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荧
一
“你不能进京致仕,因为你要留在南阳做我的丈夫。”永夜郡主把手摁在韩静轩的手臂上,一半像命令,一半像预言。
侍女们缩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却忍不住偷看韩静轩。
不愧是南阳郡第一佳公子,眉如春山,目似晨星,容貌姣若女子,又胜在气质恬淡冲和,故不显脂粉气,举手投足问宛然天成,难怪人人赞说:“韩家大公子如一卷写意山水,不雕不凿,舒展间自有沟壑。”
他着一件暮青色袍子,交领,露出里面中衣的雪白领子,丝绵的,贴着他的脖颈,贴得不是很紧,微妙而含蓄地松开一隙,叫人想把手学伸进去,感受他的脉搏。
永夜郡主没有看他的中衣,没有看他的脖颈,攥着他的手臂,仰头,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像要从他的瞳人看掏出什么东西来。
韩静轩轻轻咳了一声:“殿下,你能解读他人的命线。”
永夜郡主一怔,松开手,神情黯下去:“嗯。”
“那么,请为在下一读。”
永夜郡主定了定,第三次念出写在他血脉中的谶言:“从心所欲不逾矩,背井离乡,家人平安,美眷成空,抱残寿终。”
韩静轩眼睛里云雾深深,毫无波澜:“多谢殿下赐卜。”
“总是可以试试看更改的!”永夜郡主挣扎着摇头,像是想带着他从什么罗网中逃出去,“从一开始就改过呢?譬如你不要从心所欲,不要离乡——”
“殿下,”韩静轩打断她,“你真的见过有谁改变命运?”
永夜郡主咬住了嘴唇。
韩静轩淡然一笑,一揖到地,衣纹如行云流水:“殿下宽坐,在下告退了。”
永夜郡主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把镙钿小案碰歪,案头供的水晶盏掉了下去。地上明明铺了厚厚的波斯挑花小方毯,盏儿还是轻易跌得粉碎,千万片晶莹碎片散在地上,美丽似星辰,郡主不觉笑了笑,缓步走开。侍女忙上来清扫。为首的侍女还记得几年前,这只水晶盏跟其他几十样珍奇摆设一起送到郡主面前过目时,郡主唯独指着它说了一句:“这东西好,有一天会碎掉给我消气。”过了这么些年,果然一语成谶。
南阳的永夜郡主一直会作出不吉利的预言,还每每应验。她聪颖美丽,却人人畏惧,原因正在于此。
韩静轩快要走出南阳王府时,给王妃派来的侍女叫住了——确切地说,是侧王妃。永夜郡主的生母是王妃,出于忌惮,在王妃病逝之后,没人敢顶上这个位置。大家小心地默不作声地避开它。让它像一颗旧牙掉了,却永远长不出新牙,黑洞洞的,在那儿蒙尘。
侧王妃居住的园子宁静而幽雅,梅林中有个亭子,亭子上有个人,侧对着他,穿一身洒线绣裙衫,乌亮的秀发挽成双鬟,气质娴雅,与世无争。韩静轩在十几步外停住,拱手:“四小姐。”
她是侧王妃的妹妹,偶尔来这里居住。有些事王妃不方便出面,就由她来传达。譬如现在,她转身微笑着问:“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公子同郡主的新婚大典了?”
坦率得鲁莽,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没人能怪她。她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气质,糅合着天真与狐媚,眉目流转间带着某种微妙的情愫。她提出什么要求,别人难以推辞。
韩静轩低头回答:“这并不取决于在下。”
四姑娘却摇摇头道:“郡主喜欢什么,王爷是不会拂逆的,我姐姐自然也不会,那么,岂不就取决于公子了吗?”
韩静轩笑了起来,一笑如天上的云开,露出无垠的淡青色:
“四小姐是担心在下拒婚,惹来杀身之祸;还是怕在下成婚后触怒太座,一样不得善终?”
四姑娘也笑了,梨涡逗得那么调皮:“坊间下这两样赌注的都不少,总之没人看好公子未来的人生。又有人传说,公子要躲到京城去。我过阵子大约要去京城选秀,公子若给个准信儿,咱们约约日子,说不定能一道儿走呢!”
这话也只有她敢说得出来。
韩静轩错开目光:“她有没有替你读过命?”
“没有。”四姑娘几乎有些遗憾,“很多年来,她都只替亲近的人读命了。”
二
韩静轩并不是永夜郡主最亲近的人。初初见面,她是深居简出的郡主,他只是个普通文官家的公子。
她本来不该去玉佛寺上香,他也不应该去玉佛山赴樱桃宴。
樱桃宴是按习俗替新进士们举办的盛会,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点点朱樱新熟,浇以糖浆酥酷,盛在画楹中,既悦目,又可口。韩静轩头天晚上身子欠爽快,本来不待赴宴,又怕人说他恃才傲物不合群,勉强支持着去参加。
那辆朱红锦帷,络带飘飘的翟车驶过,跟他们隔着半座山头,所有人都知道是郡主的车驾,一起把头埋得低些又低些,三分是守礼,七分倒是怕被她那传说中的乌鸦嘴晦气沾到。
翟车本来该驶过去了,顿一顿,却掉转方向,径直向他们而来。银薰球叮当摇晃,散发出细细的香味,她缓步下车,恍若明霞流光,在那群人之中找到他,对他说:“你很好,可以舍己为人。”
四月的原野模糊成一片云彩,他眼中只能看见她霞光般的艳色,深邃的黑眼睛,还有叹息般的赞扬:“你很好……”
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直到郡王府里那次文比武试。人们传说,郡王做主,要替四姑娘招亲。
侧王妃这么多年操持内务,并无差池,深得郡王之心。四姑娘身为侧王妃最亲的妹妹,也帮了不少忙,郡王对她比对自己女儿还亲些,给她挑个好夫婿,也是应该的。
韩静轩同四姑娘家是世交,自幼就认识,彼此都有些情意在心里,只不说罢了。这次比试,听说侧王妃特意过问,一定要把韩家大公子名字添在里面。韩静轩想,他是一定能拔得头筹的——为什么不呢?
金线凤尾裙姗姗而来,灼灼的黑眼睛又一次在那么多人中找到他,单单是他,千万载千万里千万人偏偏将这一刻留他与她相对,听她说:“你不会。”
那天他诗不成篇,词不成调,走马控鞍,弯弓却没有射断三十步外的柳丝吉钱串。
那天大出风头的是另一个年青人,郡王对他委以重任,却绝口不提亲事。后来听说,四姑娘聪明毓秀,侧王妃打算过几年送她进京,从来托郡王在南阳给她招婿。
王家说“从来”,那就是“从来”了。
数月后,永夜郡主表示,她要招韩静轩为夫婿。
韩老爷的心情很复杂,连永夜郡主的亲生父亲南阳郡王都躲着这个女儿,他一个小小文官没理由希望跟传说中的巫女攀亲沾故。但反过来说,连南阳郡王对这女儿都敬畏有加,听她说一,不敢道二,他一个小小文官自然没有忤逆的余地,看来也只能从了。
倒是一向温和孝顺的韩静轩,却表态,他要去京中游历。这话一出,别人看他就已经像看一个死人了。
只有四姑娘不仅不躲着他,反而敢膛进这摊浑水。她道:“我想请公子见一个人,也许对局面会有所帮助。”
韩静轩一见此人,饶是好修养,也几乎惊呼出声。
此人站没站相,蹲没蹲相,如同一只大野猴子,可面貌却跟韩静轩这么相像。倘若韩静轩自幼被丢进猴子堆里,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韩静轩吃惊地问四姑娘:“他是谁?”
“野猴子”当下翻了个白眼:“你问我还是问谁?”
他居然还会说话!虽然态度粗鲁,口齿也有些不清,却分明是在讲人话。
韩静轩当即拱手:“在下失礼了。敢问兄台是哪位?”
“野猴子“哼了一声扭过头,说:“我是我,有什么好
问的。”
四姑娘把韩静轩引到一边:“此人浑浊未凿,不跟他多言也罢。我是发现此人在王府旁边窥探,才命人将他擒下,问下来,他只说有个朋友原先跟他顶好,不知为什么又不肯出来见他了。他生气得很,过来找朋友的。他形容的那个朋友的样子,倒有些像永夜郡主。”
韩静轩脑袋里嗡的一声,口中道:“是吗?那又如何?”
四姑娘瞟了他一眼:“郡主与。这位朋友。断交之后,便打算与公子成婚,公子不觉得太巧了吗?”
外头忽地一阵喧哗。受四姑娘吩咐把着门的卫士们,如秋天不中用的茅草纷纷向两边倒伏,甚至抱头鼠窜。永夜郡主一马当先闯进门来,目标很明确,直取屋中绑的那个“野猴子”,拽了拽他的铁链,拽不开,眼睛往旁边侍卫一瞄,嘴唇一抿,侍卫哆哆嗦嗦地过来替她开了。
“野猴子“双臂一振而起,不忙和永夜郡主寒暄,指着四姑娘怒道:“你使奸计擒下我,不算!我们再来过!”
韩静轩挡在四姑娘面前,四姑娘却不慌不忙,也不要人挡,手一摊道:“我这样的弱质女流,不使计胜你,还能怎样?”手划在脸上羞他,“再来过,怎么来?单打独斗?你把我打倒了,算是很英雄吗?”
“野猴子”说不过她,兀自气得胸膛一起一伏的。永夜郡主推他:“你还不走?”“野猴子”道:“你跟我走。”
“跟你?”永夜郡主笑得高傲而讽刺,“我贵为郡主,见你骨骼精奇,或许能为社稷造福,故折节与你相交。你却烂泥扶不上墙,我看你已经没什么用了,你还不懂?走!”
最后一个字,斥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野猴子”脸色一刹青,一刹白,一刹转为酱紫色,猛地大喝一声,如雪霆霹雳,令人心惊。这电光石火间,如果他要杀永夜郡主,大概没人拦得住吧?他骨节略略作响,却双臂一振,走了。
永夜郡主这才把视线转回四姑娘身上,慢慢道:“你倒不怕我。”
“怕什么?”四姑娘言笑晏晏,“殿下是否看到,命中我对你有碍?”
“哼。”
“如果命该如此,那有什么好怕的。”四姑娘倾身凑近她,“殿下要替我读命吗?”
一柄折扇不动声色地隔开她们,韩静轩轻咳一声:“殿下劳顿了,是不是该回驾休息?”
永夜郡主依言低眉,转身,却抛下一句话:“婚期定在下个月。”
四姑娘面色一变。
韩静轩只是道:“知道了。”
三
韩静轩去见母亲时,他母亲正在哭泣。他并不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却绝对是最得意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被那样的郡主召为夫婿,像母亲心头的明珠给恶霸强娶了去,她被塞进一嘴的糖衣黄连,还吐不出来,只能悄悄哭泣。
听见他的脚步声,韩夫人忙拭泪,转而往好处想,那怎么说都是郡王府,是高攀;虽然谁都说郡主是乌鸦嘴,但她父亲,继母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不是吗?可见她知道轻重,也未必妨害亲人,更不见得妨害了丈夫;再说,再说,郡主无论如何都是个美人儿,以后生下孩子,也准是个漂亮宝宝——她总不至于连自己宝宝都妨害吧?
这般想着,虽有凶险,又俨然是门好亲事了。
韩静轩踏进门时,她得以向他展露自然安慰的笑容:“什么事,轩儿?”
韩静轩装作没有注意到她微红的眼睛,同母亲寒暄了几句,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什么兄弟不在家里生活,流落在外面?”
韩夫人吃了一惊,皱起眉:“你的兄弟姐妹都在家里,你是知道的。”虽然有几个妾室所出的子女,顽劣不堪,韩夫人倒宁愿他们“失散”在外头才好。勉强压下这令人不快的思绪,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此外就是你的亲弟弟,年幼时……得急病死了。你也是知道的。”说着,又忍不住想哭。
韩静轩带着这样的答案去同永夜郡主举行了婚礼。一应奢侈排场都是郡王府出资,男方只是意思意思地出了点钱。婚后他将住在郡主府,从此挂上“郡主的夫婿”的头衔,不再是年少俊逸意气风发的韩公子。他又能有什么意见?即使有,他并不说出来,永夜郡主也没问。
新人的卧室收拾得整洁而精致,榻上杏绫绣被叠得整整齐齐,香丝芙蓉帐儿稳稳罩住鸳鸯枕。屏风外头隔的则是书房,摆着书架,意思意思地陈设了半架儿书,书桌边垂着时兴的织花幔,也放了张竹榻供休憩。永夜郡主坐在卧室里的绣墩上,一点都没有请夫君上床的意思,韩静轩也就自动自发地转过屏风到书房,拿了一卷书坐在桌边看,一副完全不需要休憩,靠书本就可以消磨良夜的样子。
老成的侍女觉得不太妥当,想说点什么,永夜郡主冷淡的一个眼神,让她们屏息凝气敛袂告退。
室内只剩下红烛摇影,永夜郡主抚摸着白檀木雕云藻纹的镜架。在这架子后封着她给自己写的谶言:“机关算尽,永失我爱。”一次又一次,她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不同的人生关口做不同的抉择,读出来的结果还是永远没有变化。她像一棵坚忍的竹子,在岁月持之不懈地磨砺下,也渐渐变得绝望。
或许她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放弃了预言吧?她想,身为传说中“被神诅咒”的对象,她母亲本来也应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的。
她们是土司后裔,据说土司在献祭时触怒了神,神赐给他女儿及女儿的女儿们准确预言的能力。这是神的惩罚而不是恩惠,因为她们的预言虽然准确,却总是噩耗,于是不受欢迎,不为人所喜,像乌鸦一样注定要被众人躲避放逐。
南阳郡王惑于土司小女儿的美色,仍然娶她为妻,整个郡国的臣民为此惶惶不可终日。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三缄其口,比深海里的鱼还沉默。
当你说不出好话时,你至少可以选择闭嘴。
可惜像她这样小心也换不来终生幸福。
永夜出生,三岁了都不会说话,那年南阳郡王寿诞,有仆妇抱着她逗引道: “给父王说点祝寿的话呀!”永夜黑如点漆的眸子注视父亲片刻,开口道:“再过十六年,你将安乐而终。”
举座死寂。
从此南阳郡王疏远了她们母女,像躲避一对神圣的乌鸦般躲着。母亲会怪她吗?永夜想。可是母亲什么也没说,哪怕临死的时候,都保持了绝对的静默。永夜经常忍不住揣测,也许母亲看得比她还要深,还要多,这才索性闭嘴?永夜则做不到。她经常忍不住漏出几句,希望身边人跟她一起承担预言的重荷。毕竟,有谁能真正具备面对预言的勇气啊?她也会害怕,泄秘只是逃避和求救的一种方式。
她羡慕忌妒四姑娘,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真的是兴奋面对挑战,不管挑战是什么都无所谓。永夜因此不愿意把四姑娘的命运透露给她。永夜不希望这个女孩子证明,她比永夜勇敢。
永夜自己已经差不多放弃对命运的抗争了,如果不是那天林猎时的奇遇。
她烦闷时喜欢去林场打猎,不用利箭,并不真正伤害什么动物,只是将箭杆去掉箭头后,涂抹鲛胶,射到什么动物身上,就牢牢地黏在上面。受惊的动物带着箭杆逃窜而去,博得她莞尔一笑——就是这份恶趣味。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有人徒手接住了她的箭,并且还打算射回给她:“让你也尝尝那些无辜家伙们受的折磨!”
剑眉长长入鬓,那双秋水明星的眸子里燃着火光。
像箭离弦那么迅速,她爱上这个野男孩,用尽一切借口,甚至想出去寺庙上香这种无聊的由头,一次次去郊外幽
会他。他的命数,她也一次次越读越深刻,他会遇见血光之灾,没有贵人相助就会死。
谁会是他的贵人?她的丈夫。谁会是她的丈夫?韩静轩。读得太清,令人寂寞。
“你信命吗?”
“不信,我只信我自己。”野男孩答得斩钉截铁。他是被丢弃在郊外的野孩子,七八岁时才被山林中的猎户收养,十几岁时还是向往山林生活,离开猎户与野兽为伍。他的世界里只有自由与风声,没有命。
“跟我走。”他对她说,一点也不考虑他配不配得上她,野人一个。她笑,她真的会接受他的邀请的。土司的后代跟无父无母的野人,不是很好的一对吗?如果没有血光之灾。如果……
她让韩静轩成为自己的丈夫,这样若干年之后的某一天,那野孩子会有贵人相助。
红烛烧残,东方渐渐发白,韩静轩在屏风外的书桌边静静地道:“郡主,天下恐怕会大乱,我还是进京探探门路比较好。”
永夜郡主默默地点点头。现在他已经是她的丈夫,其余的都不重要了,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关于她的任性和冷漠,他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太关心。“男儿志在四方。”她疲倦地回答,“你真的想去,就去吧。”
在京中漫长的时间里,韩静轩只捎回来三封信,第一封说他在跟京里与贵人结交,日子过得挺好的;第二封说他谋了个职位,过得挺好的。第三封却只是很潦草的几行字,叫永夜“赶紧走”,甚至没说明为什么。
永夜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办,南阳郡王吃一颗果仁时噎着了,连多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两眼一翻直接死了。随后皇帝领着大军御驾亲临,来查谋反。
谋反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南阳郡里也只有郡王够分量,如今他自己噎死了,事情该不了了之了吧?不。皇帝对传说中的“巫女”也很感兴趣。
“谋反”本来就只是个借口。皇帝需要服从,需要享受。永夜郡主像这个郡国里久负盛名的禁果,有人闻风而逃,有人则慕名而来,现在她必须被献出去,不管她的父亲还在不在。
永夜骤然明白了自己对父亲下的谶言:“再过十六年,你将安乐而终。”四十几岁不算长寿,为什么还说他安乐?因为他避免目睹家业倾败,亲生女儿受辱。
她默然前往皇帝行宫。
并不需要牺牲一辈子,只要一夜,或者几夜,皇帝就会放过这个郡国,并且将她封为公主,让她代替父亲掌管这个郡国。算是很好的交易。
传说中荒淫无度,已经把整座江山社稷置于危难之中的皇帝站在她的面前,倒比她想象中的英武,有一副虬髯,以及阔而薄情的嘴唇。她问:“你不怕我?”
“怕?”皇帝大笑,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娇小的黑眼睛女孩,“你如果像我一样,整天都有人怕你,你也愿意找点刺激的。何况你会什么呢?“算命吗?”他下令,“那你就给我算一个,我的死期在什么时候?”
她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瞳人:“今夜,此刻。”
如果不是她慑住他的心神,他身后那道刀光也许没有这么轻易得手。月亮般的寒冷弧光,一闪,一条红线在他脖子上。红线拓宽,成死亡的隔阂。他的头颅拎在杀手的右手上。杀手盯着她:“跟我走。”
血喷了她一身,她的美丽再没有此刻这般不祥和璀璨。她面对野孩子和他手里的人头,微笑着摇头。
如果她走了,韩静轩不再是她的夫婿,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他,不知道怎样禳除他的血光之灾。
外头人喊马嘶,野孩子哼了一声,蹑空而去。
这次事件揭开古老王国厚积薄发的乱局,从南至北,从晨至暮,从太阳光芒底下至月亮影子的深处,每一条生命都被卷入战局,永夜领着南阳郡百姓拼死自保,最终独木难支,眼看着就要像个鸡蛋似的被击碎。她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一把淬毒匕首。
忽而旌旗蔽日,马蹄震天,大军呼喝着一个消息:“秦王即位,天下太平!”
像动乱一样迅速,也许还要更迅速的,天下太平。
南阳郡安全了,韩家也安全了,因为韩静轩投靠了秦王,力保本家本族,还特别保全了一个人——韩思轩。
韩思轩就是韩静轩的同胞弟弟,据说是幼年就病死的那个。没人想过他会以活人的姿态重新出现。而韩夫人一见秦王阵营里被擒的一个勇士,立刻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轩儿,他是思轩!他也是轩儿。他是你的弟弟!苍天保佑,他竟然还活着!”
她说,当年的南阳王妃私下里告诉她,这个孩子会妨害全家尸骨无存,必须杀掉。她不敢不信,又下不了手,最后把孩子丢到山野,回报王妃说:“已经杀了。”
“为娘错了。救他,救他,不要让他再死一次!”韩夫人抓着韩静轩的臂膀恳求道。
韩静轩便从死牢中救了他。
“这便是贵人相助了。”永夜在心里盘算着。再见到韩静轩时,她多了柔情和歉疚,“我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你的,并不是真的爱你。”
“我知道。”韩静轩平和地回答。
“那你……”永夜怔住。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打算跟我成婚的,但我愿意保全你。”韩静轩进一步解释,却没有说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一个男人甘愿被一个女孩子利用,还有什么原因?
他剑眉长长入鬓,秋水明星的眸子里映着灯光。在经历了乱世之后,这点光芒尤其珍贵,仿佛空谷中岁月静好的足音。永夜恍然觉得,也许,也许她是爱他的?一开始她认错了人,兜兜转转,到现在才发觉,诗歌的开篇只是引子,荒原上的捷径反而才是归宿。
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俯身,挥袖间不经意扑灭了油灯。
黑暗里,他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灯火再明,她脸色煞白。他总结道:“幸好你不爱我。“欠身离去。她没有回答。她已经没什么好回答了。
四
韩静轩的府第,那晚有夜行人来访。出了死牢的韩思轩,扑向自己的哥哥像扑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抢了我心爱的女人!”
“你弄错了。”韩静轩温言劝慰,“她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好好听她告诉吧,我祝你们幸福。”
“韩大人?”房间里有女人刻意提高声音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没有。”韩静轩把手指摁在嘴唇上,警告韩思轩安静,然后也扬声回答,“什么事也没有。“
窗子开了一线,韩思轩见到女人高髻上装饰的明珠碧玉,光彩夺目,摇曳生辉。哪位贵夫人?嗬,他在牢里听说,韩大人与贤妃有私。
“你不要她了?”韩思轩张大嘴。他从没想过有谁能抛弃永夜。
“不是这样……”韩静轩百口莫辩, “总之,去吧。我不会挡在你们之间。”
韩思轩像狼一样剜了他一眼,纵身离去。身后,宫装的四姑娘问:“你让你弟弟跟你妻子私奔?”
她如今是贤妃。那年进京选秀,她没有被选入后宫,而是慧眼嫁了秦王。贤妃可以深夜私会官员?嗬,可以,因为她帮着韩思轩为他家人和族人求情,秦王心里难免有芥蒂,于是她道:“非要放心不可的话,您就阉了他吧。”
反正她已经得不到他,其他女人也不用得到。
“你恨不恨我?”在他背后试探着伸手,她问他。
“不,”韩静轩很君子地回答,“你是个女人。我不能恨一个女人。”
四姑娘举手掩面,失声而泣。韩静轩把目光投向夜色。他想,至少,他深爱的女人已经奔向幸福的归宿了。
第二天,人们在永夜郡主的房间发现了她没有头颅的尸体。割走她的头的是韩思轩吗?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跟她双宿双飞,却要割了她的头。
太平第五十一年,韩静轩寿终。闭上眼睛时,他看见七十年前的春暮,漫山遍野点点红樱桃,有个女孩子一边走来,一边苍茫地笑,黑眼睛熠熠生辉,令他一生死心塌地,无法自拔。那双眼睛和那抹笑容,现在何方?
五
南阳郡再往南,是一片丛林。丛林里,有一座荒废的祭台。祭台边,有一具白骨抱着一个骷髅,睡得安安静静。
白骨曾经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爱上一个高贵而骄傲的女孩子。女孩子不肯跟他走,他不惜投身于叛军,杀人破阵,希望把女孩子骄傲的基础打碎,逼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投降。后来他投靠的势力并没有胜利。女孩子告诉他:“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爱的是别人。”
女孩子的母亲曾经预见到了这一刻。她预见到韩家幼子长大后会杀死她的女儿,她一生中唯一逆着命运做了一件事,要求韩家把这孩子杀了。可是为什么,谶言还是没有更改?她带着疑惑,认命地死去。
命运真的不可更改?不。直到最后一刻.永夜都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她笑着把手放在韩思轩的手里.天涯海角跟他走。
可她不肯对爱情撒谎。变了的心,就是变了。哪怕韩静轩已经告诉她,他成了个阉人,并且愿意放弃丈夫的身份,真心诚意祝她幸福。
韩思轩愤怒地割下她诚实而骄傲的头颅,想去找情敌算账,情敌却从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出来,说自己早已放手。
那么就没有情敌了,有的只是个变心的女人。即使如此他也不放手。绝不。他带着她流浪,往南再往南,他倒在一座荒废的石台上,闭上眼睛,至死都紧紧抱着她,生怕被谁夺走似的。
这是他的选择。所谓命运,到最后,只不过是局中诸人的选择。
神灵静默。野樱桃在阳光下闪烁着嫣红的光泽,像女孩子的笑靥。这一局已走到终点,下一盘,谁来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