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就
回房间躺下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无聊地望窗外渐渐垂下的暮色,这里的暮色没有大山的寂岑,无处不散发着野性的苍凉之美,我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夏夜,我坐在无人的森林深处,苦苦寻找北斗星的踪迹,大喊大叫,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四周隐隐约约有凄厉的狼嚎,还有唧唧虫鸣,我吓得全身发抖,胡乱喊着我爸的名字,我抱着膝盖呜咽:“爸爸……妈妈……”
我拼命喊着:“妈,妈,我害怕,妈……”
可是我妈听不到,千里之外,她安然地睡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她听不到我的哭喊。
后来师兄如天神般出现,我扑到他的怀里号啕大哭,他轻柔地拍着我的肩,我才抛却了一些被遗弃的伤感。
十六岁以后,我开始爱恨分明,对“妈妈”两字弃之如敞屣,因为她对我爸的背叛,而十九岁的那一夜,我终究认识到我是需要母亲的,很想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好好哭上一回,可她,已经离开我四年了。
我叹了一口气,猛摇头,想将脑子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甩出脑海,这下头更晕了,闭上眼睛晕乎乎了好一阵,情不自禁地想起师兄,这才浮起一个大大的疑问。
师兄的家庭如此显赫,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深山野林跟我师父拜师学艺?这不太像富家子弟的作风。
说起来,更有点反骨。
师父住在山上的这十年,陆续收过五个徒弟,我是唯一的女孩,除了师兄顾斐,其他三个师兄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他们也都各自有了事业,成家立业意气风发,有个在大学当了体育老师,一个在B市开了间上了规模的健身房,还有个转行做了商人,行商起来也是练家子的气势,胆大心细,平时也常约人比试一番,怕身体锈了。
再说师父。
师父年轻时凭着拳头走南闯北,追名逐利,越要越多,大风大浪见识了个遍,中年时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儿子,自己也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才大彻大悟,放下名利隐退山林。
学武之人,比如师父,我的师兄们,甚至我,都有自己的故事,个中滋味自知,我多少有些理解师兄顾斐的反骨。
更何况,学武的人都有些侠骨仁心,希望凭一己之力惩强扶弱,只是我那三个师兄学成下山后,都经历过一段低潮期,甚至师父也经历过,理想只是泡沫,现实是针,一戳即破。
师兄们来山上看望师父的时候,高谈外面的险恶,我在边上搬个板凳听,师兄顾斐抿嘴静静地听,我则傻乎乎地笑,倒也没觉得太惆怅。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自愿上山的,我之所以上山,是小地方的高中让我爸彻底绝望,才兴起的疯狂念头。
我爸并不想让我学什么功夫,说到底,只是希望师父师母能照顾我,让我不至于在他科考在外的时候无处可去。
回忆师兄那时的肃然神情,我猜,他的背后必定也有故事的。
他走后,师父对他讳莫如深,不常提起,我曾经胡乱揣测,也旁敲侧击地问师母,心想是不是脾气火暴的师兄惹恼了师父,可师母只是摸摸我的头温柔地说道:“小斐是男孩子,男儿志在四方,也该走了。”
说是那么说,总觉得这老头儿老太太还拿我当孩子,搪塞的借口冠冕堂皇的,却不太靠谱。
我总觉得我该知道的事,他们掖着不让我知道。
老头儿老太太年纪大了,也玩起捉迷藏了,可苦了摸黑走路的我。
唉,不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师兄身份显赫是个贵公子吗?不就是不想让我自卑吗?我都自卑那么久了,多一个师兄少一个师兄,其实都无所谓。
呵呵,细想起来,一晃七年,他们的身份都贵气了,陆丝是A大校长的女儿,我妈成了校长夫人,梁展他爸早就弃文从商,现下,梁展也是个公子哥儿了。
我连连苦笑。
晚饭的时候,我听到厨房里有动静,走出去才看到,林白岩正在手忙脚乱地煮面条,菜叶被他扔得七零八落的,好像刚经过了一轮大战。
他的头发都乱了。
我扑哧一笑,总算发现这样骄傲的男人,也有低下他高贵头颅的时候。
“出去吧,我来,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这回他倒是听话,只是神情有些扭捏,放勺子的动作倒是出奇地利落,看起来早想解脱了。
水沸以后,我麻利地下面,而身后,林白岩没走,靠在厨房门口。
“莫愁,我跟你商量个事好吗?”
“啊?你说。”
“你走以后,能不能时不时回来做饭给我吃,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我愣了愣,哑然失笑,回过头看林白岩,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仍旧用他那殷切的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像带着电。
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简直是无形的煎熬,我慌忙回头,眨眨眼道:“那个……”
“好吗?”他在后面近乎央求道。
“好……好啊。”我心一乱,胡乱答应下来,解决完我爸的事情我就回去了,这一声“好啊”,也算是搪塞吧。
晚饭的时候倒是聊开了。
“莫愁?”
“嗯?”
“你的厨艺是向谁学的?”
“我师母,我师母家上面几代是在宫廷里做御厨的,我师母在山里没什么事干,就钻研菜谱,不过两个老人家味蕾功能有些退步了,所以最有口福的人反而是我,在山上的那几年,我可是白白胖胖的。”
“现在瘦多了。”
我咬着筷子,有些纳闷,抬眼看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吃了口面,还喝了口汤:“照片上看到的。”
“哦。”我脸再度烫起来,我家确实摆着不少我小时候的照片,想必他都看到了。
“莫愁?”
“啊?”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
“你问吧。”我心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来着,而且问题太多,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你爸既然是大学教授,可为什么你自十八岁以后就没有再读书而是上山跟着你师父学功夫?”
问题一出,我震了一震,看对面的林白岩一脸严肃的样子,想来常人有的好奇心他也有,只不过他的定力可能比一般人高些,直到我们要告别时,才开口要问个究竟。
往事有些难以启齿,蒙着肮脏的灰,有时候实在不愿意回忆它,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地放下筷子,整理了一下思路,娓娓道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爸只是想让我离污水远点……我跟我爸离开A市去了西兰镇,因为教育质量太差,中间我转过一次学,第二次转学的时候我爸正在准备一次很重要的科考项目,托了个熟人,把我转进一家寄宿高中,我去的第一天认识的人就是同桌苏玉。”
说到这里,这个名字,我停了下来,努力平复内心涌起的激荡。
那个春天的清晨仍然清晰如昨天,微风荡漾的窗边,小小的女孩穿着格子衬衫,绽着娇笑,伸过小小的手:“你叫莫愁?畦,好特别的名字,我就普通多了,我叫苏玉。”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个子小小的同桌,她的笑容很灿烂,熟悉后会暗暗戳戳我,兴奋地告诉我她暗恋哪个男孩子。
“莫愁,他就是宋石,是不是很好看?他成绩很好,他爸爸还是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呢,我是玉,他是石,我们的名字很配,说不定我跟他有可能哦。”
女孩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脑海回响,再然后,她哭了。
“莫愁,宋石的爸爸是禽兽,他摸我,还问我冷不冷,他还抱我呜呜呜……”苏玉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
唇还在哆嗦,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
那一晚,如果不是我一把推开教导处的门,将搂紧苏玉的老男人用力拉开,拽着呆若木鸡的苏玉离开,那么也许,她玉一样的洁白就要被玷污了。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一晚的强烈感觉,我害怕极了,害怕到只知道拉着苏玉没命地跑,后头没有穷凶极恶的追兵,可是脚在哆嗦,只能跑,越远越好。
我猜,这一生,再也没有比那晚跑得更快过。
黑暗无边,我却努力拽着苏玉远离黑暗,人性的黑暗。
我们一夜未睡,被噬骨的惶恐包围,当第二天的晨曦划破云际之时,一切都变了。
花季时分遭遇这样骇人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做到镇定。
我仿佛一夜长大。
老师这一职业开始不再神圣,学校也不再是纯洁的圣地,我开始排斥学校,甚至害怕被报复,苏玉更是郁郁寡欢,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猫,见到宋石就跑。
一周以后,我承受不住煎熬,战战兢兢地把事情告诉我爸,跟我爸说我想退学,我爸大惊,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给我办了退学手续。
林白岩静静地听着,不插话,我甚至感激他没有流露出常人通常表现出的不认同。
“事情就是这样子,那时我的成绩也不好,那所高中考上大学的也不多,后来我爸就送我上山陪着师父师母,一边学些拳脚功夫一边准备大学自学考试。”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托腮呆呆望着窗外,“我已经拿到本科自学考试文凭了,不过我爸一直很自责,觉得耽误了我的前途,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没有进大学,我有一点点遗憾,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怨无悔,我只是……”
回忆到了这里,我突然倍感痛苦,双手交握,指甲泛白。
林白岩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眉皱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只是什么?”
我苍白一笑,心却紧紧一揪,那种颓丧几乎要击垮我:“我只是失去了一个朋友,我以为经过这件事,我们可以做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朋友,但是她并不这么想。”
林白岩几不可见地挑挑眉:“苏玉?”
我沉重地点点头:“嗯,一年前她嫁给了宋石,大概是两年前吧,宋石他爸得了胃癌死了,苏玉这才决定跟他在一起,结婚前她来找我,希望我和她不要再联系,宋石不知道这件事,苏玉决定要将这件事永远烂在肚里,忘掉它,然后重新开始。”
我不禁苦笑:“要忘记一切,那就必定要断掉一切相关的回忆,比如……我。”
林白岩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不忍,而我低头含了一口冷粥进嘴,试图将嘴里的苦涩冲淡些。
“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她太爱宋石,爱到小心翼翼,很辛苦,请我同情她。”
我低头轻声哽咽:“可是谁又同情我呢……”一滴晶莹的东西坠进粥里,心潮实在难以平复,我撇撇嘴急急地站起来,转身要奔回房。
手突然被紧紧握住,而后身体被一股力量扳过来,顺势一拉,我整个人栽进一个温暖的胸膛,他双臂紧紧环住我,由不得我离开。
我愕然到大脑茫然空白,僵硬的身体被他的双手禁锢着,像是被施了魔法,忘了动弹。
他在我耳边轻叹一声,三个字溢出口。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因为我也想要甩掉过去,重新开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莫愁,我做过很多错事,所以努力改过,但是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你不是同情,是其他的东西。”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跃进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弦毫无征兆地剧烈一动,那是蛊惑的力量。
我想我又走进了他为我筑起的一座迷宫,我在原地徘徊找不到出口,只感到天旋地转。
这种类似亲昵的场面几乎让我难以招架,甚至可以说摸不着头脑,因为紧拥着我的是林白岩,一个我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令这样的亲昵更加怪异莫名。
不是同情,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再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十六岁少女,我是绝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是喜欢我的。
十六岁时自作多情到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以至于以后的岁月,哪怕师兄对我好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都不会嘴上问他是否喜欢上了我,哪怕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我不聪明,还好贵在有自知之明。
我用手悄悄拉开些和林白岩之间的距离,他的手一松,我趁机赶紧退了一步,这才跟他保持了一个步子的距离。
我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他,他盯着我的眼睛又令我心弦紧绷,但我还是镇定地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勉强:“林先……”
“叫我白岩。”林白岩蓦地打断我,口气有些不耐烦。
我动了动嘴,却死活叫不出来。可真是有些为难我。
林白岩走近我些,令我仰头看他,而他的目光亦颇具气势,但已没有我与他相识时所表现出的倨傲,他轻轻说道:“莫愁,你太生分了,叫我白岩吧。”
“白……白岩。”嘴里吐出的两个字真让我有些辛苦,我心里一万个不适应。
他满意地微扬嘴角,柔和了些他脸上的曲线:“以后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打电话给我,这次你来找我,做得很好。”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摸摸我凌乱的短发,自然得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当然,没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的近况,有没有再哭过鼻子。”他轻轻呢喃,好似自言自语,“算了,说了也是白说,你怎么可能主动打电话给我,还是我找你吧……就是不要让我找不到……”
我几乎难以抵挡这温柔中带点伤感的低沉嗓音,似乎具有颠覆的力量,几乎在同时,我的心,猛地一悸动,鼻子有些发酸,赶忙低头说道:“我……我去洗碗。”
然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他,希望距离越远越好。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有点发烧,身体还发虚,林白岩见我气色十分不好挽留了好几次,却又因为我坚持要走而无可奈何。
但他还是拽着我去医院挂完了剩下的盐水,我掏钱还他,他面有愠色,我只好作罢,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全是他在边上翻报纸的哗哗声。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幸好已经到此为止了。
下午烧有些退了,林白岩送我到刘叔叔家楼下,我要还他手机,说自己也用不上了,这一回,真的把他惹恼了。
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厉色。嘴唇紧抿着,一眨不眨地睨着我看:“收起来,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口气,简直不给人留余地。
我都糊涂了,不久前开口称自己害怕求我留下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个威严无比的男人吗?
那晚我信以为真,但现在,我是真的糊涂了。
刘叔叔还住在A大附近的住宅小区,听说新买的房子给儿子媳妇住了,他们老两口住着一百来平方米的三居室,每天伺候家里的那条贵宾犬宋江,宠得宋江比人还娇贵。
婶婶给我沏茶去了,刘叔叔牵着宋江出去晒日光浴了,我站在刘叔叔家的阳台上,边和婶婶寒暄,边低头看金色日光下的那辆黑色轿车,纹丝不动地停着。
他还没走。
正怔愣中,手机声突地响起,我还在发愣,婶婶端着茶出来大声唤我:“莫莫,是不是你的手机响了?”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冲过去打开包接电话。
“喂……”
“是我。要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看书到太晚,也不要到处乱跑……你其实还是个孩子,却总是不肯承认。”
“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