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子民:寻求祖先的护佑

2011-05-14 17:16刘炎迅
中国新闻周刊 2011年5期
关键词:祭祖潮汕祠堂

刘炎迅

他们背井离乡,定居于“省尾国角”的潮汕,唯一保留下的,只有他们的信仰和对祖宗的怀念

汕头市潮阳区外,枯草四野,能看到有几座十几厘米高的“小房子”低低地趴在野地上,边上插着几炷香,刚点上没多久,腾起一缕缕的青烟,在无风的冷空里直直升上去。当地人说,这是有人家要盖新房,向土地神祈祷。

1月20日,农历大寒。照例,这是一年中最冷之日,但在这南方的海边城市,一切都还温暖,清晨的野地和屋檐,连寒霜都不见。

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花和炮竹的硫磺味,以及村落四处可见的一地碎红,真让人以为,这是小阳春的三月天。

这里是潮阳区铜孟镇,距离汕头市区30多公里,原本是一个独立的县城。在熟知汕头人文历史的人眼中,这个区的祭祖和民俗很有特色。

“省尾国角”的子民

许教诗迎面走来,这个73岁的老人系着一条蓝围脖,周身收拾得体面,精神矍铄。

他是镇上老人组的一员,当他走在村子里时,他的长者风范彰显无遗,无论男女老幼,都会恭敬地向他颔首微笑,而他则显得低调内敛,一贯回以微笑。

老人组是潮汕地区特有的乡民组织,在当地方言里,被唤作“老大间(屋)”,由有威信的老人组成,每每在村级重大事务中发挥作用。他们是乡村社会里宗族和乡约的“守护人”。

潮汕地区,狭义上仅指潮州、汕头、揭阳三地辖区,即俗称潮汕三市,广义上则又涉及汕尾、梅州等地,所谓大潮汕。这个地区,历来为粤东、赣东南、闽西南的商品集散中心。

三面背山,一面向海,中间围出来的这片潮汕平原,又常受到台风和地震的袭击,危机感总伴随左右。于是潮汕人无论是在家耕作,还是乘“红头船”(船头漆红)闯海营生,都会焚香祈福,试图从祖先和神灵那里获得护佑。

在古代,中国的政治版图,这里是远离朝廷之地,同时又去省会广州颇远,潮人所以会自嘲为“省尾国角”,也因此成为了中原人的避难之地。秦末、南北朝、宋末、明末等几次大规模移民高潮,成了潮汕子民的主要来源。这些人背井离乡,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他们的信仰和对祖宗的怀念。

许教诗不会说普通话,一口潮汕土话,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农历新年时,村子里将会有一场盛大的游神祭拜活动。

村子里,无论男女,都在忙着。

许教诗说:“忙年,越忙这年过得越有滋味”。并且,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挺富有,“也有这个资本去忙”。他望着这个村庄,露出很满意的笑容。

“忙”有时也是个技术活。在潮汕的乡村里,一些有技术的人,能比旁人忙出新意,忙出生意经来。

比如许先亮。

当许教诗踌躇满志介绍自己的乡村时,许先亮开着小车赶了过来,他指着河里人偶花灯说:“我做的。”

许先亮是潮阳区铜盂镇胜前乡的农民,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他的父亲是村里老人组的理事,从小他就耳濡目染,跟着父亲忙碌于祭祖游神筹备事务。

祭祖游神有一个保留活动,名叫“赛桌”。在空旷之地,一溜摆开方桌,桌上摆满贡品,贡品上要叠上各式剪纸工艺品,桌上还要摆放手工人偶、动物等。

19岁时,许先亮和弟弟许先雄利用机器原理,让那些玩偶活动起来,从此被当地人称为“活人灯”。

大寒前一天,相邻的村庄请来剧团,摆上舞台,唱了一夜潮剧,而许先亮制作的“活人灯”也闪烁了一夜。

遵循祖宗规训

许教诗走路时,腰板很直,步伐也快,每年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或者清明、新年的祭祖游神,都需要这些老人组出面张罗,没有一副好身板和雷厉风行的做派,是很难胜任错综复杂甚至琐碎的各档子事务。

他说,在他们这个大村里,有六个老人组的分社,村子里凡年老者,都自愿自觉加入,然后推选出合适的几位主事者,名为理事,负责各项事务。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许教诗操持着村庄的祭祖,而他自家,也会在特定的日子,给祖上上坟祭拜。

私祭和公祭都是不可缺少的。对于许教诗一家来说,无论离开汕头多远,心里头都会记着祖宗的规训,凡事不敢乱来。

而每年回乡祭拜,则成了许家子弟每一个人的精神回归,许教诗的一位亲友说,漂泊在外,人在江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什么事情都会出现,极端点说,即便在外与人打了一架或者大吵了一回,回到屋子里,也会对着家乡的方向,在心里寻求祖上的护佑。

“你看过李连杰演的电影黄飞鸿吧,那么大本事的人了,在外闯了祸,得罪了人,受了委屈,回到家里,也要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拜一拜。”许教诗的家人说,这就是一种寄托。

把自己寄托给祖上的冥冥保佑之中,会看得开一些,遇事也平和一些。

几位浙商老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每次和潮汕商人谈生意,总感到一种特殊的气场。

许先亮也算个生意人,他说,自己做“活人灯”生意,在四里八乡的村民看来,是个实在人,每次做买卖前后,他会去祠堂烧炷香。

此刻,村子里那条主干道两侧,每隔半米就竖立起一根三四米高的竹竿,这些竹竿如同房子的龙骨,共同挑起一片长长的“屋顶”,那“屋顶”其实是由无数个小红灯笼挂在丝线上组成的,期间还有星星点点的彩色小灯泡,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从村口开始,一直铺陈进村内。

天空落下一点小雨,这条几百米长的水泥路,湿漉起来,映着高高挂起的那些红灯笼,泛出委婉的红色光泽。

行走在这些村落之间,才发现,这样的开门礼,是各村几乎约定俗成的风格。唯一不同的是,每个村都会在村口挂出展示自家特色的对联和喜气洋洋豪气冲天的对联和标语。

村子里,每逢清明或者春节,都会有很多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或是异性兄弟前来拜访,或是五湖四海的同宗族人前来认祖归宗,祭奠祖先。所以,进入腊月后,土狗们各自撒欢,懒得再叫。不时从某处传出炮竹炸响之声,然后就是浓浓的硫磺味,或者随风飘过来的当地潮剧的咿咿呀呀的唱段。

“聚起来,唱起来,热闹起来,潮汕人不习惯冷清的新春。”当地人说。

村落之间,如同比赛似地,鞭炮声此起彼伏。

许教诗不时扭过脸来解释,这个村子都是许家人,许家人的祖上是朝廷的状元,更要热闹一点才有面子。放鞭炮这样的小事,都是各家自己的主张,老人组就不过问了。

“其实所谓老人组这个称谓,不过是文革之后才兴起的叫法。”汕头社科联主席、民俗专家陈汉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前,比如民国和更早的年份里,他们这些老人不过就是一村一乡的祠堂主事人,现在一般是老党员在做事,和村党支部的关系很微妙。

祠堂地标

祠堂是一个村庄绕不开的地标。

在许家村,先后建造起来的祠堂就有四五座,最早是村民集资兴建,后来,一些人外出经商赚了钱,就回来张罗着新建祠堂。

有民谚说:“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爱行闯天下的个性使潮人遍及五湖四海,故有“三潮汕”说,即“本土一个潮汕,海外一个潮汕,海内又一潮汕”,而恰巧三个潮汕的人口也都在一千万左右。

许家村有一户,兄弟3个都在外地经商,无论多忙,祭祖的日子总不会错过,记得有一次,老大的一宗生意谈到关键,恰逢老家约定的祭祖日子,他便和对方说,缓几天再说。但对方不同意,认为他不认真为商,“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祭拜,浪费商机,值得吗?”对方不解。他回答,值得,潮汕商帮如何能遍布海内外,最重要一点就是祖上传承下来的规训和为人之道经商之法,不能图一时之利,忽略了祖上的荫泽。

总之,“就是不能忘本。”许教诗说,若是哪家人误了回乡祭祖,那么以后也不会受到同乡同宗的尊重。要知道,潮汕商人全国各地都有,各行各业都是,消息传播很快,会断了最终的财路,“人家会说,你连祖宗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什么?这人不会可靠。”

当地几位宗族的老人说,无论几个潮汕,本土潮汕始终是数千万潮人根的所在,而海内外难以计数的潮州会馆(同乡会)正是连结这一血浓于水的亲情的驿站。

正式的祭祖日,一般是在每年农历的春分或秋分举行,故常有“春秋二祭”之说,也有在农历三月三或九月九举行,或者别的约定俗成的祭拜之日。

到了这天,各地的潮汕会馆就如同毛细血管的末端,血液陆续回流,他们的心脏,就是一个个建在家乡的祠堂。每年祭祖之时,族人们包车回乡,道路拥塞,机票难求。

根据陈汉初整理的资料显示,潮汕人崇拜的神明大致有6种类型,分别是自然崇拜、历史人物敬佩、各地的行业神、各姓族神、宗教崇拜、传说诸神。而其中自家的祖宗最为之所依赖。

衣锦还乡修祠堂,这是挺长面子的事儿。村子里目前最大的一处祠堂,是几年前一个在北京做房地产的同宗商人修建的,联排好几间大屋子,前后好几进院落,祠堂前还修了一个几千平米的广场,种满了冬青松柏之类寓意吉祥的草木。村子里的老房子保留了人们对生活最初的细致追求,祠堂更是集大成者。

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祠堂落成那天,该商人居然请来了京城最有名的一位女歌星,大摆筵席,唱了一出大戏,一时风光无限。

走进那座大祠堂,许教诗说,你看,那堂里的柱子都是包金的,而内庭里,四壁挂着名人书写的诗文祖训,门壁间有名师雕琢的花鸟虫鱼,十分精巧。据说这片祠堂造价不菲。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里,皇权不下乡,乡村中的宗族和祠堂维系着宗法社会的方方面面,围绕祠堂这个建筑坐标,老人们的聚集则成为一地的精神坐标。不过,解放后,党委会进入村庄,事情就有了变化。

其实乡民们还是念旧,平日烧香或者祭祖大多会去原先那座祠堂。祠堂里摆着香案,供奉着祖先的神像,如同一个庙宇。

大寒这天,许家宗族祠堂里来人不少,烛光摇曳,烟气袅袅。一对年轻的父母带着三四岁模样的女儿来此祈福,大人虔诚地跪拜,焚香,叩首,进贡。那穿红衣的小女孩则有些不耐烦,独自围着燃烧滴蜡变成奇怪形状的一组烛台跑来跑去。而在祠堂的另一处,一个女人正站在祖先神像跟前,喃喃自语⋯⋯

有河穿过村庄,河面上已经摆上三组电动控制的花灯,有神仙人物,有龙虎图腾,闪烁着五彩的灯光。

河边的人家,有些精壮的男人,正在将几根长竹竿打磨光滑,据说到时候祭祖能用得上。这早不是农忙时节,村民每天最大的心思,都放在春节祭祖和游神祈福上了,在村里的河边青石板上,几位小媳妇正在拿着搓衣板洗衣服,“干干净净过年,清清白白祭祖”,这是祖训。

这个村庄还有一个共同的偶像——妈祖。许教诗说,滨海而居的人,都离不开妈祖的保佑。他们视妈祖为共同的祖先,法力无边的神灵。

许教诗站在一尊妈祖像前,点上香火说,很多年前,村子里台风和海啸不断,妈祖就请来了一位能人,教大家驱风避浪的方法,重新建设村落布局,让族人安逸生活,这样的福泽,村民们口口相传,祖祖辈辈传承,谁也不会忘记。

“不能差”的祭祖

许教诗拍拍许先亮的肩膀说,“最近有啥新点子?今年咱们村得搞出新意,上个月,隔壁某村搞了一场盛大祭祖呢!”

许教诗所说的那个村,今年是“大祭”,小祭年年有,属于常规动作,大祭则隔几年一次,各村时间不同。刚刚过去的临村大祭,与上一次时隔四年。

在这里,祖先往往被神化,祭祖也与祭神难解难分。

邻村祭祀还特别制作了现场光盘,全程录下了祭祀过程。

当天,穿着古装的男女,脸上涂着脂粉,有的抬着牌匾,有的扛着“活人灯”,孩子们也打扮一新,提着花灯,一路跟着队伍游街。

游街是祭祖的前奏,长长的队伍,分成几个部分,打头的,是几十辆轿车组成的车队,车身挂着V字形的红绸带,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车队缓慢前行,所有的车都闪着双跳灯,当夜幕初降时,远远望过去,连成一排光带,照亮乡村。

那些年轻人们,有的拿着二胡,有的端着锣鼓,一边走一边敲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

游街过去,队伍就会走进祖祠里,跟着老人组的老人们,下跪磕头,对着祖先塑像和高烧的红烛祈福。

穿着马褂,头戴瓜皮帽的老人们,命令礼生诵读祭文,在祭文声中,全村大小,按着辈分,先后再来叩拜祖先。

祭祖结束之后,把祭品中的猪、羊肉,按参祭人数每人均得一份,叫颁胙肉。

村庄所在地有一大片工业区,生产女性内衣,在村庄和工厂之间的公路两边,随处可见高高竖起的广告牌,上面印着身材火辣的内衣模特。

平日,年轻人从工厂出来,走在这些美女之下,想的最多的,是怎么利用好仅有的闲暇时光。一位青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老实说,什么祭祖啊游街啊,还要化妆,涂彩,无聊得很。”

但即便如此,村庄是老人的,是家长们的,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无法拒绝参与其中。

许先亮准备了很久,他们几乎全家动员,在自己仓库里做了两根巨大的盘龙柱,挂着彩灯,他想到时候拿出去展示,和村人一起向祖宗致敬。

这个创意让许教诗连连称是。

相比而言,年龄更小的孩子,就显得欢乐很多。他们大多以班级为单位,在老师的带领下,跟着一辆改装后的锣鼓车,边游街边表演。

许教诗说,那个邻村做得确实不错,“但我们许家村,也不会差”。他带着记者去村落的学校。

如今是寒假期间,学校的礼堂和操场上,随处可见排练的队伍,那些不同年级的学生,各自为阵,恰如邻居前几日祭祖录像上那样,敲锣、拉二胡,以及敲腰鼓。

敲腰鼓的都是三四年级的小学生,在那不停地重复一个敲击动作,跳来跳去,满头大汗,但指挥的老师并没打算叫停休息,只是不停地大叫:“用力,整齐,快!”

在这大喊与蹦跳中,2011的春节开始光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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