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若
缘起
脚步声渐渐近了。
我没有回头。
这是苍如殿后面藏书阁顶层的某个角落,平日少有人来。自打两年前我下了道命令,说除了必要的扫洒外不许宫人们挨近这里之后,便凭空传出不少的风言风语,说这阁楼上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大总管把这话说给我听,我哑然失笑。世事人心自古如此,总爱将有关皇家的一切往复杂里猜度。他们不会明白,我下那道禁令,只是因为……这里,可以远远看见宫城的外面,看见那一角红墙碧瓦掩映中的华丽宅邸。
那座富丽的大宅,是某个人,与这座城池,最后的一点联系。
除此之外,与他相关的一切痕迹,早已在血与火的磨砺中,悄无声息地碎去。
“阿姐。”身后一声轻唤。我侧了侧身,未见她的脸,只瞥见素色衣衫上翩然若飞的几条游龙, “下朝了?”
“嗯。”舒云的语气听起来极为轻松,她亲昵地挨近我身旁,几缕熏风散漫袭来。
“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听丞相他们哕唆了一大堆的事情……好头疼!”我转过脸去,只见她扶额做了个鬼脸,明丽的面上满是孩子气的笑容。
“哎呀,难怪阿姐年纪轻轻便愁白了头呢,这当朝理政的活儿,还真不是人干的……”
“少胡说。”我敲她的头,
“勤政恤民,励精图治——太傅留给你的这八个字,一句话就被你给踢到九霄云外了。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不晓得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骂你!”
“我倒真乐意看他老人家抱着棺材板儿来跟我谈心呢!”撇撇嘴,舒云顺势倚在我肩上。飞扬跳脱的神情,全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哪里有半点女帝的矜持和威仪。
“没有这个古板老头儿作陪,日子真是无聊。”
我拍了拍她的手,孰料她语锋忽然一顿:
“阿姐,你寂寞吗?”
寂寞?我愕然地看着她。这话,从何而起?
纤柔的指尖遥遥点向远处那一角庭院:
“自从‘他走了之后,你的话就越来越少。”她看着我。有一刹那,清明的目光似乎能洞穿我的心。十四岁的孩子眼里盛着我熟悉的亲昵和不熟悉的凛冽。
她……想说什么?
“太傅跟我下棋的时候总是会赖皮。他活着的时候我老嫌他烦,觉得这老头儿是个无赖。而且又哕唆。但当他真的死了,我心里又特别难过。因为再也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陪我下棋了……我总觉得,阿姐对于‘他,也是一样的心情吧!”她伏在朱红的栏杆上,歪头看着我,
“若不然,你为什么总喜欢在这阁顶凭栏远眺呢?”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深吸口气,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睛。前几日有人上折子重提当年旧事,被我给压下去了。她却在这个关口上提起他来……
果然。
“莫将军今天当堂奏了一本,说他的折子被阿姐给压下去了。”大概说了几句今日朝上大臣们是如何弹劾我的,她微微蹙了眉,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可是阿姐,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无声地一笑。为什么杀了他却要保全那个名声,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泯灭掉所有的反对声音,为什么在他死后保留下王府的荣华富贵,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这里,远远地凭吊?
那么多的为什么。千头万绪。叫我,从何说?
正午的阳光异常炽烈。我仰起头,轻轻闭了眼睛。最初的发端仿佛冲破禁锢的魔咒,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因为我欠他一条命。”
壹
十八岁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后来有一天,自己竟然会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我死过。
一个人在死过之后,无论再经历什么,都不会惧怕活着。
猝然放手,回忆沿着时光坠落。眼前是大片浓黑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将天地万物,悉数淹没。
就是在那样无垠的暗夜里,我孤身一人从北夜国的皇宫里逃了出来。我知道,单枪匹马的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北夜大军的追杀围剿,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对自己说: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雁丘的土地上,死在那漫天黄沙茫茫戈壁之间,死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于敌国的牢狱。哪怕这牢狱用黄金做成了最美的装裹,我也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想提起在北夜的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过往。
可世事就是这样,缘起总有缘落,兜来转去,恰是在你最绝望的关口,命运绽开了一丝希冀的曙光。
隔了十年的光阴,仍记得那个冗长的夜。那天夜里,我的丈夫死了,北夜王一道口谕命我陪葬——这并不符合规矩,照例,孀居的太子妃只需带发出家,或是留在皇陵为王府守灵。可是,他们要我死——白绫绞上脖颈的瞬间,窒息里夹杂了莫名的痛。本能地挣扎起来,我挣脱了禁锢着我手臂的几个太监。
新鲜的空气回到口鼻,我伏在桌上大声地喘息。身穿四品服色的大太监从门外冲了进来,指着摔在地上的内侍们骂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娘娘去与太子团聚?!”
团聚?谁要与他团聚?我站起来,看着那些狗奴才手里的白绫和绳子,不由得冷笑。一个从我嫁进来那天起就没有正眼瞧过我的男人,一个窝囊到甚至不敢在他父皇面前大声说个不字的懦夫,让我给他陪葬?他配吗?!
“太子心上的人是侧妃慕容氏——”我的话还没说完,太监总管戎伐就已经捧着一柄长剑走到了我面前。“太子妃,时辰不等人。您还是安心上路吧,别叫太子殿下在黄泉路上久等……”
看着他阴鸷的神情,我想起北夜王说过的那些话……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心头杀机进现。
抽剑,回身,刺杀。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地上已然躺倒五具尸首。我跑了出去。谢天谢地,太子府自成一体,并不与宫城相连,出了这院子不远便是跑马场——
长夜未央,茫茫的黑暗掩盖了血腥,太监,侍卫,宫女,那柄原本要取我性命的长剑,最终吞噬了所有想要阻挡我逃脱的性命。
策马狂奔,一路向西。
后肩胛处有撕裂般的痛,汩汩流淌着黏稠的液体,带着腥气,渐渐由温热变成一片冰凉。
我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我不知道还能跑多久。北夜皇城距离雁丘边境足有千里之遥,就算马不停蹄,也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批的追兵,北夜王出动了最精锐的大内高手,誓要将我抓回去赴死……
凌乱的马蹄渐渐迫近,声响的源头却并不来自于身后。我抬起头来,暗色的天幕下蜿蜒开几星火光。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犹在滴血的剑——拼不过也要拼了。晏家的女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折辱在敌人的手上!
人影近了,火把照亮了铠甲,头盔上鲜红的羽毛像从天边飘来的霞。
心口狂跳起来,是雁丘的人马!来不及细想他们缘何出现在北夜,因为身后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
“救我——”有人应声而来,从呼啸的箭镞中救下了我。
我的额头紧贴着坚硬的铠甲,那人一把将我抱到了他的马上,行动间不小心碰到了我肩膀上的伤口。我忍不住轻呼一声。
“你受伤了?”蹙眉沉声,宽厚的掌心抚在伤口处,莫名地让我觉得温暖。我仰起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头盔下英挺的五官。四周兵荒马乱,来不及
多说什么,他掉转马头,沿着来时的路往外狂奔。对身后众人,只遥遥丢下一个字——
“杀!”
我知道那些红色羽毛意味着什么。那是磐石城里最精锐的部队,云骑尉。伏在马背上,伤口犹在流血,心里却无比安定。母亲……您可真是料事如神,算到了我有难,所以派人来接我!
“你是谁?”我问身后那人,
“是母亲让你来接我的吗?”
“别动!”命令的语气,紧接着,握着马鞭的手不容置疑地摁住我的伤口,
“少说废话,留点力气!这一路都有追兵和埋伏,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带你到边境。”
我很想直起腰来甩他一个耳光,区区一个侍卫,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但这是非常时期,他的话也句句在理。我乖觉地收声,安静地趴在马鞍上。身后没有人追来,但那些扈从也没有跟上来的迹象。不难想象此刻北夜皇城外那片空地上是何等惨烈的景况,但一想到自己终于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嘴角还是不由得弯起一丝笑容。
马蹄一路向西,莽莽的荒原上只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半点光亮。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可我分明觉得,遥远的天际,亮开了一丝曙光……
贰
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放肆!大胆!”虽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虚弱,但因为暴怒,手上力道却比平日重了三分。焦急跑了一夜,熹微的天光照亮了荒原。眼见身后没有追兵,他放我下来,在溪边饮马小憩。包扎好伤口之后,他告诉我:“数日之前,女帝薨逝——”
“造这种谣可是欺君之罪,按律要诛你九族!再敢浑说,本公主这就一剑了结你的性命!”
长剑指向他的心口,他却摸了摸脸,忽然笑得诡异: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抽我的脸。”他长臂一舒,未等我看清使了什么招数,已然轻巧卸掉我手中长剑,
“你就别逞能了,分明已经虚弱得连剑都握不住了,还硬要佯装强硬的样子……”
“再赢弱,杀乱臣贼子的力气还有的!”我怒视他,他却不闪不避,凛冽的目光里有一丝坚毅,搀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是真的去了……面对现实吧,挽云。”
挽云,这两个字,除了母亲,很少有人敢如此直呼。
我看着他,探询许久,终于在他眼底的认真里确定了我最不愿接受的消息:
“不,我不信!母亲春秋正盛,怎么可能……”
“人事无常。”他叹口气,从溪边牵马过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是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北夜王决心下了诛杀令,我都已经丢了半条命,仍有可能从太子府逃脱出来。前有狼后有虎,本以为怎么都无法逃出生天了,却遇见雁丘的援兵,遇见这个人……我抬眼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答非所问,
“女皇遗旨,要我接你回磐石城。”顿一顿,他看了一眼远方,
“此地不宜久留。上马吧,我们得快走,不然又会有麻烦。”
他的顾虑很快便被验证,策马扬鞭而去不过才几个时辰,中午时分,在下一座城镇附近,我们遇到了伏兵。
他的武功很好。即使早已见惯了宫中的内卫,我仍惊诧于那漂亮的身手。只可惜他是孤军奋战,还带着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拖累——纵能以一当百,也顶不过乌压压围上来的人山人海。
到底是在北夜的地盘,硬拼是拼不过的。他无心恋战,干掉几个骑兵后,夺了他们的马,扯着嗓子喊我:“你还能控马吗?”
不待我答,已然丢过缰绳来。
一人一骑,到底能更快些。我挣扎着帮他砍了几个喽哕,两人合力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再次夺路而逃。
可是已经逃不出去了。
北夜大军层叠围了上来,将我们逼退到郊外的山坡——回首看一眼身后,我问他:
“怎么办?”
得到的却是一笑:
“晏家的祖训是什么?”
我一愣:
“皇族家训,宁死,不可辱于敌人之手。”
话音未落,他狠狠抽了我的马一鞭子,策马跟我一起上了山顶:
“相信我,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那么虚无的一句话,却没由来地让我安心。恍惚中,我被他牵下了马,那是山顶最高处的悬崖——北夜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不消片刻便会将我们活捉。他用力攥紧了我的手: “看清楚这张脸,万一真摔死了,来世好找我索命!”
未及反应过来,已经被拥入他的怀中。
纵身,一跃。
呼啸的风声从耳侧划过。
叁
据说我昏睡了三日。
在这三日里,他先是带我从悬崖下挡住我们坠落的树丛枝丫里爬了下去,然后又背着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沿着河一路往上走,其间还采了草药敷裹我有些化脓的伤口——
三天后我醒来时,他正坐在河边的密林里,悠然自得地烤着一只山鸡。
我舒了一口气。这里距离我们掉落的悬崖已经很远了,北夜人就算真会下到崖底一探究竟,也必然以为我们是掉下去后被河水冲走,顺着往下游搜寻。河谷四周全是密林,便于掩藏。看样子,我们的危险,暂时解除。
才刚啃掉一只鸡腿,忽听他道: “北夜人大概不会追来了,不过咱们能不能走出去……还是个未知数。”这话什么意思?我愣了。他丢掉手里的骨头,走去河边洗了手。
“我压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出去会是哪里。这几天我观察过地形,这样崎岖的山地,越往上游走地势越高……我有点怀疑,走到底,又是崇山峻岭,死路一条。”
意思是,我们迷路了?
我有些愤恨地看着眼前这个救命恩人: “既然知道很可能会是死路一条,干吗还要一直往上走?”一时忍不住说了气话,其实我心里也清楚,往上游走,再没希望也不至于绝望,但若是沿路返回去,只会是自投罗网。两岸皆是斧劈刀削般陡峭的山崖,除了顺水而行,实在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对天翻了个白眼,斜身靠在一棵树上: “因为我们走的方向,是西边。”
西边。
北夜往西,一直往西,是雁丘。之前我们策马跑了一夜又半天,怎么也奔出去了几百里地,此刻,往西多走一步便多挨近故土一步……
“不用等到边境,只要进了彤城,就能有人接应。”他笑笑,似是安慰我,又似是自言自语, “只要到了彤城,碍着我大将军的身份,北夜人不会明着阻拦我们出关。所以,只要能到彤城,咱们就安全了。”
可这里……距离彤城,差不多还有近百里地。
“委屈一下吧。”说话间他已经削好了一根木棍,“我实在也扛不动你了。剩下这段路,全靠自己走。”
我接过木棍,旧事重提:
“母亲她……”刚起个头儿,眼泪就簌簌地落下。她才三十七岁,猝然撒手人寰,这消息,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暂时忘掉这些事。”又是那种命令的口气,带着让人无法辩驳的霸气,
“一切都等回磐石城再说。”
“好。”我点点头,
“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他看我一眼,若有所思,迟疑一下才说:
“明洛。”
这名字有些耳熟,但我并未多想。母亲的近臣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的吧……离开雁丘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宫中人事的很多细节,渐渐都模糊了。
接下来的几日,明洛告诉我,母亲临终前一直念着我的名字,不停地叫人接我回雁丘去——她到底更了解
北夜王是怎样的狠角色,知道她一死,北夜人绝不会善待我,所以及早筹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想到我那个短命的太子夫君会在狩猎场上意外丧命——我抬头看着明洛俊朗而坚毅的侧脸,忽然觉得,很多事,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是那么巧,只消稍微晚上一步,我便丧命在北夜人的刀下。可是他来了,一把将我带出险境。
我们沿着河流一直往上走,河道渐渐窄了,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岔口,几条汇合的溪流,来自不同的山谷。
小心翼翼选了合适的路,继续往西走。走着走着,我有些惊诧于他对野外的熟悉。明洛看起来更像是个长年在野外走动的人,而不是内廷近臣,皇城里的将军。随口问起,果然,他说这些年一直戍守在与云国的边界,那里多是高山密林,所以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一路上尽是受他照顾,敷他采来的草药,吃他打来的猎物。甚至,夜里风寒,肩头披的,还是他的斗篷。
懊恼里,却又有欢愉。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嘴角总扬着一丝甜蜜。如果说一见钟情是宿命,那这样相濡以沫的情愫渐生,又算是什么呢?我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了他,渐渐习惯于每晚入睡时枕着他的膝盖,我甚至生出过极其大胆的念头:若是母亲还在,那我回到磐石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她下旨,将明洛赐为我的驸马!
路越来越窄,山谷似乎行到了尽头。涓涓溪流沿着陡峭的石壁画成一道瀑布,而瀑布的后面,是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洞口。
肆
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满目皆是繁密的花,高大而直立的参天巨树,在遥远的头顶上,开出一片片红色的云霞。——挽云花,雁丘东边戈壁上最耀眼的植物。被雁丘视作国宝的一红一绿,红的是挽云,绿的是碧芝。碧芝储水,可以助人走出无垠沙漠,挽云参天,树材高大,足可屹立千年。这种树本应该长在沙漠和戈壁的绿洲上,遥遥地立成地标,指引着路人的方向。
它,怎么会在这儿?
明洛转过头来打趣我:
“还真是命中注定,你叫挽云,便遇见挽云。”我瞥他一眼,自顾自跑开去,捡拾落在地上的挽云花。
“既能见到挽云花,那咱们肯定已经在雁丘的土地上了……”
“不。”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他连虚妄的欢喜都不肯给我留下,
“我可以肯定,咱们还是在北夜。”嘴角扬起一弯笑容,
“不过我可以确定,咱们有救了。”
“怎么说?”
“我以前听人说过,北夜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挽云花。”他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直到我作势要打,才笑着说了下去,
“他们管这儿叫红花谷,这山谷的位置……就在彤城西边。”
“也就是说,我们到了!”惊喜刚浮上眼角,又是一盆冷水泼下,
“你别高兴得太早!麻烦也出在这儿。据说这山谷没有出入口,多少年来,彤城人只能登高赏花,却无法垂索进入这片谷底……”
我等他一眼:
“你给我说重点!”
“重点就是,咱俩现在被困在这儿了,想不到出去的办法,很有可能……就得在这里困守一生。”
我抬眼看了看挽云树光滑直立的树干,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这玩意儿随便长长都有几十丈高——爬,我是爬不上去的。
虽然找不到出路,但彼此并不绝望。
明洛很会逗人开心,在边界时候的趣事,战场上的见闻,甚至还有偷溜去云国的城里逛青楼的事,都拿出来讲。我俩一边笑闹着,一边在树上做记号——据说这山谷是有入口的,当然,说不是我们进来的那个。只是那入口,从没人找见过……
明洛说,外面的人进不来,不等于里面的人出不去。山谷里只生有挽云这一种树,因着这树躯干光滑的特质,我出了个主意:我们沿着树林去找路,沿途在看到的树上刻记号——这地方再大,树也总是有限的。就算迷路兜转回来,只要记住看见刻着记号的树便往反方向走,便总能走到新的方向。
新的方向,就有新的希望。
日升月落,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在多少棵树上做过记号了。他也渐渐没有更多的趣事逗我开心,开始问我一些在北夜的见闻——提起这个,我心里就像是被什么堵住。
“不要跟我提那群王八蛋!”我奋力砍着那树,“姓夜的没一个好东西!”
“太子对你不好吗?”
“好!好得很!”往前走几步,瞅准下一棵树,又是狠狠的一刀,
“他跟我,真可谓是相敬如宾——不是,是如冰!”早在我嫁到北夜之前,夜泽已经有了心仪的慕容琪。慕容家是北夜后族,与皇族世代联姻。若不是大战在即,雁丘北夜两国匆促联姻,我这个邻国公主被强塞到他身边,他心头视若明月的女子怎么会沦为侧妃……
夜泽恨我,我知道。他生性荏弱,碍于国体不敢明着发泄,便想尽办法冷落我。我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竟对明洛倾诉起了这些年的委屈。大婚之夜,夜泽丢我一人独守空房,之后对我百般冷落。太子妃的名头之下,谁都知道我是政治联姻的棋子。慕容琪并不将我这个邻国公主放在眼里——毕竟是出身后族,家学渊源,几年间,各种手段轮番使了一遍。除了不敢杀我,她什么都敢干。
想起这些,眼里不由得含了泪。明洛看着我,眼里闪过痛惜: “要是觉得委屈,你就哭出来吧。反正这里没人,就我一个。”
我摇摇头:
“我不会哭的。晏家的女儿身上,生来就没有柔弱。”十四年,女主天下的母亲手把手教会我的,可不是无助地哭泣。
忍无可忍之后,我动手打了慕容琪。鞭刑。二十鞭子,将那雪白的后背变成一片鲜血淋漓。家法行完,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要跟我再耍心计。你既知道我是为什么嫁到北夜来的,就该明白,圣上不会因为我处置了一个侧妃而治我的罪。太子宠你,我不管,但你若再敢造次……下一回,我会让你死!”
傲然转身,为自己扳回一成尊严。可到了晚间,从不来我寝殿的夜泽忽然到访——
一抬手,为他的心上人,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没有还手。
当夜离开太子府,策马进了皇城。那才是我嫁进北夜的第二年,北夜王忧心跟云国的战事,一心还在笼络雁丘。这一状告得太子被罚闭门思过,慕容琪连降两级,失去了太子侧妃的名分。
看似是我赢了。可我知道,自己满盘皆输。
眼泪掉下去的瞬间,我本能地要去擦——
却有另一只手,将那掉落的泪珠接下。明洛看着我,满目皆是痛:
“你恨她吗?”
“他?太子?”我摇摇头,
“没有爱过的人,谈什么恨呢。”我甚至都没有失望过。打从一嫁过去,就是绝望。
“不是。我是说,陛下。”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母亲。
“怎么会!当日局势那么紧迫,母亲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联姻的……”
“再怎么无奈,也不该。”他说着,伸手将我揽入怀里, “挽云这样的花,即使无须呵护,也该有人欣赏。北夜太子……哼,他根本就配不上!”
“明洛……”
“我喜欢你,挽云。从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了。”我贴在他心口上,听见他轻微的叹息,“如果早几年遇见,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你嫁去北夜。”我在他怀里笑笑,甜蜜里流出苦涩。心说:你只是个将军,再怎么功勋卓著也只是外臣,怎么可能阻拦女皇的旨意呢?
我什么都没说。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我喜欢他,而他也说喜欢我。虽然地位有所悬殊,但至少,他敢给我这样一句话……够了。真的够了。
转瞬间,他吻上我的额。
“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伍
很久以后,我后悔过。
如果没有想出那个走出密林的法子,也许,我们俩真就会一直困在挽云树林里吧!那样也好,与世隔绝杳无人烟的所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若是能那么单纯地留在山谷里,于他于我,都是幸事。
出口,最终被发现于一棵参天巨树的后面。
枯朽的挽云树起码已有千载树龄,倒下去后,恰好遮蔽了那隐匿在树藤后的入口。明洛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拨开枯枝败叶,用剑试探着地上有没有蛇。
长长的山洞走到尽头,外面,是另一片天。
我在洞口留了个记号,暗暗记下周围的地形。然后趁着黄昏,随他赶往彤城。
陆
见到失踪了快一个月的我俩,留在彤城的扈从们眼泪都快流出来。但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匆匆整装,我们往边界去——
一路走大道,住驿站。因为假扮了他贴身亲随的身份,所以夜夜都要与他共处一室。我渐渐发现明洛这人做事相当稳妥,就算撒谎,也能装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北夜人对我们有防备,但也仅止于狐疑,两国交兵且不斩来使呢,更何况他还有个大将军的身份,边境上压着十万兵马。
顺顺利利出了关,重兵拥护下策马往磐石城赶。一路上从他口中知道不少这几年的变化,朝局,人事,大势。说到新君继位,他忽然收声。
我抬眼看着他,并不掩饰眉间心事:
“你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他想了想,这样说。
“但是挽云,你要知道一件事……”新登基的女帝才只有四岁,作为母亲唯一的嫡亲血脉,年幼的舒云是雁丘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四岁的孩子什么都还不懂,所以——
先帝的遗诏,是命我回来,监国。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滑出的瞬间,彼此眼中皆是一恸。我垂下头,掂量着那两个字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分量。监国,那意味着,在女帝未成年之前,我要肩负起雁丘的命运……国之副君的权柄,甚至是整个江山,大权在握。
我十八岁,从小在磐石城长大。母亲教过我很多东西,唯一没有教过的,便是如何做一个女皇——作为养女,我虽姓晏,身上却不曾有皇族的血。怎么都不可能参与到立储争夺的行列。也正因为此,当初北夜提出两国联姻之时,我自己要求远嫁——毫无疑问,有名无实的我,是最佳人选。
我一直以为,这样做,算是可以为母亲尽一点孝,为雁丘尽一份忠。我虽不流着皇族的血,却是母亲亲手带大的。生恩没有养恩重。就算一生都要在北夜后宫中枯坐,只要能为雁丘尽一点绵薄之力,我心里便坦然了。
可是谁想到。突然一夜,命运转折。原本最远离权力争斗的我,被母亲立为监国,此去磐石城,要奉命照料新君,为她排忧解难,撑起半壁江山。
沉沉一叹。
我握住明洛的手,习惯性地倚靠向他的肩:
“你会陪着我吗?明洛。”紧紧地攥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就飞了。我不清楚监国意味着什么,但我明白那份责任所要背负的寂寞。对于他,我了解到很多,但知道得太少,我甚至没有问过——年长我近十岁的他,家中,是否早有妻室了。
温柔的掌心覆上我的额。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说,
“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我……”不容置疑的霸道语气,我抬起脸,看见他脸上的忐忑和执著。我认真地点了头:
“我不会。晏家女儿痴情是出了名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山盟海誓尽数封缄在喉,他俯下身来,用嘴封住我的唇。
这已是沙漠中的夜。
满天繁星作证,我,晏挽云,此生唯爱,明洛。
终其一生,明洛从未骗过我。
他只是瞒着,沉默。
可我总还是要知道的。——盛大的仪仗迎接我回到了磐石城,进皇宫,下马,还未放开缰绳,便见年迈的丞相大人跪倒在侧。我刚要上去搀他,忽听他唤:
“王爷。”
寻声望去,他躬身看着的,是我身后的明洛。
一时惊惧,王爷?本朝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明洛他……难道他是什么远房的表兄不成吗?不过转瞬,现实连我这最后的一丝幻想都打碎,当着群臣的面,明洛亲手捧出先帝遗诏,宣我接旨。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母亲身后的安排,并不仅仅是令我回来监国——遗诏内写明的,肩负辅佐幼主之责的人,除了我,还有一个。
明洛摄政,挽云监国。
这八个字宛若黄钟大吕,响在耳边。我终于想起明洛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母亲的名讳是明仪……明洛,晏明洛。他是母亲的……亲弟弟!
十二年前被送往云国为质的洛王爷,在我远嫁北夜之后,回到了磐石城。先帝撒手人寰,皇族上下,唯有我和他,至嫡至亲,可以托付。
可是……我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眼里没有泪,心口却含着血。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什么一见钟情的宿命,什么相知相惜的深情……昨日的山盟海誓犹在耳际,今日相见,你却是……
一时恍惚,我看着他,面对那份沉甸甸的诏书和比诏书更沉重的名分,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这时,有人推开殿门奔了进来——
裹在绫罗里的娇小身躯飞一般跑到我面前。
“舅舅!”一声呼唤,我阖上了眼。手臂无力一垂,圣旨滑在地上。
眼前的孩子正是我的妹妹,新登基的女帝舒云。上次看到她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呢。心中泛起一丝柔软,我伸出手去,她看看我,笑着扑进怀里来:“阿姐。”
舅舅。阿姐。
我从舒云的背上抬起眼来,看着相隔不过咫尺的明洛。我是帝姊,你是长辈。纵使没有半点血脉相连之处,这一道人伦纲常,也足以让我们永世相隔!
他看着我,眼底尽是欲言又止的无奈。所有的情愫仿佛灰飞烟灭,最终化作虚无的叹息,飘散一地。
他眼里只剩下执著。命中注定,情非得已。这些我都懂,可是明洛,我知道,自己挣脱不开那些世俗的禁锢。你也挣脱不开的……
我抚着舒云的肩,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你我的相遇,是孽缘,是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