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遗梦

2011-05-14 10:14八佾舞
花火B 2011年3期
关键词:城楼篮子菊花

八佾舞

这一场邂逅,在后来留给阿青记忆的,仅是在秋日菊花盛开之时,那满目的金黄中,一缕绿色的身影。

阿青在城楼下卖菊花糕。重阳临近,偶有出游的路人会过来购买,生意并不好,城楼下卖菊花糕的就有三四人。做买卖,不仅要好面相,还得嘴巴甜,阿青一身破旧襦裙,面容憔悴,只会讷讷喊一句“卖菊花糕。”

十四五岁的女孩,哪个不爱漂亮,只是阿青打小没了亲娘,虽然有个爹,也等于没有,至于阿青的后娘,更是对阿青百般蹂躏。知道阿青家境的,见到阿青总是摇头,并喃喃:“作孽啊。”阿青的亲娘在整条西街是出了名的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在阿青六岁时就没了。阿青的爹倒是有份营生,不过好赌,但凡手里有个闲钱,就进赌场,从不管家中死活。正经的人家,谁会让个女儿整日抛头露面呢。

按说,这个年纪的女孩,也有婆家来说媒的,只是体面人家见阿青那一家子,都摇头摆手:不体面的人家来提亲,阿青的爹竟也不同意,倒嫌弃起别人是穷鬼,聘金给得不干脆了。邻里偶尔会窃语:“阿青最好早点找个婆家,否则谁知道哪日她爹输光了钱,会不会拿她去抵押,总之,这孩子命苦啊。”

黄昏,风渐大。在城楼下吃了一天风沙的阿青,见篮中仅剩一块菊花糕,便打算回去,沿街叫卖到家,总能卖掉,也不至于被后娘责骂。

挽紧篮子,盖严篮口的遮布,阿青迈进城门。此时,出游的人陆续回来,堵塞在城门口,又是轿子,又是车,又是马的,拥挤不堪。阿青挣开人群,跑到一旁透气,继而打量起过往的轿子。沐日出游的官员多,轿子也十分气派,让阿青看得出神。轿子中坐着衣着华贵的妇人,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这都是引人眼球的。

阿青的亲娘很美,阿青也有着出众的容貌,只是她终日蓬头垢面,看不出真正的面容,想来如果收拾一番,必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阿青早已习惯他人投在自己身上的鄙夷眼神,但她并不自卑,她总是挺着腰身。甚至每次她后娘诟骂她,她也不曾低下头去,这样的不卑不亢,使得她打小没少挨过后娘的打。

“喂,小姑娘,你卖什么吃的?”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同时阿青的手臂还被人扯了一下。

阿青没读过什么书,但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懂的,这使得她急忙甩开对方的手,并怒瞪了杏眼。

在没看清对方长相时,阿青以为遇到了一位浪荡子,她偶尔会遇到这样的人。不过,这人显然不像。

这是位年轻男子,容貌英俊,头戴大帽,身穿竹绿色直裰,腰系翠青丝绦,看他的装束,像是个公子哥,但是举止与仪态又不像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且此人笑容可掬,率真亲切,倒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阿青从没遇到过对她笑得这么可亲的年轻男子。阿青的年纪,早已懂情爱,她虽从未遐想过能有位贵家公子对她垂青,但也曾奢望过,能遇到一位对她友善的年轻男子,未必要发生点什么,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善待她,喜欢她。

“还有一块菊花糕。”阿青掀开盖住篮口的粗布。

“比京城里卖的略大,倒也能填饱肚子。”男子伸手抓起菊花糕就往嘴里塞,模样真像个饿坏的孩子。

这是个奇怪的男子,看起来出身不低,却孤身一人,没带仆从,想来也不至于连块菊花糕都没吃过,却边吃边称赞。

阿青看着男子快速将菊花糕下腹,并没离去,因为这人还没付她钱。

“三文钱。”阿青说。

“小姑娘,三文钱能买三块豆腐了,我可是买过的。即使是节日里,一块菊花糕也不用卖那么贵吧,何况又是剩下的一块,我给你两文钱吧。”男子笑了,他笑的时候一双明亮的眸子特别好看。男子说着,就去掏自己的衣兜,衣兜却是空的。发现衣兜空荡,男子仍抬头;中阿青笑,说着,“看来刚才人挤,银两给偷了。”

阿青没有笑,这男子实在古怪非常,一身好衣料,也会为一文钱而计较,何况现在他连两文钱都没有。阿青愣愣地看着男子,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卖菊花糕的每一文钱都得交给后娘,她可不想回去挨骂。

男子见阿青一脸忧容,抓住阿青的篮子安慰说:“你先等下,等我的家仆到来,我加倍付你。”

阿青半信半疑,站在男子身旁等待,男子并无逃离的意思,直往人群里张望,张望了好一会儿,男子突然举起手,口里喊着:“在此,在此。”

很快,两位穿贴里的男子从人群里蹿出,神色慌张,一左一右拥住直裰男子,就像怕他逃了。

“十文钱,拿来。”

直裰男子伸出手来,他的两位家仆中,便有一人急忙掏钱袋,排算出十文钱,恭敬地放在直裰男子手中。

“小姑娘,让你久等了。”穿直裰的男子温和地笑着将十文给阿青。

阿青没收,先是摇头,后又说:“三文钱。”

直裰男子将十文钱丢进了阿青挽住的篮子里,在两位家仆的簇拥下离开了。

阿青愣住了,她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顾客,对她而言这是一小笔钱了,但那直裰男子匆匆离去,走得极快,别说拦不拦得住,就是真能拦住,阿青也不敢有这样的举动,她是女子,虽然为生活所迫抛头露面,但也有着少女的羞涩。

十文钱,多出的七文钱可以买些以前只能奢望的东西,阿青在回家的路上决定将那七文钱偷偷藏下。在路过一家胭脂水粉店时,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买了一小包胭脂粉。

夜里,在自己简陋的房间里,她翻出了娘亲在世时梳妆用的镜子。她照着镜子,在清洗过后白净的脸上抹上胭脂。

她已经很久未曾打理过自己。一年前她于邻居二赖家走过,被摸了脸,正巧被后娘撞见,后娘骂了些难听的羞死人的话语,她就再不敢学同龄的女子,将头发梳理油亮,在头上插上娘亲留给她的那件遗物——一支小小的花管。

镜中的自己,清秀的鼻子,明丽的眸子,柳眉嫣唇,无一处不像死去的娘亲。

阿青端详着,入神了,她想象着自己像记忆中的娘亲那般漂亮,穿着精美的袄裙,梳髟狄髻,斜插步摇,那该是何等的美丽。

“阿青!”

后娘在隔壁房问发出急切的叫唤声。

阿青慌乱地用湿巾将脸擦拭干净,匆忙开了房门奔赶过去,只要后娘使唤她,哪怕迟一步都会被责骂。

想是弟弟醒了,哭闹起来。这个年幼的弟弟,虽然是后娘生的,阿青倒也十分疼爱他。

第二日,阿青继续去卖菊花糕,这些菊花糕是隔街面饼店的黄师傅所制作,在当地出了名的甜软酥松,唇齿留香。老黄与阿青爹很熟,节日里,就多做些菊花糕给阿青卖,让点小利。

重阳这日,出游的人特别多,人山人海,十分壮观。站在城楼下,阿青几次被人推挤,只得小心护着篮子,背贴城墙。她既担心兜中的铜板被人趁乱窃去,又焦虑会被些浪荡子趁乱轻薄,同时买菊花糕的人也多,紧张忙乱一日,不觉日头偏西。此时,篮中仅剩两块菊花糕。

眼看就要黑了,阿青拍拍身上的尘土,打算回家去。她今日卖了两篮的菊花糕,生意比昨日好多了,剩这两块,拿回去也不要紧。

独自一人沿城墙走着,正欲入城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叫着:“小姑娘,可找到你了,给我一块菊花糕。”

阿青觉得声音熟悉,急忙回头,果然看见昨日那位直裰男子,他仍是独自一人,笑容可掬地迎向前来。

“还有两块。”阿青掀开盖篮子的布,露出篮中两块晶莹剔

透的菊花糕,琥珀颜色,散发着清香。见到这直裰男子,阿青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她很少微笑,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直裰男子很是高兴,嘴里念叨着:“过了重阳就没菊花糕吃了,两块正好,小姑娘,有什么东西能将它们包起来?”

阿青迟疑了下,便拿出手帕,将两块菊花糕包起,双手捧着,递给直裰男子。直裰男子要掏钱,阿青说:“不用,公子昨日多给了钱。”

“怎么能不给钱,你也是小本营生。”直裰男子将六文钱丢进阿青的篮子里。

直裰男子接过菊花糕,打开手帕,闻了闻,垂涎欲滴,想了想,又将它包好,揣进怀里,这才打量起阿青,他看阿青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今日闻到这菊花糕,越发清香,这卖糕之人,似乎也越发清丽喜人。”说完这话,直裰男子抬起阿青的脸,细细端详,好一会儿又问,“小姑娘,你几岁了?”

阿青苍白的脸微微泛红,低低回道:“十五。”

“许配人家了吗?”直裰男子又问。

阿青摇头。

“家住何方?告诉我,我好去提亲。像你这般女子,不该过得如此贫苦。”直裰男子的话显得十分唐突,何况他又是笑着说,像在开玩笑。

阿青又惊又羞,急忙挣脱,搂着篮子跑开了,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重阳过后,阿青不再卖菊花糕,改卖些面饼,也不去城楼下售卖,而是走街串巷。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想起城楼下遇见的那位直裰男子,他的笑容让人难忘,亲切而和善,像春日般温暖人心。

偶尔,阿青会偷偷跑去城楼下游荡,但那直裰男子再也没能见到。

只是一场邂逅,阿青也不至于痴傻地认为她和那男子间能有点什么,男子那句要提亲的混话,她更不会信以为真——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青都忘不了这个人,她是那么渴望能再遇见他,哪怕是只看上一眼。

这一场邂逅,在后来留给阿青记忆的,仅是在秋日菊花盛开之时,那满目的金黄中,一缕绿色的身影。

一年后,在睡梦中,阿青梦见了那位直裰男子,他头戴翼善冠,身穿有团龙补子的盘领袍,腰系革带。

他脸上不见笑容,显得肃穆而凝重。

他看着阿青,伸出一只手来,递给阿青的是一顶凤冠。

梦中,阿青退缩,不敢去接那凤冠,她只是痴迷地凝视这男子,有一瞬间,她仿佛领悟了什么,胸腔内的心激烈地跳动,她惊愕地捂住嘴巴。

梦醒后,阿青记不得她在梦中所领悟的事物,浑浑噩噩的,无法获得解答。这是个古怪的梦,因为阿青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穿着,她一个没能读书识字的小女子,更不知道翼善冠与团龙补子意味着什么。

古人云,君无戏言,是因此而有这么一个梦吗?提亲的话语只是一句玩笑,但要看从何人口中说出了。

阿青此时已经嫁人了,她的丈夫以卖豆腐为生,是个勤快的人,对阿青也十分疼惜。嫁了这么个好夫婿,乡邻都称阿青改了命数。不过城头算命的老先生却说,阿青年幼时他给阿青算过命,那可是地上凤,配的是天上龙,由此可见,怎么也不该嫁个卖豆腐的。但阿青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吃过不少苦,终于苦尽甘来。她自然没将这个梦告诉她的丈夫,她将这个梦永远藏在自己心中。

几天后,从遥远的京城里传来了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那时,城外的菊花开得茂盛,满山遍野的金黄,城内的阿青正走往隔街黄师傅的店面,想到里边买两块菊花糕,因为重阳到了。

阿青一介民妇,自然不会知道那男子名叫朱厚照,号武宗。几百年后,人们评价明武宗一生,贪杯、好色、尚兵、无赖,所行之事多荒谬不经,为世人所诟病。

他是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问最能闹的皇帝。

此外,这位个性独特的皇帝喜南巡,与民问女子多有传闻。阿青与他倒是终究错过了。

不过那又如何?纵是那倾国倾城的女子,红颜也转瞬即逝——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尽管没了凤冠霞帔加身的荣耀,可现在阿青终归还能怀抱着一份淡淡的憧憬,活在这太平世界,过着平平淡淡却有滋有味的日子。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对阿青来说,就算她明白梦的寓意,也会庆幸,没在梦里接下那顶凤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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