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紫
一病眼看花愁思深
崇祯十五年。我离开秦淮旧院之后,冒辟疆是第一个来寻我的人。
彼时吴三桂已经引清兵入关,东北地区已经被满人攻占,大明江山岌岌可危。只是江南依旧好风景,歌舞升平,无数世家公子流连秦淮,乌金紫裘,翡翠鸳鸯,歌伎与书生,共同谱写出一曲又一曲末世艳歌。
离开秦淮之后,我在游历太湖洞庭山的时候患病,闭门不出,只有一位近身世侍女绿禾照料起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冒辟疆来寻我的时候,正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中庭月色凉如水,宛如一地清霜。我刚与绿禾彻夜畅谈,她小我两岁,年方十六,我问她,为什么女人活在世上,即使与世无争,也还是会觉得辛苦?绿禾将一杯新煮的莲子杏仁羹放到小桌上,说:“小姐,有些话我说了,您可别怪我多嘴。您是秦淮旧院的一流人物,冰雪聪明,冠绝当世。绿禾出身低,又没念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娘亲从小就告诉我,一个女人如果太强,是不容易得到幸福的。”
我一怔,那碗莲子杏仁羹呼呼冒着热气,洞庭湖畔的夜很清澈,一热一冷之间仿佛梦境与现实的交会。我忽然想起,十几年前曾有个少年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然后这时敲门声就响起来。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不经意地,他在我最脆弱的时候,走进我的世界。
冒辟疆无愧为当世四公子之一,身长玉立,面容儒雅,一袭乳色白衣,清雅出尘。初次见我的世家子弟,大多会说“久闻小宛姑娘芳名,今日得见,果然天姿国色”诸如此类的话。这种开场白我听得腻了,如果他也这样说,想必一定会让我失望。
结果他说的是:“洞庭湖畔寒气很重,你这么晚还不睡,当心着凉啊。“没有客套,没有吹捧,没有半点刻意的逢迎,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
我怔了怔,随即笑着引他进来,说:“这些天来我患了重病,日夜昏昏沉沉,如在梦中。可是今夜见君,却立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说罢便教绿禾准备了酒菜,拉着辟疆月下对饮。
八月十五明月夜,遥看绿窗醉意浓。我与他,真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温酒的水很烫,当我拈起酒壶要为他斟酒的时候,不小心被烫到,手一松,就将那青花瓷酒壶打翻到地上,摔成满地的碎片。我俯身去捡,却不小心弄伤了手,一粒红色血珠从指尖细小的伤口处涌出来,月光下那红色泛着晶莹的光泽。
冒辟疆走过来扶我,捧住我的手,把那伤口轻轻含到嘴里,宠溺而温柔地笑起来:“没想到冰雪聪明艳绝天下的董小宛,竟然是个笨手笨脚的姑娘。不过,我很喜欢。“他将我揽到怀里,“不如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十五的月光如此光辉,仿佛照亮了来时的路。靠在他胸口的我,冷眼望着这美丽的夜色。我终于,成了一个这样的女子。
需要人照顾,需要人保护,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什么也不想。
如果十几年前我能懂得这些,也许今日秦淮,就不会再有董小宛之艳名了。
二、幽窗独坐抚瑶琴
那时候父亲还在,董家也算高门大户,我是养在深闰的千金小姐。父亲对我家教很严,从小就派人教我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他本人喜作诗文,十分倾慕李白,将我取名叫董白,字青莲。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父亲喝醉了时常会跟我说,青莲,只可惜我生于浊世,不能像李白一样,游历山水,放荡不羁,将最真的心性释放出来。我也没有他那样的才华,用诗文成就一生的辉煌。
这些话我只听懂了一半,却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多年以后拿出来回想,才觉得父亲是真正懂得李白的人。只是当时,父亲因为自己心中压抑,便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每日逼我读书写字,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李白那样的才华。也许我天生就不是束手就擒的性格,他逼得我越紧,我就越要反抗,终有一日,我带着自己偷偷攒下的一袋碎银,从董府中溜了出来。
连夜跑到码头,那时天还未亮,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稀里糊涂就跳上了一艘客船。船家问我,“小姑娘,这船是去苏州的,已经被人包下了。你快点下去吧。”
我想了想,把钱袋掏出来给他,说,“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船多我一个人也不多,就带我一起走吧。”
船家打开我的钱袋看了看,丢回我怀里,说,“这么点钱够干什么的,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自然是不肯走,索性就坐到了甲板上。正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人未至,声先到,他说:“就带着她一起走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揭开帘子走出来,月光下一双眸子洁亮剔透,嵌在黝黑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无所谓的表情,他说:“这船这么大,的确是多她一个人也不多。快些起程吧,别再耽搁时间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向我,轻轻浅浅,像羽毛一样,他说,“喂,小姑娘,你跟我进船舱吧,外面很冷。”
这时船已经开了,我想起父亲跟我说过的外面那些种类繁多难以辨别的坏人,忽然有些害怕了,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起来的样子像一朵盛开的黑牡丹,他说:“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我要是坏人,十个你也跑不掉的。”说完他笑得更厉害了,说,“你模样生得不锚,是个美人坯子,我要把你卖到秦淮去,还能不大不小地赚一笔。”
那时我年少,又没出过门,听了这话,越发慌了,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就要哭出来,这时他收敛住笑容,走过来,递给我一方丝帕,柔声说:“好了,不逗你了。遇上我,这真是你的幸运。”
听了这话,我心头莫名一松,眼泪却落了下来,朦朦胧胧问他:“你是谁?”
少年用丝帕擦干我的泪水,淡淡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洪承畴。”
冒辟疆果然是温润博学的男子,他带我回老家扬州府,一路上游历山水,彼此间更加深了解。原来他出身书香门第,十四岁就刊刻了诗集《香俪园偶存》,文人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可以“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这样的评价,的确是很难得的。只是仕途一直与他无缘,辟疆曾六次去南京乡试,六次落第,仅两次中了副榜,以他的博学多才,竟然连个举人也未中,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仔细想想,明朝自万历以来已江河日下,太监弄权,朝纲颓败。若只是怀才不遇,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然而此时江山危亡,他却不能为国为民尽心竭力,自然忧心如焚。
我想为他解愁,投其所好,作了一首《绿窗偶成》,让他品评。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
我说辟疆,在你我相识之前,我就一直在等待你。
其实他与所有文人一样,都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原本并没有下定决心带我回家,听了这话,才揽住我的肩膀说,小宛,你如此才华绝代,善解人意,又冰雪聪明,柔弱易碎,真是上天恩赐给我的礼物。
我笑,为他做一碗我独创的茶泡饭,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笑着望着这张孩子似的脸,心中满足而平静。
其实他不知道,或许,我也算不得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只是经历过一些人,一些事,更懂得应该如何去做一个讨男人喜欢的女子。
或许每一个好女人,都是被一个坏男人调教出来的,最后各自天涯才能得到幸福。
洪承畴。我又想起了那个名字,飘忽遥远,如在梦中。
三、黄鹂亦似知人意
绿窗偶成之后,辟疆对我愈加怜爱,他说真心想要与我天长地久。于是归家之前,先转路去苏州替我赎身。
然而我在半塘名气太大,老鸨不舍得将我这棵摇钱树放走,百般阻碍刁难。冒辟疆书生意气,只知拂袖而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竟在苏州碰到我的好姐妹柳如是。
柳如是与我名气相当,是秦淮八艳之首,刚嫁给当时名士钱谦益做续弦,也算有了个不锚的归宿。如是见我与辟疆被尘事所扰,摩擦日渐多了,便请钱谦益为我出面斡旋。当时他已经罢官,闲居在家,可是声望还在,赎身之事很快迎刃而解。
离开苏州之前,柳如是约我彻夜长谈。我郑重地跟她说谢谢,否则我与辟疆因为赎身之事滞留在苏州,时间久了势必会影响我们的感情。柳如是何等聪慧,那夜月色如水,照进卧房的纱幔,她对我说:“小宛,男人的爱是经不起考验的,我们若想天长地久,就要学会好自为之,懂得进退分寸,不要给他们添太多麻烦。”
关于男女之情,我也没有太多奢望和幻想,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是。身为女人,我们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才能将一段关系长久维系。”
柳如是姐姐一向待我很好,伸手抚摸我的长发,眼中有怜悯和同情,她说:“小宛,你还记不记得,过去你曾是多么宁折不弯的女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姐妹中跟老鸨吵得最多的就是你了。如今怎么收敛了所有棱角?看着倒让人心疼了。”
我笑着说:“因为有人曾经告诉我,太强的女子,是不容易得到幸福的。”
柳如是良久望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半晌,我率先开口,说:“关于冒辟疆与陈圆圆的事情,其实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他失意时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是,那又如何?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让这个温雅博学的男子做我的归宿,又何必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倒要谢谢陈圆圆,将这样一位良人,让给了我。”
柳如是微微一怔,用另一种眼神望我,好像想把我看穿。她说:“小宛,你真的变了。过去你那么骄傲,外表柔弱,却是我们之中性格最强的女子,现在你终于也学会了妥协。”她垂下眼睛,表情里有无尽的感慨,说,“岁月磨平了你的棱角,也会带给你平淡的幸福。“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眶骤然一酸。
其实我只是想要得到幸福,想要幸福给那个人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惜改变自己,将那个宁折不弯的董小宛改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柔弱,变得乖巧,时时需要人照顾怜惜,满足所有男子的保护欲。
可是这样的我,还是我自己吗?这一切,值得吗7铜镜中两位绝色女子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想必为了所谓的爱情与幸福,我们都曾付出很多。
良久良久,她说
“其实这一次你赎身的事,谦益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世道冷漠,人浮于事,他不再做官,空有名声谁会买他的账。出面摆平老鸨的,是洪承畴。”
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失态,会将手中的茶杯砸落到地上。茶水四溅,就像我心中的波澜。
可是我没有,我竟然端端握着茶杯,就好像那个名字与自己无关。
四柳外时时弄好音
随着那艘改变我命运的小船,我随洪承畴回到他的老家。那是我第一次离家,第一次独自领略外面的世界,欣喜与忐忑并存的时候,他是陪在我身边的人。
洪承畴本就大出我许多,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年少老成,遇到大事的时候很是沉稳。带我进洪府的时候,他说我是他帮朋友从江南买来的侍女,几日之后就会送我离开。他说青莲,你要早些回家,不然你家人会担心你的。彼时相处多时,我已经对他心生眷恋,听了这话,小嘴一撅,说:“怎么,你很想将我快点打发走吗?”
他笑,嘴角的弧度很薄,不知是不屑还是宠溺,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誓言,他说:“你若喜欢留在这里,我便陪你一同回去,亲自与你爹知会一声……”
让你长大之后,做我洪承畴的女人。
那是一个黄昏,洪府花木葱茏,夕阳西斜,映得周遭一切一片浅橘色,浮光掠影。我的脸骤然红了,很热,很惊,心跳得忽然很快,一声一声,重若千斤。
当时的那种感觉,我此生只有那么一次,此后再也没有过。
洪承畴,他夺走了我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
第二日,钱谦益带着柳如是继续南下。冒辟疆带我上路回家,两对世人眼中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在黄鹂声里依依惜别。柳如是塞给我一个绣包,上头是一幅踏雪寻梅图,有些旧了。我认得这是我前几年在秦淮画舫上亲手做的,当时就卖了很高的价钱,现在恐怕更值钱了。里面装着一些沉香,是我最喜欢的绝品“女儿香”。
记得那时,我是在那个少年的书房里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
女儿香被东莞人视为绝品,余味悠长。洪承畴燃香的方法与别人不同,那些俗人是把沉香直接放到火上烤,烟扑油腻,也不长久,烟气里有焦腥味,并且须臾即灭。而他用的是隔纱燃香法,在宣德炉内燃沉香,那味道仿佛是从蕊珠众香深处而来,寒夜中闻来尤为动人。
临别时,柳如是在我耳边说:“这是那个人托我交给你的——那个借我与我夫之名,真正为你赎身的人。”
我握着自己几年前的绣品,上面的踏雪寻梅图已然暗了,旧且零落,女儿香的味道飞逸出来,融化在苏州的秋日里。我甩手把它丢到河里,那绣包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儿,淹没了踏雪寻梅,淹没了那诱人的香,缓缓而无声地沉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我转过头,笑着对柳如是说:“姐姐走好,有缘再见。我祝你与钱谦益白头偕老。”
她怔了怔,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河面,握住我的手,说:“姐姐看人不会锚,冒辟疆是好男人,我想他会好好儿待你的。小宛,忘了过去,往前看吧。”
那一天,我一直没有再说话。冒辟疆只道我与柳如是依依惜别,以为姐妹零落,再难聚首。一路上只是悉心照料,并不多问。
或许我最喜欢他的,就是这种不带杀伤力的温柔。
绣包已经扔了,可是手上还残留着那种香。
我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个人,就是在这种香里,夺走了我的第一次。
五、梦幻尘缘、伤心情动、莺莺远去、盼盼楼空
十几年前,洪府中的寒夜,月照中庭。小室静谧,玉帷四垂,桌上燃着红烛,宣德炉刺刺冒着白烟,女儿香的味道侵入鼻息,无端令人心折。
我睡不着,本想从他书房里拿几本书看,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书斋里。红烛后的他,一张脸半明半灭,轮廓分明,我问他在看什么,他把手上的书举起来,答: “楚辞。”
我笑着说,“你可真有闲心,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遥想屈原的香草美人。”
那时年少,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也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报效国家死而后已的梦想,只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于是女人,就成了他们壮志未酬之时的替代品。
洪承畴是这样,冒辟疆亦是如此。
我去翻他的书架,随手拿了两本《太平广记》,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看见他正在一盏红烛之后,双目深深地望着我。四目相对间,我也怔住了,他忽然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说,
“青莲,你不该这时候过来这里。”
我想说什么,他却已经俯身吻住我,居高临下,毫无余地。陌生而热烈的男子气迎面而来,混合着甜蜜柔美的女儿香,氤氲在深夜寒室……
红烛摇曳,一地碎影。
纷繁凌乱的喘息空隙中,我环着他的脖颈问他:“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他的吻,绵密如针,细细落在我的眼角鬓边,他说:“会的。青莲,我会一直对你好。”
原来男人的誓言,远比酒与沉香更令人心醉。
只是烟消云散之后,便是无尽的伤痛与留恋。
六、倩女离魂、萍踪莫问。阳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
冒辟疆是当世名士,我也算艳名远播,一路上有许多朋友慕名而来。崇祯十五年,銮江汪汝为在江口梅花亭宴请我们,长江上面白浪滔滔,前来观潮的人很多,一侧头,恍惚间竟仿佛看到那个人的侧影。
鼻翼的弧度,眼角的凛冽,我定定望着,忽然希望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会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不想见到他,可是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一个很像他的人,总是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他缓缓回过头来,似乎也看到了我。
洪承畴,这些年来他苍老了许多,目光里沉淀出来的是许多沧桑与岁月,四日相对的瞬间,那双眸子里竟然波澜不惊。
我回过头,捧起一壶酒,狠狠地喝了下去。江面上白浪滔天,就像我的心,如此不得安宁。那是我第一次在冒辟疆面前豪饮,他以为是这江景激发了我的豪情逸兴,后来还在文章里津津乐道,说我那日“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
他不知我心底的悲哀。
没想到的是,那夜之后的第二天,洪府就出了一桩大事。洪姥爷的姨太太在街上被人劫杀,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据说看起来像是儿子,一尸两命。
洪府上下一片惊乱,洪承畴领着家丁去现场查看,我也跟了去。姨太太身上值钱的首饰都被人拿走了,看起来是一桩简单的劫杀案。可是却有人在尸体附近,找到了一个钱袋。
那钱袋上绣着一个刘字,是属于洪家在本地的对头刘家的。于是众人又把视线转到了刘家,还报了官。
刘家也是本地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官府昏庸,两边都不愿意得罪,草草定成劫杀案了结。彼时洪老爷年事已高,受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家里大小事务都靠洪承畴撑着,他看起来十分悲哀,说:“没想到我们洪家竟会遇到这种事,父亲以后恐怕再难有后了。”
我见他难过,一心想为他排忧解难,找出真凶,便说“我看恐怕不是劫杀那么简单。若真是劫匪做的,怎么不把兜肚上的黄金链子一起扯了去?若是刘家派人做的,也不至于在现场留下那么明显的线索,一看就是栽赃嫁祸的。”
洪承畴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我,说:“哦?青莲,那你觉得是谁做的?”
我有些得意,眼珠子转了转,说:“只有身边的人最了解她的行踪。我看十有八九是自己人做的。要想查出真凶,最好从洪府里的人入手。”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日,他便派人送我回老家。说不久之后会亲自上董家提亲。
那时我眼中只见得到他一个人,他说什么我便信什么,还喜滋滋地跟他说:“那你要快点来呀。不,还是等些日子再来吧。父亲脾气不好,我得多安抚他几日。到时候你再来,一切就会顺利很多了。”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过身去,幽幽地说:“青莲,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太强的女子,其实是很难得到幸福的。”
七、金莲舞后、玉树歌余、桃对无踪、柳枝何处
长江观潮的第二日,我与冒辟疆本来打算一起出游,他却被故友缠住,我只好一个人出行,走着走着,又来到昨日豪饮的梅花亭。
亭柱后面闪出来一个人影,竟是洪承畴。旁边坐着一个文弱少年,似乎昨日就与他在一起的。少年看见我,站起身来,说:“小宛姑娘,早就听过秦淮八艳之名,本以为都是些脂粉女子,昨日见你在江边豪饮,豪气干云,当真与众不同。”
我朝他草草地回了个礼,目光落向站在他身边的洪承畴。
他的目光比旧时还深,更加看不出一丝端倪。他不再是一个少年,眉宇间多了几许风霜的神色,只是眼角那种凛冽的风情,依旧当年。只见他礼貌恭顺地对那少年说
“让我来跟小宛姑娘说吧。“
少年点点头,笑着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了。长江水浪滔滔,他就站在我面前,一别已多年。
他与我交谈,从来都是开门见山,他说:“方才那位是满人的皇族阿哥,以后说不定要做皇帝的。”
我冷笑,自己也没有想到,再见到他的第一句竟然是说,“卖国求荣,这倒也像是你的作风。”
他低下头不再看我的眼睛,说:“小宛,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人,如果你不想冒辟疆死,最好答应我的条件。”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挥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这么多年的怨气无处宣泄,我打得很重,恐怕在他有生之年从未有人这样打过他吧。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威胁我?”
他眼睛深处似乎有种哀伤一闪而过,他说:“青莲,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帮你。那位阿哥看中了你,原本可以立刻杀了冒辟疆将你夺走。
我劝他不要这么做,毕竟满族政权不稳,他阿玛也不会喜欢见他沉迷女色,不如等到他亲自掌权的时候再说。”
我冷哼一声,说:“莫非我还要谢谢你?”
他不顾我的嘲讽,他只是说:“小宛,无论如何,人活着就有希望。”
八萍随水、水随风、萍枯水尽
世人把我和几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并称为秦淮八艳,每当提起,总想起霓裳羽衣,红颜似水,纸醉金迷。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艳绝天下的芳名背后藏着多少寂寞凄凉。
最后,当那个二十年前曾经走入过我心里的少年要将我进献给满族新君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宛,无论如何,人活着就有希望。”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人们看待希望的方法不尽相同。
希望,有时也会给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比如,我曾经多么,多么想要再见你一面。
要怎样才能忘记伤痛?
其实不需要刻意去忘记的。有一天你忽然醒来,发现虽然伤痛依旧如影随形,可是你已经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变得不再在意。
昨天已是昨天。
你,也还是你。
他说:“小宛,在冒辟疆面前,你看起来温婉柔弱,小鸟依人。可是原来,在我面前,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宁折不弯的姑娘。”
我忽然疲惫起来,说:“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他送我回董家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没有派人来找我,是因为他已经病逝。母亲软弱,已经撑不起这个家,我为了生计去江南闯荡。在与男人周旋的时候,我不断想着他所说的话,不断苛责自己,学着收敛自己的棱角,学着装出柔弱的样子,于是就有了日后的秦淮八艳董小宛。
他的表情有些飘忽,他说:“小宛,我还记得你离开那天穿着青色的衣裳。”
我不屑,说:“这世上有你不记得的事情吗?”
“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很轻很轻。
轻得仿佛当年的那些誓言。
九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此后的两年,是我与冒辟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想尽办法地对他好,为他弹奏天下名曲,烹饪尽天下美食。后来我在洪承畴的安排下入宫,世人都以为我死了,也包括他。
冒辟疆果然是深情的男子,他为我写下许多文字,他追忆我说:“梦幻尘缘,伤心情动,莺莺远去,盼盼楼空。倩女离魂,萍踪莫问。扬钩海畔,谁证前盟;把臂林边,难忘往事。金莲舞后,玉树歌余,桃对无踪,柳枝何处?嗟嗟,萍随水,水随风,萍枯水尽;幻即空,空即色,幻灭全灵。能所双忘,色空并遣;长歌寄意,缺月难圆。”
身为一个女子,一生之中,能被人这样深深爱过,就算死也能得其所了吧?
最后一次与洪承畴相见,是在紫禁城的宫墙外面。他说:“男人都喜欢温婉柔弱的女子,可是皇帝自幼软弱,反倒可能喜欢你豪气干云的样子。这个度,你自己把握吧。”
我心知这也应该是我们之间的诀别,我放轻了声音,说:“你当年抛弃我,就是因为我不够温婉柔弱?那时年少,你为何不给我时间成长。”
他说:“青莲,不管你相不相信,或者愿不愿意回应,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可是那时我也年少,很多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年杀害姨娘的人是我,我不想那个得宠的女人生下洪家的血脉,与我争世袭之位。你太聪明,我害怕你会找出真相……”那一刻,他眼中竟然蕴了泪水,他说:“我只是不想你看到真实的我。肮脏邪恶,不择手段。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我转过身,无声地走向那面宫墙,泪如雨下。
尾声
半生半世,木已成舟。有些话,还是相信的好吧。
为何他能找出一万个放弃你的理由,却不肯找出一个理由去寻回你?这些问题,都不要再想了吧。
他只是不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