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流年

洗澡

小时候，妈妈总是带我去榄杆市的澡堂子洗澡。

榄杆市是北京南城一条已不复存在的老街。一到冬天，这条街上就支起一口口黑色的大锅，锅中有胖胖的栗子在砂糖中卖力地翻滚。站一会儿，那焦香味便钻进我和妈妈刚刚洗干净的还在发热的毛孔里。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总是不小心就烫破了纸口袋，过了好久，还能在妈妈皮包的角落里翻出一颗发旧的栗子来。

好好洗个澡，那是顶大的一件事。人们耐心地排着队，一拨拨地进入，用拴着塑料牌的钥匙打开柜子，一股潮湿的木头味便扑了过来。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那喷着水蒸气的浴室的门，像望着一只怪物的嘴。里面雾气腾腾，看不清人们的脸，小孩子都是认着妈妈的身体去找妈妈的。我怕洗头，总是将脸埋进妈妈柔软的肚子里。洗好，她先出去，取来一条印着小鹿的儿童毛巾被，将我围成一个桶。像洗好澡的小狗那样，我欢天喜地地在形状各异的一堆光溜溜的身体里窜来窜去，有时也会对着妈妈发愣，觉得她冒着热气的裸体又好看又陌生。

夏天就不用特意跑去澡堂子。天热的时候，我只要路过水池，就会毫不犹豫地把穿着凉鞋的脚丫伸到水龙头下面。吃过晚饭，爸爸出去遛弯，妈妈就把外屋开辟成一个临时浴室，将我塞进平时用来洗床单的大铝盆里。等我洗好，她便站在大盆里，一点点小心地往身上浇水。

青春早早地膨胀起来，身体长成介于大人和小孩之间的怪模样。我开始独自去澡堂。被洗发香波的泡沫迷了眼睛的时候，总是会不安地感到有人在趁机窥探我的身体，这种不安持续到我12岁，家里搬进楼房。没有窗户的卫生间里，局促的浴缸刚好可以用来洗一只不大不小的狗。没有热水器，但我坚持要自己烧水，像母亲那样，一点点往身上浇水洗。

初一时，我和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成了朋友，一天她当众说我的头发油多，能隐隐见到头皮屑。我一个上午都无心听课，中午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回家，弯着腰站在浴缸前冲头发，然后又飞快地返回学校，跑到她面前说：“我洗头了。”那一天晚上，我冲母亲喊道：“你知道吗？洗澡不仅是为了让人干净。”

上周，我带着母亲去浴场，才看到，母亲的肚子已垂下来，像脸一样布满了皱纹，不会再有害怕迷眼的小孩愿意将头埋进这样的肚子里。只有她的毛孔，好像刚刚完成了一件顶大的事，又红又热，大声告诉我：你瞧，我有多干净。

文/王正

世说

秋波荡漾

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自然不会把秋波当作秋天的菠菜，而是奇怪，什么时候起，秋波成了含情带笑勾魂媚眼的代称？李白说“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至少，那时的秋波还是指秋天的水波。直到晚唐李商隐写下“柔肠早被秋波割”，五代李煜说出“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天下文青才知道，她的眼神居然可以不是眼神。宋代文青对此更加敏感，苏东坡惆怅“佳人未肯回秋波”，黄庭坚则高调称赞某位衡阳的美妓：“眉黛敛秋波，尽湖南、山明水秀。”

这或者与个人经历有关。李白的一生前后有四个女人，这些女人虽素质有高低，地位有贵贱，但鉴于李白总是流离在家庭以外的事实，感情生活的质量皆可想而知。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再加上李大师诗而优则仕的远大追求，他哪里有心情承接她们的脉脉眼神呢？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李商隐的爱情生活那么曲折，他与某位女道士不可不说的故事，我们至今无从猜透；李煜是个感性的人，“好声色”是铁板钉钉的历史结论；苏东坡黄庭坚则心胸开阔，深具审美情趣，愿意“轻舟弄水买一笑”。这些感性的男人啊，自然是——她的秋波，他的荡漾。

其实，秋，在汉代即有流动腾跃之意。之前《楚辞》里“光眇视，目曾波些”，似乎也有秋波的前兆。所以拿秋波喻她的眼神，实在是有凭有据。李清照说：“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在这里，女主角显然不是埋怨有情男生乱猜她的眼神，否则后面不会接上一句：“月移花影约重来。”——既然她期待下次的约会，那实际上就已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有深意，就看男人怎么猜。元曲里说得更直白：“转秋波又则怕外人偷望，则为咱正青春未配鸾凰。甚时得遇乘鸾客？”这其实就是困扰着广大剩男剩女的共同难题：便纵有一捆秋天的菠菜，更送与何人？

史上最著名的秋波当属《西厢记》，张生乍见莺莺时惊为天人：“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真是写透了男人们常把她的微笑当作爱情的心态。《西厢记》里秋波一转的结局是大团圆，但事实上，秋波有时很要命。《三国演义》里，吕布“频以目视貂蝉”，“貂蝉亦以秋波送情”，那是诸多俗男们最向往却又最致命的美人计前奏。《封神演义》里，妲己受死前“转秋波无限风情，顿歌喉百般妩媚”，结果是刽子手们骨软筋酥动不了刑，这更是小规模的杀伤性武器。还有《西游记》，“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你道这是说的谁？原来是弥勒佛。必须承认，有时候我被这两句话弄得彻底扫兴，比在意乱情迷的夜里被她拒绝后更觉空虚。

文/刘俏到

城事

不帅请报警

那天听老公在语重心长地教育儿子：“儿啊，你不聪明不要紧，可一定得帅啊。不聪明可以努力，可以笨鸟先飞。不帅——你可怎么办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年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长相。现在的小朋友，考幼儿园就得面试。每次上早教班，看见那些混血儿宝贝像从奶粉广告里跑出来的一样，我就羡慕嫉妒恨得有冲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我百分百地相信，如果我儿跟这些混血儿宝贝一起参加面试二选一的话，我们肯定没戏。其他不说，就冲幼儿园入园考英语，小朋友指着香蕉喊banana，混血儿宝贝怎么都有腔调，我儿怎么说都山寨。

我表妹小时候就很漂亮，在舞蹈学院跳芭蕾舞，还参演过某部电影，是去机场欢迎男主角的一群献花小女孩中站得较中间的一个。我阿姨带她出去，总会听到别人称赞：“好漂亮的小姑娘！”但也总是还有一句：“真不像你生的啊！”这种话我阿姨听得多了。她有一次乘电梯，清洁工阿姨就问：“你这样天天忙进忙出，一小时多少钱啊？”豪宅女主人被误会成钟点工，我阿姨郁闷啊。

有人分析说：“孩子好看，证明自己基因优良，所以高兴。”其实倒不是。又不是每个人都是李兆基，以为自己的基因天下第一，所以要广播种、精收粮，主要是这年头“外貌协会”的人太多。我有个大学同学，一直跟我津津乐道，说某某同学生了一个女儿好丑好丑，女孩子这么丑长大怎么办云云。半年后的一天，她跟我说，终于见到一个孩子比我们同学的女儿还要丑——结果第二天，她又跑来说：“天哪，原来昨天见到的那个比她女儿还要丑的孩子，是她女儿长大了。”

有个长得不好看的男生在追求真爱的道路上屡败屡战，“外貌协会”的说人家身残志坚。我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她写两个男人眼睛上的伤疤，帅的那个是“被烟花溅伤了眼睛，那光彩夺了一回目”，不帅的那个呢，是“过年玩劣质爆竹炸破了眼皮”。又话说某公司有两个号称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帅的那个，众女同事跟在身后大叹可惜，丑的那个呢，人家骂他：“装什么GAY啊！”

不过，“外貌协会”也有不灵的时候。长相和ET惊人相似的马云就很淡定地说：“相貌和能力往往成反比。”

文/上上签

阅人

阿力

阿力圆脸，大眼睛，小巧的下巴，黑头发柔顺地盖在头上，还垂了几绺在额前，笑起来很可爱。第一次见到他，我们笑：“这个人长得真像初中英语课本里的Jack！”就是脸色焦黑，偶然有焦灼的神色，这就不大像了。

阿力是包子的战友，那时刚从工厂出来，跟着包子一起做音像制品的生意。

那时，我们也刚认识包子。包子酗酒，闹了几次后，我们硬了心肠，只要他喝多了，我们顿时就把他甩下，或者打电话把阿力叫来，叫他守着包子，我们则四散回家了。阿力照例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一叫就来。

后来我们知道，他们复员后，阿力去读技校，包子开始卖碟，那几年，包子很是赚了些钱，一天五千一万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胡吃海喝之外，月月给阿力汇钱去，阿力一直感念着，一直希望包子能重新振作起来。

有阿力，我和宋毅显出了读书人那种明着叫理性、暗里是冷感和势利的东西，背地里窃笑：“包子就像是南北战争后变穷了的南方种植园主，明明早就给北佬打得落花流水，除了自尊自大，什么也没留下，偏偏还惦记着早先的风光，身边还当真有个忠心耿耿的老黑人般的阿力，两个人时不时一起唏嘘哀叹，根本不管早就换了人间！”

后来包子停了生意，阿力倒是彻底辞了工作，筹了钱，开了一家音像店。他也跟包子学，租了一间临街的房子，摆了货，就开始营业，根本不办任何执照。结果，他的店开张第一天，只营业了4个小时就被查封了。但是他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我们，要我们帮他找一间更大的店铺。他说，他营业了一天后，发现这一行还是有搞头，所以，他要开一家面积两倍以上的分店。我们全被这样有胆量的人惊呆了。

阿力到底没开第二家店，而是去补了营业执照，但他的店还是没多久就关了。他家里托了人，他又回工厂上班了。厂子在深山里，一周才能“下来”一次，他呆不住，又从工厂里出来，开始倒腾什么生意，还热情地请我们吃过好几次饭。我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对人和事一向有动物般的警觉，特别对落魄的人，更刻意地保持距离。后来是从包子那里听说，他的生意还是做不下去，跟着战友转去了新疆，从此没了消息。

消失许久后，阿力终于出现，又回了深山里的工厂上班，脸色更加焦黑，对过去大半年的事闭口不谈。包子有心，暗暗去打听了，原来，他在那边受了骗，被人骗走大批的货物，他一发狠，和老乡一起，把那人扣押了，要那人家里拿钱来换，险些酿成大事，费了许多周折才摆平。包子脸色煞白，喃喃地说：“阿力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人！！”

新年的时候，阿力开了一辆小面包来，带我们去河边看烟花。看过烟花，要经过他家，他邀我们去坐坐，我们去了。房子很安静，一屋的绿色植物，都被照顾得很好，静静地生长着。

文/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