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蓓(桃子夏)
相爱犹如在水面上写诗,边写,一边消失。何必永远拥有,优雅地美过一瞬,便是值得。
传说中,失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个新造型。
当温宥然顶着一头歪歪扭扭的短鬈发,跟所有写生的同学在厦门岛渡口碰头时,死党林肇基发出一声刺破云霄的怪叫:“温宥然!尤妮妮会庆幸甩掉了你!你知道你的头发有多好笑吗?”
宥然冷冷地说:“有你的脸好笑?”
理所当然,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林肇基都无视他。宥然跟在美术专业老师身后,沉默地登上去鼓浪屿的渡船。
都是群高二年级美术专业的孩子,难得不用补课,周末出来写生。其他同学忙不迭地拍照,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聊天,爆发出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宥然独自坐在甲板上,眺望茫茫海面,侧脸清冷忧郁。
肇基远远地望着那道落单的背影,轻轻长叹:温宥然在感情上就是个白痴。尤妮妮追他时,他不懂拒绝。她甩了他时,又不懂挽留。他始终是个被敲了一棍子,也只知道闷头走路,不懂喊疼的人。
上岛后,老师交代,大家可以自行去寻找合适的写生景点,下午五点在渡口集合,如果不能按时回来的,可以发短信跟老师说一声。
大家轰地作鸟兽散。
鼓浪屿不过弹丸之地。1902年,它沦为公共租界,英、美,法、德、日等国家先后在岛上设立领事馆。小巷两边,荒废的领事馆杂草丛生,翠绿藤蔓爬上精致的阁楼。像迟暮的美人儿,不用开口,满腹都是故事。曾经的美丽和辉煌被时间一寸一寸地消磨着,寄居在岁月的罅隙里,坦然与人群静默相对。
宥然买了一杯鲜榨的甘蔗汁,背着画板在街上边走边看。走到安海路,忽遇一阵钢琴声。
零零落落,宛如冬夜淅沥的雨,冷寂凝重,总有不可抹去的忧伤。
他循着琴音走去,二十米开外,有一家装修成白色的咖啡屋。屋中大厅里,一个女生正背对着门口弹钢琴。她纤长的手指唤醒了黑白键。深蓝色天鹅绒窗帘下,轻柔的白纱被风吹起,在风里舞成两只曼妙的蝶。
这曲子他听过,《白日梦》钢琴专辑中的《Remember》。他痴痴地听着。女生弹完一曲,站起来向客人致意。
她的眼睛上蒙着白布,竟然是个盲女。
咖啡屋老板凑过来招呼,说:“这女孩弹得不错吧?可惜是个瞎子。”
宥然不喜欢他的语气,这么直接地说人家是瞎子。他坐下来,点一杯卡布奇诺,翻几页桌上的书。穿堂的风轻轻撩动屋檐下的芭蕉叶,浓郁的绿意融化在手边的水杯里。女孩低头弹琴的侧脸,柔美静谧。越是蒙上双眼,越是激发了大家想看看她的眼睛的好奇心。
从前尤妮妮最爱这首《Remember》,老缠着钢琴社的社长要他弹。宥然哪知道女生的仰慕会变成爱慕,还傻乎平地杵在一边听,直到尤妮妮干脆利落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不知不觉,咖啡凉了。他正出神,冷不防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林肇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对面,把他的咖啡端过去就喝。
“这样吧,你请我喝东西,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他说。
宥然白了他一眼,再点了一杯热可可。结完账,他起身正要出门,回头瞥见那女孩眼睛上的白布,有些不忍。
“等我一下。”他叫住林肇基,从钱包里又拿出二十块钱,放在女孩钢琴上的木盒里。
盒子里稀稀拉拉地被人扔了几块钱。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不用。再见。”宥然挥挥手,背影融入门外的阳光里。女孩怔了怔,手腕悬在空中半晌,终于怅然地落下,击出一个重重的长音。
胖子都是被猪附身了的人,猪妖很容易被食物收买。喝完咖啡,又榨了宥然一顿牛排,林肇基早就视宥然如再生父母,哪里还记得生气啊?他带着宥然到处逛,画了不少地方,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他们俩正在海边画得酣畅。林肇基说:“不如给老师发个短信。说咱们留在这里画日落吧。”
宥然斜眼看他。
“为什么是跟你看日落?”
肇基:“……”
等画完日落,轮到林肇基请吃饭了。走到肯德基前,他摸摸口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钱包没了!”
“装吧你,不请就不请。”宥然说,“我来。”边说,边摸口袋,表情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水泥,僵住了。
“怎么?”林肇基盯着他掏钱包的手。
“完了,我的钱包也被偷了。”
于是,两名帅哥成了一根藤上的两条苦瓜(也是呆瓜),垂头丧气地在路边商量着。老师和其他同学都回厦门岛了。坐渡船,票价八元一人。
换成平时,八块钱对于家境甚好的宥然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他忧愁地觉得,八块钱就是指引回家之路的明灯!
两人去渡口蹭票,不但没得逞,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揪了出来。检票员尖着嗓子说:“钱包被偷了是吧?这招每天都有二十个人用,麻烦你们想点新的。”
“不如。我们去咖啡馆,找刚才弹琴的女孩子。”林肇基提议,“把你多给的那二十块钱拿回来。”
“这……不太好吧?”
“就算我们先借啦,回去后给她汇过来。”林肇基说,“她好歹是同龄人。好说话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宥然想了想,两人惴惴不安地回到咖啡馆。
恰好老板不在。店里客人不多,女孩坐在老地方,弹大冢爱的《恋爱写真》。不知是琴音美妙,还是因为此景让人动心。宥然一阵失神,原本准备好满肚子的台词,在听到曲子的那一刹那,竟然忘了个精光。
这一秒钟里,世界只剩下琴音和女孩清丽的侧影。
一曲终结,她的盒子里没有增加半个硬币。二十元纸币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宥然再挪不开步子,没脸面上前去搭话。扯住林肇基就走。
“喂,怎么了啊?”
“算了,我们想别的办法。”
“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啊?”林肇基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听到琴音就失了魂,“你不去,我去。”
宥然压低声音,说:“我说算了!”
“你好?”
不知何时,那女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她没有弹下去,端然地坐在白色钢琴边。她的脸没有转过来,只是轻轻地问:“是找我吗?”
林肇基冲宥然使眼色,挤得眼睛都快没了。宥然咳一声,尴尬地走到钢琴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也是没办法。你有账户吗?或是给个地址也行,等我们回了厦门岛,明天就把钱还给你。”
女生静静地听完,嘴角始终保持一抹隐而未发的笑。林肇基的小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暗暗地想,这次一定成了。
“明天就还给你,好不好?”宥然试探地问道。
女生微笑着:“不好。”
林肇基和宥然心里一沉,看来今晚他们要睡大街了。
女生凭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望”着宥然。她看不见。隔着薄薄的白绸,仿佛有一道隐形的目光,与他的视线对上了。
她说:“不用还钱,这本来就是你的……只是……帮我画幅画好吗?收到画,我就还你钱。”
宥然心想,她怎么知道他会画画,莫非她装盲?
这时,咖啡屋老板回来了,一见到宥然就咋咋呼呼地嚷开了:“你们又回来了啊?欢迎欢迎,刚才我还跟音澜说,有个画画的男生很大方呢。”
“我叫音澜,慕音澜。”她说。
音符宛如水面微漾的波澜。
名如其人。
“你摆个姿势,我画人物很快的。”宥然支好画板。
“不是画我。你能不能听我的形容画别人?”
“谁?”
女生害羞地咬咬下嘴唇,说:“画我喜欢的人,一见到就喜欢上的人。”
“你看见过?”
她摇头:“我看不见,或许那种感觉永远只能存在幻觉里。就算看不见,我有这幅画伴着,也是安慰。”
他不再问,听她的叙述,一点点落笔。这个下午静谧悠远,比八十年代纯真,又如欧洲历史上那些可以为爱而死的年代一般优雅。
“我喜欢的那个人,嗯,他的鼻子挺直,又不是太直。侧面看鼻头很高,非常有气质。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音澜竭力形容每个细节。
米白的素描纸上,男生的轮廓。借由音澜的描述,和宥然的笔触,由粗犷到细腻,渐渐清晰鲜活。他起初不明白,眼盲的她抱着一幅看不见的画,有什么意义。无论她指下的琴音多么美妙,作为残疾人,她或许一生都无法拥有真正的爱情。
可快画完时,见到她眉心的醉意,他终于释然了。相爱犹如在水面上写诗,一边写,一边消失。何必永远拥有呢?优雅地美过一瞬,便是值得了。
“哎呀。”林肇基也有特长,特长就是各种怪叫。他一惊一乍地说。“你画的这个人,怎么越看越像你自己啊?”
气质和咖啡屋完全不搭的老板也凑了过来。
“是啊,好像!好像!”
不再需要解释。
在宥然的尴尬里,音澜满足地卷起了那幅画,一遍遍地摩挲着。老板把二十块钱还给了他们,目送两个男生收拾东西,背起画板离开。宥然走出不远,老板在后面叫他。
“喂!兄弟,有空再来坐坐!”
宥然回头,只见二十多岁的老板冲他们挥手,笑容爽朗,他身后,着白衣的音澜,表情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他挥手道别。
往前走出五六米,《Remember》的旋律幽幽而来。宥然驻足聆听。
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道别。
一晃就到高三了,美术生温宥然去北京参加专业考试,交出完美试卷,接下来要应付的就是六月份的高考了。
林肇基的数学奇差,模拟考试没一次及格。这天,他跑去办公室找吴老师。远远地,就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女生站在老师办公桌前。
“这样就算出来了,明白吗?”吴老师问。
女生点点头,乖巧地说:“明白了,谢谢老师!”她转身,与林肇基擦肩而过。林肇基当即喊出声来:“慕音澜?”
女生没有回头,停都没停,径直走过去了。林肇基杵在原地半晌,挠挠头:“背影好像啊。不过也是,慕音澜是瞎子,怎么会在这儿呢?”
林肇基把这件事告诉宥然了。
宥然脸色一沉:“你看上她了?”
“怎么可能?她是个瞎子。”他看出老友的紧张,诡秘地笑道,“都是上上个学期的事了,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了呢。怎么说起这小姑娘,你还这么紧张?是你看上她了吧?,小心点,尤妮妮可是一直都没死心哦。”
去年从鼓浪屿回来,尤妮妮发现钢琴社的那家伙花心,又重新纠缠宥然。之前年级中盛传他们分手,立刻有几个女生开始追宥然。胆小的托人递情书,胆大的直接跑到教室。尤妮妮火了,疯狂地反扑,在年级中到处宣扬:“温宥然是我的人!哪个敢动?”
她天天缠在宥然身边,没女生敢拢来。宥然乐得洁净。安心准备考试。林肇基的话在他心底击起微微的波澜。鼓浪屿上那个如水般清丽的女生,像生活在镜面世界里的人,美好而神秘。
过了几天,在高三生专用的食堂里,他果然看到跟慕音澜相似的背影。当时他和林肇基在排队买饭,那女孩就排在他们前面不远处。
林肇基戳戳他的胳膊,得意地说:“怎么样,很像吧!”
在鼓浪屿上,慕音澜始终没摘下蒙眼的白绸。没人见过她的眼睛,他们谁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她。打完饭,他们故意坐在女生对面,时不时地抬头看她。女生下巴尖尖的,鼻线优美,起初自顾自地吃饭,也不跟周围的人说话。当发现宥然在看她时,神态便没那么自然了,两人的目光好几次都撞上了。
宥然忍不住看她。
女生故意不看他坐的方向,脸颊却彻底地泛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好玩。”林肇基的坏笑僵在脸上,只见尤妮妮出现在食堂门口,宥然想走,又舍不得对面那女生。犹疑之间,尤妮妮的屁股一下便在椅子上落定了。她咋咋呼呼地嚷开了:“喂喂喂,你们知道吗,五班那个任雯雯被教务处记了大过!”
“为什么啊?”林肇基问。
“这你都不知道?她在夜总会装女大学生陪酒。真是看不出啊,她长得那么清纯,之前骗了不少男生。”尤妮妮故意瞥一眼对面的那女生,贴近宥然的脸,嗲嗲地说,“宥然,还是我这样自然系的好吧!这年头,长得清纯的骗子,多了去了。”
低头吃饭的女生,神色明显变得尴尬。
宥然看着她,想问她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尤妮妮又撒娇道:“亲爱的,周末去看电影吧!”
女生盖好饭盒,站起来。
“喂,等等。”他顾不上尤妮妮在,叫住她,“请问你姓慕吗?”
女生沉默地回身望他。
只一秒,却漫长如一年。
“是。”
居然真是她?!宥然一阵欣喜:“还记得我吗?在鼓浪屿上,我是那个帮你画画的人啊。”
她摇摇头。
“我不认识你。”
“你也是高三的?”他不甘心地又问。
“我是寄读生,在这边参加高考。”
“你是哪个班的?”
尤妮妮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满是敌意地问:“宥然,这个女的是谁?”
宥然没理她,不依不饶地问:“你是几班的?是不是叫慕音澜?”
“不是。”女生微笑道,“我回教室做试卷了。”说完便离去了,剩下疑惑的宥然,和不断问“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的尤妮妮。
再遇见,是在美术生画室里。
女生站在宥然的一幅素描习作前,凝神痴望,浑然不知他走进来,站在了她身边。
“这是我参加专业考试前的习作。”他问,“喜欢吗?”
“嗯。”女生含糊地答道。
他摘下那一页,说:“送给你。”
她没接,捋了捋发丝,摇摇头。
宥然失望极了。
“上次在食堂,是我太莽撞了。对不起,我平时不是那种随便跟女生搭讪的人。”
女生微笑道:“我知道,我记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你。”
宥然眼睛一亮:“在鼓浪屿?”
“在我妹妹收藏的一幅画里。”她说,“音澜是我双胞胎妹妹。”
“她现在在哪儿?”
女生悲伤地说:“你再也找不到她了,也不要去找了。她已经……”
宥然明白了,慕音澜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之前在食堂听你的声音,很像音澜。她生病了还是?什么时候好起来?”
“这是我们的家事,还是算了吧。”她的微笑拒人千里,“谢谢你的记挂。”
“她还在鼓浪屿吗?”
女生的眉目间隐隐藏着一丝尴尬的惶恐。
“温宥然,我说了,谢谢你的记挂。”她半个字都不愿再多说。他哑然,疑问哽在喉咙里。
自那天开始,他连音澜姐姐的身影都很少看见。离高考只有三个月了,所有人都投入到了疯狂的复习里。天资聪颖的宥然又顺利拿下了高考,分数念他报考的学校绰绰有余。卸下考试这座心头大石,他还有一件心愿未了,独自重回鼓浪屿。
咖啡馆仍在,两年前的藤蔓越加翠绿了。
琴音缭绕,他欣喜地加快脚步,走进去一看,却是陌生的女孩坐在钢琴前。老板还认得他,热情地招呼他。
宥然问:“上次那个弹钢琴的盲人女孩,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
“是有这么一对双胞胎。”老板肯定地说,“可妹妹出生时就夭折了,只有姐姐活下来,叫慕音澜。”
宥然大悟,又问:“那姐姐没有瞎?”
老板诡秘地一笑,不再多说。
此时,慕音澜已经登上了去北京念书的火车。
她家境贫寒,一直靠母亲做些卖纪念品的小生意度日。鼓浪屿素有“琴岛”的美誉,她自小就练得一手高超的琴技,索性在咖啡馆弹琴卖艺。
老板说,你不如装盲女,这样赚得比较多。于是,那个暑假,她一直在咖啡馆里装成盲人弹琴,赚了两千多块钱,攒够了学费。
记忆里的那天,她隔着朦胧的白绸,撞见气息干净的男生。他坐在角落里,聆听她指下的每一个音符。他是她一见到就喜欢上的人。爱没有道理,来得迅疾。在干净的他面前,她不过是个装盲骗取同情的小骗子。
她不敢承认,只能借着描述,让他画下他自己。
胆小如音澜,安静如音澜,自卑如音澜,这是青春期里唯一一次大胆的表白。对方却一无所知。快到高考时。在教育厅工作的叔父问,你想把在档案挂在哪个学校高考?
她脱口而出地说了那所高中。那个印在他的校服胸前的校名。
哪怕是骗子,也存着微弱的希望。
在学校,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说,我就是音澜,我喜欢你,却碍于曾经欺骗他的经历,不敢开口。她想,高考复习那么紧张,他根本就没时间顾到这些事情吧。在火车上,音澜拿出那幅画。少年的轮廓在纸面鲜活。
她久久地望着,不能移开视线。
总在经过他们班教室时,总在课间操时,总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凝望他的背影。她心底有自卑。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如此沉默。
宥然去学校查慕音澜的档案,她是后来转来的同学,没几个人跟她相熟。到她念的大学蹲守几天,却不知道她是哪个系哪个班的,没捕到她的“只影片语”。真要大张旗鼓地找,似乎又找不到理由。宥然想,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慕音澜成绩优秀,这所大学比他的学校还要好。她见过大海,怎会念念不忘家乡的小河?
她再不会记挂他这样的小小少年了。
他索性回厦门,安心地等。高考后,尤妮妮交了新男友,去上大学前,她特意把宥然约出来,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高三时那个怪怪的女生?”
宥然答不上来。
这情愫,极淡极淡,谈不上“爱”,似乎也不是“喜欢”那么简单。它是潜匿在血液中的“在乎”。他总觉得,这辈子要再见上她一面,要把一些话说清楚了,才算圆满。
多年后,她成为大学老师,暑假跟同事来鼓浪屿旅行。鼓浪屿变化不大,咖啡馆依旧。多年前穷酸的小女生,如今已成为优雅的女子。她寻到那家咖啡馆,欷歔不已,大叹:“这儿还是老样子呢。”
同事笑她:“怎么?回来追忆初恋?”
“还真是。”她跨进门槛。在这里,她遇到过第一个喜欢的人。那幅从心底满溢温柔的素描,至今存在抽屉里。
店里的装修无甚变化,服务生围上来问她们想喝什么。音澜随口点了柳橙汁,又问服务生:“你们老板姓吴吧?”
当年在这里弹琴,吴老板对她不薄。
服务生乖顺地答:“我们老板姓温,他叫温……”话音未落,宥然已经掀开帘子。从里间走出来。温宥然长成清朗的男子,手指修长。无论从门口的好车,还是衣衫质地,都看得出他境遇极好。两人的目光骤然撞上。不需半秒便认出对方,都不觉一怔。
十六岁相遇,十八岁动心,二十四岁重逢。时光将他们分开六年。
没有电邮,没有QQ,没有电话,没有半个字的承诺,甚至连一句“我是某某某,我喜欢你”这类像样的话也没有。没有刻意去等谁。那情愫,极淡极淡,几乎叫人不相信,它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六年的光阴——
足以让他再遇见一个会弹琴的女孩。
足以让他再一次强烈地动心,把指环戴在另外一个女孩手上。
足以让他恋爱,结婚,乃至生子。
可是他没有。
六年的光阴——
足以让她离开这座城市,尝试另一种人生。
足以让她忘记那个凭借声音画下地心底的温柔的男生,
足以让她工作、逃离,远走千里。
可是她没有。
兜兜转转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这儿。他们灵魂的根一直在这儿——留在十六岁那个闷热的暑假,那个爬山虎翠绿的夏天,那段缭绕未断的琴音里。
再一次相见时,老天待他们不薄。他未婚,她未嫁。
一切的美好,都还来得及。
宥然抬头,只见音澜的笑容静美,温柔如昨昔。他有好多话哽咽在喉,开口,却是一句清清淡淡的“回来了啊”。
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她鼻腔发酸,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走近,疼惜地打量着,终于释然地说:“我就知道,出去这么多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