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妆刀马旦

2011-05-14 09:47楚倾城
飞魔幻B 2011年7期
关键词:云中少爷司令

楚倾城

“少爷、少爷——”我轻声唤着,他微睁双眼,浅笑着望向我,干净的面庞上斑驳着院中海棠的碎影。他接过我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额前细密的汗珠。

“少爷,您怎么又在窗前的躺椅上睡着了?当心受风寒。”我捧过一盏新沏的浮蕊,低眉顺眼小心规劝。我叫叶云中,是锦府书房的小丫鬟。

“云中,昨晚教你的诗词,可记下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拿回帕子时,我与少爷的指尖微微触及,那融化般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在我心底激起惊涛骇浪。我抬起头来时却依旧眼波平静,摆出一个下人该有的谦卑:“蒙少爷教诲,云中哪敢怠慢,都记下了,获益不浅。”

“不必这般拘谨,来这里坐”。他指向躺椅旁的藤制小凳,和悦的面色上竟有少许企盼。

“云中,这些话不要对旁人说,我只信你!你知道的,我本抗拒这门婚事,相伴一生的人应当两情相悦,岂能由他人做主?但我听到她的名字后,不觉放下了抗拒,天末,她叫天末。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有着这般名字的女子一定不寻常吧?何况她还在城中的女校读书,颇具才名……”他声调和缓,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将这温良少年的影子更深的烙印在我心底,成为我余生每每怅望时的欷歔。

我静静地听着,听他倾吐对另一个女子爱慕,而那个女子,是他未来的妻。

“我只信你!云中,你肯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见一见天末,看看她的样子,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她相识,像书中说的那样,恋爱。云中,恋爱你懂吗?你一定要帮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头望向院中的海棠,视线飘忽着穿过枝丫和花朵,游走天际。

我的心一点一点碎掉,恋爱我岂会不懂,少爷从小教我读书,我也有过“妾乘油壁车,君骑青骢马”的幻想,但我是卑微的下人,和自己的名字一样,一片孤叶就算飘落于云中,亦不过只能用来衬他人的似锦繁花。

我点头应允,他喜形于色:“云中,就知道你肯帮我,我只信你!”

夜深了,我却还不觉得倦,将少爷今日教我的诗词吟了一遍又一遍。算起来,这已是我到锦府中的第六个年头了。越苦命的孩子越是能清晰地记得往事,夜风清冷,如泣如诉,我的思绪又一次被铺天的月色席卷进那些凄戚前尘。

被卖到锦府的那一年,我十岁,在此之前,我一直随一个小戏班子颠沛于江湖。

听老班主说我是他捡回来的婴儿。老班主在他独子出生那天去庙里还愿,带回了在襁褓中啼哭的我。庙里的老和尚说:“这女娃夜半时被放在庙前的台阶上,哭了一整天都不停声,带着妖气,烦人。”可老班主不信,说我这嗓子是天生学戏的料。

我没有名字,老班主从我的襁褓中上绣着的“叶”字上猜测那是我的姓,戏班里的人便都叫我叶子。从记事起,我就和老班主的儿子一同练身法、学戏文,学青衣百转千回的唱腔,学花旦风摇柳摆的身姿,学刀马旦的翎子功、把子功和扎大靠……

走江湖卖艺本属末流,何况我们这麻雀大的小戏班子,日子自然很是清苦,好在我天生悟性不错,戏学得快,比其他师兄弟少挨了不少“训板”。

老班主的儿子叫梁宝,他喊我姐,是个虎头虎脑的倔犟男孩。学戏是被人瞧不起的行当,我总会被外面的孩子欺负,每到这时梁宝就拍着小小的胸脯对我说:”姐,我保护你!”然后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眉角,憨憨地笑着。

也许老和尚说得对,我身上真带着妖气。

十岁那年,我被街上一伙穿绸裹缎的男孩子欺负,他们骂得很恶毒,说戏子就是婊子,天生的淫贱货,还用石块丢我,而我只敢蹲在墙角嘤嘤地哭。梁宝路过看到,捡起地上一块青砖,径直拍在为首男孩儿的额前。看到满地的鲜血,那群孩子四散逃开,梁宝拉起我就跑。我们不敢回戏班,在城郊找了处荒宅躲了一夜。

第二天城中传出消息,我们方知铸下大错!被梁宝打的小太岁是这城中要员的爱子,那一板砖让他成了痴呆。当时在场的孩子指认出我和梁宝是戏班的人,于是整个戏班二十三口都被连夜绑走。

梁宝叫我在荒宅中等他打探消息,却一去不复返。小小的我饿极了,只能出去要饭,又被人贩子拐去卖到了锦府。

在这里,我开始了另一段生命。

那时黄昏将至,我拘谨地站在锦府整齐的院落中,老爷说:“这女娃娃挺有慧心的样儿,就让她在锦书房中做事吧。”太太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低头:“姓叶,没名儿。”一旁有人扑哧一笑,我寻声望去,是个美得耀目的小小少年。他用山溪般清冽的语调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我叫锦书,不如你以后就叫‘云中吧。”

见到眼前的女子,我不由恍惚了。比起眼前的天末小姐,我的美丽不堪一击——这是一个造物主如何苦心雕镂的女子?颦笑间山水漾透,行止中着华彩满溢。见我愕然,她倒笑吟吟地走来,一派谦和。

我回过神来,为了少爷,我不能露怯。我微微颔首致意,拿出名门淑媛的端然:“听闻女学中有位小姐诗词绝顶,我便冒昧寻来,想交个朋友。”她粲然一笑,伸手:“常天末”。我也仿着城中青年握手的样子与她相握:“叶云中”。

天末是很亲切的人,我原本抵触的情绪被她的笑容轻易化解,我开始认命: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少爷。虽然我心里仍绞痛着,为这必然来临的失去。

河堤柳风中,她为我念诗,我为她唱曲。

“云中,我们真的很投缘,你看我们的名字,云中、天末,在古时都是指南疆荒凉之地,‘云中谁寄锦书来、‘凉风起天末这样的诗句都是在怀念远行的故人,意境悠远。”她念着这些曾经在锦书口中绽放的诗句,唇齿含香。

六年来我第一次开腔,唱那些久未出口却从未陌生的戏词曲腔,唱那些西厢柳帘与断桥残雪,唱那些“好花千朵君独秀,可叹不能佩在我胸襟”、“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这是怎样的女子?胸怀锦绣内外兼修,毫不做作一派天真,能让一个对她又恨又妒的女人转眼深爱至斯!

我按照和锦书少爷的约定,渐渐将天末引到了柳烟深处的“看丹亭”,少爷正将宣纸铺在石台之上,泼墨挥毫。

顺其自然的相识,我在少爷眼中看到了未曾有过的光亮。借故退去后,我如走下台的戏子,台上的繁华转瞬化为虚无,我无法站在与他们比肩的高度,贵贱有序。

傍晚,少爷没有再教我诗词,只仰望缺月疏桐笑着发呆,而我则在旁边专注地绣一幅锦帕,浅湖蓝色的帕子上一只白凤翩跹舞蹈,这是我打算送给未来少奶奶的礼物。

金秋时节,锦府张灯结彩,红绫遍屋,双喜满窗,下人们奔走忙碌着,阖府一片喜庆,只等新人过门。

我服侍着少爷穿好喜袍,将绸缎扎成的红花为他系在胸前,在这秋老虎肆虐的季节,我的手指却始终冰凉。少爷不停地小声和我说话,带着喜悦的紧张:“云中,天末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你猜当喜帕掀开时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是熟稔的人,会不会很开心?云中,等天末嫁过来,你就专门服侍她吧,那些笨手笨脚的嬷嬷哪有你这样稳妥,云中,我只信你!”

少爷脸上的笑因发自内心而无比灿烂纯净,我的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涌出。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我说:“少爷,我为你开心。”“傻丫头!”他安抚般地拍了一下我正为他整理绸花的手,掌心的温度轻易将我烫伤。太太怕误了良辰派人来催促,我趁乱落荒而逃,震耳的鞭炮声适时掩盖了我的痛哭。

花轿在一片吹打声中出门,少爷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赴一场必胜战役的将军,在邻舍和下人们的赞叹声中离去。

六年了,当初海棠树下的小小少年已成长为卓然男子。

我手扶门侧遥望,等他带回挚爱的妻。这是多么漫长的等待,漫长得足够我在其间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地活过来……

花轿终于回来,却没看到少爷,随行的吹鼓手们也没有奏乐,喜婆只说了一句“新娘子逃婚了”。锦府门前便炸开了锅。有下人急忙跑去通报在内堂等候的老爷和太太。旁观的邻舍和路人一时议论纷纷,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百态纷呈。

我直奔出来拉住喜婆:“少爷呢?!”

喜婆一脸苦相 :“常府那边说小姐一直反对包办婚姻,早晨留书出走了,说是要去找志同道合的人,争取自由和民主啥的”。

我不要听这些,我疯了一般扯着喜婆的袖子:“少爷!少爷呢?!”

“少爷听到消息就蒙了,打马就奔河堤方向跑,常府那边也正派人寻呢。”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半,听同住的丫鬟嬷嬷们说,少爷已被寻回来,但神情呆滞,他把自己锁在房中不许任何人靠近,要老爷尽快送他出国留学。

自迎亲当日一别,我再没机会和少爷说半句话,只远远地望过他数眼,那曾俊朗清逸的脸庞满是落寞。半个月后,少爷便别了老爷太太远渡重洋,与我天涯相隔。

没有了少爷,日子还是要过,老爷和太太都和善可亲,我甘愿守在他们身边。

在我以为自己将终老在这锦府的院落中时,变故突如其来。

次年七月,大总统黎元洪重新任命中省军政长官,全国开始形成军阀割据局面。战乱迭起,不得安生。城内外的富户均逃不掉被压榨、宰割的命运。

某夜,一队士兵洗劫了锦府,老爷因为拦着不让他们糟蹋府中的年轻女用而被刺刀穿胸而过,死在我眼前,这如父亲般儒雅宽厚的长者亦成了乱世蹄下的枯骨。

几个士兵狞笑着来撕扯我的衣服,我拼死挣扎,从枕下摸出的剪子被夺去。在我就要屈服于命运的残忍时,一声枪响镇住了满院的嘈杂,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句:“黄司令来了”!那些兵痞立时四散逃窜。我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上,昏死过去。

少爷拉着我的手在原野上奔跑,天末在看丹亭中向我们招手,老爷和太太朝我们微笑,我和少爷跑着跑着,竟来到了一处戏台的中央,青衣曼舞着水袖咿咿呀呀,老班主吸着水烟袋……忽然身边暗了下来,一切都消失了,我只听到哀号、嘶喊和狞笑,有粗壮的手捏住我的下巴,撕扯我的衣扣。“不要!”我猛地喊出声来。

睁开双眼,我身上衣衫却已然湿透,这南柯一梦,如此惊魂。我身在一个华丽而陌生的房间,床前中年男人略带讨好地问道:“醒了吗?饿坏了吧?想吃点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这男人就是城中的军阀黄司令,他虽救下我,却与当日的暴徒货出一路。而在我被黄司令带走后,太太遣散了所有家人,以三尺白绫将自己悬于梁上,追随老爷去了。

我顺理成章地成了黄司令的三姨太,他的大夫人留在乡下老家,二夫人死于难产,我的身份倒似一步登天,从乡绅家中的婢女摇身一变成了人人艳羡的司令夫人。

宽大的褂子换成了剪裁合体的镏金边旗袍,散开的发髻烫成了卷曲的波浪,素净的脸满是脂粉,我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为了生存,我学会了在土豪中推杯换盏,学会了在黄司令面前撒娇耍嗔。

我也常会在如死猪般睡倒的黄司令身边静静回忆渐行渐远的往事,那些如亲人般的笑脸和美好清澈的日子,永成记忆。

Z

没想到在黄司令军中竟遇到故人。

只一眼,我就将他认出。已成年的梁宝依旧一副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但已是标准的军人做派,身姿挺拔,声音浑厚,喜欢摸眉角的习惯却没有变。

梁宝不卑不亢地叫我太太,有着谦恭的陌生,他没认出我,我也装作不相识,此去经年,我们都已回不到当初,黄司令素来不容人,我又何必徒惹是非。

我假装随意地问梁宝的家境,他说家中原经营戏班,因得罪了高官,一家二十余口全被杀,只逃出了自己,遇到抓壮丁便参了军,一直追随黄司令到现在。

老班主他们果真全都死了,我当初虽已预见到那些民蠹的残忍,仍不愿相信惨剧的发生,现在猜想得到了证实,我的心已无力酸楚。

平日里,我不喜欢和那些官太太们一样靠摸牌吸鸦片打发时光,就索性重拾梨园本色,在深深的庭院中身段袅娜水袖翻飞,唱着无尽的寂寞与哀伤。这反倒让黄司令对我愈加迷恋,自以为捡到了色艺双绝的宝。

黄司令很受统率办事处高官的赏识,因为他在对付那些抗议政府暴政的年轻人时格外心狠手辣。我虽从不过问公事,但始终相信那些热血学子不是乱党,他们好过这些军阀兵痞千百倍,正义而纯粹。

我在悄悄关照那些狱中的年轻学生时欣慰地发现,对他们既敬且悯的不只有我,梁宝和其他一些官兵也常给狱中的年轻人们送药和食物。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无非纸醉金迷,委曲求全。

在我二十岁的生日那天,黄司令将一张花旗银行的黄金储备凭证交给我保管,上面数目连城。见我惊愕,他扬扬得意,说有个激进分子刚被他抓在手中,用这个人何止能换更多的钱,还能换枚更大的官印!黄司令炫耀着指给我看窗外正缓缓驶过的囚车,囚车中,一个身披锁链的年轻男子面如止水。

是少爷!

那张我永生无法忘记的干净的面孔,此时已沾染上了尘泥和血污,我在认出他的一瞬停止了呼吸。囚车渐远,车内的少爷始终目光通透而平静,丝毫不为外物所扰,自然也没留意到楼上有个隔窗远望的女人,将眼神始终牵挂在他身上。

就算他注意到了我,怕也认不出来了,昔日娴静美好的叶云中,如今已妖冶而魅惑,再不配听到他口中那一句“我只信你”了。

黄司令见我面色有异,问我怎么了,我媚笑着推说身上不舒服,今晚要和他分房睡。近日来试图刺杀黄司令的人更多了,他正好打算避避风头,只纠缠了一番就离开了。

夜深了,我换上轻便的衣服,用那方我一直珍藏的锦帕包好一件东西,来到军营。

没有人质疑我这个正值隆宠的司令太太,立即有士兵为我引路到羁押要犯的密室。室内灯光昏暗,少爷卧在草堆上,昔日纯白少年已遍体伤痕,触目惊心,所幸都只是些皮外伤,多为刑讯所留。

我叫士兵打开少爷身上所有的镣铐,拉起他就走,那几名士兵终于发现情形不对,要阻拦我们,我正不知如何应对,门外有人喝到:“夫人奉司令之命提审乱党分子,你们回去,我亲自押送!”——竟是梁宝。

谎言只能支撑一时,梁宝搀起锦书,我们三人迅速离开。

行至僻静处,梁宝对锦书说:“我和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为虎作伥了!”少爷握紧梁宝的手,因心绪激动而指节苍白。梁宝又转身问我,“姐,你不一起走吗?”

我的脑中瞬间空白——他竟认得我!是啊,这三年的时光足够他将我慢慢忆起。但此时没时间说什么,我从怀中掏出那锦帕小包塞给少爷,里面是今天黄司令交给我的黄金凭证,他想做的事情需要钱。锦书问我:“同志,你不一起走吗?”我凄然一笑,他果然认不出我了,虽在意料中,自心底泛出的酸涩仍溢满了我的眼睛。

我遥指城门:“你们走吧,我来拖延些时间,以我的身份,没事!”我了解黄司令的残暴,但我有撒手锏。

遥望着两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曾相依为命的两个男子重又离我而去,我的心仿若被掏空。我知道锦书终会记起我,终会回来找我,因为那方包着黄金凭证的锦帕,正是我当日绣给他和天末的新婚贺礼,浅湖蓝的苏锦上有凤于飞,他定然记得!

事情很快败露,黄司令气急败坏地冲到我房中,枪拉上了栓,抵在我的额头。我没动也没有躲闪或辩解,只说了一句话,凶神恶煞的黄司令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失威。

我说的是:“我怀孕了。”

黄司令年逾四十,膝下却无子女,这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病。此时听到我怀孕的消息,他却高兴不起来,少爷的逃离使他获罪于统率办事处的高官,若无腹中孩子相佑,我必成枪下亡魂,男人对于背叛自己的女人从来都恨之入骨,更何况我还将他多年的积蓄拱手送人。

黄司令枪毙了那夜当值的所有士兵,一是为了泄愤,二是防止家丑外扬,他没动我一根汗毛,而是将我软禁在司令府中,等待我生下孩子。

他看我的眼神中再也没有宠爱,只剩厌恨。

一晃数月,在黄司令的婚礼上,我终于被放了出来,他迎娶四姨太,需要我以女主人的身份来迎接新人,看来,我还聊可充当一件粉饰太平的摆设。

在看到新娘子的一刹那,我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了泪,笑得站立不稳,扑到了栏杆上,打翻了架上的兰花——新娘子那遗世独立的气质,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而那个人的名字,曾无数次融化在我最爱的那个男子的口中。

来宾们都惊愕地望向放肆狂笑的我,黄司令的脸色极其难看,叫人将我拉出去,我在士兵的推搡中离开,身后传来黄司令的解释:“贱内的疯病又发作了,大家见谅,见谅。”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那晚,我没有睡,郑重地找出一套最为奢华的戏袍,理丝绦,抹肩霞,穿戴整齐;发髻高绾,梳就丹凤朝阳的样式,髻上插了全套一十二只金络珍珠钗;描眉黛,打腮红,我极尽精致的勾画着脸谱,每一笔点下,都如划开心脏一般刺痛。镜中的我,倾国倾城。

妆毕,我立于后窗边上侧耳倾听,我了解她,所以猜得到!

果然,子夜中一声枪响格外震耳,我迅速翻过窗台,奔过庭院,纵身跃上新房的阳台,顺栏杆翻进室内。世人只知黄司令的太太唱得一嗓好青衣,谁又知道,叶云中曾是一个多么有天分的刀马旦。

黄司令赤着上身躺在血泊中,眉心乌紫色的弹洞显得他越发丑陋狰狞,惊讶、慌张和恐惧定格在脸上。旁边罗衫半解的天末握枪指向突然出现的我,这一刻的对视,似穿越了时光——在彼时晴好的阳光中,两个素净的女孩曾恬然相望。“常天末”,她说;“叶云中”,我说。而此时,我满面油彩望向她手中漆黑的枪口。

枪声惊动了外面的侍卫,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就要来不及了!我低声喝出她的名字:“天末,你不可以为他殉葬!”她怔住,化名接近黄司令,她不曾料到这军阀头子的宅中有人能叫出她的真名。窗外摇曳着火把,显然宅院已被围住,想逃出去已不可能了。我趁天末愣神,一把将枪夺下,顺势狠狠地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同时厉色却轻声地告诉她:“记住,人是我杀的,你必须活……为了他!”

外面的人一边高声叫着:“司令!司令!”一边撞门。在门敞开的一瞬,所有人都看到了血污中的黄司令,脸上掌印清晰的新太太,和我这个一手持枪乱指、一手挥着水袖,咿呀哼唱的疯女人,顿时,数十支枪对准了我。

……

又是一季金秋,城外的小河清浅澄澈,柳烟之中百花争妍,两岸流芳。醉人的香风中时有笑语欢歌传来,比之昔日的魍魉横行,已是换了人间。

今日,他们来看我。

在那个朗日驱散阴霾的清晨,我的身躯被无数子弹呼啸着穿过后,另一个军阀的队伍从天而降。群匪因无首而人心涣散,未及抵抗就被缴了械。他们争的抢的,不过是地盘。

而带队入城之人,我在濒死中听到有人将他们唤作锦督军、梁团长。

当日天末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刺杀黄司令,却恰好在我残破的身躯旁与锦书重逢。梁宝冲进新房,第一个将我认出,男儿泪坠落红尘。

其他士兵赞叹:好一个有勇有谋、敢于献身的女同志!

实则,我从来不是有大志的女子,锦书,其实我只是为你,只是为那一句“我只信你”啊!

天末没有让梁宝将我葬在阴森的墓地,而是用那方绣着白凤的手帕包住我的一缕青丝,深埋在看丹亭旁温润的泥土中,再种下一株秋海棠,以树为碑,以花为记。夕阳透过枝丫斑驳了看丹亭的石阶,似又回到最初在锦府中的时光。

天末,谢谢你,七巧玲珑心的女子,我无悔与你相遇。

锦书和梁宝将一捧蒹葭、数枚瓜果、半碗清酒放在海棠树下,三人并肩肃立,都不开口说话,也不像其他祭拜者那样号啕痛哭,但我却分明听到了他们心底流淌的声音,流淌进了我的灵魂。

他说:“姐,其实重逢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但我没脸和你相认,我恨自己的无能,无论儿时或现在,我始终无法将你护在身后。于是那天我选择了同锦书大哥离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再回来,带你离开这火坑!可你却这么狠心,再也不给我保护你的机会。姐,锦书大哥说人是没有来生的,但我情愿为你相信有来生!好让我再有机会对你说:姐,我保护你!”

她说:“云中,你竟是这般奇女子,是我生命中的神迹。数年前那次相遇,我引你为知己,你却忽然再无踪影。而第二次的相遇竟成永诀,短暂到我还没来得及认出你。那些过往我都已明白,让一个女子替另一个曾伤害过自己爱人的女子面对枪口,这需要多么大的胸襟和勇气!云中,我的命是你给的,今生,请允许我用你的生命来爱锦书。”

他说:“云中,云中,云中——”

云中谁寄锦书来,犹忆当时笑语频,世间一死宁无惧?君为家山我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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