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莫信良之前

2011-05-14 10:13微酸袅袅
花火A 2011年1期
关键词:毛线

微酸袅袅

那刻夕阳刚好落在他的右肩上,将他的周身都笼罩在橘色的光影里,他的眉眼温柔得像—个童话。

在遇见莫信良之前,我一直觉得绝大部分男生是一种坚硬又,肮脏的动物,虽然我曾经那么喜欢许萧,可是我得承认他也不及莫信良温柔,莫信良天生有一种温润的气质。

许萧是北方男生,十四岁时随着父母南迁到这座靠海的城市。他的身上有一种南方男生没有的凛冽气质,身材挺拔,双腿笔直,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浓黑飞扬的眉毛,细长的眼睛,有最阳光灿烂的笑容,笑声朗朗。曾经我靠在他的胸口他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从胸腔传到我耳里,像打雷一样。

莫信良从来不会像许萧那样哈哈大笑,他的笑从来都是温和的,无声的,嘴角向上扬起合适的弧度,鼻翼两侧出现美好的弧度。眼睛微微眯成美好的月牙形。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莫信良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粉白的棉布衬衫,卡其色的布裤子,站在一棵茂盛的泡桐树下。一串串洁白的花朵像鸽子的尾翼,风吹过的时候,有几片凋零的花朵飞离枝头,轻轻地飘落在他的脚边。

他的妈妈正在和班主任说话,他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我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刚好抬起眼来,踢了一下鞋尖前的小石块,冲我腼腆又友善地微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温润得像一阵小春风。

“唐颂,把这位新同学带到班级去,暂时排在最后一桌那个空位吧。”班主任叫住我,交给我这么一个任务,而她和这位新同学的妈妈似乎聊性正浓。

我“哦”了一声,瞥了一眼莫信良,他也正在看我,眼神钝钝的、纯纯的,有种传说中的“天然呆”风范。

“走啊。”我说。

他又一笑,向我跑过来的时候让我有种看到小狗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样子。

刚开学没有多久,暑假的时候重刷过的墙壁雪白雪白的,楼道的拐角处不知被哪个淘气的男生踩上了一脚,漆黑的脏鞋印分外显眼。

莫信良一直很安静,直到快进教室的时候他才突然轻声说:“莫信良。”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叫莫信良。”这一次他提高嗓音,直直地看着我认真地说。

我微愣了一下,“嗯”了一声:“唐颂。”

莫信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歪了一下头,淘气地说:“我知道。”

我把莫信良领到教室最后面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然后走回自己的位子。我坐第四排,同桌是个叫苏小喜的女生。她微胖,笑起来胖胖的脸颊上有两个小梨涡,指甲剪得短短的,淡粉红色,“小月亮”很饱满。

我和苏小喜正在讨论昨天晚上的娱乐新闻时,后排的莫信良突然举手说:“老师,我视力不好。”言下之意当然是坐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

“那要不你坐……”班主任对莫信良异常和蔼,在全班范围内搜寻着合适他的位子。

“我可以坐唐颂旁边的位子吗?”莫信良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无辜的兔子,可是却说着得寸进尺的话。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想班主任应该会拒绝,苏小喜个子不高,不可能让她坐最后一排。

“那你就坐那儿吧,其他人顺位向后移一位。”班主任说。

身后有人轻声抱怨着,因为不想换熟悉的同桌。我惊讶地抬起头,与苏小喜对看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莫信良一眼,他又眯着眼睛冲我阳光灿烂地一笑。

苏小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我说:“唐颂,他是不是想追你啊?”也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唉,瘦子就是有人爱啊。”

我本来想和苏小喜说些什么,但是听她这么说时怔忡了一下。我想起自己曾经也像苏小喜一样是个微胖界的女胖子的时候,也是有人爱我的。

那时候有许萧。许萧爱我,不管我是胖子还是瘦子。许萧说他喜欢我肉肉的脸颊,掐一把太有手感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减肥成功了,我的脸瘦下来,眼睛一定会变得非常漂亮。

现在我终于瘦下来了,可是我和许萧却失去了联系。

我遇见许萧的时候才读初三,整天穿宽大的运动服,背一个黑色的斜跨书包,因为长得有点显得年纪大,所以没有办法装可爱,一直把自己往“帅”的方向打造。其实说穿了是因为自卑,因为觉得自己是个胖子所以连打扮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是许萧告诉我说“你真善良”、“你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你的眼睫毛好长啊”……我认识许萧的第一天他给予我的赞美超过了在那之前我得到的所有赞美的总和,而我不过是蹲在路边和他家走失的猫咪玩了一会儿,喂了它几条小鱼干。在我预谋将它骗回家的时候,许萧出现了。

他穿带帽的卫衣、牛仔裤,个子很高,站在我身后时在我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他说:“谢谢你,你真善良。我们家的毛线走失好几天了。”毛线是那只猫咪的名字,他把我当成喂养流浪猫的好心人。其实我也不过是今天才遇到毛线,在许萧出现之前,我还想把它弄回家占为己有。

“没……”十五岁的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又因为有点害羞,所以显得很笨拙。

“我要带毛线回家了。”许萧看着我说。我木讷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温和地说,“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家看毛线洗澡呢?我家就在前面,家里还有爷爷和奶奶在。”

我妈一直教育我说女孩子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陌生人走,我也一直没有忘记她的教诲。可是最后我居然还是选择跟在许萧身后回他家。

或许是因为我对那时候自己的长相太有“信心”了吧,总觉得没人会看上我。也或许是许萧让我觉得他不是坏人。更有可能是那天我刚好考了个不好的分数,不想太早回家。所以我就那样冒冒失失地跟着许萧走了。

许萧家在一楼,推开铁门后是个小院子,有个老人在修剪植物的枝叶。

“萧萧你找到毛线啦?”老人的笑容很慈祥,我一下子就放了心。

“嗯,是这个小姑娘帮我找到的。”许萧把我介绍给他奶奶,他居然称我为“小姑娘”。我后来才知道许萧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但那时已经读大二了。等我读大学的时候再去看初中生,确实就是“小朋友”——不管他们长得多么老成,不管自己穿得多么青春。有时候老不老这件事和外表是没有关系的,重要的是心境和历练。

那是我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黄昏,我和许萧在院子里一起给毛线洗澡。毛线很不老实,一直试图挣脱许萧的束缚,他就一直大叫:“小姑娘快按住它!抓住它的右手!”

我正在犹豫毛线的哪只脚算是“右手”的时候,它早已不耐烦地抖了抖身体,溅了我和许萧一身的水珠。

好不容易给毛线洗完澡,我前胸的衣服也湿了一大块。许萧的奶奶看到了不由得责怪了他几句,然后督促他帮我把衣服弄干,怕我感冒。后来就在他家的客厅里,许萧拿着电吹风细细地吹我胸前的湿衣服。

电吹风的噪音很大,打开的电视几乎听不到声音,屏幕上出现细小的雪花。正在演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许萧一边看着字幕一边拿着电吹风均匀地在我身前移动,防止因局部过热而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看许萧。他笑起来声音爽朗,浓黑的眉毛斜插入鬓角,英俊得一塌糊涂。

莫信良才转来没多久,就好像和学校里很多人相处得很好了。那种“好”很微妙,不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的熟悉,而是一种兄弟间的“热络”……说“热络”也不对,应该是“默契”。看起来他仍是独来独往,对新环境还没有熟悉,没有

认识新朋友的样子,可是只有我知道每天来找莫信良的人有多少。有时候是隔壁班的“打架王”,有时候是楼上班级听说全家都黑社会的“钉子户”,还有时候是高年级的学长……当然还有一些偷偷往他课本里夹小字条的女生。

我一概当没看到,反正不关我的事。

莫信良不讨厌,他柔软而干净,连气质都洁净如水,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冲我微笑,虽然很傻,但是也让人觉得很纯真。我只是不喜欢他对我显得好像有点特别友好。我不想要任何男生对我表现“特别友好”,那会很麻烦。

我已经有许萧了,我不要其他人。虽然我所拥有的只是和许萧有关的回忆。

许萧在本城一所大学念国际贸易专业,因为离家近,所以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住。自从换了一个补习的物理老师,而他的家又刚好在许萧家附近之后,我就拼了命地学物理,以此证明这个物理老师真的是好,那我就可以一直在他家补习。然后每次补习完就可以借口看毛线去许萧家玩一会儿。

毛线已经认得我了,每次看到我去都会优雅地在柜子上走来走去,然后一下子扑到我怀里。

许萧说毛线是只笨猫,养了它很久它才记得他是它主人,而我居然那么快就笼络了它的心。

我心想,或许是那几块小鱼干的作用吧。那个牌子的小鱼干连我自己都很喜欢吃呢。

许萧的爷爷奶奶都是退休干部,是非常和善的老人。爷爷会做超好吃的小鸡炖蘑菇和酸菜饺子,我吃过一次饭之后就忍不住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去蹭饭吃。

反正我回家家里也是没人,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煮泡面真的有点凄惨呢。

我爸妈在附近的市场做些小本生意,收入不错,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常常是一个人在家里。妈妈不喜欢我去店里,她嫌那里吵,乱七八糟的人多,会影响我的成长。她希望我像个淑女,举止温柔,谈吐得体,有智慧又有气质。她为了生活已经变成了一个市井小民,她要我变成一个公主。可是哪有公主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泡面的呢?

我既不是天生的公主,后天也没人教我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公主,所以我只能很没气质地常常蹭别人家的饭,吃饱的时候和毛线一起揉揉肚子。

吃过晚饭许萧会送我到公交车站牌下,看着我上车。我很少会待到很晚,只有一次因为他新买了PSP,我玩得爱不释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接近末班车的时间,吓得匆忙向许萧的爷爷奶奶告别,背上书包就冲出了门。

“别急。”许萧跟我一起出门,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往公交车站跑。我心急,跑得竟然比他快,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车撞到。许萧慌得手上一用力,我整个人就被拉回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就像变成了一块石头,呆愣愣地待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害怕一动这个梦就醒了。世界是那么安静,只有许萧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我耳边一下一下响着。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的时候发现许萧的脖子和耳根都红得很厉害。他轻轻后退一步,看着我,眼睛亮得异常。

我微微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刚才我们手拉手地一起跑并不觉得尴尬,因为我急得忘了这一茬儿,而许萧,我想在那之前,他可能真的只是把我当做“小姑娘”吧。

可是在那个意外的“拥抱”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我和许萧的手都烫得吓人,但他仍没有放开我,而是拉着我,一直走到公交车站牌下。

在那天皎洁的月光和朦胧的路灯下,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唐颂,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

我傻傻地摇摇头,有些自卑地低下头说:“我太胖了。”

许萧掐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吃痛地抬起头来看他,他冲我笑得眉眼都柔软得像春天里的一朵柳絮。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女胖子。”

其实我也曾怀疑莫信良是不是想追我,不然为什么他来的第一天就选我做同桌?可是后来我又有些动摇了,因为莫信良和我做了同桌后一直表现得很乖。我不和他主动说话他也不会来打扰我,上课听得似乎还挺认真的,总是埋头写写画画像在记笔记的样子。

我和莫信良坐在一起一个多月了,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的互相介绍,以及“借过”、“谢谢”、“借我支笔”之类稀松平常的简短话语之外,我们没有说过其他的话。但是那天放学时他明明已经走了,突然又从窗户外探进头来,丢了一张叠得很小的字条在我的桌子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跑远了。

苏小喜背着书包正站在我的课桌旁,很八卦地问:“哇,他是不是向你告白了?”

我打开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北大街街边公园,城市工人雕塑下。

这什么呀?

苏小喜凑过头来看字条,想了想说:“他是想约你在那里见面吧,然后向你告白?”

我把字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对苏小喜说:“走吧。”

“你不去赴约?”苏小喜的眼神好像是我把五百万丢进了垃圾桶一样。

“他只写了地址,又没写什么时间。”我说。

苏小喜叹了口气说:“你不就是不想去嘛。唉,你这样的,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我被她逗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虽然苏小喜说得有点夸张,但是我倒是真的不想答理莫信良,不去想如果他真的喜欢我这件事。我不只不想要莫信良的喜欢,谁的喜欢我都不要。

我要不起。

我看起来和苏小喜她们一样,是个简单明媚又有一点点跩的重点高中高三女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她们是不同的。我人生中的某一部分,很美好的一个部分早早就破碎了。

我没留住许萧,我当然更留不住其他人。

我原本打定主意不赴莫信良的约,可是苏小喜在我耳边念了一路,她说就算我不喜欢莫信良也应该去和他说清楚,不然他在那儿白等一场多可怜啊。而且万一他是有别的什么事要和我说呢。反正去去也没什么损失。

拗不过苏小喜,最后我还是和她一起去了莫信良写在字条上的地址——北大街街边公园。

那座叫城市工人的雕塑打老远就能看见,但其实位于街边公园深处,我和苏小喜在小树林里绕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前方传来打闹的声音。再一看,那个以一敌七的男生不就是莫信良吗?他平日看起来是那么柔软又腼腆的男生,可是打起架来还真是一点也不手软,拳拳到肉,呼呼有声。

苏小喜震惊地骂了句脏话:“我x,莫信良怎么打架也那么帅啊?”

我真是无语了。

莫信良发现了我和苏小喜,突然后退几步停手道:“别打了,人来了。”

剩下的男生狐疑地停了手,然后将目光投向我和苏小喜。

“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我拉着苏小喜准备闪人。我不知道莫信良这么“盛情”邀请我来看他打架干吗,为了展示他手臂上迷人的小肌肉吗?

“唐颂你迟到了。”莫信良向我走过来,也没经我的同意就拉住了我的手腕。

“你字条上又没写时间。”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却宣告失败。

“老莫,你别随便找个人敷衍我。”那七个男生中像是带头的红T男生说道。

“谁有空敷衍你啊?我和你说了我根本连林婷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了,是你自己不相信。“莫信良说道。

我在心里算了算,三十四个字,这应该是到现在为止我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我对你的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原来莫信良还没有说完,他将目光从红T男生转向我,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有自己感兴趣的女人啊。”

我向莫信良翻了个白眼,谁准许他说我是个“女人”的啊,谁准许他对我“有兴趣”了?

红T男嘿嘿一笑,摸摸头说:“我以为你蒙我呢,说你马子会来会来,结果等了那么长时间连个人影都没有……既然嫂子都亲自出场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就知道林婷是故意气我的,说和你好了。我就说嘛,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

红T男带着另外六个男生一起走了,每个人经过我和莫信良身边时都还挺有礼貌地叫了声“嫂子”,我简直要疯了。

“莫信良!”我瞪他,一用力,终于甩开了他的手,“你神经病啊,谁是‘嫂子?”半天没回应,却见他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刚才那个淡定凶狠的少年转眼又变成我熟悉的小白兔莫信良。

“对不起……阿七以为我和他女朋友好上了,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就说我有女朋友了。他要我带出来见见。”莫信良顿了顿道,“在这个学校我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名字。”

原来我只是演出道具……我在心里突然松了口气,但是又有点不信:“你没其他女生朋友?你不记得别人的名字?那些每天给你写情书的学妹呢?”

“我又不认识她们。”莫信良突然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苏小喜,“你是……”

苏小喜很受打击地说:“我叫苏小喜,是唐颂以前的同桌。”明明是他硬抢了她的位子,到头来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拜托,他们都同班一个多月了啊。

“我请你们吃冰激凌吧,谢谢你帮了我这个忙。”莫信良说。

“好。”我向来都信奉不吃白不吃。

“那个……”莫信良吞吞吐吐的。

我已经向外走了,听到他的声音又回过头去,那一刻夕阳刚好落在他的右肩上,将他的周身都笼罩在橘色的光影里,他的眉眼温柔得像一个童话。

“唐颂,你能和我交往吗?”

“你能和我交往吗?”

唐颂不是第一个和我说这句话的男生,但是许萧却是第一个听到我说这句话的男生。

许萧大三的那年暑假我初三毕业,因为考了一很高的分数,足够我去全省最好的高中继续读书,所以那个暑假我过得异常自由和放松。

我有了很多时间找借口见许萧,但是许萧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有很多时间陪我玩了。他找了份暑期实践的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助理,和普通上班族一样,变成只有周末有空。

我隔三差五借口看毛线而去许萧家,然后顺便在他家蹭饭吃,那样就能一直在他家等到他下班回家,和他一起吃完饭他再送我去坐车。

我常给许萧的爷爷奶奶带礼物,也会帮他们一起干家务活儿,所以他们一直都很喜欢我,没有感觉我厌烦。

我处心积虑,厚着脸皮,不过是想多看看许萧。我甚至还为了让许萧眼中的自己漂亮点而减肥,已经瘦了七斤,双下巴快要消失不见了。

我喜欢许萧,这是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我不管他知道也好还是不知道也好,我想我就一直跟着许萧,跟着他,让自己慢慢长大,慢慢变美,慢慢变成他会喜欢的人。

他迟早会喜欢我的。迟早。

我甚至不害羞地说,我觉得许萧是有点喜欢我的,我能感觉得出来,从那次他送我回家,我不小心跌入他怀里那次开始。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亮,好像有小小的火苗在眼底燃烧。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许萧也终于结束了他的暑期实习。他拿到将近两千块钱的工资,除了给爷爷奶奶买了礼物,他还给我买了一条棉布的裙子,请我参加他和他同学的聚会,一起去酒吧喝酒唱歌。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成年人”的聚会——那时候我不过初中刚毕业、高中未开始,而许萧和他的同学都是临近大四的学生了,我和他们的差别就是小孩和成年人的差别。

我有点紧张,但是竭力装作镇定和老练,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和许萧年纪差很多。可是当许萧向他的同学介绍我时说道:“她很聪明哦,中考考到差不多满分,比‘才子年轻时还牛掰呢。”才子是许萧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的外号。

他们听了之后拍手跺脚,才子拍了拍许萧的肩开玩笑地道:“你是不是人啊?这么小也下手?”

许萧边笑边打了他一拳:“你胡说什么呢?”

虽然开着这样的玩笑,但其实在许萧大概介绍了我之后,他们就真的把我当成了小孩,甚至跟着许萧一起叫我“小姑娘”。

曾经我以为许萧叫我“小姑娘”是亲昵的一个表示,原来不是。“小姑娘”只是代表我真的小,和他隔着长长的一道鸿沟。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冰凉的可乐,远远地看着许萧和他的同学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他们班有个叫姜饶的女生身材很好,穿着很紧身的T恤和短裙与许萧跳贴身热舞,耳鬓厮磨,半真半假地调情和微笑着。

那是我所不了解的许萧。

手里的可乐喝光了,我去拿桌上的啤酒,大口大口地往胃里灌,微苦的泡沫瞬间点燃了我的胃。

“你怎么能喝酒呢?你还未成年呢。”许萧终于注意到我了,他夺过我手里的啤酒罐。

我去抢,他叫我别胡闹,好像我是一个要不到糖吃就满地打滚耍赖的小孩。

我一气之下推开门就往外跑。晚风有些凉,吹在我火热的身上忽冷忽热,酒劲上来了,我觉得地面是白花花的一片,最后终于忍不住扶着树将刚才吃的食物都呕吐了出来。

“你这是干吗呢,小姑娘?”

我回过头去,看到许萧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又困扰又……怜惜。橘黄的路灯下,他的眉眼看起来好温柔。

我心里忽然一动,扬着下巴,借着最后一点点酒劲,像个倔犟又任性的小孩一样说:“你能和我交往吗?”

许萧顿了顿,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回答,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很大声地说,看着他一眨不眨,双颊酡红地说,“因为唐颂爱许萧。”

我以为会被许萧拒绝,可是他却突然抚着额,垂着头,一副微微挫败的神情。

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有笑,那笑容像被春风吹皱的池水,一点一点地荡漾开去:“我被你打败了,唐颂。”他说,“我能。”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那个“我能”的全球通广告。

“唐颂,我不管什么年纪了,我也不管我们将要面对的这个或者那个问题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你那么勇敢,我不能比你不勇敢。”

莫信良说:“唐颂,你能和我交往吗?”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没心没肺地笑了,说:“能啊,前提是你从那里跳下去。”我指了指护城河,那河水黑得发绿,因为天气炎热,靠近一点就一股恶臭袭来。我摆明了就是拒绝莫信良。

莫信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条肮脏的河流,想也没想就冲过去跳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声让我像截木头一样地呆住了。苏小喜不敢置信的尖叫声才把我惊醒,我如梦初醒地跑到河边,看到莫信良在脏水中不停扑腾,翻搅起河流底部的淤泥。

“唐……唐颂,莫信良,他,他,他好像不会游泳……”苏小喜指尖颤抖地指着河中的莫信良说。

莫信良在医院醒来之前,确定他没事之后,我就和苏小喜走了。那个烂摊子我收拾不了。但我也躲不了他多久,因为第二天还是要上课。

我发现我真是错看了莫信良,我以为他是一只温顺腼腆的兔子,却原来是草原上最迅猛的猎豹。

“我做到你的前提了,现在轮到你履行诺言了。”莫信良将我围困在墙壁和他的胸怀间,我逃都逃不掉。

如果实在躲不掉,那就只有直接面对一条路了。我看着莫信良,又扬起那没心没肺的笑容说:“好啊。”

或许是因为我的太过爽快让莫信良出乎意料,他愣愣地看着我,而后垂下眼睫说:“唐颂我知道你只是敷衍我……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是随便说喜欢你的。”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我会答应莫信良,也不过是仗着以为十六七岁的少年有几个真的懂爱情,有几个真的能定下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是莫信良眼中的专注让我觉得害怕了。

他明明单纯洁白得像只兔子,却有一只小野豹的灵魂。而我得承认,这样的反差让他显得更可爱了。

苏小喜不止一次地说:“唐颂我真羡慕你。”那语气那表情,好像我拥有了全世界所有的珍宝。

苏小喜说:“哪个女生不想有个温柔俊美的少年一心一意地爱过自己,哪怕以后没办法在一起,但日后回想起来时也是无比美好的。青春不留白,多值得怀念。”

我笑苏小喜真是被那些青春杂志洗了脑,蛊惑得少女春心萌动。可是转过脸来的时候心里难过得像被人狠狠地攥住了一样。

两年之前我也和苏小喜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可是后来事情被我搞砸了。我真的是个笨蛋。

我问过莫信良:“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

彼时莫信良正在一笔一画地写作业——在这之前他并不是个爱读书的好学生,虽然长得一脸纯良,但其实在校外“打架界”声名远播。我们在一起之后我对他要求只有两个:第一要好好念书,我希望的男朋友是个优等生;第二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再打架了。

莫信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就此包办了我的绝大部分数理化作业。

莫信良顿了一顿,抬起头,看着我温柔地笑道:“你对我够好了……你不需要对我好,你只要和我在一起,就是对我好了。”他垂下眼睫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还不够喜欢我,但是我想你迟早会喜欢上我的。”

我皱着眉头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四月的天气,柳絮在风中轻轻地飞,像我此时又轻又柔的心事。

我讨厌男生,已经有两年没有碰触过男生的皮肤了。所以莫信良第一次牵我的时候我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铺垫,一直催眠自己说:莫信良是女生莫信良是女生莫信良是女生……

当他微凉而潮湿的手指缠绕上我的手指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厌恶,他轻轻地握着我,脸颊和耳根都红得厉害。

我突然就安了心。我想我是有点喜欢莫信良的吧。我想或许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良药,真的可以逐渐带走伤痛和记忆。

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那天刚好是莫信良的生日,我看书看到头晕,便和莫信良手牵手地逃了晚自习,翻墙去学校后面的烧烤一条街吃烧烤。

那天我们还喝了啤酒,一点点而已,莫信良微醺的脸上是淡淡的粉色,像朵盛开的蔷薇花。

我开玩笑地说:“莫信良你真像个女生……如果你是个女生,一定比我美一百倍,简直是秀色可餐。”说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寂静的林荫道,昏黄的灯光,不时地驶过我们身旁的公交车。莫信良扭过头来看我,我也笑吟吟地抬头望着他。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美得很。

走过一处浓重的阴影时,莫信良突然将我按在墙上,温热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说:“唐颂,是不是我太过温和,有时候会让你有错觉?但我并不希望你真的把我当做女生。”他呼出的气息灼热而撩人,喷在我的脸上。

黑暗的回忆闪过脑海,我突然有点害怕,试图推开莫信良的时候,他的唇压了下来。手上的力道和下巴微微刺人的胡楂突然点燃了所有回忆。

我猛地推开莫信良,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大声地呕吐起来。

我以为我忘记了,我以为时间慢慢冲淡了一切,却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莫信良站在我的身后,茫然无措得像个小孩,脸上有受伤的表情:“唐颂,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这般厌恶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我从未听过的虚弱。

我脸色苍白地望向莫信良,我想说不是,但最终却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仓皇而寒冷的风从我和莫信良之间冷冷地吹过。

所有的同学都以为我有洁癖,其实二年之前的唐颂虽然看起来干净整洁,但其实是个邋遢的姑娘。我第一次随手拿起许萧喝过的水杯喝水时,他笑笑地看着我。

我吞下水,说:“我不介意,我不嫌你脏。”

许萧仍只是笑而不语,我突然醒悟过来,脸涨得通红。

“间接接吻”,许萧一定是在笑我和他“间接接吻”还满不在乎地说“我不介意”。说实话,那一刻我无比期待一个真正的吻,来自许萧的吻。

可是他只是望着我笑,摸我的头,眼底明明燃着小小的火苗。他说:“唐颂你脸红的样子真让人想犯罪……你还是个孩子呢,我不能这么对你。”

我向许萧强调过很多次,我不小了,我已经是大人了,可是他总是像疼小孩一样摸我的头,将我轻轻搂进怀里,其余什么也不做。

我知道那是许萧对我的珍惜,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么纯真地相爱下去,直到我们都有足够的年纪和力量去尝试真正的爱。

可是两年前的情人节,许萧放了我鸽子,我独自一人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他四个小时,而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后来我终于放弃,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巧合,我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看到对面挂着“王医生私人诊所”的牌子的小门里,有一男一女正从里面走出来。女生脸色苍白虚弱,脚步虚浮,男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满脸的小心与疼惜。

虽然那一年我只有十六岁,可是不代表我真的如一张白纸不谙世事。“王医生私人诊所”和街头贴小广告的私人诊所一样,最擅长的无非是男女泌尿科或者堕胎。

许萧这时候也看到了我,他急得要横穿过马路来,但那女生虚晃了一下,他又回头去扶她。我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跑。温暖的泪水顺着我冰凉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风一吹凉凉的,痒痒的。

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许萧安顿好那个女生后四处找我,想要向我解释。我年少气盛,一意孤行地认为许萧伤害我,欺骗我,假惺惺地在我面前扮演了一个纯真的少年,背地里却如此肮脏不堪。不就是嫌我年纪小吗?不就是害怕惹麻烦吗?我绝望地放纵自己,想要气气许萧。故作老成地走进路边的酒吧,假装熟练地点“血腥玛丽”。有个流里流气的成年男人靠近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跟着他去开房,“血腥玛丽”的后劲很大,我走路飘浮。其实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但是那个男人一直拽着我,半拉半扶。我拽着门把手不肯进去,在无人的宾馆走廊里,他狠狠地甩了我一个巴掌,说:“臭婊子,装什么圣女啊!”说完他打开门,把我用力地推了进去。

一个小时后,我独自坐在白雪皑皑的寂静街头,痛哭失声。

我为我的年轻鲁莽付出了代价,为我的任性和一意孤行葬送了我最美好的纯洁。当我知道许萧从来没有对不起

我,那个女生只是他的同班同学,她男朋友不想负责任,他出于朋友义气陪女生去医院……那天他手机没电,因为害怕女生出事,所以一直陪在她身边,忘了我们的约会。

他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

在我知道真相后我就做了决定——我一辈子都不要许萧知道我的秘密。为此,我愿意一辈子都不再见许萧。

我转了学,换了号码,删了QQ,从许萧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我要许萧记得唐颂最美好纯洁的模样,甚至希望他以为是他让我误会所以我才记恨他,离开他。我要让他遗憾一辈子,念我一辈子。而我也将用一生来想念他。

所以我说不想要莫信良的喜欢,也不想要任何人的爱情,因为我已经有了这个世上最好的爱人,虽然我得到后又失去了。

我和莫信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们依然是同桌,沉默地坐在一起,想着各自的心事,念着各自的书。

高考完之后我和莫信良很久没有再见,直到八月份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我上楼的时候莫信良正好下楼,我听苏小喜说莫信良发挥得很好,以黑马之姿上了一本重点分数线。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和莫信良打招呼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沉默地从我身边飞快地跑过去了。

他经过的时候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柔柔的阳光落在我的心头。我站在楼梯上望了一眼莫信良,他的背影可真好看。

我向班主任道了谢,接过录取通知书下楼的时候竟然又看到了莫信良。他站在办公楼前的泡桐树下,茂盛的枝叶撑起一大片浓密的树荫,凌乱的光影像碎金一般落了他一身。

似乎时光倒流,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白衣飘飘的翩翩少年,温柔的眉眼惊艳了岁月,冲我微微一笑。莫信良说:“唐颂,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舍不得和你变成陌路。”

眼眶一下子泛起酸疼,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点点头:“莫信良,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他又柔柔地笑了一下,可是目光却暗淡了下去。

我假装没有看见莫信良的失望,微笑着与他肩并肩地往前走去。我突然庆幸自己的选择——一个星期前的深夜,我独自坐在电脑前写了删删了写,终于把我的故事写成了一封电子邮件,收件人是莫信良。我曾经以为将这个秘密说出口将是多么艰难,可是当我按下发送键的时候,心里突然轻松了很多。

我知道莫信良一定会看到的,但我不知道他看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能谅解我,我希望能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他无法谅解,从此觉得唐颂是一个肮脏的女生,我也无憾了。

而今天,莫信良主动问我是否还能做朋友,他说他舍不得和我变成陌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天莫信良一直送我至家门口。路边花坛里这一季的蔷薇开得真好,如火如荼。莫信良站在最美好的夏天里,背景是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

我与他道别,已经转身了,他却又叫我的名字。

莫信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唐颂,你能不能答应我,试着去重新爱一个人?如果有一天你能再爱人的时候,你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唐颂,我等你,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如果有一天你能爱了,我就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那不是你的错,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了,让过去的就过去吧,每一天都来得及重新开始。”

我望着莫信良用力地点点头,温暖的眼泪在十八岁这一年的夏天纷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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