷的肉菜。我们早早地就都吃饱了,而太阳又照得暖洋洋的,我们耐不住寂寞,就跑到西羊市唱了起来。我们先唱的是《崖娃娃》和《鸡娃鸡娃槓》,正唱着,忽然看见一个农妇领着一个农村小姑娘走过来了,小姑娘提着篮篮,长得很好看。我们中的有些人就向小姑娘瞎起哄。农妇一看这样,就拽了一下小姑娘,紧张地说道:“月亮,咱们快走!”我立即想到那农妇一定是月亮的妈妈。但月亮似乎对妈妈说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竟还边走边笑嘻嘻地望着我们。于是,我们中的一个叫做叫卜溜的小伙伴起了个头儿,大家就很有针对性地唱起了另一首歌谣《槐树槐》了:

槐树槐,槐树槐,

山对山来崖对崖;

崖边锣鼓咚咚嚓,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没来。

下面几句本来应该是“说着说着人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纂儿。”但娃娃也有娃娃的创作才能,我们做了即兴地修改,冲着月亮唱道:

说着说着人来了,

跟着娘,提着篮,

光着屁股梳着辫儿。

这样唱着,我原以为月亮会恼的,不料她却仍然笑嘻嘻地望着我们。只是她妈却生气了:“你们这些没眉眼小子,怎么这么嘎咕哩!”可是叫卜溜确实嘎咕,他听了不但不认错,反而进一步喊出些脏话了:

谁骂他爷谁放屁,

他爷就像看大戏。

月亮妈一听怒不可遏,就弯腰捡起块土疙瘩,向我们扔了过来,并且怒骂着:“把你们这群无良孙子倒没办法了!”叫卜溜也不示弱,就也随手抓了一块瓦片子,扔了过去。不料这块瓦片子端端砸到月亮的手上了,月亮手一缩,篮子掉了,里面装的枣子掉下一滩。月亮哭了。月亮妈一边骂着,一边给月亮揉手。我看见月亮的小手纤纤。小手纤纤使我心疼也心动。心动当然是隐隐的,因为我毕竟还是个娃娃。

叫卜溜虽然野性十足,但这时候也倒害怕起来,慌忙与别人一起撒腿跑了。本来我也想跑,可是看见月亮母女的可怜相,心一下软成了火晶柿子,就默默地跑过去,帮她们捡拾地上的枣子。月亮妈显然对我有了好感,说:“好娃娃!你再别和他们混在一起,要不就学坏了!”我说:“大婶!刚才是我们的不对,我代表他们向你道歉!”月亮问我:“你叫个什么?”我说:“花豹!”月亮问:“花豹?就是在野地里乱嚎的花豹?”她妈听了忙说:“看这没脑子的月亮!你怎长了那么一片脏嘴?!”月亮赶紧吐了一下舌头,说道:“花豹哥哥,你别恼啊!”我说:“不恼。”我问月亮:“你们到哪里去啊?”月亮说:“我大舅家;我大舅开个药铺,是卖西洋药的。”

又说了一些话,我就转身跑了。但我听见月亮在我身后大声喊:“花豹哥哥!你家在哪里啊?”我家在哪里呢?我能怎么回答呢?我自顾自地跑了,去寻我的小伙伴们。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有一身的坏毛病,但是在目前,唯有他们才能与我日夜相伴,能消解我的孤独和饥寒,能使我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我每天早晨起来,怎样才能熬到进入梦乡。

我找上他们之后,有些人便向我胡说八道了:“哎呀!咱们的花豹学得会骚情了!”“哎呀!咱们的花豹有了丈母娘了!”“哎呀!你花豹明天就搬去搂你的小月亮吧!”叫卜溜则又唱起专门攘逗我的新编歌谣了:“天黑哩,哪里睡?花豹睡到驴槽里。铺什么?铺月亮。盖什么?盖簸箕。”我听了就打他们,他们就跑。

月亮和我本来是陌路偶遇,本已再没任何瓜葛了,但经他们这样地说来说去,我倒隐隐地思念起月亮了。有一天听到我的几个小伙伴竟然用侮辱性的言辞说月亮了,这使我心上不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就和他们打了一架。可是我虽然很生气,却并没有从此离开他们,原因还是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离开他们耐不住孤独和饥寒。他们分别看来是有许多毛病的,但要把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我的一个保命神仙。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们对我实际上还是深藏着一片好心的。

这年八月的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痢疾病,是他们每天给我喂吃喂喝,并且一天无数次地扶我上茅房。后来见我老是不好,叫卜溜竟设计从药店偷来痢疾药,让我服用。他们虽然把药偷来了,但是其中最后离开药店的叫卜溜,却被药店扣住送到警察局,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是即就是这样,当我向他表示歉意和谢意的时候,他却说:“咱哥儿两个,哪里用得上客客套套!”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们已是久闯江湖的英雄好汉了,而其实,这当儿,我十岁,他才只有九岁。

4

春雨霏霏。

我们给城墙根栽了一棵小槐树,中国槐。我们给上面浇了些水,又每人都给上面撒了一泡尿。

为什么要栽中国槐呢?因为我们总是喜欢《槐树槐》那首歌谣。

槐树发芽了,长叶了。

风一吹来,小槐树一动一动的,想和我们一起玩耍。

我们说:槐树,你长吧!长吧!

槐树真的长了。长得欢欢实实,眉开眼笑。

到第三年,槐树已经长得很高了,上头常落着鸟儿。我们有时候洗了小布衫,也搭在上面。

不料有一天,有个乡下人拉一头驴,驴把我们的槐树皮啃光了。我们的槐树不久就死了。我们又悲伤又顽皮,仿照大人,给槐树开了个追悼会。我们都在胸前戴了白花,还在嘴里哼着哀乐,叫卜溜还佯装着哭嚎。一个警察前来干涉我们,叫卜溜说:“你哥哥死了你也不哭吗?”

警察一举起手里的棒子,我们全跑了。

后来,我们在原来的地方,又栽了一棵槐树。那槐树几十年后我还曾见过。我的儿子玉山和他的爱人鸽儿也曾见过。但那时候,它已经长了有一抱粗了;落了一地的黄黄的槐米;树上还住了一窝雪白的仙鹤。

5

当我的从家里穿出来的棉袄小得再也不能穿的时候,我已经满了十五岁了。我穿上那到处开花的小棉袄,就像耍猴人牵着骑羊爬杆的小猴子,常常惹得我的小伙伴们乐不可支。有一天,带着黄沙的西北风呼呼刮着,我去一户药店门上要饭,冷得浑身簌簌发抖,正在擦拭瓶瓶罐罐的药店主妇回头看见我,让我等一等,一会儿拿出一个包子塞到我的手里。我正打算离开,听见这主妇和掌柜的啦起话来。他们说到了月亮的名字。我心头一震,于是站了下来。我问道:“你们是月亮的舅舅舅母?”他们说:“是啊!你怎么认识她的?”我说:“见过。我还见过她妈哩。”由于有了这一层关系,他们对我立刻亲热起来;看我身上的棉袄太小,女主人就回里屋寻出个打过补丁的大人棉袄,满怀同情之心地给了我,并说道:“孩子!你拿去穿吧!”她显然是把这件棉袄当作重要东西施舍给我的,而那个包子,在她看来好像可以忽略不计。其实对我说来也是如此,因为吃食天天总是能够要到一些,而棉袄,那比一个月要来的吃食都贵重得多,得到它,简直是老天对我的浩荡开恩。我感激地向那主妇鞠了个躬,回头就要离开。那主妇却又叫住我,让我把原来的破棉袄脱了,又亲手将大棉袄给我穿在身上,并笑眯眯地端详着;我随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这大棉袄把我的膝盖都遮住了,像穿着个道袍,但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时那主妇才说:“你去吧!”我又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大概又看见我脸上脏兮兮的,就端了一盆冒气的热水,让我美美活活地洗净了我的脸。好多日子了,我从来没感到自己的脸上有这么清爽。

与他们告辞之后,我一手拿了包子吃着,一手还抱着原先的小破棉袄。走了一会儿我想,这小破棉袄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还拿着它有什么用呢?就一扬胳膊,把它扔过肩头,扔到身后去了。谁知随着那小破棉被卟沓一声落地,却同时有了啊呀一声的女声的尖叫。

我回过头去,看见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汽车旁边站着两男一女,男的一个岁数挺大,像个军官,一个像个随从,女的一脸忧郁憔悴,看样子是军官的太太,我的破棉袄一定正好打在那女人身上了,现在正拿在她的手里。女人皱着眉怒气冲冲地骂我:“哎呀!你没长眼吗?怎么把这又臭又酸的东西往我脸上摔呢!”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一开口就骂人哩?谁知道你在我背后哩!”军官正欲开口,那随从从官太太手里接过棉袄,凶神恶煞般劈头向我摔来:“你这秃小子识相点!还不快给乔太太道歉?”我歪头斜瞅了那随从一眼:“干你什么事哩?半崖上多出个驴嘴!”那随从道:“小杂种!你还开口骂人!”说着便挥起胳膊就要打我。这时乔太太却急急地走到我身边,一边喊着“别打别打”,一边向着军官说道:“老乔!你看!你仔细看!”军官走了过来,就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嘿!这么像啊!”乔太太随即不容分说地把我揽在自己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一时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们。过了一会儿,乔太太把军官拉到一边,二人嘀咕了一阵,只听军官说“可以可以”,太太又走过来了。她亲热地问我:“孩子!你叫什么?”我说:“花豹!”她又问:“你家在哪里?”我说:“我没有家。”这时太太的眼里又闪烁着泪花:“花豹!你跟我们去吧!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说:“不!不!我的许多好朋友还等着我哩!”军官说:“什么朋友?不就是城墙根底下的那帮要饭娃娃吗?你跟我们去吧!”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你,看见你心里觉着格外亲!”乔太太说:“孩子!是老天爷把你送回来的!你跟我走吧,我给你缝衣裳,做饭,送你上学读书!”我还不想去,军官说:“这么吧,你去我家先住两天,只两天。要是觉得好,你就住下;要是觉得不好,随你走,我们不会把你箍住。你看行吗?”我这时想,也好,我今晚的饭还没着落呢,就坐上汽车跟着他们去了。

他们家好阔气!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窗明几净。穿衣镜。钢丝床。墙上大挂钟,脚下红地毯。还雇了一个女佣人。我长了这么大小,还从来没到这样的地方去过。一天下来我终于知道,军官当的是团长。人们都把他称作乔团长。但天下没有百般如意的人家,他们之所以千方百计把我弄到他们家里,是为了疗治他们(主要是赵太太)心上的一种隐痛。他们曾经有个儿子,和我年龄相仿,又和我长得十分相像,可是在去年得病死了。那儿子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他们的悲痛可想而知,特别是赵太太,整天过的是哭鼻流水的日子,人一下瘦了一圈,头两个月就一连昏死过七八次。乔团长怕她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就专门请假陪她到南方许多名山大川转了两个多月,又让她到她娘家住了些日子,才把乔太太的精神调顺了一些。但要把死去的儿子从她的心上连根儿挖去,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她时不时地总是会想起儿子来,想起的时候就总是难掩捥心之痛。现在我来了,他们就把我想象成他们的儿子的复活,让我占据他们的儿子给他们心上留下的一片疼痛的空白。

后来我进一步知道,他们之所以真心诚意地把我接到他们家里,是想收养我,教我做他们的儿子。乔团长说:“孩子!从今往后跟我姓吧!我再给你起个又好听又雅致的名字。什么花狗呀花豹的,多土气,以后再别那么叫了!”乔太太对我更是疼爱得无以复加,一会儿问我吃不吃,一会儿问我喝不喝,一会儿又问我住惯住不惯。我知道,那是从她心坎里冒出来的一片实实在在而不存半丝虚假的伟大的母爱,尽管我只是个代替物。我不能不为此深受感动。我因之联想到我的不幸早亡的母亲父亲来,而联想起就不由得暗自落泪。我想我的生身父母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只要有灵,他们思念我的情况一定和乔太太思念她的儿子是一模一样的。由于这样,我一方面为乔太太的一片真情所打动,一方面又为我的母亲父亲肝肠寸断。思前想后,我非常感激乔太太,但我想我绝不能给她“为儿”,我更不能改我的姓和名字,姓是我们老李家一代代用血脉给我传下来的,名字是我爹娘亲自给我起的。我想我如果那样做了,那就是卖祖宗丧天良的事情,我的父母都会在黄土里难以安宁的;他们的心会因我而破碎流血。所以当乔团长俩口一再央求我时,我只能不断地摇头。

但乔团长还不死心,还想作些最后的努力。他说:“那是这样吧,你不用改姓,你永远姓你的李!”我还是摇头。乔太太急了,声泪俱下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她突如其来的这一重大举动,使我既吃惊又不知所措。后来我就紧偎在她的怀里,一个发自内心的称呼冲口而出:“姨姨!”我然后对她说,“姨姨!将人心换人心,虽然我是我们李家的儿子,但是,我一世都会记住你们对我的好!”最后乔团长想出个很好的主意,他说:“花豹!你看这样吧好不好?你只要留下就行,可以给我当个的小护兵,每月还有军饷可花。”

这,我当然满口答应。

对于这样的结果,乔太太虽然多少有些遗憾,但她却也表现出了枯木逢春似的喜欢。她的容颜忽然明朗起来,就像云缝里忽然射出了一片阳光,何其灿烂!

6

那年头还在全民抗战,我们的部队也到抗日前线立下了一些赫赫战功,乔团长还曾三次挂彩,可是后来还是根据上峰的命令,把队伍又拉回到陕西了。拉回陕西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对付共产党。乔团长在全团大会上训话说:“兄弟们难道不知道吗?共产党的老窝就在延安!延安在哪里呢?就在咱们陕西的北头!”于是我们的部队就在一些紧挨陕北的地方,来回巡逻巡,其间和共产党发生过好几次严重的摩擦,交火规模相当大,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不久日本投降了,人们本来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为国共两党只是一家人里头的事情,好办,再大的恩怨和误会也是终归可以消除的;从此可以共同建设新中国了。可是喜庆的花炮还没有放完,气氛又陡然紧张起来。一天夜里,乔团长接到紧急命令,立即把队伍从城里拉到几个村子里去;因为要是和共产党打起仗来,那儿就是战争的前沿地带。我们连夜开拔,赶天明就各就其位了。团部的驻地叫做杨村。

第二天一早忙过许多事情之后,乔团长看我闲得慌,就对我说:“花豹!你可以到村里转转去!”乔团长历来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虽然是他的贴身护兵,他却从来没训斥过我,而且事事照顾我,使我成了团里的一名非常惹眼的角色,连有些营长要请假回家看看,都要先向我求情,让我先给团长说说。我在团长面前也没有任何拘束感,进他的门根本不需要来报告敬礼那一套。现在经他一放话,我就到村里各处转悠去了。

农村毕竟和城市不一样,地上是车辙、牛粪、遗落下来的庄稼秸,房上是飘起来的白色或淡蓝色的柴烟。这儿那儿,还有鸡和狗,还有草和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特有的气息。大树真不少。但凡一棵一搂粗的大树,差不多都能遮下一个网球场大小的阴凉。鸟儿也多,到处飞着,叫着。除了团部驻的大院外,还有好几个高门楼大院,有些门前还安放着一对小石狮子。不过大部分人家住的房舍还是显得多年失修,破败不堪。一些农民正赶着性口扛着农具,向田间走去。村里有一口井,我看见许多人都正在井上绞水,包括我们部队的好几个伙夫。

这口井上一清早还发生过一场军民纠纷:老百姓要绞水,我们的伙夫霸住不让,说是老百姓当然也是应该吃水的,但是绝不能悮了军国大事。老百姓气愤不过,有些胆大的就和我们的伙夫大吵起来,但我们的伙夫也是当兵的呀,大概心想哪有老百姓敢在兵的面前出言不逊的,就动手把一个农民打了几下。乔团长得知事情之后,急忙赶了出来,立即决定把打人的伙夫关了班房,并且宣布,井是老百姓的井,就不说优先老百姓绞水吧,起码应该军民平等,凡是前来打水的,一律按先来后到,先来先打,后来后打。不过乔团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如果遇上军情紧急,一切须服从军情,请老百姓多多包涵。”乔团长常说,“只有军民紧密合作,才能无敌于天下;只有猪脑子才会处处得罪老百姓。”

我走过一个短墙边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粉红衫的姑娘,也挑着一担水桶向井边走去。她鲜艳的衣着,她窈窕的腰肢,她挑着水桶的轻盈的步伐,无不让人眼睛一亮,就像看见一幅名画。这时一个农妇倚着门框向那姑娘喊道:“要是井上人太多,你先回来,过一阵咱再担。”姑娘的脸只偏了一下,继续向前走着。那农妇又喊:“月亮!你听见了没?”姑娘不高兴地回头说:“妈!你小声点不行?”我本来已走过去了,“月亮”二字忽然在我心上震颤了一下:哦,月亮,怎么好像曾经听过这名字呢?是哪一年?在哪里?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立即回头跑到姑娘的面前,一看,当年的大模样还在,就是她!我开口就激动地说:“月亮!你还认得我吗?”月亮一看我穿着一身黄军衣,是个当兵的,紧张而又警惕地躲闪着。我赶忙又说:“月亮!我是花豹呀!你忘了?那年,西安,槐树槐,槐树槐——”月亮这下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山对山来崖对崖!花豹!是你呀!我以为你早都饿死了!”我说:“怎么会死呢?我的命长着呢!”月亮高兴得很,水也不担了,要领我到她家去。我就抢过她的水担挑在肩上,一路啦着,跟她去了。

月亮爸是个干瘦老汉,他对我的到来显然有些诚惶诚恐。月亮妈显得老面多了,她虽然认识我,大概因为我已不是当年的娃娃,而且又成了一个当兵的,也好像对我有了几分戒心。月亮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叫营合,妹妹叫月牙儿,年龄都还小。这天月亮要给我做饭,但我不会那么不知趣的,只坐在炕沿嗑了些瓜子,就离开了。

在这个村子住了几个月后,月亮父母对我的态度终于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可以叫做日久见人心吧,他们一定看出我并不是兵痞二流子,并不是长坏心眼的人。我以后就在有空的时候去给他们挑几担水,劈一些柴,或者干一点小农活。有时部队上吃了什么好的,我还从伙夫那儿偷偷要出一些,去送给月亮家。他家当然有时也会留我吃饭。

月亮一家特别爱干净,他们的穿戴虽然也像周围一般人一样破旧,但却从来不见脏,即使是炕上的被口、枕头,也都总是看起来清清爽爽,闻起来没有任何异味。那要归功于月亮母女俩了。村里有个大涝池,那涝池边,每隔一两天,总会有她娘俩或她们其中一人的身影出现。农村人买不起肥皂,洗衣裳完全靠的是手劲,所以总见她们搓啊搓啊搓个不停;要是能有些皂角,那就是她们的大福份了。可是这村里偏偏只有一棵皂角树,没到皂角完全长好的时候,就几乎全被行动迅捷的人摘光了。当然不可能一个不剩的摘光,因为皂角树上有刺,长在树梢的实在太难摘了。一天,我看见月亮和她的弟弟妹妹在皂角树下踅磨来踅磨去的,月亮的手里还拿着根长杆杆,我就知道她们是瞅下树上的一星两点的残皂角了。我走了去,果然,树梢梢上的缝隙间还掩盖着那么两三个。但是她们的杆杆比起来太短了,而她们扔石块打,准头又实在不行。我一看就说:“你们等着!”团长有把打鸟玩的气枪,我把那气枪拿了来,啪啪三两下就全打下来了。月亮和她的弟妹们捡起皂角,比得了什么宝物都还要高兴。之后,我还给月亮送去我仅有的一块肥皂。那时候部队物资供应相当紧张,再多了我也没有。

月亮的粉红衫,每天每天,总是撩动在这乡村的风景中,也总是撩动在我的眼中,心上。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太喜欢月亮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由不得想和她挨得近些,闻闻她身上的天仙一般的味道。我梦想着有一天她能和我拜个天地。有一天,我大着胆子想拉她的纤纤巧手,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人是爱情上的最执着的动物,我毫不气馁,继续追她。当我有一天实在心里憋得难受的时候,我就逼着她,要她给我一句爱的承诺。可是她说:“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一来我年龄还小,二来我父母嫌你是个当兵的,根本不会同意。”我急了:“你年龄小我等你,十年八年都行;你父母不同意,我找她们去,我要质问他们:当兵的不是人吗?你们为什么要歧视当兵的?”月亮当然拦住我了。我想问题主要在她身上,她是对我还没有产生感情。我痛苦极了。我陷入深深的无边黑暗之中。但是,月亮是树我是藤,我不能摆脱对于月亮的纠缠,我总是继续追着她。好在,对于一般的接触和交往,她却表现得极为大度,还像往常一样。这稍稍能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不然,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崩溃的。

7

老百姓天天盼着太平日子,可是太平日子也许跑到爪哇国去了,硬是不见踪影。国共两党的仇好像越结越有点深了。它们各不相让,互相指责,都说是对方在故意挑衅。一山容不下二虎嘛!不过依我看,责任恐怕主要是我们国民党的。我们国民党仗着军队多,势力大,又有着好枪好炮,总想把共产党一举消灭。不过作为一个当兵的小喽啰,咱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只能跟着命令行事。自从团部迁到杨村,我们团好像已经和共产党打过三四仗了,双方都有不少伤亡。忽然有一天,乔团长告诉我,准备和共产党谈判一次;是共产党提出谈判的;这一带的各界知名人士也有这样的强烈要求,呼声不断。这样,过了几天,乔团长就领了我们一行五人,按照双方约定下的地点,前去谈判了。

那天那儿的雾很浓很大,树木房舍都像罩在一片浓浓的蒸汽里边。我们的汽车开去的时候,首灯一直打开着,但灯光被那蒸汽罩得活像一双瞌睡的眼睛,老是难以睁开;只晃着一点儿微弱的红光。那天司机张头儿没来,刘副官一身二职,既是代表又兼开车。我当然不属于谈判代表。他们一到都朝一个有哨兵站岗的大院子走进去了,只有我一人留在外面,让我照看汽车。团长说:“土八路很少见汽车,别让他们随便动来动去的,以防弄坏了。记住!”我说:“亲爱的团长大人,你放心去吧,这点事绝无问题!”团长夫妇一直都喜欢我和他们这样开玩笑,仿佛这样一来我和他们之间就亲密无间,情同骨肉。团长满足地笑笑说:“花豹!今天忒凉,小心感冒了。车里有我的大衣。”但我的身上好像火气特别大,根本没感到一丝凉意。

那天我发现,人只要醒着,眼睛就不能不有所观望,否则,比肚子饿了还要难受。隔着屏障一般的厚厚雾气,我尽力张大眼睛,向四方瞅着,结果一无所获。我讨厌这包裹了一切的浓雾,它让我变成了睁眼瞎子,让我烦心。这儿是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我很想看看它的新鲜模样,可是,我显得那么无力和无助。但我不甘心,仍然连番向四方瞅去。呃,好啦,我终于看见那边好像有个人了。由于仍然看不清,我拼命地挥动着双臂,力图把浓雾赶开。后来,我终于欣喜地看到那边确实有个人,那人身边还拴着一匹马;那人穿着八路军的灰军衣,年岁和我差不多。我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努力向我这边看着。那时候我们俩显得那么对称,好像一个在镜子里边,一个在镜子外边。我们互相看了几次之后,我便做出一个十拿九稳地判断,即:他也像我一样,是哪个军官的护兵。他现在站在那里是专门看马的,像我在这边守着汽车。尽管由于政治的原因,我们不能接近,不能打招呼,不能说话,但是,因为有他陪伴着我,我便感到不再那么孤独和寂寞了。

谈判总不见结束。我想,双方不要再打就行了嘛,不知有什么好谈的!等呀等呀总不见他们出来。恐怕人人都有过等待的经验,那是最让人难熬的事了。

忽然起了点风。风刮的时间并不长,却偏偏把我的帽子刮掉了,帽子骨碌碌地滚到那个八路军护兵的脚下了。我只好走上前去捡拾。我到了那里,那个八路护兵友好地捡起帽子,递给了我。我看他眉毛很浓很黑,就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鼻梁挺高,嘴上也像我一样,有了毛茸茸的绒胡子。他比我高些,我却比他胖些。我对他说:“谢谢你!”他说:“不用谢。”我本来就要离开了,却忽然发现就在他的身边,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上面挂了很不少的皂角。我立时想起月亮了。我想我无论如何要给月亮摘回去一些。但这是八路的地盘呀!我就涎着脸问那个护兵:“哎,我该怎么称呼你?”他说:“我叫顾在。”我就自我介绍:“我叫李花豹。”我又说:“顾在!我能不能摘你们的一点皂角?”顾在大方地说:“没问题,你摘吧。”我于是就摘了。皂角树上长满了尖利的棘刺,不好攀爬上去。可是低处的并不多,没摘几下就摘完了,我便踮起脚跟把手向高处伸去,显得非常艰难。顾在看见我的窘态,就往地下一蹲,说道:“来!你站到我肩头上!”我也没客气,两脚往顾在的肩头一站,顾在用两手抓住我的两个脚脖子,呼地一下,我就腾空而起。我一边摘,顾在还一边和我啦着话。不久便摘下好大一摊。每个皂角都闪着黑紫色的光泽,而且都荚大籽满。我从车上取了个袋子,把皂角装了起来。谁都能想到我高兴成什么了!我几乎忘了我和顾在的政治区别,就和他亲兄弟样的想到什么就啦些什么。

浓雾渐渐散去的途中,太阳把它强烈的光芒,猝不及防地泼到我们的身上了。我们像成了两个金人。我们都眯缝着眼睛望望太阳,然后继续啦话。我从顾在口里知道,八路把护兵不叫护兵,叫的是警卫员。顾在是给他们的团政委当警卫员的。顾在说:“花豹!你过我们这里来吧,我们这里官兵平等,不受欺负。”我说:“可是,你们穷,吃的不好,穿的不好。”顾在说:“那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们比你们还要阔气!”就这么啦了一阵,好像没什么再值得啦的了,我就心血来潮,像鸡一样单腿独立,又用双手把另一条腿扳起来,然后说:“来!”顾在极聪明,他立时明白我是要和他顶拐拐了,于是他也把腿做成我的那个样子,我们用单脚跳动着顶了一阵子拐拐。顶拐拐比的是爆发力,要猛然使出很大的力气。我们一边顶,一边乐得忘了一切。那时候我们都忘了我们是两个不同营垒的人。我们不知怎么一下就突破了多年形成的心理区隔,变成两个脱离了政治色彩红白色彩的人,两个单纯是爹生娘养不带有任何附加标记的人,两个有着共同祖先共同血脉共同文化传统的中国人。我想我们的后辈子孙,很可能难以想象,在国共反反复复的兵戎相见的数十年岁月里,还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个历史镜头。

是的,我们那时候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犹如刚刚坠入人世,啼着,舞动着胳膊腿,心里一派混沌;我们犹如刚刚做过淋浴,洗掉了经年的积垢,浑身透着太阳花的光亮,得意忘形;我们像两股陌生的风,猛然间穿越了横亘在中间的一座连天的高山,碰撞在一起,飞旋在一起,哗笑在一起;我们像两股殊异的水,猛然间冲决拦挡在中间的一座铁筑的大坝,涌流在一起,激溅在一起,歌唱在一起。我们顶呐顶呐顶呐,顶得蓝天晃动,顶得树梢摇摆,顶得汗落如星飞尘如诗。顶呐顶呐顶呐顶呐,我们如醉了的云,我们如忘情的鹿,我们如踩着韵律欢舞着从李白的诗中走出来,走出来的那些飘逸洒脱,洒脱飘逸,还有那些霓衣风马的千古风流和万世自在。

我们笑眯眯地望着对方的纯真笑容,就那么顶啊顶啊,一共顶了二三十次。我好像是输多赢少,顾在显然比我有劲一些。顶完后我把顾在的袖筒掀起看了一下,他的胳膊上尽是肌肉疙瘩。我简直想象不来,一个整天吃着粗糙的小米饭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如此强健的体魄呢?

这次回去后我把皂角交给月亮,月亮可欢喜坏了,赶紧给我拍打肩膀上落下的一路尘土。她妈也喜欢,连声说:“我昨儿个晚上刚梦见一点点皂角都没有了,急得我前院后院地乱翻腾,可好,花豹娃今天就把皂角送来了!”月亮爸也笑嘻嘻地说:“我早就说过嘛,是人都有三年旺哩!”那天他们再怎么也不让我走,给我压了一锅有肉臊子的热气腾腾的荞面饸饹。辣子、芫荽和野韭儿随意放。那饸饹真香!

8

我一遍一遍地走向村里那个大涝池。那里有饮牛的,也有洗衣裳的。洗衣裳的女人们一拨又一拨的,有的总是说说笑笑。蓝天倒映在涝池里边。可是,我很失望。我所看到的蓝天,只有几片云彩,别无它有。

一只藏在草丛中的青蛙,单调地叫着。

9

乔团长家来了客人,是乔太太的大姐和她的女儿。我在乔团长家每天出出入入,经常和她们见面。这母女俩都衣着讲究,谈吐随便,显得很有几分矜持和傲气。一天乔团长夫妇领着她们到野外兜风,让司机张头儿开了车,我也随行。我们看了附近的一些山山畔畔,野花野草。那个叫丽丽的乔太太的外甥女,还带了个照相机,到了哪里好看的地方,就不断给大家照些相。她一反前几天的矜持和傲气,也给我照了两三张。当我们走到一座崖头上的时候,正逢白云朵朵,山风吹拂,雾岚散尽,雄鹰高旋,我们放眼看去,视野非常开阔,远远近近的山河道路村落,尽收眼底。丽丽看到这么舒心的景象,竟情难自抑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举起她修长的双臂,朗诵起几句诗了:“啊!如果我是敦煌的飞天,我愿乘坐着现代化的飞机,向着更高的蓝天,高飞,高飞!如果地上专门为我摆下一桌最好的酒菜,并且还有上好的高级化妆品,我也将无意飞回!”我听了觉得这诗有点儿怪怪的,乔团长却认为写得很不错,并问这诗是哪个诗人写的?是郭沫若还是徐志摩?不待丽丽回答,她妈便不无得意地说:“丽丽数学只能考个七八十分,可是却有点儿诗才,随她爸了。这两年已经在中学生诗歌大赛中,得了两回三等奖了!”乔团长说:“嘿!没看出丽丽还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哩!”乔太太对姐姐说:“咱们家可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父亲要是知道,也可以含笑于九泉了!”丽丽却说:“我这点本事也值得你们骄傲吗?太浮夸了!等我将来大学毕业,成了真正的学者和诗人,你们再夸不迟!”

我觉得,这丽丽虽然生在有钱人家,有些矜持和傲气,却很有些抱负哩。这点儿,难得!此外,她还外向,直爽,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一般像她这样妙龄年华的姑娘,与年龄相仿的男性相处,往往会表现出羞涩,惶恐,因而会有意拉开一些距离;可是她,不。刚刚认识几天,她已和我之间无拘无束,甚至有点儿有意和我亲近的感觉。我很快改变了对她的看法。总之,我觉得她的性格和举止比她写的那几句诗来,好了许多。接下来到处看风景的时候,她常常和我走在一起。她还曾把照相机交给她妈,让她给我们俩拍了一张合照。此后我便听见在我们的身后,乔太太姐妹俩和团长便压低声音说着些什么了。我敏感地想到,她们一定是想往一块撮合我们了。唉,这些好心的人们!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后,乔团长俩口就把我叫到一边,为我做月下老人了,或者也可以说,在他们心里,是给他们的至亲提起婚姻之事了;说起的对象当然是丽丽。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觉得很有些突兀和惊慌。

我当然对他们的一片好意是很感激的。自从我给团长当了护兵,他们实际上还是事事把我当儿子对待,而现在给我提亲,也分明是出于一片父母似的真心。他们认为丽丽是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如果我同意,如果丽丽也答应,对他们来说,那真是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乔团长向我真诚地说:“你老是跟着我太可惜了,我们是希望你和丽丽确定关系后,就一道去西安上学。学费我们都早已为你谋划好了。”

上学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多年来我没机会上学,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得到知识。这几年,乔团长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这点,所以也一直让团里的一个副官抽空就给我拿出初中课本教教,我这几年下来也多少有些文化了。我甚至也养成了读书习惯,一有空就由不得把书本捧起来,小说,诗词,古籍,欧美作品,科普读物,文化学术刊物,什么都看。我除了从团长那里找些书之外,每月发下军饷,我还总会拿出一些,买几本喜爱的书来。说实话,我太渴望能有专门的时间让我读书求学了。可是,一个人心里一旦有了心爱的异性人儿,是用钢刀也难以捥出去的。所以对乔团长俩口的一片苦心,我只能委婉地加以拒绝。乔太太说:“那是为什么?是嫌丽丽不温柔吗?”我摇头。乔团长说:“是心里有人了吗?”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有了。”团长说:“有了?我怎么不知道?在哪里?是谁家的姑娘?”我原本想原盘端给他,可是一想,人家月亮还没答应呢,事情还不定能成呢(想起这来我就一阵心疼),所以我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改口开玩笑地说:“人家还没给我生下呢。”团长这下有点儿生气了:“啊哈!好高的眼头,还看不下人家丽丽!人家丽丽那可是千人追万人求的主儿,你小子可别错失机会,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我于是编谎说:“唉!全怨我自己不争气,我好像对这方面根本没有任何欲望。”乔太太一听急了,花容失色地说道:“是有生理问题吗?”我没做声。可是乔太太却以为真是那样的了,就焦灼地说:“那可是个事啊,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这下完全弄误会了。乔团长急忙指指隔壁对乔太太说:“你大声嚷嚷什么?咱们现在知道也不迟,完了咱去找医生给花豹看看。”

后来听说,与此同时,丽丽妈也对丽丽说了她想撮合我们的事情。听说丽丽很喜欢我,不假思索,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并且憧憬着有一天能与我一同上学。不过她有时却又不无遗憾地说:“唉!可惜花豹出身穷人家,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而且,虽然跟我姨夫多年了,受了些良好的熏陶,但不经意间,他还总会表现出一些下层社会的习气。”但是,当得知这门亲事不可能成功的时候,她却十分伤心地哭了一场。这情况我是亲眼看见的。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去安慰她吗?我想,这种事情,我如果再与她接近,而事情又根本没有希望,那便会给她造成更大的痛苦的,因而,我尽量有意识地躲避着她。

团长夫妇不断督促我去看医生,但是我总是借故推托着,一直没去。看见团长俩口为我操心的样子,我心生愧疚,难以安宁,我想我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他们说明我和月亮的事情。但我又不能立即说,因为月亮现在对我还并无任何愿意的表示。可是就是在这当儿,团长夫妇似乎已经发现我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了。不过他们对此是支持还是反对,我一时还搞不清楚。

10

这天夜里,我一直做着梦。先是梦见丽丽给我照相。又梦见一个新兵擦枪时走火了。接着又梦见到了西安的城墙底下,我和叫卜溜们在一起。

梦着梦着,忽然看见那件粉红衫了。粉红衫撩动在高高的山塬上面,像一抹飞飘的彩霞。但我站在沟底。又好像离得很近。巧手纤纤,拿着一朵红牡丹。但我忽然又在沟底了。我便高喊起来:“月亮——月亮——”我的喊声把同住一屋的张头儿惊醒了。我也醒了。我看见他坐起来往窗外看看,说道:“哪里有什么月亮!天黑糊糊的!”他转脸便叫我了:“花豹!花豹!”但我装着根本没醒。装睡的最难叫醒。他便骂了一句:“这王八羔子!”

11

我跟着团长俩口看了不少古装戏。我知道,无论是项羽和刘邦还是后金和明王朝,无论他们之间曾经做出多么信誓旦旦的保证,但最后还是无法相安无事,打得天翻地覆,直至最后一个把一个活活地吞了。对立双方矛盾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和谈简直是瞎扯淡,除了耽误时间外,再没有任何别的用处;还不如抱一块煤炭到河里去洗呢。刚刚过了一个多月,当代缩小了的楚河汉界和山海关两边的这缩小了的两支军队,就都剑拔弩张,调兵遣将,说打就打起来了。

但我发现乔团长的思想是很矛盾的,他一方面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一方面又觉得打得实在不应该。“都是中国人么,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他常拿着一些报导大城市学生的反内战的报纸让我看,但说蒋委员长执意制订了“剿匪计划”,所以经常气得摔碟子砸碗的。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只好随着大流行动;我呢,只是一只小鱼小虾,自然也被裹在其中。

先是我们占着上风,一下就拿下八路的两个镇子,接着八路抄后路包围了我们,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乔团长戎马生涯多半生,从来没遇过这样的险境,气得眼睛血红,嗷嗷直叫。他与副团长和参谋们反复研究,决定集中兵力,拣包围圈的薄弱环节,突围出去。他让他一贯钟爱的虎将马营长当突围的总指挥。结果突围未能成功,人员却损失了一半。挂了花的马营长向团长陈述原因的时候,团长二话没说,怦地一枪就把他放倒在地上了。之后,乔团长亲自率领着我们的残部做最后的一拼了。团长不顾如雨扫来的子弹,疯了一样,呐喊着冲在最前面。我们的弟兄们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倒,但是知道这是破釜沉舟绝无退路的事情,所以也打得很勇敢。我当然是尽力跟着团长的,我身带保护团长的巨大责任。但刚刚跃过一道沟坎的时候,轰地一声,好像一个巨大的高粱捆子压到我身上了,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拼着全力掀起它,一看,原来是一连的黄文忠,他死了,血流满地;连我也被染成了一个血人。我顺着射来的枪弹看过去,举枪的两道黑眉如漆般的醒目,我一眼就认出是他——跟我有过一面之交的八路警卫员顾在!顾在手端一杆“花机关”,显得威风凛凛。“花机关”,此枪可以连发子弹,在八路军中,大概只有警卫员才能配用。我看见顾在的“花机关”喷着火舌,眨眼间就又撂倒我们一大片人。但当顾在把花机关描向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结果没扣扳机,放我走了。我一时心里好感动,不然我那刻就与这个世界永远告别了,我再也见不上我日思夜想的小月亮了。

辛巳乃辰 贾平凹

团长看见我们死伤惨重,大概想到这回大概闯不出去了,很有点乌江边霸王的慷慨悲壮,他吼叫着:“弟兄们!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冲啊!”但是八路军的火力网堵死了前路,我想,虽然讲义气的顾在今天放了我一马,但是我今天恐怕还是在刼难逃;不光我,大概我们所有人今天都要被算清伙食账了。

可是正在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我们听见八路军的火力网之外,又响起了一层军号声和枪炮声。不久,八路军明显软塌下来,开始撤退了。原来,是我们的增援部队赶到了,来了整整两个营。这下局面全变了,我们成了主动反攻的一方。经过这一番折腾,以乔团长为首的我们团的残部,一个个疯涨着复仇的气焰,打得天昏地暗。有一小股八路军被我们团团围住,看样子难于逃脱覆亡的命运了。我看见其中就有顾在。顾在一边掩护着他们的政委,一边向我们射击。他们的政委也像我们的团长一样,临危不惧,越打越勇。后来我看见那政委命令他的部下都立即突围,由他执行掩护的任务。但顾在和其他人都不答应,最后由顾在发号施令,叫一帮战士拖着政委冲出去了,只留下包括顾在在内的十多名战士,继续抵抗。他们虽然一个个都算得上是好汉一条,但毕竟人数太少了,很快多一半都被我们击毙了。但活着的仍然死不投降。接下来的情况可想而知,这些八路全完了;顾在当然也完了。他猝然倒下,却又把枪举了一下。乔团长看见了,他对我说:“那家伙可能还有一口气,你去,给他补上一枪!”

我去了。但我举起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我的良心让我无法那样做。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人呢,怎能向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又很有几分交情又不向朋友开枪的善良人开枪呢?尽管他已经死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了。我望着他,心想,他才和我是差不多一样大的年纪啊!他恐怕也像我一样,还没娶媳妇呢。他怎能死了以后还再挨上我的一枪呢!不过因为乔团长一直盯着我,我后来还是开枪了。当然,我的射出的子弹只在离顾在老远的地方落下,只在空空的黄土上冲起一道烟尘。当我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却发现顾在动了动,好像他真的还有一口气哩。可是我这时候不能再有任何举动了,我就心事重重地跟着团长回到驻地了。

但我一秒钟也不能平静。我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团长让我去打一盆热水,我却端了个空盆又返回来了。后来睡觉了,可我翻过来又转过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大概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终于穿起衣服,悄悄地溜到我们交过战的地方去了。我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了血泊里的顾在。我又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嗬!他还真的活着!我惊喜异常,给他把淌着血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就背了他,向村里走去。我一路走一路想,没有别的办法,这回只能麻烦月亮一家了。好在战争时期,村上的狗都被杀了,我对村里的一切又都了若指掌,所以我很轻易地躲开哨兵回到村上,竟谁也没有发现。我拍开月亮家的门,月亮一家吓了一跳。我向他们讲述了一切之后,他们起先有些犹豫,但是后来还是把顾在收留下了。这时顾在还昏迷未醒,我让他们立即给顾在换了衣裳,把脱下的军衣塞进炕洞一火烧了。为防止感染,又给顾在的伤口上泼了些烧酒。我临走时看见月亮爸的思想又有点儿反复,就想,那是人之常情,谁愿意为自己惹祸呢?我就对老人说:“大伯放心!你没看见我和乔团长的关系吗?包你一家平安无事!”

12

我这一夜几乎没合眼。天一亮我就赶到月亮家。我一脚踏进门的时候,顾在刚刚从昏迷中苏醒,两道浓黑粗眉下的眼睛黯然无光。他先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听我说他负了伤,是我把他救回来的,就问我:“这在哪里?是不是你们团的驻地?”我点点头。他一听就挣扎着往起爬,要走。我忙说:“但是这屋里很安全。”我并且编了个谎,说道:“你还信不过?这儿是我的家呀,两个老人是我父母,别的都是我的弟妹。”月亮一家与我配合默契,都急忙点头。这下顾在才又躺下来了,并且非常激动地拉住我的手,向我表示感谢。

但顾在伤得很重,急需药物治疗,可是我多次试图从团里的军医处搞些药来,都没有成功。这时月亮便叹了口气说:“唉!可惜太远了!”我急问:“你说什么?”月亮说:“你还记得那年我跟我妈去西安吗?我大舅在西安开药店哩。”我一下想起来了,高兴至极,说:“那药店我也去过,你舅母还给过我一件棉袄哩。我现在就设法去跑一回!”

我正谋算着以怎样的理由向团长请假才合适的时候,真是喜从天降,丽丽母女要走了,并且邀了乔太太一起到她家去玩一玩。我想她们去的也正好是西安,就主动向乔太太说:“姨姨!要不要我送你去?”丽丽大概还对我抱着一些幻想,立即笑容满面地对乔太太说:“姨姨!让他跟咱们去吧!让他跟咱们去吧!”其实乔太太也满心欢喜,就对我说:“我们花豹对姨是心里的亲,骨子里的亲!”后来团长知道了也非常高兴,说:“也该让丽丽陪着花豹到学校里去感受感受,带点儿上进心回来!”

到了西安,只在丽丽家呆了半个小时,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到月亮大舅家的西药店里,自然先是与他们促膝叙旧,然后买好了必要的药物;说好我改天来取。下午丽丽母女陪着乔太太逛大街,我也跟着。在东大街转了几个商店,忽然遇上一个小乞丐,向我们讨要。丽丽很大方,立即从钱包掏出钱来,给了一张。不想这下可坏了,一下又拥来了七八个乞丐(主要是些娃娃,也有大人),一齐把丽丽围住了。这种景象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当年要饭时我们那帮人就是这样。丽丽只好又拿出几张钱来,胡乱散给他们。按我的经验,我想,这一定会吸引来更多的乞丐的,果不其然,转眼间就啸叫着涌来了一大帮。由于我的出身,我本来是从心眼里对他们很是同情的,可是为丽丽们着想,还是佯装愤怒地吼叫了一气,并且挽起袖子佯装要揍他们,而他们大概也看见我是个军人,不是好缠的,一下都被吓跑了。可是眼前还有个乞丐并没有离去,是个没有双臂的残废乞丐,他顶着一头干枯肮脏如杂草的乱发,两只空袖筒垂吊着,继续向我们乞讨。我看见他那个样子太可怜了,就从衣袋里搜寻出仅有的几张钱,全向他递去。他因为无臂无手,是用嘴巴接住的。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那乞丐的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就又转过脸来,而那乞丐也又定定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啊,我终于认出他了,他是叫卜溜!我喊着他的名字。而叫卜溜也同时喊出了我的名字。这时候我转脸看了一下,身边的几个女人都是一脸不快又不耐烦的神色。我忙说:“姨姨!要不你们先去别的铺子买买东西,我一会儿在钟楼底下等你们。”她们无可奈何地或摇头或叹口气,走了。

我立即扳住叫卜溜的肩膀,怜悯地问道:“兄弟!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了?”叫卜溜却用身子把我推到一边诡谲地笑了一下,只见他的衣服一动一动的,结果从衣襟下伸出了两条胳膊!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说:“不这样能要来钱吗?”我说:“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不去干点活儿呢?”他说:“干活哪有这样舒服?”看看他已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人生观,凭我的口舌绝不会改变他的百分之一,我只好死了心,就向他打听当年的一些小伙伴的种种情况。我们的心理距离现在虽然太大了,但是谈起当年来,还是感到非常亲切的。最后我想起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应该帮他一把的,就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说:“还有哪里?金銮宝殿轮不上咱,还是老地方!”我说:“我完了去看你!”

我这回带来的钱不多了,回去我就向乔太太借了点钱。乔太太知道我的用意后,虽然表现出几分不解和无奈,但还是给我掏出一叠票子:“拿去吧!不用还了!”我当天晚上就给叫卜溜送去了,并且请他到老字号“春发生”吃了一顿葫芦头。

这期间我当然一直惦记着顾在。我多么想立马就能把药给他送到身边。可是乔太太总是说:“既然来了,你就多陪姨姨住上几天吧!”丽丽也说:“我妈还准备请你把西安的电影、戏——不论是秦腔还是平剧,挨个儿都看完呢!呃,我差点忘了,我还要陪你到学校去旁听几节课呢!”

我编了种种理由,执意要走,她们也只好答应了。乔太太上街买了不少东西,让我带给团长。我们和她们说好了第二天就走。这时候我本来想从月亮大舅的药铺里赶紧把药物取回来,可是看见丽丽不断地打开我的行囊,看乔太太买下的东西,我就担心取回药物是很有可能会被她发现的,遂决定把药物先送到叫卜溜那里存一晚,明天出门后再去取。

第二天一早我带了行囊,并且到叫卜溜那里带了药物,然后准备到东门外去乘长途汽车。叫卜溜一片热心,非把我送到车站不行。出东门的时候,岗哨盘查极严,因为那时候已是国共大规模内战的前夜了,风声相当紧,每件行李都要打开检查,而战场使用的药物又是检查的重点(上峰怕药物被偷运到边区去),所以我心里十分紧张,连手心都冒汗了。幸好叫卜溜与我同行着,他机灵得很,看见我在东门前忐忑不安的样子,立即把药物装到他的怀里,一溜烟消失了。待我出了东门快要上车的时候,我着急地等着他,却老是不见他的影子。我就准备返回身去看看他了。不想我刚一转身,我的背后却有人把我的脖子搂住了。我想不好!这下完了!却忽然听见叫卜溜在身后的咯咯笑声,我转身看时,他却已经把药物十分麻利地塞到我的行囊里去了。我问他是怎么出城的,他说:“容易!兄弟如今有的是飞檐走壁的本事!你想学一手吗?有空儿就来!”

13

我原来一直想,只要药物拿回来,每天给伤口敷上,用不了多少天就回康复的。不料我完全想错了。我们天天给顾在敷药,但非但不见好,伤口反而有些化脓,顾在也说他感到越来越疼了。我装作无事人一样但非常谨慎地向团里的军医请教了一下,结果想到肯定有子弹还留存在身体里边,必须照照X光镜,然后要动动手术。这下可把我难住了。虽然团里的军医和我关系还不错,但毕竟没有深交,绝不能贸然请他帮忙;如果事情败露,我的不测倒在其次,首先是那就等于判了顾在的死刑,而且,月亮一家也会跟着倒霉的。后来我打听到,这个县城里有个外科医生,而那人一直嗜毒如命,只要能给他搞些烟土去,那人是什么事都可以答应的。于是我暗暗购得些烟土,拿了去见他。他答应后,团里开展整训工作,我不能再跑了,就拿了些钱,安排月亮母女陪着顾在,坐了一辆顺路车,进城去了。之后我每天傍晚都要到月亮家跑一回,看他们回来没有,但总是让我失望。大约到了第四天,他们终于回来了。可是回来后却正好遇上保上的人前来查户口,十分惊险,几乎露了馅,幸亏我及时赶去了,向他们打出了团长的招牌,才得以蒙混过关。

我看见月亮对顾在呵护备至,一阵儿给他做蛋汤,一会儿给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刚刚坐下来了,她忽然站起身来说道:“哎!我说顾在,今天总该让我给你把臭袜子洗一下了吧?”顾在笑眯眯地说:“这女子!你让我安生一阵儿行不行?”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见月亮妈在一旁露出非常欣赏的浅浅的笑意。接着月亮快步走上前去,几把脱了顾在脚上的两只袜子。她一边走一边把袜子放在自己的鼻子上闻了闻,说道:“啊哟!臭死人了!”她随即笑着,故意用右手捂了鼻子,又把拿袜子的左手伸得远远的,然后把袜子放了;又拿了盆,倒了水,取出皂角,洗了起来。顾在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妹妹呀,我真拿她没有办法!”

但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了。看来,经过这些天的一块相处,月亮和顾在不但没了任何生分感,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展得超出界线了。在他们刚才的一些对话和举动中,我分明看见他们互相望去的目光里头,很有些令人生气的征兆。不过我又想,月亮的性格自小儿一直是既外向又大方的,记得那年在西安她刚刚和我相识的时候,就几乎完全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中,她和村里的许多小伙子,好像也经常这样开着玩笑。我还想到,乔太太曾经说过,一男一女之间,总是说说笑笑甚至打打闹闹的,绝对是关系正常,而一旦两个人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互相拉开了距离,有意互不说话,互不理睬,那就肯定大有文章了。我因此想,恐怕是我的神经过于过敏了。

因为手术做得非常成功,顾在的伤口出人意外地疾速地向好的方向转化着,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子。不久顾在就可以下炕行走了。顾在是个闲不住的人,经常帮助月亮家干些剥玉米呀劈柴禾呀等等事情。后来他发现月亮家有些羊毛,就先把那些羊毛捻成线线,又用线线织起毛袜子了。我很赞赏他的这手本事。他说,这是他在边区开展的大生产运动中学下的手艺。他不但给月亮家每人打了一双毛袜子,也没忘记我,给我也打了一双。一天他给我说,他这几天老是睡不好觉。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该回部队了;他心里急,不能老是呆在这里。

这期间我似乎发现他和月亮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一天我甚至看到,月亮站在院子对她妈说,希望顾在伤快好,好了立马走!我于是彻底放心了。嗨!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可是我想错了。那天下午我在村边遇到月亮的弟弟营合,我多了个心眼,问他:“你姐是不是很讨厌顾在?”他仰着头说:“哪里!一点也不讨厌!”我紧张了:“那,你姐怎么还盼顾在快离开呢?”营合说:“那是因为我姐喜欢他!”我心跳得咚咚的:“喜欢怎么还盼他早些离开?”营合说:“那是我姐想和他好,他不答应。”我问:“他怎么不答应?”营合说:他说他是一个当兵的,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有随时牺牲的可能。他说他怕把我姐闪在半路上,会悔恨终生。

我的心稍稍平静些了。这样当然很好。我当然也很敬重顾在了。他心地的丰盈磊落,世所少见。我觉得他是个挺伟大的人。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令人难以逆料。不久,我的心又烦乱起来了。

由于心里毕竟存有难以挥尽的疑虑,我每到月亮家,就由不得仔细观察。我发现月亮和顾在之间并没有前一些日子我所知道的那么令人欣慰。他们之间似乎变得很不一般了。他们互相说话时总是含情脉脉。但月亮对我好像也是很不错的。我很有些看不懂了。我想我必须进一步仔细进行观察,从而得出正确结论。有一天月亮父母和弟妹都不在,我走到她家门口,听见月亮说:“我给你唱首歌谣吧。”顾在说:“什么歌谣?”月亮说:“《槐树槐》。一唱起它,我就想起我和花豹童年的情景了。”这时候我心里便甜蜜蜜的了。于是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她唱了起来:

槐树槐,槐树槐,

山对山来崖对崖;

崖边锣鼓咚咚嚓,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没来。

不过她接下来唱的是:

说着说着人来了,

骑着驴,笑着脸,

手里拿朵红牡丹。

我的心湖被这甜美的声音烘烧得几乎到了沸点,可是当我喜滋滋地准备跨进门去的时候,我那心湖又骤然间被飓风横扫,冰封雪盖,而又像被什么野物的四只巨爪践踏着,咯吱吱作响。因为出现在我耳畔的声音居然是:“你帮我洗一下脚嘛!”声音分明是月亮的,里头充满了撒娇的意味。顾在说:“你自己洗吧!”月亮说:“就不!就不!”我恨恨地探头看了一眼,看见月亮的脚已泡在水里了,顾在已伸手给她洗着。我一看见这种情景,几乎爆炸成一堆碎片了!那一刻顾在也看见我了,他看见我的这个样子,就甩开月亮走前来说:“花豹!你回来啦?”我怒气冲天地说:“我,我,我是个大瓷锤!”我一转身就走了。到了门外,我听见顾在问月亮:“你哥咋了?”月亮说:“别理他!”

我这天受得剌激太大了!我几次举起枪来,真想自杀。我流着泪,蒙头大睡。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怨谁呢?另一个声音立即回答:怨谁?还不是怨你自己吗?你是引狼入室,自找倒霉!

啊!我锥心刺骨!我倒悬泣血!我,我把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

14

我是一个很难掩饰自己内心感情的人,何况遭遇了如此重大的人生痛苦。我的一举一动,很快被乔团长一家发现了。他们的确是像父母一样,怀着关爱之心,百般猜测,深怀忧虑。乔太太最后还是想到我和月亮之间发生问题了。乔团长附和说:“嗯,恐怕十有八九。年轻人嘛,唯此为大!”这些是我躺在床上听到的。刚过了一会儿,他俩口都来了。乔团长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故意说:“不烧嘛!恐怕是有点儿轻微的伤风感冒,待会儿让你姨给你熬一碗姜汤,一喝就好了!”乔太太说:“是不是肚子也不好?要不要给你把军医叫来?”乔团长说:“花豹!你怎么不说话呀?哑巴了?这哪里像军人的样子!”乔太太对乔团长说:“你别那么吓唬孩子!你去!让我单个儿问问他。”乔团长走了。乔太太凑到我脸边说:“是不是遇到了感情问题?”我不言语。乔太太说:“如果我猜得差不多,花豹!我想你一定是被村里那个月亮姑娘迷住了。你就听姨姨的一句肺腑之言吧。对年轻人来说,爱情固然是重要的,可是,要把爱情放到整个人生长途中来看,那却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再说,为那个柴禾妞儿,不值!天下的好姑娘遍地都是!不喜欢城里的洋的也行,乡下的质朴的也多如牛毛,哪里需要你为一个极一般的什么人动心伤情?好吧,听姨的话吧,振作起来,挺起腰板,姨给你另找。咱们找个天仙样的美人儿,把那个叫什么的……”我看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就说:“月亮。”乔太太接着说:“对。把那叫月亮的气死!到时候她倒找钱咱还不要她哩!”但我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的。我后来曾经想,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话说得太对了。在我当时的心里,天底下最美的人儿就数月亮了。

后来乔团长俩口发现我硬是摆脱不了月亮在我心上的千丝万绕,就不断向别人打听月亮现在的种种情况。有一天,他们居然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了。我听见乔太太对乔团长说:“啊,原来如此,是有第三者插足了!”我一下惊得弹跳起来:这下坏了!我从死人堆里救出又百般掩藏的我的好友顾在闹不好就要被发现了!一旦发现,他必死无疑!出于这样的忧虑,我一方面故意在乔团长俩口面前表现得快乐起来了,我甚至一路走一路唱起了歌儿;另一方面,我赶紧跑到月亮家,向她们报告了这一情况,请她们早做防范。

我一进月亮家的院子首先遇到的是顾在。我刚要开口,顾在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花豹!我的好兄弟!请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事啦?”我着急地说:“有情况!从今天起,你必须隐藏一下!月亮哪里去了?”月亮和月亮父母听见后,都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我双手拦着月亮父母和顾在说:“你们先进屋里去,让我和月亮仔细说说。”他们进屋后,我对月亮说:“乔团长发现你家最近多出人了!”月亮说:“他知道顾在是八路军吗?”我说:“那倒还没有。不过,他们很可能会进屋查看,咱们必须把顾在隐蔽起来。”

正说着,月亮忽然一下扑到我的怀里,搂着我,向我做出十分亲怩的动作。但我没昏头。我立时意识到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了。人在特殊的情境中,反应是极为灵敏的。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看见司机张头儿正在大门口鬼头鬼脑的向里张望着,并且把一只脚已经踩进大门里了。我想张头儿一定是根据乔团长的支使而来的。我明白了这层后,立即与月亮相配合,和她紧紧拥抱起来,并且亲吻着她的脖子。张头儿一看此种情景,伸了一下舌头,慌忙退出去了。

实话说,我和月亮虽然是第一次拥抱亲吻,而那又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情,然而,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我竟没有起任何分外之心,所以生理上毫无反应,以至于事情过后,我竟什么印象都没有留存下来。因此事后我每每想起来,很有些遗憾的心情。我怪我实在太木了,太肉了,简直还没进入人地!

一场虚惊之后,我料定乔团长不会再指使人前来打探了,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让顾在和月亮一家一定要继续保持警觉,一定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在必要的时候让顾在躲藏进去。月亮爸说:“没问题,当年跑土匪的时候,我们在后院挖了个暗窑子,至今无人知道。”我临离开的时候,顾在感激地说:“花豹兄弟,要不是你,我大概都死了三回了!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停了片刻他又提起了此前说过的老话题。他显然总是把那话题搁在心上,不能释怀。他说:“花豹兄弟!你把你的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吧,不然,我快要被憋死了!”我能说什么呢?我怕我一旦说了出来,天就塌下来了,一切真的、善的、美的,一切曾经让我怀恋的东西,顷刻间便都会化为乌有!我痛苦极了。我矛盾极了。我知道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把心里的话烂在肚子里去。于是我扭头走了。但是在路上,嫉恨和委屈一直交织着啃噬着我的心;我眼里有泪,泪里有火。我想我活着太没意思了。

但是为了顾在的安全,第二天,我在团长两口子面前又故意表现得笑眯眯的。不过从他们对我的态度看,我猜想司机张头儿一定早已把他看见的情况对他们说过了,团长的笑容里闪动着欣慰的光芒,就说明了问题。团长说:“你们年轻人呀,真是三月的天气,风一阵雨一阵的;说晴也快,一眨眼就是阳光满天!”他说着又低下声来,“是不是把嘴都亲了?”我故意装作极不好意思的样子,用手搓着衣角。乔太太说:“其实那月亮姑娘我也注意看了几回,人长得蛮俊气的,内里的气质也不错,说话也伶牙俐齿的。花豹!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教姨姨和姨夫给你们把这婚事办了;一办,也就了却了我们的一件心事了!”乔团长说:“咱要办就要办出它来个样子来!请它十班子吹手,放它六十六声响炮——真家伙!迫击炮!再请它一百桌宾客!”

团长夫妇哪里知道,他们越说得高兴,却越使我黯然神伤。人呐!人呐!上帝创造了你,就是专门让你来折磨自己的吗?你活得好苦啊!究竟什么时候,这令人五脏流血冒烟的日子,才是个头儿呢?

15

顾在终于搞清问题的癥结了。他终于知道,我和月亮并不是一家人,月亮更不是我的亲妹妹。他也知道了我多年来一直苦苦地恋着月亮。他同时知道了我原来之所以编出哄他的一套话,完全是为了让我放心养伤。当顾在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月亮后来曾对我说——他悔恨交加,拼命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大声吼叫着:“我还是个人吗?我还是个人吗?”理智上虽然是这样,但是他毕竟深陷在爱河里了,又难以自拔。他痛苦极了,一天下来就变得满脸乌青,两腮深陷。但他终不愧为一个勇士,那时候尽管伤还没有完全好,他却毅然决然地拄了一条棍子,准备离开。月亮发现了,一把拦住了他。月亮说:“你好狠心!说走就走!”顾在说:“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月亮说:“你心里打根儿就没我?”顾在说:“没!”月亮说:“那你对我一直是虚情假意?”顾在说:“是哩。”月亮说:“不!你在说假话,你在作践自己!”顾在说:“我没有。”月亮说:“你满嘴的哄人话!你屈就朋友不敢爱,你是个胆小鬼!你是个软骨头!”经月亮这样狗血淋头地痛骂了一顿,顾在终于扔掉了棍子,又回到屋里。

一天我又昏昏沉沉地撞到月亮家里。想了多少天了,我实在无法舍弃我心爱的月亮。我想我进门后,他们一定都从我眼光里看见,我的心上都在滴着血了。一时气氛变得非常紧张。我像有点儿疯了,我对谁也不打招呼,只对顾在恨恨地说:“姓常的,可以到后院谈谈吗?”顾在站起身就走。月亮一定怕出事,她慌了,可是又一下没有主意,便将颤抖的目光投向父母。她的父母虽然也是一脸的惧色,但他们毕竟是久经风雨的老人了,就都示意让月亮跟着我们去;月亮就动脚了。可是顾在拦住月亮,坚决地说道:“你别去!没你的事!”于是,我只和顾在一起到了后院。

后院种了两棵香椿树和一棵桃树。桃花正开得红火,香椿也出了芽尖。天上的太阳没有一片云彩遮挡,又正处于正午,剌眼地亮。有几只鸡在那里咕咕咕地叫着觅食。但我顾不上看这些,我劈头就质问顾在:“你说!你为什么要抢人夺人?”顾在说:“你问谁?你不是说这儿是你的家,月亮是你的妹妹吗?”我说:“那是为了让你放心养伤,可你……”顾在说:“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你闪得我已经爱上月亮了!”我说:“现在还为时不晚,你知趣些,立马给我退出去!”顾在说:“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都有爱的权利!”我说:“屙屎还有个先来后到哩!你钻空子插了一脚,你是可耻的第三者!”顾在说:“那你要问月亮,问她是不是爱过你?”这句话实在触到我的痛处了,我就给了顾在一拳。顾在也不示弱,也回敬了我一拳。这时我俩都绷紧了神经,都以不惜拼一死活的样子,各人都向后退了两步。我们俩的眼睛都瞪得铜铃似的。我们俩都是血脉贲张,整个躯体都快要爆裂了!

我两眼瞪着顾在说:“共产党!我把你倒没有办法了?!”

顾在也两眼瞪着我说:“国民党!我把你倒没有办法了!”

我指着顾在说:“你个老共!”

顾在也指着我说:“你个老国!”

我两眼喷着火焰:“来!让你见识见识老国的厉害!”

顾在也两眼喷着火焰:“哭鼻子的恐怕是你老国了!”

我如匕首出鞘:“别嘴硬了,老共!”

顾在也如匕首出鞘:“我老共长了这么大小,还从来不会嘴硬手软!”

顾在的话音还没落,我一下子冲了上去。顾在早有准备,也冲了上来。我们俩扭打在一起了。我们的动作煽得尘土和落叶乱飞,觅食的鸡被吓得四处乱逃。那时候我是完全失去理智了,手抓着,脚踢着,恨不得一口能咬掉顾在的耳朵。顾在也和我差不多,每一拳打下来都让我难以吃得消。我听说外国人常为一个女人进行决斗,有些人就是为此而死了,好像俄国大诗人普希金就是这样。看来人类为了爱情,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这恐怕是人类的共性。既然是共性,就没有任何怕被别人耻笑的地方。顾在大概也会想到这一层的,因此我们都以一股大义凛然的姿态,厮打得天昏地暗。我发现我们身上都流血了,但是谁也毫不相让,都准备今天就拼死在这儿了!

我们打斗的声响一定大极了,它惊动了月亮,月亮急慌慌脸色煞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狂喊着说:“别打了!我求你们,别打了!你们会弄出人命来的!”看看劝说无效,月亮又动手往开拉我们,结果我们照样打得难分难解。月亮看看实在无法,便哭叫着说:“都是我把你们害的!我,我死了就好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月亮的这些句话和这个举动的威力可谓大极了,我们听了都一齐乖乖地松开手来。

我想起我和顾在本来是极好的朋友,我不惜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救活他,现在竟闹成这个样子,伤心地掉下了眼泪。顾在一定比我想得更多,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吼道:“花豹兄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今天怎么浑成这个样子了!”说着他扶起了我的胳膊,“花豹!花豹!你打我吧!我是个负义人,忘恩鬼,我死有余辜!”他眼里崩出的泪花,竟喷了我一脸。于是我们互相搂抱着哭了起来。

刚一会,月亮父母早就站到我们跟前了,他们分别拉住我们的手,给我们揩着眼泪。然后,把我们分别扶进屋子扶到炕上,给我们盖了被子,默默地出去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顾在还睡着,但月亮父母已做好了一锅面条,劝我赶紧吃些。他们太善良了,都是眼泪花花的。但我哪里能吃得下去呀?我下了炕,穿上鞋,就向他们告辞了。我走到大门边时,看见月亮红着眼睛跟来了,她说:“花豹哥!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能不能让我来世相报?”我什么也没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

这时早出的星星已闪在天上,几只乌鸦咯哇咯哇地飞过树梢,墙角下的蛐蛐正叫得有腔有调。我的脚下了无声息,好像踩着棉花。

16

在我的家乡,要是张三对李四的恶行愤恨到了极点时,张三就会先发出一声带着弯儿以泄最大怒气的感叹词“哎~~”,一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未成曲调”前的“转轴拨弦三两声”,然后咬牙切齿地把满腔卑视的岩浆泼向李四,怒斥道:“你爸不知道是怎么把你狗儿的做出来的!”

那潜在的意思无异于是在说:人,不是从石头旮旯里蹦出来的,而是人的作品。

作品有好有坏,有的如光芒四射的凌霄之花,有的如其貌可悲的歪瓜劣枣,但无论哪个创造人类的作家,面对自己吭哧吭哧所创作出来的血肉作品,都会永远抱持着亲入骨髓的神圣感情的。

而两个亲密合作的作家,互相间的爱,也因为作品的出世而变得更加如千古绝唱。

这一切加起来,就构成了人世间的最醉人的天伦之暖。

以上这点,是我琢磨了好多年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之一。它虽然看起来有欠深奥,更谈不上什么哲理性,却应该属于“人人心里皆有,人人笔下皆无”之类,因而我往往很喜欢说给别人。我甚至认为,它应该真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且真正是永远颠扑不破的伟大真理。

现在,当我遭遇到又一次人生的重大挫折时,当我痛苦地蒙头大睡而又总是无法睡着的时候,我便又想起我这人生经验了。具体地说,我这早己没了爹娘的苦命人,这时候总是不断地想起我的亲爹亲娘,想起他们曾经对我说过的,我的人之初的一些故事。

据说,我刚颠倒着从娘胎掉出来的时候,我是一副瞎眉触眼的样子,又长着满脸的皱纹,要是嘴巴上再挂上几根胡子,那就完全是个小老头了。我妈显然对我的模样颇不满意,她望着躺在被窝里的我说:“儿子!你咋给妈长成这么个样子了?”我爸凑上来说:“叫我看,什么样子?”我妈说:“就像个没牙老汉!”我爸把我一把抱了起来,亲了一下说道:“没牙就没牙,溜得了好西瓜!”我妈说:“还笑呢!都是你……”我爸说:“都是我咋啦?没有好好价给你踩蛋?”我妈羞红了脸:“去你的!”接着我爸就把我举了起来,并且用双手摇着说:“我这公鸡嘛是个好公鸡,就是鸡婆有些差池。”我妈听了一把拧住我爸的耳朵:“你给我再瞎嚼!”我爸被拧疼了,哎呀呀地叫了一阵,挣脱了我妈的手,又说:“公鸡是好公鸡,鸡婆也是好鸡婆!”这时我妈看见我的小腿脚都从襁包里露出来了,忙说:“快别疯了,小心把娃凉了!”就接过我去,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深情地望着我说:“公鸡是好公鸡,鸡婆比公鸡更好!儿子!你说是不?”我笑了。我妈便弹着舌儿对我说:“看我娃多懂事!”作为男子汉,我爸当然还要再说一句:“你妈头发长见识短,总想高出你爸一头!”

我妈常常用手指轻轻地按着我的小脸蛋说:“小老头!小老头!”她一说,我就咯咯地笑;我一笑,她就更加疼爱我了。

我爸原本就对我妈很好,现在由于我的出生,他对我妈就更加关爱了。他常对我妈说:“你是咱李家的功臣!”有次我妈撒娇,放下好好的枕头不枕,偏偏要枕在我爸的身上。枕上后,他们幸福地啦着话儿。主要的话题当然都是关于我的,比方我将来会不会很淘气;比方我将来能长多高;比方多会儿就能给我娶媳妇了;比方如果娶了媳妇忘了娘呢,到时候该怎么办?啦到这里的时候,我爸就说:“忘了娘还是个人种子吗?我揍死他!”我妈脸色马上变了,仿佛我爸的这句话已经是一根棍子,但揍的不是我,而是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了。我妈就生气地向着我爸说:“你真狠心!”我爸只好再三解释了,但我妈却还板着个脸,不理我爸。我爸忙说:“是我错了,好不好?”谁知我妈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半天她才又说:“你是无意中露出了铁石心肠!”我爸忙说:“我要是真有一丝丝的铁石心肠,哪天响起雷来,就叫老天把我活劈了!”我妈急忙捂了我爸的口。

后来他们又啦了些别的什么,我妈竟呼呼地睡着了。我妈的头死死地压在我爸的身上。时间一久,我爸感到太难受了。但他一次一次地望望我妈安详的睡容,却总不见她醒来。之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想慢慢地抽出身来。可是当他刚刚抽了几下,却立即想到要是产妇睡不好觉奶水会减少的,所以就断然停下来了,就那么一直硬撑着。他好几次难受得咬牙咧嘴的,但是,他唯恐弄醒我妈,一直熬到我妈醒来才算为止。

我爸没念过书,人又实受,只以卖烧鸡为业。做烧鸡的时候,我妈看我爸总是笨手笨脚的,就常想跳下炕来帮上一手,但都被我爸挡了:“不能不能不能!坐月子就得老老实实地坐着,遭下病可是一辈子的祸害!”我妈就只能坐在炕上指指点点了。不过,我爸就算有本事,他不但没悮下一天的生意,回家来还给我洗尿布,给我妈洗衣裳,一样事情都没有耽搁。他还每天都要抽出空来抱抱我。一次他看见我妈睡着了,而我又好像肚子饿了,他就用小调羹舀了一点老汤,给我的嘴里喂,我也竟张着嘴巴卜黏卜黏地吃了一些;我恐怕是这世界上尝到烧鸡味道的年纪最小的人儿了。我爸还想继续喂,我妈忽然醒来了,她立即制止了我爸的错误举动。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开始拉肚子了,其原因不言自明,因为是我的肠胃虽然已是一部小小的内燃机了,但却对消化荤腥还是显得有些马力不足。

贾平凹书画作品

我妈当然又把我爸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不,不是一顿,是骂了好几天。我妈为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爸赶紧给我买回好几种婴儿用的中成药来,交给我妈。我妈立时开始给我喂了;但是,总不见好。这可真把我爸我妈愁坏了。不过,这大概只是我命中的一段小小的绊磕,到了第十天头上,原本每天总是屙着泛着绿色的稀水子的我,却意外地不再屙了。正常的屎我当然还是要屙的,但是据我妈后来回忆说,我再屙下的,简直像一碟金灿灿的炒鸡蛋了。而更加意外的是,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曾经满布在我脸上的条条皱纹,竟一条也没有了。根据我妈的说法,我曾经想,我的脸原来一定难看得就像一只小猿猴;可是,仅仅几天的工夫,我就完成了从猿到人的巨大变化。最高兴的自然是我爸我妈了。我爸喜不自胜地抱起我说:“我们儿子不再是小老头了!”我妈则一把把我夺过去说道:“儿子!儿子!妈的心锤锤!妈的命蛋蛋!你怎么可爱得像一个花骨朵了呢!”

……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热泪就不由夺眶而出,打湿了枕头和被窝。现在,有谁再能像亲爹亲娘一样地心疼我呢?有谁能体贴我蓄满心头的委屈呢?我多想从地底下唤醒我爸我妈,我多想发出声声抱怨:爸啊!妈啊!你们为什么要生出我呢?

17

我跟着团长到位于城里的师部开了回会,刚刚回来,给团长端水让他洗漱,自己则喝了口水,倚在门前的汽车上痛苦地想着心事。忽然看见月亮爸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对我说:“花豹!快给伯帮帮忙吧!”我预感不妙,急问:“咋啦?”月亮爸说:“不好!顾在和我们月亮都跑没了!”我问:“一齐跑的?”月亮爸说:“先不见了的是顾在,月亮发现后哭着撵人去了。”我问:“他们跑了多长时间了?”月亮爸说:“夜儿个半夜就都没影了。花豹!我和你婶直找到如今,你婶都急得想跳崖了,你快帮我们找找他们吧!”我一想,顾在肯定是找他们的部队去了,那么,就是朝北跑了;月亮肯定也是朝北撵去的。于是,我就呼地站了起来,快步如飞,出了村口,转向一条朝北的小路,风急火燎地去找他们。

我一边跑,一边要眼观四方,遇见隐蔽处还要去看一看,遇见行人还要向他们打听是不是看到两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了,所以进度实际很慢。到了一个路口,看见有个卖烧饼的摊子,忽然就觉得自己实在饿得跑不动了;一想,我直到此刻还没吃早饭呢,就上前买了两个烧饼;但我怕延误时间,就一边咬着烧饼一边朝前寻找。遇到一片湿地,我看见那里有些脚印;我一下就眼亮了,我惊喜地发现,那是月亮的脚印!她的脚印我是认得的。她的亲切的脚印的形状、大小和深浅,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是留意着,印象太深刻了。我曾经呆呆地看着她的脚印,有过想趴下去亲吻一下的欲望。可以说,她的脚印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孩子的都不同,是最能撩人情思的脚印了,那脚印上似乎总是带着一股朝霞或者露珠一般的纯美气息。

因为看见了月亮的脚印了,我喜极而泣,迈开更加有力的脚步。正跑着,忽听身后骏马的一声嘶叫,我转身一看,是司机张头儿骑着马追我来了。张头儿没下马就喊:“李花豹!你昏了头了?你是怎么搞的?你……”我不解:“我咋啦?”张头儿跳下马来说:“你小子准备挨锉吧!”我说:“我犯啥错误啦?”张头儿说:“团长生你的气啦!这回是真的生你的气啦!事态严重!”我说:“你直截了当地说!”张头儿说:“你怎么把作战室的钥匙带走啦?”我一摸,钥匙果真在我的身上。张头儿说:“快给我,你后边回来!”我正为一下找不到月亮和顾在忧心如焚,我就想让张头儿步行着把钥匙拿回去,留下马让我来骑。我知道这样做是违犯军纪的,但是为了亲爱的顾在和更为亲爱的我的小月亮,我豁出去了!我还想,凭着团长对我的特殊感情,我料定他只是会在气头上把我剋一顿,最终却是会顺着毛儿摩挲我的。于是我把鈅匙交给张头儿,又从张头儿手里夺过马来。张头儿哭丧着脸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我就说:“这样吧,我给团长写个字条,说明用马的原因。将来团长怪罪下来,没你的任何责任,我一人担当!”

写了字条,心如刀搅的我,就跨上马绝尘而去。

到了一个渡口,那儿有一条船,还有个老艄工。我向老艄公打听见过两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没有。老艄公全知道,他说那个小伙子天还未明就乘了个小筏子渡过河去了,那个姑娘来得晚,她要他把她摆渡过去,可是正遇河对岸响起炮声,他料定是两军打起来了,就对姑娘说,他不敢再过去了,他劝说姑娘也别过去了。姑娘起先千央万告,后来看实在没有指望,就流着眼泪返回去了。我听了老艄公的叙述之后,对顾在的安全是全然放心了,我在喜悦与惭愧交相啃噬着我的情况下,默默地在怅惘的心里祈祷着:“顾在兄弟!愿你早日彻底康复!愿你早日寻上个比月亮更好的姑娘!愿你早生贵子,快乐百年!”但是与此同时,我的心又剧烈地颤动起来。我担心着月亮的安危。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急出了满头冷汗。我赶紧勒转马头在周围寻找。找来找去,结果在一棵老榆树下看见呆呆地站着的一个人影,我靠近一看,正是月亮。我同时看见树杈上已拴了一条绳套,看样子,月亮正准备着要寻短见,她显然只是在作最后的思想斗争。看见心爱的人儿竟会这样,我疯了似的跳下马来,狂扑前去,并且一边呼唤着月亮的名字。可是不喊还好,这一喊,月亮看了我一眼,立即把脖子伸进绳套,并且踢掉了脚下的石头。这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救下了月亮。月亮苏醒后望着眼泪汪汪的我,然后用拳头击打着我,喊叫着:“你为啥要救我呀!你为啥要救我呀!”我说:“月亮!我的好月亮!你怎么这么糊涂呀!就算我不值得你怜悯,你丢下你的那么多亲人,老的老,小的小,教谁去管呀!”这样终于打动了月亮的心,我把她扶上马,然后我又骑在她的后边,返回村子。

一进村就遇见团长了。团长看见这种情况,看见月亮的一头乱发和憔悴苍白的面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怒气先消得无影无踪,然后关怀地说:“叫军医先看看吧!”但月亮表示不愿意惊动别人,我们就把马交给马夫,然后走向月亮家院子。我没进门就听见月亮妈以早已哑了的嗓子哭嚎着。我们进了门,月亮妈猛一看见,哭声并未停下来,却已扑向我们,一把搂住了女儿。这时月亮爸和他的儿子营合一起,也从门外跑进来了,跌跌碰碰,老泪纵横。月亮的妹妹月牙儿只红着眼睛站在一边。

后来的事情就无须多说了。经过半年多的身心调养,月亮总算恢复了做人的兴头,并和我好起来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团长夫妇原本说过,如果我结婚,他们要为我大操大办一下的,可是临近我们办喜事时,黑云压城城欲摧,传说谣言满天飞,战车隆隆,马蹄踏跳,恰遇全面内战的烽火即将燃烧起来,上峰命令我们团立即赶赴前线,团长就让乔太太和刘副官在这儿暂留两天,操办我们的喜事;他带着队伍先期走了。喜事的规模虽然小了许多,但比一般老百姓的还是要奢华上百倍不止。本来整天好好的月亮,却在洞房之夜放声哭了一气。我能理解她,顾在的影子不可能彻底在她的心头抹去,她哭的是她这辈子只能很有点遗憾地和我生活在一起了。而我在这时候,既感到我对不起我的朋友顾在兄弟,也感到我实在有点儿配不上她,因此这一夜我根本没感到有什么幸福和快愉。我通夜经受着良心的严酷拷问,是在自责自谴中一直枯坐到东天发亮的。

我从此成了月亮家的上门女婿。两天之后,我就告别了我的小月亮,和乔太太、刘副官一同赶上部队。那时候炮声隆隆,部队正在打仗,乔团长连看我们一眼的工夫也没有。

18

嗬地一声喊,那年头的第一场大风,遮天蔽日地狂奔过陕北高原。它的飘飞不止的灰黄的衣衫之下,有枪炮的响声和人们的惨叫。整个高原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无可辨认。

大风当然是没过几天就过去了。但是,枪炮声和惨叫声却长久地持续着。

灰军帽。绿钢盔。跃动的脚步。滚滚的履带。变黑了的子弹壳。沤成泥、沤成水的羊肚子手巾。咒骂声。阴阴。晴晴。阴阴晴晴。晴晴阴阴。兵荒马乱啊。烽火连天啊。鸡飞狗跳墙。缸滚瓦落地。莫测的日月变幻的旗。每天每天,交战的双方和老百姓,都有许多人不断地倒在血泊之中。荒草惊悚,尸横遍野。

19

根据国共双方的军力对比,乔团长在我们占领了延安之后,在延河畔上的一片农田里,召开了一次全团大会。他在大会上一再自豪地说:“我们将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共产党呢,它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以我的观察,全团大多数人也都对取得胜利信心满满。

就在乔团长刚讲完的时候,有一群乌鸦凌空飞过,不知其中哪一只或者是内急难耐,或者是根本不把人类看在眼里,竟给张头儿屙了一帽子的稀屎,白汲汲的。张头儿那老兄只好把帽子摘下来胡乱摔打,逗得大伙哄堂大笑。乔团长为此很是生气,他道:“成什么体统!你们还有军人的样子吗?”

为严明军纪,乔团长命令把笑声最响的那个小个子兵,关了三天禁闭。

“骄兵必败。”乔团长望着我说,“咱们是不是有点儿骄纵了?”

后来在排以上军官会议上,乔团长郑重讲了这个问题。

警示而已!

20

那一天,别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了,包括鸡叫声狗吠声,包括蝉鸣声哇唱声,包括流水声锉铁声打石声,当然更包括碾磨声和门轴声。听见的只是——

轰!轰!轰!

叭叭叭叭叭叭……

哒的哒,哒哒哒——哒的哒,哒哒哒——……

——这各种震天动地的声音,突然间暴雨般猛灌到我的耳中。

设若把这些声音制成图形,那将是多少层的小圈生着大圈小圈生着大圈!设若再测试一下它们的冲击力和穿透力,那将是多么震撼人心吞噬人心!由于这些声波的连续扫荡,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不仅人,不仅老汉和妇女,不仅大人和娃娃,不仅牛和马,不仅鸟和兽,连蚂蚁也都乱了心神慌了脚步。在当时的中国,大概除了我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曾经留意过蚂蚁在当时的表现了。但是我忙里偷闲留意到了。因为我曾经读过一本厚厚的有关昆虫的书。我当时盯着一群蚂蚁,出神地想:它们有听觉吗?我立即根据蚂蚁们的表现大胆猜测:肯定有!但当时只是猜测而已。后来我被打入牛棚偷看另一本书时才得以真正搞清:蚂蚁们确实是有听觉的!它们的头部、触角、胸部和前脚的胫节,都含有敏锐的听觉器官!

那时候我猛然记起,我在当时所看到的慌乱的蚂蚁,那些蚂蚁的听觉器官上,有些是沾了人血的,成了红蚂蚁,好不触目惊心!

不知人们在书写中国近现代史的正史野史或者其它什么史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的这个小小的故事,能不能被载入其中?哪怕是只占上短短的一行?

21

这期间我辗转接到顾在寄来的一封信。信已揉得不像样子了。顾在一是感谢我对他的救命之恩;二是对他的不辞而别,向我表示了深深的歉意。接到这封信,我越发感到顾在的心地和人品的高尚了。他向我道什么歉啊?他完全是为了我,主动忍着巨大的痛苦,放弃了他和月亮的恋情。人常说爱情是最自私的。像他这样的人,世界上有是有,但是恐怕不多;至少,在我也算跟着乔团长见过些世面的人生阅历中,尚属首次见到。乡谚说:“若要公道,打个颠倒。”这是说,凡是想具有正直风范的人,遇事时都应该加以换位思考。我想在爱情面前,很少人能做到像顾在那样地勇于牺牲自己;我想我当年要是选择了顾在那样的行动,我起码要痛苦得死去一千次的。顾在精神的内在光芒,特别是他对友情地执着,让任何人都会感到自己灰暗得无处容身。因此我常常怀念着顾在。我因为我在他的面前成了胜利者而不断经受着灵魂的煎熬。我因为我最终夺取了我心爱的月亮而镇日难以安心。所以我一直以来我很想给顾在写一封回信,写一封长长的能够求得心灵解脱的回信,但是战事已经打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谁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我闲下时常想,等战争结束了,如果顾在还有幸存活在这世上,我将首先跪下来向他道歉,如果能得到他的发自内心的宽恕,我将约他一起,到西安合伙干点什么事情。他忠厚,老实,宽容,大度,是个最值得信赖的人了。

不过时局的发展真是奇了怪了。我想即使诸葛亮活到今天,他也会屡屡算错。我们的部队刚刚气势浩荡地开延安以北,就被共产党打得焦头烂额,丢盔撂甲。在蟠龙镇失利后的一仗中,我们团竟又被神出鬼没的解放军一举全歼,连乔团长也命丧黄泉。乔太太虽不在战场,她知道这噩耗后也服毒自杀。乔团长夫妇对我好了一场,真是把我当亲儿子看待的,我趁一个月黑夜又偷偷摸回那一带,想为他俩收尸,结果差一点被游击队抓住,只好作罢。我最后只能向着那个方向,给他们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其时夕阳西下,风吹衰草,杜鹃声声,令人心酸。

我跟随着许多散兵像没头的苍蝇乱撞,发现老百姓是心向着共产党的,一看见我们就想把我们捉了去,交给解放军。我们有两回都差一点被捉去。我终于发现我们国军是必败无疑的了。正在乱跑之中,却被一个旅的国军收容人员挡住了,从此编入到他们的队伍。我在三连五排一班。在这里吃头一顿饭的时候,就使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竟又遇见叫卜溜了!他也在这个班上!我们相抱着好一阵跳哪!他自然是被抓兵抓来的。我问他感到当兵怎样,他说:“太好了!有吃有穿,不用熬煎!就是命要好些,别教枪子儿打上!”

在一个班能遇上个老朋友,那真是三生有幸,天大的福气。我们好得形影不离。要是打仗过后闲下来了,我们总是天南海北地瞎扯。我们当然也常常回忆起儿时当叫花子时的一些趣事。当他说到那年他把一个小姑娘月亮气哭时,说:“咳!那时候我真有点坏!”他既已说到这里,我就对他说:“那个小姑娘月亮,现在是你的老嫂子了!”他愣了一下,立时明白了:“啊呀!你小子真是有艳福!怎样?月亮越长越俊样了吧?”我想起不久前我老丈人捎话来,说自从我走后,月亮就不知道害了个什么病,老是吃不下饭,人满瘦干了,就说:“俊样不俊样倒在其次,要是她身体好些就谢天谢地了。”听了这话,叫卜溜十分关心地问了病情,又对我说:“你应该啥时回家去看看。”我说:“能请准假吗?”叫卜溜说:“屌!请什么假?偷跑!”

一次仗打得十分激烈,前沿子弹不多了,排长立逼着我把一箱子子弹马上扛到前沿去。我看解放军火力那么猛,只要前去就是个送死,我便在修下的掩体里磨磨蹭蹭不愿行动。排长是个很坏的人面畜生,他马上拉动枪栓,枪口对准了我。这时叫卜溜挺身而出,他说:“排长!不是花豹不服从命令!你是有所不知,他的脚崴了,十分钟也送不到!”说着他便扛起子弹箱。我一看,急忙去夺。叫不溜低声对我说:“兄弟!你不比我,你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婆还是个病人!”他便风一样卷去了。待我透过硝烟再看他时,他已倒在那里了。叫卜溜为我悲壮地顷刻离开了人间,让我泪水滚滚。我正想冲上前去把叫卜溜的遗体背回来,排长又凶神恶煞地逼我再送一箱子子弹去,我怒火填胸,拿起一颗手榴弹就想向那小子头上砸去,忽听一阵喊声并有一溜排刺刀逼向我们面前,我们被俘虏了。我们只好都乖乖地举起手来。我看看我们排长那筛糠一样的怂样子,真想吐他一口。当然,我也有些怕。我不知道下一步迎接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我壮着胆子向一个解放军(不知何时,八路军已经称为解放军了)求情,希望允许我把叫卜溜的遗体稍事安葬一下。我原想那是不大可能的,不料那解放军却说:“你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去吧去吧。”

我到了那里,抱着叫卜溜地遗体哭嚎着说:“兄弟!叫卜溜!你怎么不答应啊?你全是为了我啊!”后来,我从军衣上扯下一片布来,给他把脸上、脖子上、手上的血都擦了,又抱着他哭了起来。那个解放军这时喊我:“哎!你快一点啊!”我于是抱起叫不溜,把他轻轻地放到一个低洼处,四方瞅着,想找些什么把他掩埋起来。这时那解放军又催我了,我只好向他说:“快了,快了,立马就好了!”我于上捡了些石头,一块一块地往叫卜溜身上垒去。那个解放军真不错,他看见我一个人埋得太慢,就主动走了过来。这时另一个解放军已经开始押着一些俘虏走了,催我面前的这个解放军。这个解放军说:“你先走,我们会赶上你的!”于是他帮我干了起来。由于要赶时间,他干得很猛,刚一会汗水就把军衣全打湿了。我想,解放军里还真有好人哩!于是我不由又想起了顾在。他更是一个好人,宁让自己独个儿吞咽痛苦而将幸福让给别人的好人。我有负于他,对不起他,常常缘他而恶梦连连。我很希望能有个奇迹出现,让我们重新相会。不过,当我产生了这样的强烈愿望的时候,我却又很有些情怯了。特别是拿叫卜溜为朋友不惜赴死的光辉精神和我对比起来,我更是如此。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见到他了,我还有勇气向他开口说话吗?

22

我被押送到俘虏营里去了。几个月的仗打下来,我实在太累了,难得有这样好的休息机会。可是也不能全休息着,因为解放军常常把我们集合起来,让我们拿了一些砖头石块当做櫈子,让我们坐在院子里,给我们讲解优待俘虏的政策。后来还组织我们开诉苦会,控诉旧社会的种种罪恶。我们这些俘虏基本都是穷人出身,在旧社会都受过剥削压迫,因此诉起苦来,都是声泪俱下。论到我诉苦的时候,我主要诉的是我爸被诬陷的那段,说起来我很伤心,也是涕泪四流,惹得台下的俘虏们竟人人抹泪,有的人甚至喊起了要复仇的口号。可是我诉完这段之后,主持会的解放军又让我再诉诉在国民党军队所受的苦。这下我傻了眼啦,我想来想去,硬是想不出受过哪些苦。在众目睽睽的盯照之下,我急得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曾经想瞎编一段随便应付应付,可是我又觉得不妥。我能控诉乔团长吗?我能控诉刘副官吗?我能控诉张头儿吗?他们都没压迫过我啊,我没有被他们打过骂过啊,乔团长甚至还对我亲如生父,我至今在心里感念着他。做人不能说昧良心的话啊。于是我说:“首长们!兄弟们!我暂时想不起来了,让我以后再控诉吧!”说完我就走下台了。

谁知俘虏中却有些大瞎怂呢。他们后来在背地向解放军揭发我,说我是乔团长的干儿子,说乔团长夫妇死了的时候,我还哭着给他们磕过头。这样一来,有些解放军就对我另眼相看了,说我虽然是穷苦人出身,却缺乏阶级觉悟。于是他们便把我打入有问题的一类人里边去了。有些势利眼俘虏,也对我爱理不理的。好在过了一段时间,由于这儿俘虏太多,挤也挤不下了,就决定把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分散到别的地方去。

于是,又由一些手执步枪的解放军战士押送着,我们向另外的地方走去。我们俘虏的行列好长好长。好长一串俘虏,走得散散乱乱。在我们从一片田野走过的时候,两旁站了好些老百姓看着,不远处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解放军。我们这些俘虏有些也像我一样,被划作缺乏阶级觉悟的一类,因而都有些思想负担,显得灰溜溜的,失神地望着路人。走着走着,忽见一个年轻解放军对我颇为注意,他定定地看着我。当我已经走过去的时候,他却还追着撵到我的前面看着我。我被看毛了,觉得脊背上冷嗖嗖的,心想该不是我在战场上惹下的仇家,现在来找我算账吧?两军交战中,我当然开过不少枪,说不定我射出的哪颗子弹曾经打中过人。我胆怯地斜眼瞅瞅,这一瞅非同小可,它使我转怯为喜,而那人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原来,我眼前出现的竟是我的好友顾在啊!顾在激动得不得了,一下冲到我们俘虏的队列中来,伸出手猛抓住我,而我也忘了我是不能乱说乱动的战俘,我更忘了那年因为月亮的事情而对他产生的歉疚感甚或负罪感,我忘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也以伸出的手还他以亲热。接着我们俩竟互相拥抱起来,欢呼起来,跳将起来。我们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并且用拳头狠擂着对方的身体。这时候一个押送战士前来干涉了,他怒气冲冲地用剌刀指着顾在,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顾在这时似乎才惊醒了,不过他立时放松了神经,说道:“本人吗?解放军一名!”押送战士说:“解放军?你的革命立场哪里去了?”顾在有些不高兴了,说道:“在脚下呀!”那押解战士也生气了,把我们狠狠地推了一把,不想这一把推得很重,竟将我俩推到草坡下了。这时我们全然不顾那个押送战士会把我们怎么样了,我们就乘着坡势往下滚;滚一会儿,互相看一下,捣一下,又滚。我由此体验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意、豪爽和奔放。我感到我们就像驭风而行,畅快淋漓。我感到我们这是一种最惬意的抒情方式,有如李白。我扫眼瞟见坡顶上的许多人们都在看着我们,而我们继续着我们的历史性的伟大形体抒情。我们一直这样滚到坡底,才不再滚了。我们欢乐地站了起来。

但是那个押送战士愤怒地前来把我和顾在一起推了上去,塞进俘虏的队列,大声地训斥着我们。顾在却也不怎么在乎,他大大拉拉地退出了我们的队列,对我说:“花豹!我完了就去找你!”但是那押送战士却拽住他,不让他走。正在这时,一个解放军领导走过来了,他把顾在喊作常连长。那个押送战士一听立即泄了气了,只好十分尴尬地讪笑着放顾在走开。顾在走时再一次说:“花豹!我完了就去找你!”

我们被送到一个大院子里,每六人住一间屋子,睡在铺了一层草袋子的地上,盖的是一些原本是国民党的军大衣;一定是缴获来的。我时刻望着外面,时刻听着外面的响动,希望顾在突然间又能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有人前来对我们讲话,继续宣传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也宣传当前的全国战局。一天我们正在进行讨论,一个工作人员把我喊过去,说有人找我。我一看,来人竟是我盼了好些天的顾在兄弟。顾在把我领到工作人员的办公室里,歉意地对我说,那天他一回去就有个紧急任务,今天刚刚回来。他问我准备怎么办?是留下来当解放军还是回家?我已知道解放军对俘虏的政策是留去自由,要回家的还发给路费。我就对顾在说:“解放军对我这么好,我本来是应该留下的,可是现在月亮身体老是不好,二老又都上年纪了,家里的地没人种。顾在你说说,如果我提出回家,会不会引起别人的误解?”顾在问:“月亮身体怎么啦?是有病吗?”我如实对顾在说了后,顾在脸上露出一些担忧的阴影。他诚恳地对我说:“根据你的具体情况,我看选择回家为好,解放军打老蒋的根本目的也是为了老百姓啊。”顾在要走时,正好来了个摄影记者,身着解放军军装,认识顾在;顾在就把我拉到院子里,让记者给我们照个合影。那时俘虏们还都在院子进行讨论,他们一个个转过头来,吃惊而羡慕地望着我。

此后不久,顾在帮我领了回家的路费,又请我到饭馆里美餐了一顿,并且给我父母、弟妹以及月亮各买了点小礼物,郑重地交给了我。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我家各人的排列次序,完全是从顾在对我说的话里原盘罗列于此的;他是有意将月亮放在最后的。但我深知,月亮在他心中的地位,当然是刚好要反过来的。对此我十分理解,而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的感觉。我觉得现在的顾在对于我的月亮,有一种超脱了世俗感情的纯洁无瑕的神圣之情。

顾在和我说了许多令人泪下的贴心话之后,就送我走上了返乡的路程。

23

公元1949年10月1日,东方的天空刚露出一抹晨曦,彻夜未眠的毛泽东就缓步走出办公室,一边散步一边抽着烟。下午三时,略显疲倦的他准时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以宏亮的声音庄严向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浩阔的广场上万众欢呼。

茫茫苍天也产生了感应,响起了一阵隆隆的雷声。

也就在这一天,坐在广州藤椅上的失败者蒋介石,一直在一台老式收音机前焦躁地收听着新闻。忽然接到空军司令周至柔的电话:“校长,要不要立即起飞轰炸?”蒋介石痛苦而果绝地说:“任务取消。”又问了一遍,仍是如此回答。

于是,故宫等名胜古迹避免了一次劫难,天安门广场避免了一次血肉横飞。

几多无奈。毕竟无可挽回了。

两座巍峨的山岳,一个崛起一个垮落。两个顶天的巨人,一个兴奋一个哀伤。虽然都有着人性中的一些弱点、缺点、毛病、以至已经暴露或尚未暴露的诸多阴暗面,但毕竟都挚爱着这片土地。

因为同样都是炎黄子孙。诗人艾青在这之前早已写出了这样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含满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些,我当时都是全然不知道的。我当然是不知道的,我又不是毛泽东或者蒋介石的贴身侍卫。庙堂太高了。我是几天之后和几十年之后,才走出重山阻隔和云遮雾罩,得以获知其一星半点。

身处遥远江湖的我,当时看到的情况只是:屋里,月亮正在给她熬药;屋外,我家的一只母鸡脸色憋得通红,刚刚跳进窝里。

还有,邻家瞎眼大婶问我:“你说,蒋老汉和毛老汉再打架不了?”

我说:“不了!不了!天下从此太平了!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忽听大门吱扭地一声,那是嘴里噙着旱烟锅的贫协主任进来了。他喜气洋洋的,说他儿子给他来了一封信,叫我给他念念。

他嘴里喷出一股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烟竟让我想起了“荡胸生层云”的绝美诗句,但我一时想不起那诗是谁写的了。

24

吉星高照!

我家刚买来不久的一头牛就下犊子了。小牛犊连汁带水地从娘肚子钻出来,只在地上卧了没有半分钟,就一耸一耸地站起来了。几只喜鹊子望着它,喳喳直叫。我赶紧给老牛喂了半锅稠面汤。我对月亮说:“再过十年,咱家就会有一群牛了,你信不信?”月亮喜滋滋地说:“就看你的本事了!”

25

不承想,社会紧接着却发生了一连串的巨大变化,农业合作化运动,高级社,人民公社,每个人都在这变化中过着日子。我家的大牛小牛连同土地农具自然都归公了。我帮着月亮一家把月亮的两个弟妹都照料大,后来弟弟营合参加了海军部队,妹妹月牙儿进了工厂,我和月亮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叫玉山。但儿孙辈的长大和出生对老人却意味着日薄西山,月亮父母在最近的三个年头,相继都离开了人世。这样,月亮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一农村小院,就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和孩子玉山进进出出了,有欢笑,也有愁苦,有憧憬,也有灰心。不过,与村里一些人家相比,如与两户地主与一户富农相比,也算平平顺顺,其乐融融。我凭着我的一身苦力,在生产队是挣工分是最多的一个。我想我要尽力使月亮母子过得幸福一些,舒服一些,以弥补她此生一直窝在心里的憾事。月亮其实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也对我们父子表现了极大的爱心,而且事事帮扶着我,生怕把我累着。

有一天邻村我们的一个亲戚的娃娃过满月,月亮带了她亲手缝制的童衣童帽,和我们父子一起前去做客。亲戚家看见月亮手巧,能剪会裁,就拿出些布料,请月亮帮他们剪几件衣裳,不料客人们看得眼热了,都临时跑到供销社买了些各种布料,也请月亮剪裁。这样月亮一直剪到天黑还不能脱身,只好决定当晚就住下不走了,第二天再回来。这样,我们父子俩撇下她,顶着星星走回家来。我们刚进门,就有邻居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了,里面有一个被面,一个床单,还有两盒补药,还有一些点心和糖果。邻居说:“啊呀!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问怎么回事,邻居说:“今天半晌午就来了个公家人,说他是你们的朋友,来看看你们。人家等啊等啊,直等到太阳落山还不见你们回来;后来来了个小车接他,他才走了。”我问:“他没说他叫什么名字?”邻居说:“啊呀!我忘了问了!”我一猜,来看我们的人肯定非顾在莫属了。除了他,我们再没有任何有深交的公家人朋友。这么些年过去了,顾在竟然还没忘记我们,这使我非常感动。其实我也时时想着他,只是生产队管得严,路途又远,我很难前去看看他。但第二天月亮回来的时候,我考虑到她的身体最近刚好了一些,再不能因为顾在的突然到访再勾起她心中的感伤,就谎说这东西是另外一个人相送的。

但月亮和我相处了这么些年,她太了解我了,她往往能一眼看到我的心里。我发现她虽然并不揭穿我的谎言,却不断抚摸着那些礼物,眼睛失神地想着什么。

这年过阳历年的时候,省电台有个现场报导,报导的是我们地区的党政机关的新年联欢晚会(这里的所谓地区,指的是地委和专署所在地)。我们家里挂着小喇叭,一切听得清清楚楚。联欢会上叫每个人都表演一个节目。许多节目都赢得了阵阵掌声。后来小喇叭里传出一个声音:“下边,请顾在常局长给我们做精彩的朗诵!”我不由看了一眼月亮,她坐在炕上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然后仰着头专注地听着。

我一听真是顾在的声音。他的声音宏厚而有力:“我朗诵的歌谣叫《槐树槐》。”这时候我看见月亮很有些激动了,她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小喇叭跟前挪了挪:

槐树槐,槐树槐,

山对山来崖对崖;

崖边锣鼓咚咚嚓,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没来。

说着说着人来了,

骑着驴,笑着脸,

手里拿朵红牡丹。

顾在朗诵的分明是经过月亮修改过的歌谣。我是记得的,月亮那年就在我家的这个炕边给顾在唱过的。那时候我心里醋劲十足,而现在,听着顾在唱起它来,在我心中激起只是我对故人的深深的敬重和思念。月亮问我:“是咱们的那个顾在吗?”我说:“没问题,是他!”月亮说:“听声音,他像是受了点凉。唉,他那个人,就是不注意爱护自己的身体!”

后来我从报纸上翻寻,知道顾在当的是地区(这里的所谓地区意思又不同了,指的是我们这儿的专员公署所管辖的十几个县)水利局的局长;我还看过一篇长篇通讯,说是顾在为了发展地区的水利事业,满年四季不沾家,落下了严重的气喘病。我把这说给月亮,月亮急忙跟邻人打听,得了一偏方,就是把煮熟的鸡蛋分出蛋白和蛋黄,然后用纯蛋黄熬出油汁,用来治病。我说:“熬下油顶啥哩?这山高路远的,咱们多会儿才能见上他?”月亮说:“看你说的!山不转水转,兴许还能碰上呢。”

这以后月亮就开始给顾在用鸡蛋黄熬油了。我家喂鸡不多,下蛋有限,而一个蛋黄又只能熬出一点点的油来。月亮就从此就只让我们吃蛋清了,蛋黄全用去熬油了。后来看看熬了多半年也没有熬下多少,她就又用平时省下的钱买了几只鸡婆回来。反正,我看见她一有空总是钻在灶台边熬呀熬的,她熬得得极为用心。总见她先将蛋黄挤成黄豆大小的碎块,置于锅内,用火煎熬,同时用筷子不断地搅动,待蛋黄的颜色由黄而焦,再由焦而黑,就见有油汁逐渐渗出来了。这时她就把蛋黄油滤出,小心翼翼地装到一个小瓶子里去。她总是说,先要用小火,熬到一定程度后,再用大火;即就是大火,也要掌握火候,温度太高不行,温度差些也不行,不然会影响疗效的。所以每熬一个蛋黄,都要费很长的时间。我们的儿子玉山看见说:“妈!还用得着你那么一丝不苟!偏方嘛,只要是熬出油就行了,还须讲究个火大火小!”可是月亮不听,她该怎么熬还怎么熬。我暗暗地想,我们的这个人,在目前这很有些污秽的世界上,恐怕是最清纯最清纯的一个了。

26

月亮的病越来越重了,我领着她到县医院看了几回,吃了些西药,不见好,就又找中医看了一下。三副药吃完了,我就一个人又跑到城里,按医嘱给她照原方儿又抓了三副,肚子饿了,就随便走进一个饭馆里,买了一碗素面条。当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我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稀呢?”服务员女人说:“还嫌稀呢!本来二两一碗,我们至少给你捞了二两半!”再说什么呢?我只好埋头唏溜唏溜地吃了起来。我看见别人吃的肉丝炒面香气四溢,嘴馋得很,很想也买上一碗,但是,作为一个劳动一天只挣不到一毛钱的农民,我买不起啊!好在只要这碗面条下肚,腿上也瞎好会有些力量了。我赶下午两三点还得赶回去参加队上的劳动呢,否则,又要看队长的死人脸了。这死人脸欺我给国民党当过兵,给我难堪是家常便饭。

忽然听见两个女人说着话走进来了,一个说:“哎哟!这儿卫生不好!”另一个说:“这小小的县城,哪里会有些好卫生!”一个说:“我记得那年咱们来的时候,这县城好像一共只有一个饭馆,如今却总算有那么好几个了。妈!咱们是不是再去找个像样点的?”那个做妈的说:“算了吧,我累了,随便吃几口什么行了。”她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意着,现在,终于发现她们竟是乔太太的姐姐和她的女儿丽丽了;她们却一直没看见我。我想我如今这一身也有些不卫生的衣着,要是上前与她们相认,说不定会自讨没趣的,就只顾低头吃我的二两半了。

她们落座不久,点了饭菜静等着,门里又进来一个妇女,与她们一见面就老朋友似的啦了起来。那妇女说:“丽丽入党了没有?”丽丽说:“要不是我曾有过那么个国民党姨夫,恐怕三次都入了!”那妇女又问丽丽:“当上诗人了吗?”丽丽妈说:“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不是也蛮好吗?安稳,又不容易被打成右派什么的,一辈子遭罪!”那妇女表示理解地说:“也倒是。”她说了后说她只是到这里找个人,又说那人现在肯定没上街呢,就向丽丽母女告辞了。

这时我听见丽丽妈又说:“听说那个护兵李花豹如今在杨村当社员了?”丽丽说:“是哩,我听有人见过他,说他赶着粪车在这城里拉过茅粪,还说他娶了个农村老婆,又是个病罐子!”丽丽妈说:“幸亏那什么破花豹那年还眼头那么高,要不,咱们这辈子可跟上他倒了霉了!”丽丽说:“那是老天爷有眼!”丽丽妈说:“你不想去看看他?”丽丽显得有点儿困惑,因而瞪着母亲。丽丽妈便又说:“教那小子看看咱穿的什么,戴的什么,与解放前有多少差别,气气他!”我一听火冒三丈,想不到这母女的心地还是这么歹毒,就一下跳了过去,大声吼道:“狗眼看人低!”那母女也认出我了,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心里的词儿却不断乱冒。但我只对她们说:“记着,我现在虽然只是个社员——那是时代使然——可是,我却有个七仙女一样的老婆,她美丽而又贤良!”我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就扬长而去了。

我多年来积在心头的许多沉重的块垒,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纯私人的,好像这一下子全吐出去了。我一连痛快了好几天。

令人忧愁的只是,月亮的病总不见好。万般无奈,我又凑了些钱,把她领到省城里检查了一次。不想这一检查,竟将我彻底击溃了!月亮得的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了!我本来想瞒着月亮,可是还是被敏感的月亮猜到了。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每天加紧着给我们父子缝这缝那,甚至还给玉山缝了一对结婚的枕头,而且是绣了花的。她不断给我安顿,要让玉山好好上学,说咱们再穷也要把他供出去,让他上大学。这期间她还继续给顾在熬了一些蛋黄油。有一天她对我说:“她想在西去之前,再能见上顾在一面。”她问我不知能不能找上顾在。我想,找是肯定可以找上的,因为自从在媒体上见到顾在的消息后,我知道了顾在的具体工作单位,就给他写了封信,顾在也给我们回了信。但是我担心月亮能不能经得起路途的颠沛劳顿,一下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候,忽然又接到一封顾在的来信,信上说,现在正是困难时期,想来农村更加困难,所以他给我们汇了八十块钱,希望能起点帮补作用。月亮一听急了,她说道:“如今城里人不比咱们农村,除了每月三十斤那粮食定量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咱不能不知深浅!这笔钱咱不能使唤!”我说:“你说退了?”月亮说:“咱俩一齐去,咱亲自给他交到手上。唉!咱俩夫妻一辈子,我心里搁不下什么,你都知道。要是不见他最后一面,我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窝!”她说着竟泪流满面了。

我只好同意她。临走的时候,她把几年来给顾在熬下的蛋黄油都拿出来了,一共有三十二瓶之多!我们就在队上借了个毛驴车,带上这些蛋黄油和顾在汇来的钱,还加了些我们当地的一些寒酸的土特产,就出发了。一路上她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儿。她还不断地想象着顾在如今会是怎样的面容。当她突然发现我的鬓边有一根白头发时,她还让毛驴车停了一阵儿,小心翼翼地给我拔了。她拔了后说:“咳!都是我把你害的!”我忙说:“都多少岁了嘛!我也该出白头发了!”她停了一下说:“将来,瞅上个合适象儿,你再给你娶上一个。”她这句话说得我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这么些年,她实在对我太好了。

可是天妒红颜!天心忒短!刚走了一天歇在一个小旅社里,她竟狠心抛下她所挚爱的一切人们,咽气了!她以自己短促而善良美丽的生命,给这人世间留下了无尽的念想。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她了,她这辈子跟了我没享过一天的福。我想过当初我如果理智一些,自私心少一些,让她跟了顾在,她建国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就成了局长夫人了啊,还要整天操心没粮吃,还要背着个国民党兵老婆的恶名?起码,她不至于这样短寿,现在就离开了这个她所难割难舍的世界啊!想到这些,我呼天抢地地恸哭。我伴她返回时一路流下的眼泪,应该是一条河了。

我们一回家我就让月牙儿给玉山腰里扎了孝布,去给亲朋邻人们前去报丧。我家门口很快挂起了雪白的“岁数纸”。一副槐木棺材散着清香。院子里香烟缭绕,哭声一片。

天风横吹大波滔滔一片愧心献汝前

地花斜开小炕暖暖两界虽隔应相知

——这是高悬在灵堂上的一副挽联。它的上面,有指迹泪迹,有香灰纸灰,虽然入葬时一火烧了,却永远晃动在我的眼前。

27

村里好多人都饿得浮肿了。好几家都不得不跑出去讨饭了。我庆幸我家月亮早几年就去世了,不然,她也得跟着我遭罪的。

我出去剥树皮时路过队里的一片南瓜地,发现一个在我们省上都能挂上号的著名女劳模、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居然正在偷南瓜呢。她看见我,急忙解开裤带蹲在地上,装做正在撒尿屙屎。我心想:别怕!我绝不会告你的!我知道你家孩子多,实在是迫于无奈。

但是公社王书记一晃一晃地走过来了,脑门油亮油亮,抽着烟,背着个灰挎包。我慌忙咳嗽了两声。

28

作为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公社社员,我们整年忙的只是学大寨,修梯田,挣工分,别白干,柴米油盐,生儿抱蛋。那时候电台上经常播一首女声独唱歌曲,开头两句是:“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毛主席是咱社里人。”歌曲很耐听。但其实毛主席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他顶着天踩着地,不断写出气势磅礴的诗词,借以反修防修借以发动世界革命。他在一首诗词的结末句直斥修正主义大头子:“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我们杨村的一个“油嘴子”就敲怪话了,他说:“屁是难管住人家放不放的,不过在咱们中国,天地确实是每天都在翻覆着的。”“油嘴子”虽然立马就被公安局抓去了,但是依我看,他的话不是完全没有事实根据的。不是吗?挂在我家墙上的小喇叭,忽然腔调都变了,其实不光是腔调变得怪哇哇的,内容也变了,整天吆喝着要大抓阶级斗争。毛主席的一句名言人人耳熟能详:“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其实何止是天天,小喇叭里几乎每一分钟都吼喊着阶级斗争。村里的地、富和富裕中农,都变得既突兀而又怪异。即就是贫下中农,弄不好,也说你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毛主席那时还常说:全国一盘棋。确是一盘棋,塞北江南八亿人民骡马牛羊一草一木全都在那棋盘上。我们这儿小卒挪动,东海前线虽然离我们很远很远,在那儿当大兵的我家的营合,也不得安生了。有一天,我从野地里逮了个旋儿风,隐约听说部队不断发来调查函,了解他的家庭背景。他有什么家庭背景呢?几辈子都是戳牛屁股的,比贫农还贫,因此我说那是瞎扯淡,白浪费国家的军费。可是有一天,他却被打发回来了。那时候我们这一带都还没有亲眼看到过海军军装,现在却在他的身上眼花缭乱地看到了。那有着两条黑色飘带的海军帽,那有着V字领和饰以蓝白相间道道的大披肩的海军单衣,穿在他的身上,几多飒爽几多浪漫,点亮了这儿一切人们的眼睛。人们都以惊讶而艳羡的口气议论着他,村里的小孩子甚至总是跟着他跑,可是,他却总是愁眉苦脸,打不起精神。他是被复员回来的,就是说,海军再不要他了。不过一般复员也倒罢了,他的复员却是因为政审出了麻烦。“出了什么麻烦呢?”我问他。他先是只叹气不说,后来说了,他说出的原因却真是匪夷所思。原来,症结全在于我的身上,说我曾经是国民党的重要人物,简直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差不多了!

我先是十分气愤,后来知道自己只是个平顶子百姓,气愤也没用。我能做的只是安慰和劝解营合,让他尽早能从痛苦的深渊里拔了出来。不然整天愁戚戚的,会愁出毛病来的。我对营合说:“想开点吧,营合!这年头,蒙冤的人多了去了,连堂堂的国防部长彭德怀都背了个大黑锅呢——说你是个黑的你就是个黑的——何况咱们?其实回来也好,咱们农村有山有水,人也不多,住下清净!再说了,凭着咱们俩的一身力气,到多会儿也饿不死的!再过二年你瞅下合适姑娘了,咱就把她娶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咱的日子,你说有啥不好呢?”经我这样一说,营合总算展开眉头了。

营合最爱的是他那一身海军军装。我本来还请人给他缝了一身咱老百姓穿的衣裳,可是他硬是不穿;我心想他这些年在外面生活习惯变了,就给他又买了一套蓝制服,可是他也硬是不穿。无论下地劳动,上街赶集,他穿的都是他那永不变样、神气十足的海军军服。要是那军服脏了,他就光脊梁把那军服洗了晒干,干了再穿在身上。要是天气冷了,他就在军装里面加件毛衣或者绒衣,仍然照穿不悮。总之,那一身海军军服,成了他满年四季永不愿离身的心肝宝贝。

由于这一套新异的军装,他走到哪里,人们就会围观到那里。他到饭馆吃饭,饭馆门前就围得水泄不通;他在理发馆理发,理发馆门口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在厕所里屙屎,厕所门口也会伸进许多张大的眼睛,甚至有人连嘴巴都张大了。他返乡不到两个月,已经成了我们这个县的大名人了,虽然人们一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连我都显得全然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了。往往走到一个生地方,要是有人搞不清我是谁的时候,旁边的人就会说:“哎!就是那个海军的姐夫嘛!”

自从月亮去世后,我的儿子玉山看见我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太辛苦了,就退了学,下地挣工分,回家帮我劈柴做饭洗衣裳,操持家务。营合到底是经过世面的人,他对我说:“姐夫!这样下去,不行!咱不能把玉山的前程给毀了!咱要让玉山继续上学呢。”我说:“我倒是有些文化,可是在咱农村这样的环境,顶个屁用!”营合说:“姐夫!你这话就太短视了,社会是会变化的!连我现在都还保持着对生活的信心呢。我想总有一天,社会总会还我个公正,让我重新扬眉吐气!”听了营合的话,我又把玉山送到学校去了。

高原 贾平凹

尽管营合是因政治因素被复员回来的,尽管阶级斗争整天叫了个山响,可是有些姑娘的选婿标准暂时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她们早已偷偷地注意我们的海军营合了。她们中的个别人先是对营合含情脉脉,后来便大着胆儿,居然对我的海军弟弟发起进攻了。营合本来心高气傲,总想找个秀气温柔别有风韵的南方姑娘,可是他毕竟生着一身平凡男人的平凡血肉,他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来,成了一个叫做春改的姑娘的战利品了。而这春改姑娘早被公社王书记的儿子王建国看上了。王建国那小子仗着他老子的威风,又很有几分赖劲。一天他把营合拦在路上说:“请问你知道不知道?名花早已有主!”营合说:“你吓唬谁呢!我刚从东海回来,见的王八多了!”那小子想动手打人,却被营合一脚踹倒了。

我反复想过,在爱情问题上,大凡是个人,都是极为执着的;只要一个姑娘忽然有一天走到谁的心里去了,谁就永远都不肯随意放弃的。现在春改姑娘对于营合和王建国那小子来说,都是心尖尖上的花朵,都不容野风横扫。营合因而总是对王建国鄙视藐视,王建国呢,他是到处造谣,今天说营合与这个寡妇胡来,明天又说营合与那个烂货通奸。营合气极了,几次想找上门去把那小子狠揍一顿,可是都被我拦住了。我对营合说:“反正他小子把春改的心夺不去,你何苦惹那事呢?”营合也算听我的话,就打消了报复的念头。

有一天营合在工地劳动,被塌落的巨石砸伤了,住院治疗。这时候王建国他爸串通了大队队长,又向着我使坏了。我本来刚刚到三十里外的工地上修了半个月梯田,忽然又通知我立即到水库工地上去,并且自带干粮,时间是二十天,并且说这是命令。我发怒了,就向前来通知我的大队队长言明:“你听着!你这命令,我姓李的永远不会服从!”人就是要厉害呢,你一厉害别人就怕了。大队队长这下软了,不再坚持。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我却因此为我家埋下了更大的祸根。

29

在我的印象里,古时候的中国农民,好像除了给朝庭纳点粮,官家就不再管你了——所谓“纳了粮不怕官”——那时官也少,一个县好像只有一个主要任务只是断官司的县太爷——你想睡就睡,想坐就坐,想下田就下田,想砍柴就砍柴,很有点田园牧歌的自在情调。辛弃疾在一首词里曾这样描绘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那情景多么令人神往!但是如今却不行了,事事有人监管着你,县上,公社,大队,小队,那么多的大官小官,人人都可以给你当爹当妈当公当婆,连走个亲戚都得请假;而且,运动说来就来。大跃进大炼钢铁造成的困难时期还没过完,又开展了一个四清运动。四清工作队一进村,又是到处写伟人语录,又是宣讲十六条,又是扎根串连,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王建国是所谓根正苗红的年轻人,他四处活动,很快就把我和营合都揪出来了,我的罪名是国民党的兵痞、国民党团长的心腹、党和人民的死敌,营合的罪名是我的同伙、被海军清除了的革命败类。每次开群众大会,我们两个都和四类分子并排站在一起,任人呵斥批斗。这时候营合仍然穿着他那身海军军装,王建国便在大会上喊着,说营合穿着海军军装,是对人民海军的污辱,强烈要求立即将之剥下。便有几个社员冲上来了,要脱营合的军装,营合本来脾气暴烈,这时哪能忍下这口气,就和那帮人厮打起来。但是他终因寡不敌众,终于被脱得只穿个背心和裤衩了。早已与他成亲了的春改怕他冷出病来,就脱了自己的红花夹袄,走上台去给营合披上。那时营合的形象滑稽透了,但是台下的社员们,没有一个敢笑出声来。

四清工作队队长是个女的,名字叫个吕萍,她绝对是个极左分子。那些四类分子和我与营合犯到她手下大倒其霉自不必说了,就是不少贫下中农,甚至是已经没了牙的老贫农,也只因一点儿芝麻小事,比方偷了牲口的半升料,比如曾经到集上倒贩了几只猪娃,也被整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人都说毛泽东思想是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依我看,政治运动才是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平时再强悍的人,在政治运动面前,也一个个只能硬上一两天,几个回合批斗下来,也都会变成木头一桩,服服帖帖。我和营合都是这样。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污辱,因而几次想到了自杀,但由于不忍丢下儿子玉山和妻弟营合,才打消了那个念头。

有一天,工作队队长吕萍不知哪一根筋抽上了,只因我上茅房蹲得时间长了一些,就说我故意捣蛋,罚我在院子跑步。大太阳红罡罡的,我跑得热汗直流。我一边跑一边不断向吕萍的房间望着,希望她能开恩,让我停下来休息休息,可是总不见动静。后来我跑着跑着,忽然呼嗵一声跌倒在地上了,昏迷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觉得有人扶起了我,并且喊着我的名字。我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来。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人拄了一条棍,还背了一个挎包。我怎么感到他越看越面熟,后来我打了个激凌,因为他的两道就像用黑墨涂上去的浓黑眉毛横在我的面前,我认出他了,他竟是我多年没见而时常想着的顾在兄弟!

悲喜交集的我,万万没想到我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顾在久别重逢的。我羞愧难当,就一把搂住顾在,呜呜地哭了起来。顾在心疼地摸着我的肩膀。不知怎么一下,我忽儿一下又昏过去了。顾在赶紧掐我的人中穴,赶紧从他的挎包里掏出半瓶水,让我喝了几口;看我又醒过来时,他问我:“花豹!你是怎么啦?”我哭着说:“我……我被揪出来了。”顾在问:“为什么?”我说:“人家说我是国民党兵痞,国民党团长的心腹,党和人民的死敌。”顾在愤怒地说:“岂有此理!”说完,他就把我扶到一个房间去了。

不久我就听见,隔壁房子吵得很凶,是顾在和工作队队长吕萍的声音。接着吕萍跑过来了,命令我继续去跑。而顾在坚决抵制,他一把把我拦住并推坐在床边,向着吕萍喝道:“你这是胡闹,犯罪!”吕萍说:“咱们首先把公私分清好不好?在这里,我不是你的老婆,我是四清运动的工作队队长!”噢,原来,这吕萍是顾在的老婆。他怎么娶了这么个老婆呢?我暗想。顾在对吕萍说:“作为共产党员,我有权和你讨论公事。我问你,花豹是什么问题?”吕萍说:“有必要现在问吗?运动现在才是揭发阶段!”顾在说:“吕萍啊,我常常提醒你,你为什么现在还是那么左呢?因为左,我们党在历史上有过多少惨痛的教训!你怎么能把只给国民党当过几天兵、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了革命战士一命的人,当成反革命分子呢?”吕萍说:“他救了谁?”顾在说:“我!”吕萍这下愣住了。

说到这里,顾在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了后,他让我先回去。

我回到自己的临时住处后,一直注意着顾在那儿的动静。我听见他们夫妻低声说一阵,又高声吵一阵。给我总的印象是,吕萍虽然口气上软了一些,却仍然坚持己见。但不管怎么说,后来,吕萍还是对我没有以前那么凶了。

在顾在和我的零星交谈中,顾在已经知道月亮不幸去世了。那时候我看见顾在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极力控制着感情的表露。有一天晚上,顾在对我说,经过工作队的同意,我可以今晚和他一起到他家去住一晚。那天晚上,我们同炕而眠,啦了很久很久。当我说到那年月亮病重了的时候,我们夫妻一起走在去看顾在的路上的时候,我说:“她临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见你一面。”顾在不做声,但我明显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酸楚,我能感觉到他心潮的汹涌澎湃。过了一会我点着灯,把月亮给他熬下的蛋黄油拿出来让他看。那是三十二瓶蛋黄油,一滴一滴熬出来的蛋黄油,顾在一瓶一瓶地摸来摸去,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有时还望望睡在我们身边的我的儿子玉山,给他拽拽蹬开了的被角,长叹一声。这一夜,我俩都是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顾在领了玉山,给他到供销社买了些学习用品和一身秋衣。玉山高兴坏了,把学习用品一件一件放好,把秋衣展开在炕上看了又看。他从来没穿过秋衣,原本不爱说话的他,今天说了很多的话,并且哼起了歌儿。这使我这个为人之父的,感到很有些羞愧。我是“干疼,没脓”;我太对不起娃了。之后,顾在就让我陪着他一起去给月亮上坟。顾在给月亮深深地鞠了几个躬,然后默默地给月亮的坟头上拔着荒草,自言自语地说:“咳!人的一生,人的一生呐!”他的话不多,但是我能听出里头所包含的苍凉无涯的如海情思。这情思使我悲凄,使我动容,使我逼仄得喘不过气来。

以一贯正确自鸣得意的工作队队长吕萍,既可恨又可悲,她对丈夫顾在的好言相劝最后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逼得顾在只好找四清工作团的几个领导同志,而在那几个领导同志中,只有一个支持顾在对于我和营合的基本看法。顾在无法,只能再次找上我,又让我叫了营合,嘱咐我俩无论如何也要挺住。他说:“挺下去总有出头的日子。”后来他在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在西安交通大学的大礼堂里,直接聆听了疾恶如仇仁爱宽厚而随后很快被迫下台的省委胡书记的闪光报告,使他看到了希望;报告结束后他立即找上胡书记,向他陈述了我们的不幸遭遇,我们才得以从“牛鬼蛇神”堆里被断然剥离出来。顾在和省委胡书记对于良知和道义的勇敢担当,使我永生难忘。

30

记不清是谁说的了,“生活每时每刻都在用灵敏的天平掂量着我们每个人。”这话说得太好了。

是的,一架无形而灵敏的天平,让我在这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中,在我被冷漠和丑行作践的同时,也看见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那就是人格的高贵。我在大领导省委胡书记的身上看到了这点,我在小领导顾在的身上看到了这点,我从我死去的妻子月亮身上看到了这点,我甚至在像我一样出身卑贱、像我一样曾经为国民党打仗、后来又并不是为了新中国的诞生而死去的国民党兵叫卜溜的身上,也看到了这点。那么,什么是高贵的人格呢?我从他们身上总结出一些基本内容,概括起来叫做“三心”,即爱人之心,宽厚之心,侠义之心,而一个人只要有了这样的人格,尽管他也不可能成为神,甚至尽管他也没有多大的智慧和学问,他却是可以超越时代和社会,给人间留下一笔伟大的精神财富的。

正是由于些人物的存在和曾经存在,我才觉得生活并不全然都是荒诞和平庸,因而我才总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也就是说,我永远都不会绝望。

一转眼,文化革命又开始了。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无数人转眼间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包括邓拓、吴晗、廖沫沙,包括彭真、老舍、习仲勋,只有江旗手们独占鳌头,笑得前仰后合。我刚刚给大队队长提了几条意见,却也又成为被横扫中和一员,碎石一样滚荡,落叶一样乱飞,跌得鼻青眼肿。不过由于我刚刚在四清运动中锻炼过一次,更由于我在上面说到的那个原因,我变得不怎么在乎了。批斗就批斗吧,无非是把我骂来骂去,我权当是喝凉水了。往往在“革命群众”怒火填膺唾沫星子乱溅的时候,我却在台台上低着头想一个什么笑话呢。我曾经想过的一个笑话是:一个美术老师给学生布置了个命题作画,题目是《草和牛》,第二天一个学生拿了一张白纸交去了。老师一看生气地问:“你画的草呢?”学生说:“牛吃了。”老师又问:“牛呢?”学生说:“吃饱走了。”还有一个笑话是:儿子要爸爸给他讲故事。爸爸说:“你要听长的还是短的?”儿子说:“长的!”爸爸就讲了:“从前有只苍蝇,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儿子烦了,说:“爸爸!你还是讲短的吧!”爸爸就又讲了:“从前有只苍蝇,嗡,啪!”想到这些,我只顾偷偷发笑,哪里还听得见那些人吼喊些什么呢。所以你批你的,我饭照吃,觉照睡,体重一点儿不减。

后来一道消息传来,说这期间全国都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队当然也不例外,于是我又被当作这反动路线的受害者,几乎变成“革命群众”中的顶梁柱了。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队上不久分成了两派,哪派都加紧学习提高觉悟,立时认识到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其时我们队上的老地主、老富农几乎都死光了,而一个生产队没有个“阶级敌人”怎么行呀?于是尽管我有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奋勇参加文化革命的伟大决心,但无论哪一派,都认为我是属于敌人一类,所以都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想这样也好,省得我一天为红色江山千秋万代的不变色而瞎操心了;我成了逍遥派。我慢慢尝到了当逍遥派的甜头,便越来越远离了他们,独善其身。

然而你想逃避革命,革命却偏偏又找你而来。不久县上的两派都各自连成一气。武斗开始了。武斗升级,真枪实炮,响声连天。有一天县上两派的主战场竟摆到我们村里来了,打得不亦乐乎。我们全家赶紧悄悄地离开村子,躲起来了。其中一派很快被打得败下阵来,许多人都望风而逃,但是他们中的有些人却实在是些英雄好汉,誓言要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血战到底。他们瞅见我家是个可以坚守的好地方,就破门而入,然后压住门窗,拼死抵抗。另一派被窗里射出的子弹打得倒下一片,被激得眼冒火星,遂想了个法子,偷偷地爬上我家的屋顶,在屋顶上挖了个窟窿,然后把一捆手榴弹全扔了进去,结果轰隆一声,里边的十几个人瞬间成了烈士,我家的房子也成了烈屋了——烈焰熊熊,被烧成一堆烂瓦砾了。

我们一家当下成了无巢可归的鸟儿,欲哭无泪。在那样的年月,你能去找谁呀?谁能给你赔上两间新的房子?我们只好在废墟边临时搭了个窝棚,借以暂且栖身。其实那时候我也颇有些英雄气的,我想我绝不能被命运所压倒。我便想赶紧赚一笔钱来,把毀了的两间房重新高高修起。正好武斗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两派死了的非本地人,其尸体都要被郑重地送到老家去,我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就和营合一起去拉运死人;每拉一回都能挣到七八十块。为了能够尽快把新房盖起来,我们干得很是起劲。

看看钱挣得差不多了,我就让营合留在家里谋虑着开始盖房,拉运死人的事就由我一人担了。一日我经过“地区”,心想顾在是个当权派,现在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于是就决定去看看他。见了顾在,他确实正在难中,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我说:“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等死呢?”顾在说:“死就死吧!不过,我只是想能死个明白!”我于是就说:“要明白须得熬到时间。咱得先动动脑子——古人还懂得个三十六计哩。”顾在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走为上!”顾在说:“造反派看得很紧呀!”我说:“你听我的话就对了!”之后,我就把顾在装进一个棺材里,拉出城外了。造反派把守关卡的人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个专门运送烈士尸体的人,遂很顺利地闯过去了。

顾在到了偏远山沟的一户亲戚家里,又不放心老婆吕萍,说吕萍也正在单位挨批斗哩。我就找了个也是拉运武斗死人的同乡朋友,把吕萍也偷偷地接到这里来了。谁知那吕萍真是一盆浆糊,她看见顾在总是和我窝在一起,啦得就像亲兄弟一样,便背着我悄悄地训斥顾在了。吕萍说:“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这个样子?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没看他是什么人?”顾在哈哈笑道:“咱们现在不也是牛鬼蛇神吗?”吕萍说:“咱们即使犯了些错误,性质也和他根本不同!”顾在说:“你不是常常阶级分析不离口吗?依我看,人家花豹比咱们更无产阶级!”

我听见他们终于说崩了。吕萍叫顾在尽快赶我离开。顾在说:“除非我死了,除非我眼闭了,除非我没这口气了!”

后来有一天,我听见吕萍对顾在说:“我想来想去,绝不能对不起毛主席,绝不能自绝于党和人民,所以,我决定返回单位认罪去,同时要把李花豹的行径揭发在光天化日之下。”顾在气愤极了,说道:“看来,你连我都打算出卖了!”吕萍说:“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你可以另藏个地方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天晚上,吕萍终于不听顾在的苦口婆心的劝阻,提了简单的行李,要上路了。这时候我看见顾在一声怒吼,把吕萍摁在地上,然后,把她锁到一孔窑洞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顾在把我送出了村子。我说:“顾在兄弟!看在你们的可爱的女儿的份上,你千万别把你们夫妻关系搞砸了!”顾在说:“这事你放心好了。相知莫如夫妻。吕萍头脑简单,好跟风,极左,待人刻薄,但我怀疑,她的关键问题恐怕是在好多运动中被整了以后,落下个轻度偏执狂的病根,最近被整后可能加重了些;说不定过些天就会好一些的。”

后来,我在我们杨村听说,吕萍最终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她还是十分珍惜他们的夫妻关系的。她的身上毕竟还多少有些正常人的人性的光亮。

31

下雨了。春改和玉山一起割猪草去了,还没回来,但我是放心的,他们从小就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营合躺在隔壁房的炕上。我坐在屋门口,呆呆地望着外边。墙头上被雨水打着的几棵黄蒿草,一起,一落,一高,一低。立在墙边的一把没了铣头的铣把,被雨水冲得浑身溜滑。

本来正是撒化肥的好时候,可是,我料定农田里是一个社员也不会有的。连队长都在耍着赌博。完了。今冬吃屁去。

32

我的妻弟营合的那身海军军装,到了文化革命的中期,还一直穿着,当然已经破得很不像样子了。破了,他就让妻子春改补补,还继续穿。于是,那军装实在有些像叫花子穿的百纳衣了,很不雅观,只是军帽后的那两条长飘带还总是飘呀飘的,像拖在一只几经大浪而还在飞着的坚强蝴蝶的双翅上;只是肩上的披肩也总是随着他的步伐一闪一闪,像晃动在一艘战舰桅杆上的醒目的旗语。由于它们的仍然存在,使营合颇感自己身上还留存了些许昔日的光荣。不过那军装后来实在破得不像话了,有时还会引起一些讥笑,阴云就隐约浮在营合的脸上。一日,他忽然灵机一动,找到县上的缝纫社,请给他照原样再缝一套,但是那些师傅多数被运动整怕了,不敢。他于是就在那儿跟着做活的师傅们看了两天,然后从街上按需要买了些布料,又借了台缝纫机,就自己动手缝制起起来。营合虽然是初次剪裁缝纫,但他心灵手巧,缝得还挺像回事情。村里的一个后生看见了,就央求营合也给他缝一套,营合答应后,那后生拔腿就去买布料;到第二天下午,那新的一套又基本缝好了。那年头人不知怎么总是和人怀着一些莫名的仇恨,不知谁去县上打了个小报吿,几个公安局的人员就急急赶来了。他们以非法缝制海军军装的罪名,绑走了营合,接着又到家里搜查出营合这几年写下的几本日记,就判了营合七年重刑,关了监狱。

好在很快粉碎了四人帮,营合平反出狱。营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只是这些年本事被压抑住了,随着农村的改革,他如鱼得水,让我当他的帮手,首先办起了粉条厂,淘得第一桶金,然后又贷款办了个远近闻名的饲料加工厂,仅工人就用了五六十个,效益极好,产值连年翻番。这些企业都冠名以“海魂”。一次他去西安开商品展销会,回来时带了一对青年男女,真使我喜出望外。那男青年是我的大学毕业了的儿子玉山,女的叫个常鸽儿,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俩显然已是一对情人了。他们只知道他们都是我们这一带的人,算个老乡吧,可是经我三问两问,那鸽儿却是顾在的女儿。喝!这真是前生有缘!我好吃好喝地接待他们住了几天,尽管我一想到鸽儿她妈吕萍心里就感到别扭,但我还是对玉山说:“和鸽儿一起去看看她的父母吧,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

可是他们去了后,没几天就带了一脸的愁云惨雾,悻悻地返了回来。原来虽然顾在异常高兴,吕萍却仍然冥顽不化,仍然以极左的眼光看问题,用她的话说,就是她坚决抵制“国民党残渣余孽”与“我们共产党后人”的“想入非非的结合”。她说得非常决绝:如果女儿执意不听她的,就让她滚出去,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

我听了当然十分生气,心想现在都什么年月了,你吕萍还死抱着祸国殃民的极左思想不放,也不嫌丢人!我实在为我的侠义正直的朋友顾在娶了这么个刁悍无情的女人感到惋惜。我想这真应了一句话:瓜无滚圆,家无十全。哪片地里不出个扎手草呢!糊脑子妇人多得是!总因她生气,太不值了!不过我同时想道,她现在站出来反对,其实也是件好事,要是她现在不言不语,等娃娃们结婚了,她整天跑到中间巫婆子一样的寻衅滋事,丈母娘么,哪该如何是好!可是鸽儿却实在是个好姑娘,我就对她说:“鸽儿!你妈反对你俩的事情,作为老人,她也全是为你着想。你跟我们玉山做个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你爸跟我一样,不论走到哪里,总是互相念叨着,其实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不料我的话还未落音,鸽儿就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她说:“叔叔!你是不是也不支持我们的事情?”我忙说:“哪里?哪里?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站在一边的营合说:“姐夫!你怎么能违心乱说,惹人家娃娃伤心!”玉山则说:“爸!你就别说了,我们的事情我们做主。”

鸽儿和她的母亲,一个好得让人心疼,一个怪得让人无奈。但细想想,如果抛开思想观念的差别,她们母女俩的性格却实在如出一辙:都是犟牛筋;都是个只要想干什么,连八条牛都拉不回来的角色。鸽儿回到西安之后,与玉山好得如胶似漆。吕萍当然不甘心,曾经三次跑到西安企图拆散这桩亲事,她软硬兼施,硬起来打女儿的耳光,软起来不惜给女儿下跪求告。但是她越是反对,鸽儿越是义无反顾,让她颜面丧尽。最后鸽儿狠了心——据玉山后来对我说——她居然两年间再没有提回家二字。但是她对理解她、心疼她、总是百般呵护她的顾在却更加亲热了。她不断写信给她爸,她爸也是一有机会就到西安看她和玉山。她和玉山同在省上的一个科技单位工作,工作都很努力,业余总是不忘学习新的东西,晚上常常会一同熬到夜深。单位领导见到她爸顾在的时候,对她俩总是赞不绝口,并总是问她爸顾在:“你的姑娘啥时才结婚呀?”顾在听出领导是在催他,但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不过他知道现在该是他主动开口的时候了,那时候我正好去看玉山,顾在就把我们几个邀去一起到兴庆公园划船,划船间便敦促两个孩子:“怎么样?该考虑结婚了吧?”玉山望着鸽儿。鸽儿说:“我妈还没放话啊!”顾在听了看着我笑了:“看看我多好的女儿!直到现在还不和她妈记仇!”他又对鸽儿说:“好!我回去再努力一把!不信她真是个花岗岩脑袋!”

但吕萍的脑袋不是花岗岩也起码是大青石了,尽管她女儿如此尊重她,她却还是王皮照旧。这样顾在就不管她了,连着和我们一老二小两代人通电话,一起议定下国庆节办喜事。最后喜事是在西安办的。我家营合开了一部车,带了多半车礼物,早早地就赶来了。我家在工厂当工人的月牙儿也和丈夫一起赶来了。我原本想吕萍毕竟是做母亲的,女儿的终生大事她怎忍心把女儿晾在一边?可是我想错了,她最后硬是窝在家里没来。由于这个原因,鸽儿伤心地扑到我怀里哭了,哭得我心里好不难受。我就对鸽儿说:“人生不如意者八九。”我又对玉山说:“你小子这一生,可要对得起鸽儿啊!”

喜事办完后,我和顾在都要走了,玉山说,他想和鸽儿一起回家一趟,去给他妈上上坟。顾在听了说,他也要去。上完坟,鸽儿跪在她无福见到的婆婆月亮的坟前,又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槐树槐》:

槐树槐,槐树槐,

山对山来崖对崖;

崖上锣鼓咚咚响,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姑娘都来了,

我家姑娘还没来。

说着说着人来了,

骑着驴,笑着脸,

手里拿朵红牡丹。

我知道,她肯定是跟顾在学的。顾在肯定给她讲过一个凄婉又崇高的故事。歌谣在我们身边缭绕,久不消散。我们每个人都是泪流满面。

33

历史的大河有时仿佛陷入深深的困局,犹如一首古诗所说“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但其实,这时候它正是在积蓄着更大的力量,这力量一旦爆发开去,是任何人都难以阻挡的。眼前的情况正是已然爆发,大波滚滚,涛声入云,色彩斑斓,泥沙俱下,连身处其中的人们都难以置信,往往以为是在梦中。其中史诗样的东西我想稍事搁置眉毛长的一点儿时间,先说点儿比较轻松比较有趣的事情。

有天我去我弟媳春改娘家去打问个事情,正遇到她的小侄女从武汉打工回来了,染了一头的红头发;姑娘提了一包东西兴冲冲地去上屋看她久别的奶奶,谁知她刚亲切地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就被她那一头红发吓得昏死过去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曾和我们的会计一同去一个乡上招工,路过一个村子时,会计说这儿现在是个不挂招牌不声张的红灯区,我感到好奇,就说咱们进去看看。到了村里,我们的会计装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消费者”,就站在一家院子门口喊叫:“喂!有小姐吗?”门里立刻走出个地道农村打扮的三十多岁的妇人来,她两手白花花的,是一双正在和面的手,就一边在围裙上擦着,一边一迭声地应道:“我就是!我就是!”

这些故事一时成了我们这一带人家津津乐道的笑谈,有一个业余作者却搬出了从外国传来的一套新的文艺词汇,说,那是绝妙的黑色幽默。嘿!

34

诗人阮章竞早年发表的反映妇女解放的长诗《漳河水》中,有一段写道:“天变了,地变了,彭祖的夜壶打烂了!”诗人毛泽东有诗曾说:“万类霜天竞自由!”我也曾经胡诌了这样几句诗:“头上帽子扔下山,身上锁链变花瓣,且看我抬头展腰活几天!”文化革命中报纸上和电台上常常标榜的“人人欢欣鼓舞,到处热气腾腾”的大好景象,现在才真正实现了。

我家今非昔比,是村里首先富起来的人。我把我家院里原来的两间房拆了,就在那庄基地上,盖起了一座一砖到顶的两层小楼,一共有八个房间。我们还买了一辆摩托车。营合的雄心壮志越弄越大了,他把村里的企业交给我,自己到东南沿海闯天地去了。我呢,也时来运转,不久入了党,又被选为省人民代表,每年都到省城开一回大会,和省长、省委书记也认识了。玉山和鸽儿呢,他们一起搞了个科研课题,取得了突出的成绩,获得了省政府颁发的一项大奖。青出于蓝胜于蓝,他们比我和营合又有出息多了。但他们二人比起来,玉山又比鸽儿好像高出一筹,鸽儿常笑说,她是玉山的真诚的崇拜者;她只能做玉山的一个有点儿蹩脚的助手。

这一切都是我的好友顾在夫人吕萍女士打根儿也没有预料到的。据顾在说,吕萍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看来,是我与时代脱节了。”到鸽儿生下孩子的时候,她终于踏进鸽儿的门了。她为鸽儿守了二十天月子。这期间她对我们玉山特别好,开口闭口都是玉山玉山的,见玉山爱吃什么,她就做什么。要是一种饭食玉山爱吃而鸽儿不爱吃,她总是必以玉山的喜好为转移,而让女儿受点儿委屈。因此鸽儿当着我的面“控诉”吕萍:“我妈真是个偏心眼,就看见她的女婿亲!”

后来,吕萍的变化甚至让我瞠目结舌。在她的竭力怂恿下,她娘家的弟弟和好几个亲戚都“下海”了,这些人要是遇到什么难关,他看我和结识了省上好些部门的一些人物,就把他们领了来,硬让我把他们带上去跑跑“关系”。她的一个外甥考中技的成绩跟分数线差了两分,也曾来找我帮助“疏通疏通”。吕萍这时候常说的话是:“人投人滚动江山”。不得已,我只好常帮他们投一投,也确实给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这样,吕萍便一反过去对我的模样,对我比对玉山还要显得殷勤得多了。她甚至在我的面前,常常表现得紧张拘谨,手足无措。我往往随便说个什么,她也不知听清没听清,就涎着脸忙说:“亲家!你看问题总是那么深刻!”这几乎成了她在我面前的口头禅了。有次我说我肚子有点饿了,她居然也说:“亲家!你看问题总是那么深刻!”真叫人啼笑皆非。

这期间我和顾在的来往当然更频繁了。我们几乎每两个月都会相见一次,见了就喝几口小酒,就逛几回公园,就睡在一个床铺上,整宿整宿地啦着话儿。

有一天在我过生日的时候,顾在说他给我带来个重要礼物,让我先猜猜,我东猜西猜猜不着;顾在就在他的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了。我一看,怦然心动。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当俘虏时候,曾经与他在那个大院里照过一张相。当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许多俘虏都转脸看着我们。这就是那张相啊,我这还是头一次看到的。我双手捧着它,细观细看。我的心情好激动。那时我们都很年轻,他穿着解放军军装,我穿着国民党军装。这照片太有历史意义了。我说:“就像重庆谈判时,毛泽东和蒋介石的那张合影。”顾在说:“可是蒋介石不久就翻脸了,因而他自讨溃灭,咱们却始终如一。”我就和他一起把照片拿到照相馆里放大了24吋的两张,各人拿了一张,然后住进一座五星级的酒店里,慢慢欣赏。我们住的是豪华型大套间,设备齐全,样样精美雅致。房间里本来有两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可是我们宁让两张空着,也要挤到一个床上,共同反复欣赏那照片,回味这些年走过来的坎坷路程。女服务员就奇怪了,以为我们是同性恋呢,在背后以诡秘的眼光望着我们,并且嘁嘁嚓嚓地议论着。我就跑上前去对她们说:“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们比同性恋还要同性恋!我们想死了都埋到一个坟里去呢!”那帮女服务员后来知道了我们当前的身份和过往的故事,一个个对我们肃然起敬,赞誉有加。

顾在曾经劝我再给自己找个老婆,他甚至还给我选好一个,让我去看看,但我一想起月亮跟我受了那么多的苦,就觉得我不能再娶了。我觉得我必须以我后半生的全部身心,来慰藉月亮的英灵。

顾在后来就不再提这事了。大概到了这年七月的时候,顾在对我说,他有个亲戚,想托他介绍个事情干干。问我能不能在我们的企业安插一下。我们的饲料加工厂虽然没有空位子了,但这可是我的好兄弟头一次向我开口呀,于是我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给他答应了。过了几天他把人领来了,却是个女的,叫个何凤兰。也罢,女的就女的吧,听说那女的还有些文化哩,我看她人也聪明利索,而正好我们厂子餐厅的经理因贪污违纪接受停职审查,我就把她分派去填补那个空缺了。不想这何凤兰还真是个人才呢,原来餐厅办得年年亏损不说,饭菜还质量很差,大家都很有意见,可是何凤兰一来,一切都变了。我就对顾在说:“兄弟!你可是给我送来个大才女啊!”顾在笑眯眯地说:“既然你觉得不错,就大胆把她用起来,提升一下!”我想顾在兄弟说得对,就把何凤兰调到办公室当秘书了。

此后我就和何凤兰接触多了。厂子各部门有什么事情,都是先说给她,然后由她向我汇报。我要召开个什么会,也是先告诉她,然后由她向各部门通知。至于年初计划,年终总结,生产上遇到什么棘手问题,我总是先和她商量商量,提出个初步想法,然后拿到全厂干部会上进行讨论。她也真是不错,常常会提出一些我意想不到的高明想法。她还是个细心人,勤快人,看到我脱下了脏衣裳,就悄悄拿去给我洗了;看见我哪天有点儿头疼脑热,转眼就给我把药和水放到面前了。后来我发现,她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种异样的、幽深的、含情脉脉的火花的闪耀,而我,也对她有些动心了。

不久营合回来一趟,问我对何凤兰的印象如何。我说:“好!非常好!”营合说:“那你们就结了吧!”我故意说:“结什么?”营合说:“结婚呗!”营合接着诡秘地说:“姐夫!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常局长给你设下的套子,你竟一点儿没有察觉!”我这才醒悟了。顾在兄弟啊,你真有心计!我见了顾在说:“你呀!你呀!”顾在只笑说:“我怎么啦?”我说:“你好狡猾!”事后不几天,我就与何凤兰搬到一起住了。

35

被窝就像花苞,而我们两代人,都是花苞里的并蒂蕊了。

36

乡上来了个新干部,还以为我和顾在是亲兄弟呢。我听见了说:“一点儿没错!我们就是亲兄弟!”我心里想的是:自从我们的心灵撞出火花,我们虽然不是一娘所生,我们虽然乘坐过不同的政治航船,我们虽然发生过冲突遭遇过数不清的狂风恶浪,但是日月可鉴,冷漠与我们无缘,仇恨与我们无缘,落井下石更与我们无缘。

接着我便又默默地想起那首古老的歌谣《槐树槐》了。我原来一直以为在它的里头,槐树后边的那个“槐”字,实在用得有些莫名其妙,大概是老辈子没文化的人们胡诌下的。如今想来,歌谣的创作者们确实可能是野老村妇,可是在他们创作的时候,身边却有一只看不见的传统文化之手,给他们添进了他们从未想到的完全符合汉语语言规范的深刻内容。老辈子人常说:“要问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老槐树。”这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个谜底。其实这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根脉连在一起的一棵棵槐树。晚上我又查了一下有关资料,得知远在更早的时候,汉时,“槐”字就被认为是望怀的意思。那么,《槐树槐》中的第二个“槐”字,其意分明就是在说,是槐树就有槐树的品格,那品格则是同着根系而永远互相怀望。于是这首歌谣下面的“山对山来崖对崖”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我们也如山,我们也如崖,我们各各相望而立,各各同着心跳,共着呼吸。于是我便想,从我们孩提时代就唱着的这首歌谣,作为我们先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血脉激荡,早已铸就了我和顾在、月亮以及叫卜溜等人这一生的人生轨迹。我相信我们的后代子孙定然会接续着我们的嗓音,永远吟唱着这首歌谣,像槐树一样,相濡以沫,心心相印,向着我们头顶上的万里蓝天,呼唤出更加辽阔、真正酣畅、不再使人有一丝沮丧和恐惧的灿烂霞光,以回答神州大地的千年期盼。

有一天我和顾在一起在“老孙家泡馍馆”吃羊肉泡,看到电视上说有个女孩患了白血症,需要移植肾脏,可是因为家庭财力有限,无法支付庞大的医疗费用,因而呼吁社会各界给以捐助,以拯救这孩子如花的生命。顾在看后就说:“咱们捐点吧!”我当然不肯落后。于是顾在拿出身上仅有的一笔钱,而我拿出的比他多了五六倍——与我比起来,他还是个穷光蛋哩——我们就一起走到一间银行,按照电视上所提供的账号往去打钱。打钱单子是由我填写的。我只写了他的名字和地址。他看见后叫我分开写成两张,我说:“费那些麻烦干啥哩!”我觉得我们完全已是一家人了。

那女孩得到及时治疗后,她的家人对捐款人感激得不得了,找上顾在表达她们的深深谢意,又通过顾在找到我。我一看,竟是丽丽和她的母亲,得病的孩子是丽丽的女儿。她们的脸就哗地一下全红了,直红到脖子根儿。她们结结绊绊地向我表示谢意。我说:“不用谢,要谢么,就谢这个时代吧,因为它总算让大家都活得像个人了!”

不久玉山和鸽儿为了提高自己,一起攻了一年英语,打算留学美国。结果托福成绩下来,玉山考得很好,鸽儿却还差了一截子。他二人商定,玉山既然考上了,又有一笔全额奖学金,就先行一步,鸽儿明年再考;按她的奋斗精神,她总会考上的。可是鸽儿妈吕萍知道后,却满心忧虑,她在背后劝鸽儿:“你可要放清醒些哩,这可是个大事哩,小心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鸽儿说:“妈!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吕萍说:“还要怎么明白?这不是明摆的事吗?要是你明年托福考不过,他不把你甩了?”鸽儿听了哈哈大笑:“妈!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看玉山是那样的人吗?”后来顾在向我转述这件事时,也是哈哈大笑,他说:“你看她肚子里的曲曲弯弯!”我说:“也难怪,她是当娘的么。况且,咱们中国自古像陈世美那号的人物太多了,不会不给人们心上留下阴影。”玉山知道了就把我拉着去找吕萍,他对吕萍说:“妈!你要信不过我,就让我爸给你做个保证。”我说:“亲家!要是我们玉山变了心,我就给你趴下磕一万个响头!我把我的企业一火烧了!”顾在说:“吕萍!要知他儿,看看他父母就知道一多半了。我和花豹交往了好几十年,和玉山他妈也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以他们的人品,我就不相信被他们亲手抚养大并受过不少苦的孩子,会变成一个无良逆子!”

玉山走的时候,我们一起把他送到火车站。营合也老远赶回来送他。跟我成亲不久的何凤兰,这时候也表现出她是个情长人,她给玉山手里硬塞了好几张一百块面值的美金票子。

第二年,鸽儿也通过了托福考试,也获得了一些奖学金,带了行李和孩子,也准备前往美国了。这时候忽然接到玉山给他的丈母娘打来的越洋电话,他说:“鸽儿到了美国,一定和我一样,都会忙得焦头烂额,而我们还带着孩子。考虑到这些,你能不能也跟着来住上一些日子?”吕萍一直没出过国,又刚赶上退休了,自然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于是玉山就给丈母娘办了赴美邀请书,我们七手八脚地帮她办了国内的一切手续,就又把她们母女一起送走了。谁知吕萍本打算只帮孩子干半年,可是到那儿住了一年之后,仍然脱不开身,我看顾在一个人在“地区”上班太孤单了,回家冰锅冷灶的,连口热水也难得喝上,就专门为他买了一部汽车,让他学会了开车,以便常来我家住住。此后,顾在每到周末,就驾着车出现在我们杨村了,他几乎成了我们杨村的半个村民。只要是他来了,我总是让我们的餐厅赶紧给他好好炒几个菜,可是他总是说:“大鱼大肉的,有什么吃头!还是让我自己动手在咱家里做吧!”他做的时候,我就由不住要挽起袖子帮上一手。我们陕西人都爱吃面食。常常是他和面擀面切面,我剥葱炒肉做臊子。我们常常边做边啦边深情地互相看看。出现在我们眼睛里的,总是让人回味无穷的生命的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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