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小珊
一
淅沥的小雨从早上下到了黄昏。
雾气弥漫的山野,隐约看见客栈里的灯火,那门外竿子上的杏黄酒旗,正在风中飘动。
“这梅雪岭啊,名字虽美,可山上一棵梅树也没有。得其名,是山中有一眼泉水,清冽如梅上积雪,用此水酿造的女儿红,最是甘醇。便是这山清水秀,洛阳王才千里迢迢,把小女儿景乐郡主的墓建于此。八年来,梅雪岭的夜从不安宁,有人说是景乐郡主鬼魂不散,也有人说是盗墓贼在此出没……”
客栈老板娘的声音沉下去,唬得一群农夫目瞪口呆。只有坐在门角的那个男子,正漫不经心地抖落蓑衣上的雨珠。他穿着灰绿色的长衫,背着一只竹篓,看样子像是从外乡来的旅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农夫们起身,说:“雨停了,我们也该上山挖玄参了,明天卖个好价钱。”他们扛上锄头走出了客栈。
座上空无一人。老板娘走过去,笑着问:“客官,要住店吗?”
旅人点了点头,拿起蓑衣,跟着老板娘走上楼。开了房门,老板娘一边掌灯,一边向拐角处喊:“花雕——”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唤作花雕的女孩,约摸十岁的年纪,着红衣,梳犄角,端着一壶酒走进来。许是太急,脚下一绊,壶中的酒洒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老板娘骂道,扬手要朝小女孩的脸上挥去。却被一只大手挡住。
旅人护着小女孩,那一掬柔软的红便落入臂弯。窗外月光疏薄,映在他的脸上,竟微微有几霁色。
然后他放开手,低声说:“不用麻烦了。”
已入二更。
旅人放下竹篓,掏出一束风干的徐长卿草,在香炉上点着。草药镇静的香气徐徐散开,他熄了灯,和衣而眠。
这个孤身从外乡来的旅人有个和中草药一样的名字——徐长卿。
二
翌日晨
天色还早,跑堂的小二坐在门口正打着瞌睡。徐长卿走下楼,往柜上放了一点碎银子,那时便听见柴房里的打骂声,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花雕抱着捣衣杵跑出来。她神色惊慌,以至于经过徐长卿身边时,一只银镯子掉下来都不知道。
那也许是有心的。徐长卿捡起来,分明看见写在镯子背面写着朱红色的两个字:救命。
他端视了一下,摁下拇指,两个字便被抹得一干二净,随后,把镯子放回去,不动声色地离开。是的,他不打算救那个叫花雕的小女孩,且不说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就这种行侠仗义的事,他也从来不做。
行走江湖,徐长卿奉行的原则只有一条:各人自保各人命。听上去绝情,却很实用。
客栈外,女孩还在井边捣衣,来不及再看看她期许的那个人,徐长卿便已经走远。当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回来的。莽莽红尘,人与人之间的缘如世事一般无常,风一吹就散了,可他还是为了仅一面缘的女孩,百转千回,奋不顾身。
梅雪岭上空寂阴冷,只有秋后的小虫在草上残喘地呜叫。沿道直上,山顶上一座坟头迎入眼帘,碑上刻着:景乐郡主之墓。穴口已经被挖开,而盗墓贼尚未进入墓室,便死在了坟前。死的是昨晚上山的那群农夫,挖玄参是假,盗墓才是真,他们在挖掘墓穴时被杀,一击毙命。徐长卿察看尸体颈上的鲜血,那样的红,令他想起了客栈的小女孩,镯子上朱红色的“救命“两个字。
这时候——
棘草一阵翻动,持刀人木屐踏着草尖,迅疾隐没在山林深处。东瀛人!
早已听闻,景乐郡主墓中的陪葬品尽是旷世奇珍,八年来,引得盗墓贼纷纷而至,连沿海的倭寇也在觊觎。而夺宝之战的残酷,更在预料中。
他摸了摸背上的竹篓,那里有一把铁锥和一张机关图,是他的身家行头。这江湖上,有的人是剑士,有的人是刀客,一战成名天下知。而他徐长卿,干的偏偏是最晦气、最见不得光的行当,盗墓。
人们骂,盗墓贼是挖坟的尸虫。
说得没错,他就是靠从人尸体上偷来的钱,活了二十多年。
徐长卿探身,向穴口张望,那刻,一把剑凌空而来,抵住了他的脖子。
来人是个妙龄少女,一身官差装束。她娥眉一挑,大喝道:“恶贼,速速认罪服法,饶你全尸!”
“你是谁?”
“梅雪岭第一捕头,凌霜。”少女颇为得意,当即推理道,“有樵夫说山上死了人,我就知道又是一起盗墓杀人案。来梅雪岭盗郡主墓的盗墓贼年年都有,多是被同行所杀,显然,为了独吞财宝,在挖开坟墓后,你对巴同伙杀死!“
徐长卿冷冷道:“人不是我杀的。”
“狡辩!”凌霜一脸正气,“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像山下客栈的老板娘,总是笑脸迎人,但其实是个歹毒的悍妇,我猜她的店也是间黑店……”
黑店?徐长卿—惊,那—抹霞红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这一瞬间,他有了救人的念头。或许,是为了逃罪脱身而找的理由。
徐长卿点足,腾空一跃,攀在了树上。凌霜未回过神,脚下的泥地便塌了,整个人滑了下去。
听见凌霜在坟墓里的尖叫,徐长卿全不在意,从树上砍下一条藤萝扔下去,说:“放心,这个是假墓,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了身,向山下疾步而去。
三
午后。
蜿蜒的山路上,青年男子背着一个小女孩。她红衣娇艳,好像在他肩上盛开的一朵山花。
他救了她,把她从老板娘那里抢了过来,当时情形凶险,再迟一步,女孩便被青楼的牙婆买走了。
花雕凑过来,说:“走了这么多路,他们一定追不上了,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
天放晴了,碧空下的群山苍翠如洗。女孩花雕站在蔓草丛中,仰头问:“恩人,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话语妥帖,有着和小小年纪不相符的温柔。
“徐长卿。”
“徐,长,卿。”花雕一字一字地念,欢喜道,“以后,我就叫你长卿哥哥。”
以后?徐长卿苦笑。没有以后了,他没打算把她留在身边,这样一个弱小的孩子,带着只会碍手碍脚。何况,他还是个在逃的罪犯,自身都难保。
徐长卿只是问:“你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花雕低头:“我没有爹,我娘是个卖酒女,早死了……”
一阵山风袭来,草木凄咽,花雕伸手扯徐长卿的衣角。他什么也没想,便把她的小手握在了掌心。
他微笑着说:“别怕,我在这里。”
是夜,他们宿在山问的内湖。湖边有一只小乌篷船,虽然破旧,却足以遮挡夜露。花雕睡得很安稳,她比一般的小孩都能吃苦,不生抱怨,随遇而安。徐长卿怕她着凉,给她盖上蓑衣,突然,船舱轻摇,一道剑风斩开了芦花荡。
水声浮动。
徐长卿抬眸,剑刃已然指上他的鼻尖。不速之客立于舱外,喝道:“恶……”贼字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徐长卿放在唇间的手指噎住了。
他只说了—个字:“嘘——”
凌霜杏眼圆睁,已是怒颜满面。她竟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从剑下逃出去的,一个盗墓贼,除了挖坟、掘棺材,还能有什么大本事?
此时,他们已经飞出小船,在岸上跳开了一丈多远。
徐长卿问:“你怎么又来了?”这语气,好像是凌霜不知好歹,一而再地找他麻烦。
凌霜恼怒道:“我抓你不是天经地义吗?查了一天,你的底细我都知道了,原来你是从洛阳来的大盗墓贼徐长卿啊。嘿嘿,抓了你,够我抓一年的小贼
了,能立大功呢!”
她竟兴奋地笑起来。
徐长卿指着小船,说:“给我点时间,我把花雕安顿好。”
凌霜哼了一声:“找个小孩子来当挡箭牌,你真是卑鄙得可以,我不会上你的当。”
“随你的便。”徐长卿回身拔足,转眼间,人已至小船上。
他就这样把—个姑娘家丢在了荒野地里。
半晌。岸上响起了凌霜的怒吼:“徐长卿,你这个尸虫,我抓定你了!”
四
天亮时,小船在湖上缓缓前行,穿过一丛丛芦花荡,水气扑面,秋意微凉。
徐长卿却无心欣赏这山水美景,他又招惹了大麻烦,回头看舱中,凌霜正翻弄他的蓑衣,而花雕,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望着不速之客,小脸气得鼓鼓的。
“你是谁,怎么乱动长卿哥哥的东西?”
凌霜却审问道:“你又是谁,梅雪岭的吗?怎么这么眼生?”
花雕瞥她一眼,道:“你说话客气点,我是长卿哥哥的人,你别想欺负我。”
凌霜呕了一声:“死小鬼,一口一个哥哥,也不怕恶心人。我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和大男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话,不如跟了我,我带你回官府寻亲去。”
花雕转头,目光一对,徐长卿便避开了。他不说话,这似乎是默许,尽管他也知道,凌霜不过是借此要挟自己。把花雕托付给官府,总比和他一起逃亡要好。
沉默了一下。
“好,我答应。”花雕指了指对岸,“不过,我想先和长卿哥哥去镇上买点东西。”
泊了船,他们去了小镇的街市。
盛产黄酒的小镇,处处可见酒垆,飘满了女儿红的酒香。徐长卿倒不急于品尝美酒,只饶有兴致地听花雕说着江南的风物,两个人穿行在飘动的酒旗间,绯衣青衫,一个纤小一个颀高,父女不像父女,兄妹又不像兄妹,却相得益彰,一路上有说有笑。连冷落在一旁的凌霜也纳闷,生生把他们分开,是不是做了恶人?
拐入一条深巷,在酒坊前,花雕冲凌霜道:“我们的钱花光了,劳驾你。”凌霜没好气,骂一句死小鬼便跟着花雕进了里间。片刻后,花雕一个人走出来,却不见了凌霜。
“我把那个小捕快灌醉了,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她甩掉。”花雕拉着徐长卿,一路飞快奔跑。她手心温暖,笑声像一串摇落的银铃,徐长卿心一动,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身边多—个人,就不会再寂寞了。
上了船,花雕撩着水,波光潋滟,映着一对梨涡甚是可爱:“长卿哥哥,那个小捕快对你没安妤心,她一定是看上你了。”
“不会吧。”
“会啊!长卿哥哥这么英俊,姑娘家青春二八,情窦初开……”
“喂!”徐长卿喝住,这丫头小小年纪,脑袋里却装满了不该懂的东西,要好好调教才行,“这样的话,你可不能在别的男人面前说。”
花雕重重地点头:“知道!除了长卿哥哥,别的男人都是禽兽。”
徐长卿的脸都绿了:“你找打呢!”
正抬手,突然船下一震,湖水无风起皱。“哗——”,水花劈开,露出了一把把东瀛刀。
是倭寇!
五
徐长卿眯起了眼腈。杀气,自狭长的眼角倏忽而出。
他顿时明白,他看见倭寇在山上的杀人行凶,他们是来杀他灭口的。但是,梅雪岭一山接一山,倭寇并不熟悉地形,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
来不及多想。
他一手抱住花雕,将她小小的身躯埋在怀里,一手握着铁锥,杀出血路。刀光火星飞溅,铁锥鲜血淋淋,挖坟掘棺的器具,原来也可以保护人的。
徐长卿杀光了来犯的倭寇。五具尸体,葬身于湖底,但他知道,对手的兵力,远远不止这五人。他背着花雕,弃船上岸,在深山中兜兜转转,最后,藏身于一个隐蔽的洞穴。起码几天内,倭寇是追不上来了。
筋疲力尽。
徐长卿很轻地吁了一口气,生怕惊动身边的女孩。此刻,花雕正抱着他的手臂,枕在他的肩上,酣睡香甜。她的呼吸在他的耳畔,清晰而均匀。
他心想,今后,自己和这个小女孩要相依为命了吧。他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细韧的骨节,老趼横生,从十岁起,他便跟着师父一起盗墓,师父死于墓中的伏火,掘了一辈子棺材的盗墓贼,却死在别人的坟墓里,做了陪葬。
从那以后,他开始独来独往,昼伏夜出,像个孤独的亡灵。做盗墓贼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是很怕黑,在夜H免,只有薰香才能安睡。
而这一夜,他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却心神安宁,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一切如常,却独独不见了花雕。
徐长卿霍地站起来,腾身向洞外冲出去,他心急如焚,越是担心,脚步越是乱了方寸。当那一抹红飘^他的视线,看见花雕抱着一坛酒兴冲冲地回来时,他发了火:“你去哪了,为什么一声不响就离开我?”
花雕怔怔的,小声说:“我出去找吃的了,看长卿哥哥睡得那么香,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就偷偷地出去了……”
“对不起,是我乱发脾气。”徐长卿歪着头,笑问,“这酒是女儿红吗?”
花雕到底是女儿家心性,一哄便破涕为笑:“是女儿红中的上品,花雕!我在山腰上发现了一个酒窖,就偷了一坛来。”她麻利地生了火堆,把酒坛子吊起来,煮上青梅。不多时,酒暖好了,她倒了一杯,递给徐长卿。
徐长卿抿一口,酒香与梅子的清甜交融,沁满了舌尖。这味道……徐长卿在心里惊叹,记忆在飘散的酒气中,一下涌了出来。
“这样香醇的花雕酒,我喝过的。
那是在八年前。我记得,那天是中秋节,师父死了,我流落在洛阳的街头,衣衫褴褛,饥寒交迫。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看着满城的灯火,听着朱门里的热闹声,真是绝望。我走不动了,靠在洛阳王府的后门外,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发呆。
门在那时打开,一个小女孩从门缝里递来一杯酒,高墙深庭,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她说,喝吧。夜已深,王府里的欢宴声,丝竹声,不绝于耳。那一刻我和女孩隔着门,默然相对。我捧着酒,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杯酒的味道,和今天喝的一样。哦,那个女孩那时的年纪,和你也相仿。
末了,徐长卿感叹:“很巧啊。”
花雕筛酒的手颤了一下。她轻声说:“你知道吗?装在雕花酒坛里的女儿红,便是花雕酒。这一带的习俗,女儿早夭的人家会窖藏此酒,所以,花雕亦叫做花凋。”
“长卿哥哥,我的名字真不吉利,花雕花凋,还未长大,就已经凋谢了。”
夕阳斜下,暮色拂在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凄迷。“不会的,小花雕一定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徐长卿说,“我办完事,便带你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宁祥和的地方,开家小酒店,好不好?”
花雕欣言地问:“真的吗?”
徐长卿微笑,宠爱地拍拍她的头:“真的,我保证。”
却未看见,花雕的一双眸子,瞬间音了下去。
六
—语既出,徐长卿想,这便是他给花雕许下的承诺。
夜又深了,待花雕睡熟,他背着竹篓踏上山路。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回,只要有足够开家小酒店的钱,他便就此收手。
再也不要挖坟,再也不做卑鄙的盗墓贼。
攀上峭壁,在崖间的斜坡上,徐长卿掏出了铁锥。身前便是
景乐郡主的墓地,梅雪岭十八座山头,真正的郡主墓其实建在险峰之上。
徐长卿娴熟地挖开墓穴,在甬道口,点了一把徐长卿草。草药驱邪散恶,能降伏坟墓里的毒瘴,也能让他沉着镇定。他打开机关图,坐在甬道里,微闭上眼。
再过三日就是十五,月圆时,墓中精密的机关最为松懈,只要找准消息,进入墓室不费吹灰之力。这个玄机天下鲜有人知,他也是费了一年的心血才参透,绘制出完美的机关图。
而今时,他到了在这里,想的却不是发多少财。
多留一天,就多一天让花雕陷入危险。要杀他报复的倭寇,要抓他归案的捕头,这江湖,他只想全身而退。
他迫不及待地想过上新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忙碌了一天后,悠闲小酌,煮青梅暖酒,看落日残霞,水天一色。
男子的脸上漾开了笑意,暖暖的,像个天真的孩子。他太沉迷于幻想,竟没觉察,墓穴外一道血色的红,手执东瀛刀,正伏在石碑上。
后来徐长卿想,那一夜,花雕伏在墓穴外看着甬道里的他,是揣着怎样的心情呢?即便,她杀了他,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他宁愿死,也不要和她刀刃相向。
当晚,徐长卿又背着竹篓上山,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昨夜,他还在幻想新的生活,仅仅一天的时间,沧海变桑田,相濡以沫,变成相忘于江湖。
美丽的梦,总是会醒。快乐的时光,总是不会长久。
他来到崖上,站在甬道口,侧耳倾听。身后风声缥缈,落地轻盈,那是绝好的遁术,在中土,无人做得到。徐长卿的心一下子冷了。
“你出来吧。”他沙哑地唤她,“花雕。”
花雕从蔽身的山石间走出来。她小小的身影一颤,有点站不稳:“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的衣上沾有徐长卿草药的香气,这暴露了你昨夜的行踪。若不是我太了解这种草药,也不可能发现你。东瀛遁术,果然很厉害。”徐长卿苦笑,“原来你和倭寇是一伙的,也是为了盗墓而来。”
花雕说: “我是东瀛女忍者,受人委托来偷机关图的。你看见的那些东瀛人是海盗,他们垂涎郡主墓已久,得知你来此,又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便设下这个圈套。老板娘被收买了,杀农夫是故意让你看见的,他们追杀你来分散你的注意力,你一心应战,我便容易得手。”
原来,自他踏进客栈,就中了她的算计。徐长卿叹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返回去救你?”
“你看见山上死了人,一定会动恻隐之心的。长卿哥哥,你是个好人。”花雕垂下眼帘,“你在山洞里睡着时,对我毫无防备,完全给我偷图的机会,可我做不到,我一拖再拖,只是想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
月色如岚,夜岚中女孩的脸,竟有一种惊人的美。徐长卿的心在抖,想她的煮青梅暖酒、颦笑间的娇蛮和温柔,为什么他觉得,站在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个小孩……他摇头,想清醒却清醒不了。
“听说,东瀛忍者对委派的任务,宁死也要完成,叛变者,会一生被杀手追杀。那么,我成全你好了。”
徐长卿摊手,放开机关图,他笑着,向后一仰,从山崖上栽了下去。
七
坠崖后,人虽未死,却摔得一身是伤。
再痛的伤,也比不上他哀死的心。
徐长卿在酒肆里喝得昏天黑地,最烈的酒,入口也是寡淡无味。能一解他愁肠的酒,再也不会有了吧,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整整一天一夜,他的昏睡,终于被凌霜的骂声叫醒。
“才几日不见,你怎么这副德性了?那个小鬼呢?她很蹊跷,来历不明,我要审问她!”
徐长卿说:“你不是要抓我吗?动手吧。”
凌霜一脸愤愤:“你又想耍我吗?徐长卿,别不识好人心,我查明了郡主墓的真相,今天是来告诉你的!“
传言中郡主墓的宝藏,不过是个谎言。
十八年前,洛阳王南下私访,在梅雪岭结识了美貌的卖酒女。一段风流史,一笔薄情账,卖酒女生下一个女孩,无名无分的私生女,即使在十岁时被带回了洛阳王府,也得不到一点疼爱。
是年,洛阳王门下的杀手叛变,为了报复,劫走小郡主远渡东瀛。那本就是个私生女,比起贤王的名誉,根本微不足道,洛阳王谎称女儿夭亡,假作慈爱,把郡主墓建在了她的故乡。
甚至,为防止盗墓贼发现墓中的秘密,不惜设下精密机关,蒙骗世人,让人们以为里面陪葬了无数的珍宝。
其实,那只是一座连墓主人都没有的空墓。
“杀手劫持郡主时,击碎了她的骨节,就是不残疾,也不会再长个子了,永远者附岁的模样。这个景乐郡主,有个不为人知的乳名,也叫,花雕。”
花雕……徐长卿恍惚了一下,忽又想起那个中秋夜,在洛阳王府的后门,递给他一杯瑗酒的女孩。
徐长卿喃喃道:“是她,真的是她啊!”原来,他们早已相识过,那日他讲起往事时,花雕一定认出了他,才会说那样的话。这八年,她在东瀛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是怎样受制于倭人,被迫做了忍者?他不敢想象。
她一定恨死了倭人,恨死了这过早凋谢的人生。那么,她偷机关图的动机,一定是……
徐长卿突地站起来,拿着铁锥往外走。
凌霜追上来:“你去哪儿?”
“一个盗墓贼,能去哪。”
凌霜破口大骂:“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那个墓里什么财宝都没有,你还去挖坟干什么?都伤成这样了,想死啊?!”
徐长卿笑了,晚霞落在他的肩头,一片绯红中,这个男子却出挑得清透。他回头说:“我欠你的人情,这辈子可能还不上了。今夜月圆时,请带上一支兵队去第九座岭的山崖,你会立大功的。”
八
月上梢头,夜深露重。
倭寇支着火把在搜寻,长长的墓穴,居然连一块金子也见不着。他们骂着倭语,一面发疯地向地下挖,完全没发现机关已被毁坏。
水滴不断地从穴顶漏下来。
女孩躺在小小的棺木里,垂下手,腕上的血汩汩流淌。从受命委托,决定偷机关图的时候,她便打算和倭人同归于尽。很快,这座坟墓会合上,从瀑布漏下来的水会把这里淹没,她像花一样凋谢的生命,终将被埋葬。
重归故里,魂返家乡,很完美的结局。
她抚摸自己畸形的双肩,眉眼含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徐长卿怀抱的温暖。八年前,她是深居朱户的王侯之女,他是落魄街头的贫寒少年。八年后,她是墓主人,他是盗墓贼。
这样的他们,本应该不会有交集。
若不是那一段杯酒往事,若不是他说给她听,她至死都不会知道彼此间原来有那么深的羁绊。那触手可及的幸福,根本就是不可奢望的吧,叫女电如何开口,—个长大的小人的绝望爱恋。
凋谢的花只能烂在泥土里,这是命。
可为什么,在弥留的一刻,会听见徐长卿的声音?“花雕,花雕……”他一声声地唤,大手把她托起来。
“事情我都知道了。”男子握着女孩的手,眼神温柔而宠溺,“杯酒之恩,永世不忘。我带你走,我们一定能过上新的生活。”
花雕的眼泪夺眶而出:“长卿哥哥,对不起,我不想骗你,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这是我的坟墓,我应该死在这里……”她的气息弱下去。
愤恨的倭寇挥刀杀过来,他们付出太大的代价,却一无所获。他们把怒气发泄在那个盗墓贼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包围他。
但也一次次地被杀退。水哗哗地冲下来,血流成河,倭寇不断倒下去,死在盗墓贼的铁锥下,背着女孩的男子已是伤痕累累,却仍有逼人的气势。
他沙哑地发自心底地呐喊:“我要带你离开,绝不,让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我要带你离开。
我要保护你,宠爱你。
我要与你厮守,哪怕你永远也长不大,哪怕,这是世人眼中的禁忌。
而肩上,女孩的身体渐渐凉了。
九
凌霜带着衙差赶过来时,看见的是一座倒塌的坟墓,和满地重伤的倭寇。
衙差们高兴极了,犯境的倭寇令官府头疼已久,这下不费兵卒就一举捕获,真是捡了大便宜,立如此大功,肯定会升官发财的。
人们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审问的审问,扣押的扣押,谁也没在意,—个年轻男子背着个小女孩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他慢慢地在山道上走,旁侧是万丈悬崖,再往前,便是一方绝壁了。
他要去哪儿呢?
“徐……”凌霜想喊他的名字,却欲言又止。她终于明白,那个人为什么拼死也要来这座坟墓,他肩上的女孩,才是他的宝藏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凌霜一阵,谶,她不再想抓他了,她多么希望,这个叫徐长卿的盗墓贼能好好地活下去。
那也许只是个美丽的愿望。如同徐长卿心中的那一卷美景:煮青梅暖酒,看落日残霞,水天一色。
终究是,空想。
一轮明月光,映照山道上的人影。
渐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