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
(一)深渊之渊
我醒来时季伯雅正笑着看我,扶我坐起。他的手碰到我的脸,指尖凉凉的,我的耳朵顿时红了,侧头躲避。
我一边喝药,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季伯雅是我的未婚夫,月前便该成亲,却不想我忽然病倒,婚期不得不推迟。
“大夫说这两日你将大好,我已吩咐下去筹备婚事。”季伯雅忽然提起。
一口药呛在喉咙里,我猛地咳嗽起来。
季伯雅解释道:
“你忘了,你病倒前我们已经定下婚期,只等着迎你过门。”
我想不起和他的亲事是怎么定下的,只记得我一醒来季伯雅就跟我说我们的婚事,我当时头痛得紧,也没有细想,如今也有一段时日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遗忘了,他每次提起婚期我都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
季伯雅扶我躺下,缓缓说道:
“看,你又病糊涂了,不打紧,我记得就成。”他的声音仿佛有安神的作用,在耳边不断地回荡,好似从另个世界传来的钟声,让我的神志迷糊起来。
季伯雅日日来看我,喂我喝药,亲手熬粥,凡是我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一日夜里下起大雪,他陪我抱着暖炉听雪,不一会儿我就乏了,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再睁开眼睛时季伯雅已不在我身旁,一个漆黑的影子伫立在我面前,腥臭的药水味扑鼻而来。我坐起来,不断向后缩,但那个影子却一步步地朝我逼近!
眼见药碗逼近,我拼命踢蹬双腿,却踢不中他。那人影渐渐逼近,他伸出手来捏住我的下巴,将药灌进我的嘴里,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直未曾看清的脸变得清晰。
季伯雅!
我感到心头一紧,用力一挣,药顿时洒了一地。
我大惊之下尖叫喊出季伯雅的名字,眼睛猛地睁开,黑影消失了,我感到自己背上被汗水浸透。
原来是梦。
我四下环顾,忽然想见季伯雅,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想起了方才的噩梦,脑海里浮现出他平日温润的脸和柔和的嗓音,梦里那狰狞的面容怎会是他呢?
第二日季伯雅又来喂我喝药。我看到药碗,全身一阵寒意,昨夜的梦瞬间又出现在眼前,一时慌张竞打翻了他手上的碗,紧张地盯着他。
他拨开我汗湿在颊边的发,说:
“你怎么了?喝了药病才会好啊!”
是他,是那个温柔的季伯雅。我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娓娓地向他讲了昨夜的梦魇。
季伯雅的脸色忽地变得阴沉,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你不过是被魇住了,我去吩咐大夫开点安神的药。”
我点点头,季伯雅接着说让我多出去走走,他记得我喜欢梨花,此时是冬天,院里种了白梅,只有来年春天再陪我看梨花。
我看着他温柔的神色,顿时忘记了夜里噩梦。他低头热气扑到我脸上,却没有越礼,只说让我好好休息。
窗外忽然想起一阵幽幽的箫声,我听着听着又渐渐进入梦乡。
(二)冥婚
季家的宅子里有一片极大的梅林。
我踮着脚去够枝头的白梅,用力过猛,拉得梅枝一颤,雪落了我一身。季伯雅将手上的白狐大氅往我身上披,责怪我不小心。
一朵雪花落在他眉间,我感到心里一阵悸动,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不禁凑到他面前轻轻地吻了吻。季伯雅微微一笑,将我拥入怀中。我挣脱他的手,开玩笑似的故意向梅林深处跑去。
一阵箫声穿透整片林子,那是季伯雅常常吹给我听的,叫做《君已故》。
我在梅林里转了好几圈,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及目全是梅树,我有些着急,在原地等了很久也不见季伯雅追上来。我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快走了几步,眼前的一片白梅忽然变成红梅,红得几欲泣下成血。
我顿时怕得张开嘴却喊不出来,想找原路返回,却发现背后的白梅也全都变得血红,我怎么都找不到往回走的路,急得几乎哭出来。面前的梅树仿佛忽然移动了般,就在眨眼之间眼前多出一条路来。我仿佛被迷了神一样顺着那条路走下去。
这条路没有尽头,我越往前走,路就越长。忽然大风吹起,红梅花瓣被风卷得向我袭来,我颊边一痛,生生被割出血痕,一抬头眼前出现一个人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我只有分毫的距离,我被惊得倒退几步,生生跌坐在地上。他低头说:
“我是季伯渊,深渊的渊。”
“云锦!”季伯雅拉紧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梅林忽地消失了,一脚已经迈出,而脚下正是深渊,如果掉下去,恐怕尸骨无存。
季伯雅拉着我离开悬崖,将我紧紧地抱住。
我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因为后怕而头皮发麻,将头紧紧地埋进季伯雅怀中不敢多看一眼。
季伯雅当日就带了我去见季伯父,将我们的婚期提前到七日之后,我本想反对,看着他被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便咽了回去。
我走上前去向二老请安,一抬头却看见季伯母的脸没有一点喜色,灰白如纸,两眼无神。
我不禁伸出手想摸摸她,季伯雅立刻抓回我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从未对我发过火的季伯雅此时却青筋暴出,眼神恐怖,苍白的面色很是狠厉。
我心下一凉,挣脱他的手往外跑去,我觉得心头像是堵了块石头,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盘旋:跑!快走!快离开这里!
可还没跑出季府,就被一群下人堵在门口,季伯雅冲上来不顾我的反抗,将我抱回房间。
我使尽全力咬住他的肩膀,他却浑然不知痛,神色平静得可怕。
“云锦,你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七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他的牙泛着白光,怀抱透着凉意。
今日我忘了喝药就跑出去看梅,整座季宅都似乎变了气氛,和乐融融不见了,季伯雅的温柔不见了。可那些分明是我想要的,我恨不得捂上眼睛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我躺在床上看季伯雅的森森笑意,他替我盖好棉被,他的气息就仿佛是催眠的魔咒,我感到自己的眼前又模糊起来,半梦半醒间只听见他在我耳旁柔声道:“七日之后,是我们的冥婚,云锦,你开不开心?”
(三)梅林
眼看婚期将近,季家张灯结彩,横梁上结满了红绸花,窗上门上也贴满红双喜字。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安安静静地等待时机。
季伯雅端来药我便喝,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
听着季伯雅关上门的声音,我一骨碌翻下床去,用食指抠自己的喉咙,呕出刚喝下去的药,定下神来看见梁上的红绸缓缓变成白色。
我悄悄推门出去,整个季家大宅都笼罩在灵幡之中,凡是结彩之处都是白绫飘荡,分明不是喜堂,而是灵堂。
我险些被眼前的情景吓破胆,经过我面前的丫鬟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睛大而无神,瞳孔放空。我强压下心跳到嗓子眼的惊恐,对她点头微笑,让她去找季伯雅来。
我是看明白了,季府上下的人全都不正常,他们像是季伯雅操纵的木偶娃娃,无一例外都穿着白色粗麻孝服,在偌大的季家大院里穿行,如同行尸走肉。
夜深时我点了灯笼向梅林走去,想从那天看见的红梅里找出一些线索,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指引着我,暗示着我,我想起那日季伯雅慌乱的神色,梅林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忌惮的。
风吹得灯火摇曳,灯笼的光不强,等看到有个丫鬟迎面走来已经来不及躲开,那个丫鬟却从我身侧直直走了过去。
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她忽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转头向我扑来。顿时,冷汗爬满了我的背脊。她却与我锚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就走了,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而不见。
后来又遇到好几个下人,他们无一例外地从我身边走过却没看见我。
我松了一大口气,大风吹得灯笼乱晃掉到地上,转眼就熄灭了。
刚经过我身侧的丫鬟这时猛地转身,枯手直袭我的脖子,力气之大,几乎让人瞬间窒息。
那双无神的眼睛忽然突出,贴到我的脸上,我由着她贴到我的身上,将灯笼的竹柄猛地插进她的胸口。她颤抖着渐渐瘫软下去,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趁她还没爬起来,我迅速地跑进梅林。
见她没有追来我才稍微平复了情绪,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想点亮灯笼,火折子却已经潮了,怎么也吹不出火花来。
我慌得几乎哭出声,黑暗里远远能看见一盏灯笼正亮,我朝着那昏黄的光走去,一步深,一步浅。
凑着亮光一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跑,已经被那人捏住了下巴。
“云锦,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好好睡觉呢?这样不乖哦。”
我感到喉头一阵剧疼,说不出话来,全身使不上力气,季伯雅对着我笑,灰白的唇撕裂般一开一合:“来,我送你回去歇息。”
我奋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季伯雅的手,无意间反手触到他的十指,我整个人都为之一颤。那手指枯瘦冰凉,我立时狠狠甩开,终于失去理智地大哭大叫。
季伯雅淡漠地低头,在我额上吻了一记:
“我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你对着我笑,云锦,你再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他便掐着我的下巴,硬生生地将我的嘴扯出一抹笑容。季伯雅的目光变得温柔,低头吻住我的嘴,喃喃地说:
“你从前就是这样对着我笑。”
(四)初见
季伯雅很喜欢我笑,频频说起梨花,我闭着眼睛却睡不着,三月梨花白,记忆越来越清晰。
是的,我想起来了,季伯雅确实是我的未婚夫,然而这个未婚夫,在我出嫁前一年便已病故。
我本与季家长子季伯渊两情相悦,次子季伯雅却对我一见钟情,借着发病又是摔罐又是绝食非要娶我为妻。
纳吉当日,季伯渊亲口说出,他是来替弟弟下聘的。
我当场变了脸色,与父亲闹翻。可婚姻之事,哪容得我放肆。父亲怒极,赏我一记耳光,我跌倒在地,季伯渊伸手扶我,我明明期盼着他温厚宽大的手,却倔犟着不肯伸出手去,一边落泪一边跑回房。
是夜,父亲来我房里问我和季伯渊是不是真心相爱。
我和季伯渊的事从未瞒过家人,父亲也该看得明白,我不隐瞒,自私道:
“便是私奔我也定要跟他。”
父亲叹了一口气,招呼门外的人进来。
原是季伯渊,他守在门外,双眼微红,跪在父亲面前,道:
“伯渊此生定不负林小姐,请伯父放心。”
于是季伯渊借纳吉在我家住下,他一边捎信给家中说下聘的事已经办好,一边在父亲的帮助下打点盘缠,准备与我私奔。
一日,我又听见他在叹气,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几乎掐痛他,道:
“我们是亏欠了你的弟弟,但你忍心看我一生不再展颜吗?”
说罢,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
季伯渊很是为难,只对我苦笑,虽紧紧拥我入怀却明显皱着眉。
他那几日常在我窗外吹箫,我喜欢那箫声喜欢得紧,他给我说起曲子是弟弟教的,还滔滔不绝地说,他的弟弟颇通音律,自幼备受父母宠爱,偏偏身体不好。我听不得他总强调他的弟弟有多好,翻脸问他是不是想将我推给他的弟弟。
季伯渊当然说不是,我也易哄,转眼满心喜悦不再多想。只以为季伯渊在家中定然不怎么受宠,便替他宽心道:
“可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伯渊。”
一切准备就绪,我和伯渊将要远行的日子很快到来,母亲在车前落泪,家中却忽然来了季家家仆。
我怕事情败露,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他与季伯渊说话。
那仆人尚未开口就跪下,声音悲切,二少爷前日夜里去了。
前日正是我踮着脚环着季伯渊说“我眼里只有你一个”,怎么季伯雅去得那么巧,就在那日夜里过世,我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推倒了面前的屏风。
季伯渊赶回去奔丧,他走时双眼泛红,不肯再与我多说一句话,我心胆俱裂,在他走后便卧病在床。
等了五年都没等来季伯渊的花轿,双十生辰日我终于断了念想,从此一病不起。
醒来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季伯雅了,我每天喝药,总觉得与季伯渊那段才是梦。而今越发分不清楚真真假假。
季伯雅说:
“等来年春日,我带你看梨花。”
我记得,与他初见正是赏梨花时,他与他哥哥来我家串户,我回头对着季伯渊展颜一笑,却让季伯雅会锚了意。
“我是伯渊。”说罢,立在季伯雅身边的男子温柔地替我拂去肩上的落花,我低眉浅笑,顿时红透了脸。
(五)红梅
季伯雅依旧哄着我喝药,我喝完药他便留在我房中练字。起初我很是焦急,他不走,我便无法将药呕出,只得不断偏头看他。他还没走,药就生效,反而是我迷糊起来。
一觉醒来季伯雅已不在我房中,我却依稀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急忙到院中确定,喜堂还是喜堂,灵幡白绫都是假的,我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以为自己做了新的噩梦。
“来喝药,喝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接过季伯雅手里的药,喝了药之后确实什么都好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噩梦里的场景,行尸走肉的季家人,喜堂变灵堂,打了灯笼夜行不会被看见。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看见的难道都只是个梦?可是季伯雅那狰狞的面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不,不是梦。记忆在脑海里越发清晰,是的,季伯雅死了,一年前就死了,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创造出来的幻象。
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所见的一切都不是梦魇,那季府里所有的人应该都不是活人。
不过好在季伯雅近日对我越来越温柔,他似乎并没有把之前的一切放在心上。
一日季伯雅在院中焚香煮茶,让我坐在梅树下摆个姿势供他画画。
我不安地动来动去,他画得认真。我实在无聊,看着头顶开得正好的梅花,忽地想起那日在梅林的遭遇,怯怯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都是白梅?”
季伯雅动作一僵:
“你此话是何意?”
我心头一紧,没想到他这么紧张白梅,这些日子我一直假装失忆没有问起那夜的事情,倒也相安无事。可如今……
见我不说话,季伯雅继续画画:
“你最爱的是梨花,可冬日里哪里去寻梨花来,所以我才特地种了白梅,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为了你喜欢。”
我心头一松,笑了起来。
“别动。”季伯雅忽然喝止,我当真惊得不敢动。
他速速挥笔,画成之后我凑上去看了一眼,画中女子笑容生动。我方才明白他不过是为了捕捉我的笑。
我提醒他我们就要成亲了,自然是要对着他笑一辈子。
“是我傻了,成亲后我们便能在一起永不分离。”季伯雅很是高兴。
我低下头,掩饰眼睛里的不安,所幸他并没有在意。
眼见婚期将近,丫鬟将嫁衣送来让我试穿,我却不满地将盛着嫁衣的盘子打翻。
正巧季伯雅来看我,把丫鬟轰了出去,问我是不是
不喜欢嫁衣的样式。
我拽着季伯雅宽大的袖子撒娇道:
“女子的嫁衣都是自己绣的,一针一线都是幸福,为何独独要我穿别人做的?”
季伯雅失笑:
“离成亲不过三天,你自己做哪里来得及?”
“不让我自己做我便不嫁了。”
“嫁不嫁由不得你。”季伯雅霎时变了脸!
我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季伯雅发觉吓到了我,放软语气,终于同意我自己绣嫁衣,却说什么也不肯再改婚期。
“好啊,我做得成的。”我迅速答道,生怕他反悔,无意又说起想在嫁衣上绣梅花。
季伯雅脸色微青,生硬道:
“嫁衣绣牡丹富贵。”说罢他没有多待,又哄了我两句便匆匆离去。大红的嫁衣躺在地上,红丝光滑,绣在嫁衣上的梅花必定是红梅,我是有意试探,结果也正如我所料,季伯雅对红梅十分忌讳,更加让我确定梅林里一定有什么是他所忌惮的。
他说:
“成亲后我们便能永不分离,他已不在人世,永不分离便意味着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便是季伯雅急着成亲的原因吗?”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感觉不到疼痛,我将手放在心头,所幸还有心跳声。
那么我还是活人?
我慌乱起来,我们从此在一起,岂不是他永远不能往生。孤魂野鬼注定永远不能投生,徘徊在阳间,最终魂飞魄散。
而我,也会随着他的魂飞魄散而消失在这个他创造的空间里。
(六)嫁衣
离婚期越近我的忧虑越重,这天我绣着嫁衣一直心神不宁,接连几次戳破手指。要不是在红绸上绣花,怕是已经血迹斑斑。
季伯雅带了栗子糕来找我,他道我这几天辛苦,时常带着甜点来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让他看出异常,对他带来的食物来者不拒,正吃着栗子糕,忽然听到裂帛的声音。回头正见季伯雅拼命撕扯那件嫁衣,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楚是说什么。
我扑过去夺回嫁衣,大声道:
“你做什么?”
季伯雅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我跌坐在地上看着他头发散乱,双眼赤红,他机械地撕扯那件破碎凌乱的嫁衣,一边吼道:“我讨厌红色,讨厌红色!”
他撕了衣服还不解气,拿起剪刀将碎布再剪碎。
我被他疯狂的动作惊呆了,嫁衣一直是红色的,不知今日是触了他什么霉头。
季伯雅红着眼睛看我,手上的剪刀摇摇晃晃,他咧嘴笑了:
“你知道吧?知道我怕红色,所以你是故意的。”
“伯雅,你在说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你果然一直在装,你根本就没有忘记。如今你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对吧?”季伯雅说着,瞳孔不断地放大,狰狞的面容让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铁青,他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只得往后退,但他越来越靠近,剪刀锋利的刀尖戳到我的下巴,顿时落下血来,季伯雅看到我的血瞳孔一缩,大叫一声扔掉剪刀立刻奔出房间。
遍地碎布提醒我一切都是真实的,剪刀雪亮的刃上沾着我的血,透出诡谲的光。
我拾起剪刀,歪着头看着刀刃,摸了摸下巴上的伤。
血的红色,喜堂是灵堂,红梅的红色,红绸是白绫,我顿时狂喜,豁然开朗,站起身来笑不可遏。
红色可以避邪,我却没想到鬼魂怕见血,季伯雅的弱点便是害怕红色,我所见院中景象不过是幻觉,大红的布置全是假的,所以这嫁衣本就是白的,同府中下人着的丧服一般,我被一直在吃的药障了双目。
嫁衣并非红色,而我落在嫁衣上的血却是红色的。季伯雅撕破嫁衣只是被我的血刺激得发狂。
晚上季伯雅来我房外,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
“云锦,我吹箫给你听好不好?”
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知道你喜欢这首曲子,就像喜欢梨花一样,你曾经也这样喜欢过我,若不是喜欢,你为何要那样对我笑呢?”季伯雅的声音低下去,满是寂寥。
我知道,他对我也是极好的,让我喝药只是为了不让这个世界吓到我。他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也费尽心思不想让我受到惊吓,为的只是和我白头偕老。
季伯雅沉醉在箫声里没睁开眼睛,他与季伯渊是不同的,季伯渊吹这曲子远远没有他传神。
这一夜的箫声极是辗转缠绵,少了哀怨,季伯雅吹完问我:“好听吗?”
他总是十分紧张我的感受,如果当年初见,我回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季伯渊,而是他……我不敢去设想。
鬼使神差地,我竞轻轻地点了点头,站起来靠在门边:
“若是我嫁给你了,会怎样呢?”
季伯雅僵了僵,苦笑着收起箫:
“我会离开你。”刚说完,他又摇头否认刚说过的话,
“我会一直把你留在我身边,比一生一世还长。”
他说着,转身要离开,门上的影子渐行渐远。
我感到有一阵心疼,漾在心头,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他:
“伯雅。”
他停了下来。
“我愿意嫁你为妻。”
(七)空等
成亲前夜我又偷偷打着灯笼去了趟梅林,自从那日我答应他以后,他便不那么紧张地守着我了。如果红色真的是季伯雅的弱点,那么,让他醒过来的办法或许就只有……
我顿时觉得心里一沉,如果真的这么做,可能他仅剩的一点魂魄也会没有了。
但是,他一直这样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早晚也会灰飞烟灭的。
这天夜里雪下得簌簌直响,我在梅林里打转找那些红梅,我始终觉得梅林里有什么人在唤我,引我一次次地向他走去。
灯笼的光十分有限,我无法时时抬头看头顶的花是什么颜色,只能照着脚下看落花的颜色。
竟真的有红梅!
我按捺住欣喜往前走去,顺着直觉不停走。梅树排开一条道,与那天的情景一样。前方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向我伸手。
是季伯渊,是的,那日我看到的人也定是季伯渊。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细细听了却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不停地往前走,季伯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唤了我的名字:
“云锦。”
两个字便将我的决心生生打垮,我停下了脚步,那声音不停地说不要回头,我却还是没能忍住。我再看他一眼,他心中的恨便会少几分吧。
这一回头却是犯了大错。
灯笼映照着季伯雅的脸,他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幽幽地道:
“你还是回头了。”
我惊觉上当,再回头那条路已经没了,恨恨道:“我不该可怜你。”
季伯雅将我勒进怀里,凑在我耳畔:
“你确实不该可怜我,还写信告诉我你和哥哥情投意合,让我原谅你们。”
当年,季伯雅本来满心欢喜等哥哥带回好消息,哥哥还没回去,便收到了心上人的绝情信。她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他,还打算跟哥哥一去不复返,写信来求自己原谅。
怎么可能原谅?既然让他误会了,她就应当负责到底。
季伯雅越想越绝望,怒火中烧,当即咯血昏厥,第二日天没亮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遗愿是让人尽快通知他哥哥回来,季伯渊赶回府中时季伯雅的尸体已经凉了,手中死死攥着的东西直到季伯渊去拿才松落出来。
“我哥哥不会娶你,永远不会。”季伯雅扔了手上的灯笼,火蹿上来将它吞没。确实,季伯渊回季家以后就没有再去找她,父亲几次送信去催,都没有音信。我
转眼蹉跎,从及笄之年等到双十年华。哪怕是斩衰之服不过守孝三年,更何况兄弟间本不是此等大丧,我再痴傻也该知道季伯渊是有意推托。
我有意忽略的事实被季伯雅挑开,索性一口咬住季伯雅的肩,又不忍心真的咬下去。
季伯雅冷笑着抓破了自己的肩头,森森白骨露出来,却没有一滴血。
“我是不会流血的。”季伯雅说着抱起我往回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你想要的白头偕老,我一样可以给你。”
(八)成亲
我穿上了季伯雅吩咐下人送来的嫁衣,大红喜服,鸳鸯交缠,芙蓉并蒂。宽大的云袖下面遮着我不安分的手,我手里攥着剪刀,生怕露了马脚。
随着礼官的声音,我们一拜过天地,二拜过高堂,说到三时将夫妻交拜。
季伯雅看了我一眼,这一拜便是永生永世摆脱不了他。
我攥紧袖中的剪刀,趁他低头的一刹那亮出刀尖。季伯雅深深地拜下去。我不避不躲,粲然一笑,反手狠狠地将剪刀戳进自己的心窝。
血溅了季伯雅满头满脸,他瞪大了眼睛接住我的身体,喃喃地说:“怎么会?”
季伯雅怎么会疏漏到我带着剪刀拜堂都没发现,他没料到的是,我并不是要杀他。
血溅之处,季伯雅温润的面庞迅速腐烂,露出白骨来,喜服也变成了粗麻孝服。
我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季伯雅的脸腐烂,双目突出而毫不避退。季伯雅一只手摁住突出的眼珠,他还是不想吓到我,声音却透着绝望:
“为什么?”
“伯雅,你醒醒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死也不愿意嫁给我!”
血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季伯雅身上被血浸湿的地方也不断烂开,他还试图捂住我的伤口,后果便是使自己烂得更快。
我握住他的手,森森的白骨在我的手心显得特别刺眼,他冷静下来,抬头望着我。
“伯雅,我爱你,今生来世无论多久我都等你。无论多久,我都要和你做一对真夫妻。”
他望着我,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张开的唇还没来得及出声,整个人便烂成一摊血水,我跌在地上回不过神,周围鬼哭狼嚎、哀鸣遍野,季家人全都化成灰烬散在空气中。
日光照下来晃得双目刺痛,我摸了摸地上的血水,心像刹那间被掏空一般难受。
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会因为我一句喜欢就什么都办到,白头偕老,从此只是传说。
醒来时我第一眼便看见季伯渊憔悴的脸,见我醒来,他惊喜地唤人进来,却已经不成人声,咳嗽了好几声才恢复过来。
我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看着季伯渊,眨了眨眼睛,唤道:“伯雅?”
“我是伯渊。”
我环视着床边挤着的人,有我爹、我娘、白胡子郎中、戴帽子的道士,还有伯渊。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歪着头笑道:
“你和伯雅长得真像,为何伯雅不来看我呢?”
顿时满屋子的人表情僵硬,爹爹忙将道士唤到一边询问,季伯渊不死心,捏着我的手说道:
“云锦你忘了吗?我们曾经海誓山盟,你病倒时我跟林伯父已经说好,等你醒来我们就成亲。”
我傻傻地笑着说:
“可是我已经成过亲了。”
道士的拂尘落在地上,爹爹抓扯着道士的袍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娘也顾不上跟我说话,围上去责问那个道
尾声
后来传闻林家的掌上明珠,也就是我久病之后烧坏了脑子,可怜了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就这么疯掉了。
而季伯渊亦是许诺终身不娶,时不时去往林府,一年得有半载待在林府陪着疯掉的林姑娘。
一年春季里梨花挂满枝丫,我坐在树下吹风,不小心打了个盹儿。梦里的人对我说来年带我去看梨花,我嘟囔着:
“骗人。那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看梨花。”
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却只是不想忘了那场梦那个人。我用活人的血驱散了他的魂,他又将去何处呢?怕是散在天地间再也合不起来了吧。不然他为何不来看我呢?
听说心中有极深执念的人死后会阴魂不散,徘徊在他们放不下的人身边,他们都有弱点,若戳破了这弱点便会魂飞魄散。
可是,我又怎么忍心看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沦下去?
如果一定要是这样的结局,我希望他可以在临死之前醒过来,看清楚,我不是因为屈服才嫁给他,而是我爱他,今生来世,我会永远等他。
所以我杀了季伯雅两次,那么我为他疯上一次又何妨?在我等着季伯渊娶我的五年里,我早已想明白,季伯雅的死是他心上的结,我解不开。他对我的爱本未至放弃一切的地步,比起快要灰飞烟灭还徒劳地不让眼珠掉下来吓到我的季伯雅,他又算得什么?
季伯渊还是常常吹季伯雅的曲子给我听,而我听着曲子迷迷糊糊时却始终唤着他的名字——季伯雅。
君虽已故,我却用一生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