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
去年的一天,我与铁志、怀谦、国标按事先约定去拜访严秀先生(本名曾彦修)。我们一行四人也是“四条汉子”,所拜访的主人也是“鲁的传人”,但此“四条汉子”非彼“四条汉子”。我们丝毫没有“态度轩昂”的表现,而是满怀敬意地来到严秀的住所,在亲切、愉快和热烈的气氛中,就我们共同关心的“鲁迅与杂文”的话题进行了广泛而又深入的交谈。
在我等之辈眼中,严秀先生堪称当今杂文界的元老。与有些老一辈杂文家一样,他也是资格很老的革命者。他于1937年12月到延安,1938年1月在陕北公学学习,同年3月加入中共,不久进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后留校当马列主义教员。在延安时期,他还先后在中央政治研究室、中央宣传部工作过。与众多青年知识分子投奔延安一样,他当年也是满怀救国之情,以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想当年他是多么狂热,多么意气风发啊!如今已九十余岁高龄的他,和我们交谈起来,仍然声如洪钟,仍然目光如炬,仍然精神矍铄。只不过历经几十年的风雨沧桑,他显然已“告别”了狂热,“冷眼向洋看世界”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如今进入了“两头真”的境界,人生“无所谓”,思想“无禁区”,真正敢想敢说了。而且,他还不顾年迈多病之躯敢干——近些年来潜心研究苏联解体的真正原因,借以警示中国从“以俄为师”到“以俄为鉴”。继出版《一盏明灯与五十万座地堡》之后,新著《天堂往事略》已于近期问世。他在该书的《概述》中写道:“我九十周岁已过,为何还要如此自苦呢?我自不量力,想要向世人证明一下:苏联的道路决不是人类的必由之路,谁也不要为那条路奋斗了。”
提及延安往事,严秀最为难忘的一段经历,是1942年1月跟随张闻天去陕北农村搞调查研究,时间长达一年半之久。此时的张闻天已从中共总书记的岗位上悄然隐退下来,并从此在政治道路上一直走“下坡路”,直至在“庐山会议”和“文革”中惨遭迫害,最终不幸郁郁病逝。而严秀正是得益于与张闻天相处的这段特殊经历,他亲身感受到了张闻天淡泊名利、追求真理的伟大品格和高尚情操,并在自己的人生中始终以张闻天为楷模。严秀毫不讳言地说:在延安时期,张闻天才是他心目中最崇拜的人。
严秀投奔延安参加革命,是否与当时其他青年知识分子一样,是因为受鲁迅及其作品的影响而作出的“正确抉择”?我们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希望他能够与我们详细谈谈。说起鲁迅,严秀肃然起敬,他一生的做人与做文,都是老老实实以鲁迅为师的。不过他说,在去延安之前,他读到的鲁迅的杂文不多,因为那时在偏僻的四川内地很难见到鲁迅的著作。而更多地读到鲁迅的作品,则是到延安之后。说到这里,严秀又说到张闻天。是张闻天出面让刘雪苇负责主编了《鲁迅论文集》和《鲁迅小说选集》,才使延安的读者有幸更多地读到鲁迅的作品。严秀充满深情地回忆道:“我要说,在延安真正起了作用的,不是什么鲁迅师范、鲁迅小学和鲁迅研究会,而是张闻天指导主编的这两本书。这两本书在延安确实起了比较大的作用,因为鲁迅的书在延安根本读不到。整个解放区就靠着这两本书,要不然根本不可能读鲁迅的书啊!”
我们认识和崇拜鲁迅,都不可避免地受毛泽东那篇著名的《论鲁迅》的影响。对此,严秀颇为严肃地说:“毛泽东对鲁迅的认识高于任何其他人,包括瞿秋白在内,与他们有本质的不同。这一点确是毛极大的贡献。”不过,严秀突然话锋一转:“当时在延安学习鲁迅都是自发的,并没有形成什么气候和高潮。毛看重鲁迅的对敌斗争要彻底坚决。去掉了最彻底的人道主义,还有什么鲁迅思想呢?”严秀几年前曾在《新文学史料》上专题谈过《“‘鲁迅在延安”》,他指出: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很明显,是从当时的政治出发的,毛泽东年轻时候‘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而他感觉到鲁迅这个人也有点这种味道;但鲁迅不管同谁斗,他都坚持人道主义的立场。如果没有这个人道主义的立场,也就不是鲁迅了。鲁迅是站在被压迫、被剝削、弱者的一方去战斗。”
严秀历来反对神化和政治化鲁迅,尤其对“文革”时期当权者利用鲁迅整治文人的卑劣行径,更是深恶痛绝。毛泽东有句名言:“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其实“借助钟馗”只是极个别野心家所为,而某些政客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倒是更多的“借助鲁迅”。鲁迅并不怎么高大的形象被他们捧得那样高,可鲁迅的民主和人道主义思想却被他们肆意践踏。严秀意味深长地说:“鲁迅是反对专制独裁和暴虐的,对鲁迅的态度,就是真民主假民主的一块试金石。”
对严秀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人——鲁迅与张闻天,决定着他不仅是一个革命者,而且是一个思想者,或曰有思想的革命者。正因此,严秀作为杂文家,是不同一般的杂文家;严秀所写的杂文,也是不同一般的杂文。他的革命与“反革命”(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特殊经历,铸就了他铮铮铁骨、正气凛然、高风亮节的杂文大家风范,造就了他思想深邃、学识厚重、题材宏大、立意独到、笔力老辣的杂文创作风格。有评论称严秀的杂文是“思想之琼浆,人格之外化”。严秀在当代杂文史上留下的宝贵财富,除了他个人那些如《论“数蚊子”》、《“批判从严”该休息了》、《一盏明灯与五十万座地堡》等杂文名篇,还有他在“文革”结束之后为振兴杂文而做出的许多“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辛勤劳作。他担纲主编《新文艺大系·杂文卷》(1949—1982),极力推崇邵燕祥、牧惠、舒展、王春瑜等杂文名家,与此同时又倡议出版建国以来第一本《全国青年杂文选》,力主培养年轻的杂文作者,以使杂文事业后继有人。严秀在杂文界所展现的长者风范,当是有口皆碑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杂文作家冯英子发表《要有一点移山精神》的杂文,不料遭到某些极左文人的围攻,可谓“江东弟子今犹在”。这时严秀拍案而起上书胡耀邦,仗义执言为冯英子鸣不平。结果还很幸运,一向敢为知识分子撑腰说话的胡耀邦,出面平息了这场风波,冯英子终于没有重蹈“文革”的覆辙。
当我们把话题转到时下的杂文时,严秀显得更为关切。他认为,鲁迅极力反专制的民主思想和无情解剖国民性的批判精神,在当今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尤为迫切和急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在还是“鲁迅时代”,还要“鲁迅笔法”。思想性是杂文的灵魂,无论杂文采用什么样的艺术表现形式,万万不可“丧魂失魄”啊!
我们与严秀交谈甚欢,他兴致勃勃,毫无倦意,时而附耳倾听,时而小声插话,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开怀大笑……看得出来,严秀虽然由于年迈而足不出户了,可他仍然“心仪天下”,对杂文界更是“心向往之”。
题图 / 执笔斗士 / 杰森·卡帕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