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追寻远去的先人
春节寻根问祖的背后,是民间对自我身份的追索、是对宗族亲友的探寻、是对教化传统的绵延、是社会重构的表现⋯⋯
中国人在正月初一这天过了两千余年的春节,如今,人们开始重新为春节寻觅信仰
民间至今将春节称为“大年”,言下之意,法律意义上的新年——公历1月1日只是“小年”,真正的年非农历正月初一莫属。
这自然是传统使然。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2年)开始以夏历正月初一为岁首,从此中国人都是在农历正月初一过新年的,只有四次例外,即王莽初始元年至地皇四年(公元8~24年)、魏明帝青龙五年至景初三年(237~239年)改以十二月为岁首,武则天载初元年至圣历二年(690~699年)、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曾以十一月为岁首。而在太初元年之前,夏历、殷历和周历的岁首都不同,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当年起又以十月为岁首。也就是说,从公元前102年开始,中国人有二千余年时间都是在农历正月初一过年的。直到中华民国成立,才改用公历,以每年1月1日为新年之始。由于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1月1日宣统皇帝尚未退位,北京和北方仍奉清朝正朔,那天称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全国范围废旧历新年到1913年才实行。但民间旧俗难改,民国2年7月袁世凯下令以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放假一天,自次年开始施行。1949年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决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时,采用公历纪年,确定以公历1月1日为元旦,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
本来,新年首先是一个政治性节日。中国历来重视纪年,新年是一年的开始,也是皇帝每一纪年之始。新年的庆祝是对除旧布新、国泰民安、国运昌隆的祈求,要举行一系列重要活动,如元旦大朝会,各地上报户口、收成、治安等政绩,祭天,祭太庙等,新皇帝继位后一般也要到下一个新年才改年号,中央到地方各级衙门节前要封印封门,停止办公,节后才开封启印正式上班。新年也是财政年度的开始,或者是以新年为统计标准的。国家法定纪年变了,春节已不具有政治意义。
但春节的信仰意义却没有随着政治意义的消失而改变,尽管一次次受到“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和新文化的冲击,特别是文化革命的致命打击,却在民间不绝如缕,改革开放以来还在逐渐恢复。
春节的传统信仰集中于两个方面,即敬天和崇祖。
历代帝王以天子自居,相信君权神授,受命于天,得天命方能得天下,治天下也离不开天的保佑。在诸神中,天的地位最高,在一年最重要的节日中祭天是最重要的活动。民间没有祭天的资格,但同样敬天,并祈求天的庇佑。不过天不会降临平民百姓家中,而是派不同的神执掌不同职能。对家庭来说,最重要的是灶神(灶君、灶王爷)——平时守在锅灶旁,掌一家祸福。每年腊月二十三,这位保护神兼监察官要回天上述职,所以要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送灶(神)。贡品中必须有粘性的糖,以便粘住灶神的嘴巴,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财源茂盛是普遍需要,据说年初五是财神爷的生日,接财神自然越早越好。还有门神,为使他忠于职守,新年前要将新的门神贴在大门上。
如果说敬天的活动多少带有敬畏和功利的心态,崇祖则主要是慎终追远的传统。先民一直认为人死后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即使有人相信死后会重新投胎,但他们的灵魂依然会回来。所以对祖先的祭祀和贡献是经常性的,季节性的,而最隆重的一次是新年前后的祭祖——家庭的和宗族的。在农业社会,新年正处于秋收以后的农闲季节,既有充分的时间与人力准备和操办,也有丰盛的酒水食品作为祭品。由于祖先的灵魂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才能回来,家庭的全部成员必须在除夕前聚集,一起祭拜。否则不仅是对祖先的不敬不孝,还可能得不到诸神庇佑,甚至招致上天的惩罚。相比之下,合家团聚以及节日的吃喝玩乐还是其次的。这就是游子无论贫富贵贱,都急于在除夕前赶回故乡的原因。万不得已在外过年的人,也必须遥祭祖先,但总弥补不了不能合家祭祖的缺憾。
当祭祖被当作封建迷信破除后,春节只剩下家人团聚和吃喝玩乐。随着生活的改善,平时都能吃喝玩乐,过年已没有什么吸引力。一旦外出务工者在城市定居,加上信息和运输的发达和高速交通的普及,合家团聚将失去魅力,春节也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春节还会有信仰意义吗?如果有,还是敬天崇祖吗?数以亿计的中国人从全国、全世界各地回家过“大年”,似乎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但各自不同的回家目的,显然并非全部出于对传统新年的信仰。这不能不使我们忧虑,也值得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