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小珊
一
午后的阳光照在黄土砌的城墙上,似乎能听见泥块断裂的声音。
驼队的铜铃便是在这一片炽热中响起来的,穿透城墙,夹杂着黄沙和戈壁上的大风。空气好像顿时凛冽了许多,她的手一抖,井绳滑落,木桶就从井口掉了下去。
转头望,城门已经打开,都城的子民纷纷涌上街道,人声在小小的楼兰王城沸腾:“来了,来了,汉使护送我们的新王回来了!”
“来了——”她也碎碎念道,一时竟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愁。只知道跟着人群往里走,太挤了,有人推了她,便一个趔趄,摔倒在街中央。
“贱民!惊扰了使臣大人,你赔上性命也不够,快滚开!”驾着马车的侍卫大骂,那是一个汉人士兵,说着带有长安口音的楼兰话。她却充耳不闻,目光只瞥向一旁骑马的青年男子,只一眼,整颗心都灰了。
这便是楼兰的新王上,四年前,王城沦陷时,作为人质被汉军押走,在长安为奴为隶,至今才还乡。诏书上说,天子赐他汉名,唤作,拂兰。
此时,楼兰子民们已经跪下,向归来的新王叩拜。没人在意那个女子的神情,她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那一滴晶莹的泪,悄然流下,在裙衫上晕开成一朵淡淡的水花。
马蹄扬起大片尘土,车队走远了,长街上的欢呼声也渐渐消尽。人群都散了,城墙下,却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道:“可是夏先生之女,夏染墨姑娘?”
她胡乱地抹干眼泪,抬头回应。这个女子一身地道的楼兰装束,由于长年日晒,脸颊略有些粗糙,然而眉目隽秀清丽,透着江南烟水的绵软。那人打开手中的画像,打量一番,又笑道“是了,小王爷料事如神,夏姑娘果然在这里。这几年,姑娘辛苦了,下官奉小王爷之命,接你回去。”
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染墨竟有几分恍惚,脚步不动,迟疑地问:“小王爷……是谁啊7“文官不悦道,“你是大汉的子民,怎可忘本?在楼兰不过几年,便连自己的主子都不知道了?请姑娘即刻上路,小王爷已在玉门关内等候了。”
忽地冒出几个士兵,三两下把染墨拥上马车,一骑飞驰,过城门,出楼兰而去。
马车一路颠簸,染墨倚着窗,昏沉沉就梦见一条长街大道,那还是在楼兰都城的情景新王拂兰打马而来,她上前,抱着男子的靴子,口中呼喊:“弥歌,弥歌……”
王上勒马:“你叫我什么?”
她说:“弥歌啊,你的名字不是弥歌吗?”
他轻笑:“世上哪还有弥歌,小墨姐姐。”他亲热地唤她,俯首,笑容猛然在脸上刹住,狠狠道,“弥歌早被你杀死了!”
“不是那样的……”染墨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汗湿衣衫。
她哆嗦着,挑开湘妃竹帘。在暮色的笼罩下,天地俱寂空旷,冷,是戈壁独有的苍凉。她望着连绵的沙丘,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仍是那个名字——
弥歌。
二
到玉门关时,楼头已升起了长明灯。只是隔了一道城墙,关内却仿若另一个世界,风清月朗,连空气都嗅得出家乡的味道。
沐浴,更衣,梳妆,把自己收拾妥帖了,才去给小王爷请安。染墨是有点惶恐的,隔着纱帐,看座上的人,他是南邑王的第五子,韶平小王爷。父亲效忠于南邑王门下,她便自小侍奉少主。
染墨忐忑地施礼,正要跪下去,而韶平早一步过来,挽住了她的手。他挑灯,微微侧头,端详了一会儿,方笑道:“墨儿,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脑海立刻浮现江南的南邑王府,柳色青青,杏花娇软,她和父亲居住在偏隅的竹舍,每天晚上,总是听着西湖上的渔歌声入睡,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少主,奴婢老了。”染墨说,低头看自己那一双结了趼的手。可不,都四年了,再好的年华也该过去了吧?
韶平叹息:“当年者怪我大意,明知先生此去有性命之忧,却不多加阻拦,使得先生命绝楼兰,你也……”
是的,那一年,出使的汉商在楼兰遇害,天子大怒,长安出兵。父亲早年游历西域,自荐去楼兰谈判,却不想,出了玉门关,便是骨肉诀别,父亲死在扦泥城的城楼上,她也身陷异国,一过就是四年。
韶平又道:“我求父王多次,这边局势稳定,才准我来寻你。墨儿,你且安心,很快,你就能回江南了。”他软语温存,似在尽力抚慰她心中几年来颠沛流离的伤。
“但现在,还要再做一件事。”
天一亮,染墨乘着马车又出了关。再去楼兰,她多了一个身份——汉使。她知道这意味着是什么,新王拂兰回国,正值百废待兴,安抚子民,为防楼兰人再起叛乱,必须在王上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她熟悉地形又精通语言,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染墨看着揣在怀中的使者令,忽又想起父亲,那年,他在玉门关外道别,忧心忡忡地说:“墨儿,你记住,一旦烽烟四起,受苦就是楼兰国无辜的百姓。你要等我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给军队发信号。”她点头答应,可终究放心不下,待父亲走了半日,便偷偷牵着一头骆驼,踏上古道。
也是在那一天,她认识了弥歌。
染墨至今都记得,那场在戈壁上的偶遇。少年弥歌驾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风驰电掣般,从马背上跳下来,他看了看天空,说:“要来沙暴了。”
彼时,染墨正和不听话的骆驼周旋,抱怨戈壁的鬼天气。娇弱的江南少女,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来时,听父亲说戈壁的种种壮美,现在一看,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若真的来了沙暴,她一定会死在这片荒漠上。
便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少年弥歌走过来,他伸手,并说着不太熟练的汉语:“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我的名字叫弥歌,你呢?”
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鼻梁削挺,皮肤白皙,是楼兰人特有的相貌。他的友好让染墨心安,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夏染墨。”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弥歌一定看出了她是汉人,才会和她说汉语。战事正紧,她怎么可以对这个陌生的楼兰少年毫无防备?
而弥歌明朗地笑了,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小墨姐姐,你别怕,我从小在戈壁上玩耍,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我们能平安避开沙暴的。”
从一开始,他就叫她小墨姐姐。亲切而温柔。染墨回想着,嘴角泛起一抹幽幽的笑意。谁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事?战争,若从未发生过该多好。她挑开竹帘,望着近在眼前的城门。
楼兰到了。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壮,有些事情,她当义不容辞,因为那是父亲未完成的使命。
三
抵达扦泥城,台阶下已跪满了大臣,独不见王上。
仆人战战兢兢地禀报,王上昨晚喝醉了,未能出来迎接。随行的将军骂了一声,脸上却是讥笑的表情:“丧家犬也知道寻欢作乐啊!”
染墨一阵心酸,她已听说,天子给拂兰赐名时,为了驯服他,叫巫医施金针术封印了他的记忆。军中戏言,什么楼兰新王,不过是一只被拔掉牙齿的狗。
这样不是很好?他失忆了,便不会记得小墨姐姐,那个满口鬼话、哄得他团团转的汉人女子。她也不必心虚害怕,重逢时,自己要用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他。
二更,将军喝罢了酒,醉醺醺地搂着两个楼兰少女就进了驿馆。满院子的风,吹动屋顶上的芦苇叶,王上拂兰站在木栅栏外,一脸无动于衷。染墨冲过去,怒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不是你的子民吗?”
拂兰看了她一眼,皱眉问仆人:“这个女人是谁?”
染墨抢先说:“我是汉使。”
“使者大人吗?”拂兰马上摆出一脸笑容,“与其骂小王,您不如和将军说说情,看他能不能放手。”
他举止礼貌,说的话却像刀子一样伤人。染墨哑然。她清楚,使者只是一个空头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牺牲两个楼兰少女,至少可以换得一夜太平,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拂兰只能这么做。
“大人也去过长安吧?”拂兰兀自看天空,“我在长安的时候,当看见天子的宫殿,就知道,你们太强大,而我们太弱小,所以楼兰人活得很卑微,像地上的蝼蚁。”
染墨的心蓦地一疼。她从未去过长安,不能想象他在那里究竟受了多少苦,若能够,她情愿代他全部承受。她咬着唇,说“我会尽量保护楼兰的和平。”
“是吗?”拂兰笑得春风满面,凑下脸,“那么请大人在小王爷面前多美言几句,当然,作为代价,我也可以陪你的……”
“浑蛋!”染墨恼怒地甩去一巴掌。这个耳光,她打得吃力,那一瞬间她才发觉,昔日的少年长高了好多,她必须仰望,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真的长大了,变得让人捉摸不透。染墨嘲笑自己的失落,这是报应,今时今日,她有何资格再叫这个人对她言听计从?
如今想来,那时的少年,可真是个大傻瓜。
在戈壁土冈的那一夜,醒来时,沙暴已经停了。染墨听见土冈外的争吵。
她勉强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王城出了大事,汉人要打进来了,我们在几里外发现了军队,这个女子一定是奸细。”
“大哥,小墨姐姐是来寻父的,她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弥歌说。
大哥训斥:“你莫信她的鬼话,汉人女子最擅长迷惑人心,她都是骗你呢!我们今夜看好她,明天把她交出去,做人质。”
染墨意识到,她遇到的可能不是一般的楼兰人,她很怕,一边又叫自己冷静,暗暗思付对策。夜半,这群人都睡着了,静寂中,她听见弥歌的一声轻叹。
清浅得像从心头流淌而过的小溪水。
“弥歌。”她低唤,“我口渴了。”
少年无声地递来水囊。他伸手时,借着月光,染墨看见他手臂上的图腾,那是楼兰王室的象征。一个计划在心中酝酿。
“你叫我姐姐,我却不知道你多大。“染墨轻握着少年的手,“我十八了,你呢?”
“十六岁。”
“我真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她低声说,抬手抚摸少年清瘦的脸,“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我和父亲骨肉分离,对吗?”
少年的背绷直了,呼吸也有点紧促:“你……没有骗我吧?”
“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
说这话时,染墨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可她太担忧父亲的安危,于是不计后果,哪怕耍弄这个善良的少年。
她果然赢了。弥歌不再猜疑,他带着染墨翻身上马,星夜向王城奔去。
四
拂兰归来不久,在长安为奴的亲王也被释放回家。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亲王病入沉痫,送回来也是等死。
亲王甫一回楼兰,染墨便去王殿探望。驱散仆人,她才走近了,注视着蜷卧在床上的人,确实病得很重,已经不能起身行礼。
染墨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手在颤。来之前明明已想好,借此机会报仇的,即便不能手刃老楼兰王,也要杀了当年参与谋害父亲的公卿大臣。可到了跟前,偏又下不了手。她俯下身,正想质问当年的真相。
一支冷箭擦过,她抬头看向顶梁,却被冲进来的拂兰推开,瞬间,两三支冷箭疾矢,正中床上的亲王。若慢了一点,死的恐怕就是她。
拂兰救下染墨,因而误了抓人的时机,白白让刺客逃走。破损的木窗嘎吱作响,风里有血的腥味,那是拂兰受伤的手臂。他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沉默着摁住伤口。
“谢谢你……刺客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染墨小声说道。
“老这么说话,你不累吗?汉使大人。”他把“汉使”二字说得很重,“我都看见你藏在袖子里的刀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一面说要保护楼兰,一面暗地里杀人。更可笑的是,我却拼命地想保护你……”
他手扶在额头上,眉头紧锁。
现在的他们,相对时总会吵架,势如水火,彼此都痛苦。染墨无力辩白,心底的痛楚便爆发出来:“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我父亲就是死在楼兰的,他是四年前的汉使,一心维护和平,却被老楼兰王杀死在这座城楼上!”
西风猎猎,拂兰单薄的肩分明抖了一下。
有多少个夜,她是在这样冷寂的西风中辗转难眠,生怕又梦见父亲的死?
一路风尘仆仆,和弥歌赶到扦泥城时,天已泛白。她平生第一次看见的戈壁日出,却是在父亲的头颅上升起。染墨想,一定是父亲的血染红了这里的太阳,所以它才那样美,壮丽而残忍。
她胱惚地望着城楼,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弥歌觉察了事情的惨重,拉起染墨的手,试图给她安慰“小墨姐姐,请节哀。”
“走开!”她狠狠地推开他。少年打了个踉跄,却不吭声。
“我绝不会原谅他们!“染墨叫骂着,向城门里冲。“不要进去,你会死的。”弥歌跟上前,死死抱住她的腰,他拼上全部的力气,话语中,似有哭声。
染墨回头,少年不知何时,已流下剔透的泪珠。可她气昏了头,恶毒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和仇人的儿子待在一起!”
弥歌的手放开了。
而染墨也未能如愿地报仇,大哥的人马在那时追了上来,她被层层捆绑,送进王城。
染墨闭上眼睛。每每回想起那一幕,当时的惨烈,仍会在心头萦绕。她转身走开,隔着一道围墙,看拂兰的背影。
他像一棵树,在西风里站了一夜。
五
一晚,韶平小王爷的随从交给染墨一封密信,少主,在城外召见她。
染墨也猜透了几分,寒暄了几句,开口问:“那个刺客,是少主派的吧?莫非少主不放心奴婢,会做出什么忤逆之事?”说完,她把匕首横上脖子。
她下了性命的赌注,也许韶平念及多年来的主仆之情,会实情相告。韶平仍是和颜悦色,拉开染墨的手,说:“墨儿,我那么做是在保护你,我理解你报仇心切,但那天你太莽撞了,若叫拂兰发现了,会坏了大局。”
染墨不语,她不敢问,少主是不是要隐瞒什么,才杀人灭口。
“探子报,拂兰在偷偷地练兵,他还是要叛乱的,这也是你立功的机会。”韶平拿出一个傀儡,上面绣有楼兰的图腾,“把它埋在王城的宝塔下,便可操纵楼兰人的灵魂,只要他们的根基倾塌,一切就都结束了。墨儿,收服了楼兰,你就能回江南,衣锦还乡。”
他又说回江南,用主子的威严口气,好像这是促使她去摧毁楼兰的动力。衣锦还乡,听上去的确很诱人,尤其对多年流落在关外的她而言。可为了成就自己,就让一座城池毁灭吗?
若父亲在世,必定不会要这样的荣耀。
辞别韶平,染墨没有回城,牵着马,悄悄去了西边的一片胡杨林。这些年,当她思乡的时候,总会一个人来这儿,往玉门关的方向眺望。
染墨系上马,坐在一棵老树下,手中傀儡攥得太紧,都流出汗来。她咬咬牙,终是把傀儡上的图腾撕了下来。
风吹得紧了,卷起一团团的黄沙。她已熟悉戈壁的天气,大大小小的沙暴随时会发生,她下意识地抱住一棵胡杨树,身后,
却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包围过来。有人用斗篷裹住了她。
染墨回头,正触那人的下巴,他说:“别动。”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偎依在一起。耳畔是沙子流动的声响,但此刻,她觉得那不是沙子,是河水在流淌。
被抓进王城的当晚,染墨发了烧。她躺在冰冷的地上,衣衫凌乱,神志不清。唯一清晰的念头,竟然是死。
大哥粗暴地骂:“不能让父王开城门请罪,汉人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定要把这个女子当人质。”她被拎起来,往外拖,大哥只走了几步,便闷头栽了下去。
染墨至今都不知道,弥歌叛离亲人和国家,不顾一切地带她逃跑时,内心究竟做了多大的挣扎。
当她清醒时,已经乘上小木筏,在孔雀河上漂流。弥歌紧紧地抱着她,那么温暖,病也神奇地好了。染墨拉紧少年的衣领,嘤嘤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救我?”
“我……喜欢你。”少年生涩地表露他的心事,“小墨姐姐,如果楼兰让你伤心,我会带你离开,我是男子汉,能保护你,我们去一个永远都不会打仗的地方,好吗?”
染墨抬头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孔雀河的水,真是美得无与伦比。她利用他,欺骗他,对他恶言相向。他却不计前嫌,仍珍爱她如生命,这个少年,叫她如何不心动?染墨便欢喜起来,想说好,忽又想到了什么。
“弥歌,我要回去找父亲的尸体,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把他丢下。”
弥歌犹豫了一下,那太危险了。
染墨恳求道:“哪怕是带回他身上一件衣服,我也好立个衣冢。弥歌,我保证,会忘记仇恨,跟你走,一起好好儿过日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少年就低头吻下来。那像是他心中的一个仪式,吻心爱的姑娘,从此他们就可以天长地久。
六
“喂,你在想什么?”
拂兰的声音打断染墨的思绪。天亮了,沙暴也停了,天高地阔,阳光照在绵亘的土丘上,银色的沙砾,金灿灿的胡杨树叶子。而那个人,便置身在这美不胜收的景色里。
她埋下脸:“没想什么。”
她真怕,再多看他一眼,泪水会突然掉下来。
两人各自沉默着,并肩骑着马,在戈壁上缓缓而归。到了城门下,拂兰勒马叫住染墨,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她走进王城的宝塔,登上塔顶,看绘在石头上的壁画。那是楼兰的历史,从祖先创立这一片文明,到他们经历的富饶和兴衰。
拂兰说:“最开始,我们由月氏统治,后来蛮族灭了月氏,我们又被蛮族统治。当大汉天子开通了西域商道,楼兰便又向汉称臣,而今,你们的小王爷对楼兰更是怀有野心。”
染墨听闻,顿然明白了拂兰为什么会在胡杨林出现。也许,从她作为汉使来楼兰的第一日,他便看出了韶平的用心,防备之外,当然也要留意她的行踪。染墨说:“王上既然知道我是小王爷的眼线,又为何带我来这么秘密的地方,不怕我出卖你吗?”
拂兰却微微一笑:“你不会。在胡杨林,你已经做过取舍了。”
久违的温柔,让染墨心中一暖,便脱口而出:“那让我和你一起保卫楼兰吧。”
拂兰摇头:“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打仗对吧?我也不喜欢。我甚至痛恨战争,好像它曾经从我身上夺走过什么……”
染墨望着光晕里他的身影,是什么最终把他们隔开的?
那是最不堪回首的一夜。
木筏靠岸时,夜已经深了。弥歌把自己的披风给染墨披上,他最后拥抱她,说等我回来。
可他迟迟不归。
远处传来马队声,楼兰士兵追来了。染墨伸出手,用力抚摸披风上少年的体温,它已凉透,仿佛在昭示,她和弥歌的命运。
她在冷风中绝望地哭泣。只要一想,士兵会抓她回去,叫弥歌在国仇家恨和爱情之间艰难地抉择,她便恨透战争。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弥歌。
染墨擦燃火石,烧断绳索,失重的木筏飘下去,而同时,怀里的火药也掉了下来,擦在火石上。点燃的信号冲上天空,那一刻弥歌从漫道上飞跑而来,捧着一件血衣。烟火照亮他的脸,他望着沉入河中的爱人,跪在了岸上。
他看见的是这样的“事实”:爱人始终未忘记仇恨,她背叛了他,无情地给汉军发信号,来践踏他的国家……少年面朝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喊:“为什么?”
她只是想以死捍卫自己的爱情,却误点信号,引发大军攻城。
染墨为此愧疚了这么多年,每日每夜,都不得安生。后来,弥歌被追兵抓回,汉军兵临城下,楼兰王开门请罪,为保住子民,只能带上亲王和自己的小儿子,一起去长安为奴。
楼兰人都说,小王子是真正的勇士,被押走时,全王城的人都在哭,只有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染墨知道,那时的弥歌,心已经死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只想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上天还会给他们机会吗?
七
大战在即,韶平小王爷下令染墨返回。
马车下,文官看着挣扎的染墨,意味深长地说:“难道夏姑娘忘了,当年夏先生是怎么死的?”染墨的心都在发抖,少主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旦楼兰战败,她会把自己当人质,以死请求汉军退兵。
她在做着和父亲当年一样的事,无疑,下场会很惨。
第一战,楼兰士兵异常勇猛,韶平太轻敌,亲自率领一支骑兵队,竟损失惨重。韶平怒不可遏,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在帅帐治伤时,忘了提防。
染墨站在帐外,看见了全然不似平常模样的少主。灯火缭乱,她感觉自己的信仰在一点点坍塌。
背后,有人低声说:“夏姑娘,请随我来。”那人说的是楼兰话,奴仆装扮。他们来到一间小小的地窖,她看见一个被斩断双足的老人,那是当年的老楼兰王。
仆人说,天子已经宽恕了楼兰,他们是和亲王一起被释放回来的,但小王爷囚禁了老国王,砍断他的腿,以此要挟王上投降。
老楼兰王撕开衣囊,递给染墨一支箭头,告诉她,这是从她父亲的身体里拔出来的。当年扦泥城一聚,楼兰王和汉使已议和,这支箭却破窗而入,击中了汉使。抓不住凶手,楼兰王百口莫辩,只得与汉军开战,也葬送了小儿子弥歌的一生。
老人声音喑哑地说:“夏先生死时,让我把他的头颅挂在能看见玉门关的地方,那样,他的灵魂也能返回故乡。他忠于自己的心,也没背叛大汉,杀他的,是挑拨这场战争的人……”
原来,汉和楼兰,是可以和平友好的。我们也可以,没有负担,好好儿相爱。
当她明白这一切,已经太晚了。第二战楼兰大败,自小在戈壁上长大的勇士,竟全军覆没在白龙堆。
“我的名字叫弥歌,你呢?”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楼兰少年站在风中,冲她微笑。四年前,他们相遇在白龙堆,四年后,也在这里诀别。
黄土连天,遍地都是战死的将士,染墨穿行在箭雨中,一声声呼喊。
突然就刮起大风。
陷在黄沙里的男子,隐约听见哭声,她在唤弥歌。他不知道在叫谁,只觉得,那呼唤好熟悉。他想看看她,越是奋力地睁开眼睛,身体越往下沉。
一瞬间,有什么在意识里闪动,她说起父亲的死,自己为什么看见她时总会头痛……他气若游丝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手指在沙地上画,反复写着一个字:墨。
狂沙肆虐,那个字怎么也写不好,风一吹就了无痕迹。终于,他的手停在风中,慢慢地,被沙子淹没。
八
日落时,染墨还在沙丘上傻坐。
有士兵走过来说:“夏姑娘,小王爷说,楼兰的事情已经做完,姑娘可以回江南了。”
回江南?染墨望着玉门关的城墙,幼年时,常听父亲说,玉门关外是春风吹不到的地方,偏偏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国度,令途经戈壁的旅人都心驰神往。她低头,抚摸地上的黄沙,竟痴痴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回江南?
她爱这一片荒漠,这里埋葬着她的爱人。
战争结束的第二日,韶平便迫不及待地登上宝塔,向王城的子民宣令。
百姓却不是他料想的那样屈服,侍婢染墨一步步走上台阶,她的身后,是楼兰的公卿大臣。这个国家的根基,分明还未动摇。
韶平大怒:“你竟敢背叛我?”
“我忠于的是自己的心,不是你。”染墨举起那个傀儡,上面有韶平的生辰八字,还有一个标记,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晚在帅帐外,染墨看见韶平背上的刺青,才发现,她效忠的少主,根本就不是汉人。他是西域月氏,当年,是他派人暗害汉商,又暗杀使者,挑起战争,借助大汉的力量降伏楼兰,今天又想把楼兰据为己有。
“我母亲是月氏人,我是月氏的后代,楼兰本来就是由月氏统治的!”韶平要拔剑杀人,却突然头痛欲裂。
“你害死我父亲,害死了弥歌,把他们还给我!”染墨骂着,撕扯着手中的傀儡。韶平一口血喷了出来,但没有人来救他了,外族的身份被公诸于世,汉军也纷纷收兵,冷眼看着小王爷从高高的塔上坠落。
满城痛骂,人人快意。
而染墨,扔掉撕碎的傀儡,转身离开。
九
又起风了。
黄沙里,凭空浮起一条银色的河。
时光好像又回去了,停留在那个夜晚,盛满月光的孔雀河,木筏上,少年亲吻她的嘴唇。没有战争,也没有杀戮,只有属于他们的地老天荒,月光河流,爱人相拥。
她跪在沙地上,迎向海市蜃楼,终于大声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