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戈壁走远

2011-05-14 10:13凉音
花火A 2011年4期
关键词:小鹰徐渭饼干

凉音

1

手表的指针一直转到深夜的九点,天空才完全地黑了下来。戈壁的夜里荒凉,远近只听得见大漠猎猎的啸音和白桦树沙沙的耸动声。

渭雨是在这样沉寂的夜晚回家的,西北戈壁的城市玉门,到如今却看不见人烟。她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每踏上一级台阶就回忆起少年时候的一件往事。她想起胖邻居的模样,想起自己以前驯养的一只小鹰,想起童年玩伴一起玩的跳房子……

居民楼里空荡荡的,只能听见自己噔噔的脚步声。楼道里没有光,连同附近也看不见星火的光亮。楼道的窗户破了玻璃,渭雨眺望天空,西北高原上的空气稀薄,这边的天顶上星辰灿烂,比南方沿海的城市要美丽许多。

她最终停在自己家的门口,摸索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铜质的门把锃亮。渭雨推开门,黑暗的屋子里忽然燃亮一点烛光。她被突兀的眼光吓到,脸色惨白地缩成一团。

那星点光芒被笨拙地放大,灯光昏暗,看不清人脸。烛光下站了一个男孩,隐约二十岁的模样,同样一脸惊恐不安的表情。渭雨忽然明白过来,这座无人的宅子被鸠占鹊巢了。

男孩子手足无措地比画,他空空地挥手,思量了小片刻后有些犹豫地问渭雨:“谁?”

“我是徐渭雨,这里是我家。”

男孩子怔了怔:“渭雨,是我……宋轻尘。”他摸着桌子跌跌撞撞地过来,轻轻抓住渭雨的肩膀。他说话磕磕巴巴,好像是一个人过了许久。

徐渭雨的瞳孔骤然放亮,她抓住轻尘的衣袖,没有再松手。

久别重逢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惊喜,晚饭是两包泡好的方便面。轻尘抱着面杯一直看着渭雨的脸。渭雨微微诧异,轻尘按住她有些委屈:“你让我看抱一下,我们已经失散很多年了。”

渭雨垂下眼睛,两行清泪滚烫落进杯面里,像隆冬的雪片化开了。

深夜里,两个人抱在一起深眠。渭雨有很多话想问,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床边柜子上放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鹰,它看起来凶猛又傲气。轻尘盯着它莞尔:“我又把它偷回来了。”

天亮的时候轻尘就出去了,渭雨偷偷尾随在他身后。他闯进那些民宅里去,搜找好的东西。老式梳妆柜的镜子泛着光芒,他从柜子里摸出一串珍珠,这是很久才能遇到一次的好东西,他揣在怀里准备送给渭雨。

他走家串户拿走稍微贵重的东西,拆下其他废料卖到废品站里去。新年的玉门,来来往往零星的几个人,除了看护就是拾荒者。在路过一幢废弃的高楼时,阳台上坠下一只花盆,砸在宋轻尘的肩膀上,血流如注。花盆里是一簇干枯的蔷薇,染了血,颜色如新,变得妖娆又怪异。

宋轻尘躺在地上轻轻呻吟,暗处的渭雨目睹这一切,她蜷曲在地上,捂住嘴巴哭泣,夜色如潮水静静地涌过来,渭雨踉跄地逃出这个城市,她把存折和现金悉数留了下来。在失散的这些年里,她早早和陆新结婚生子,这一世木刻成舟,再没有任何变换的可能。

月落日升,天空透着霞光,宋轻尘摸了摸老鹰的翅膀:“徐渭雨,你这个绝情的女人。”他抱着老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世界广袤,只有一只动物愿意和他为伍。在这片荒凉的戈壁里。

耳畔是恻恻的风声,而时间不动声色。

2

渭雨是个温顺的姑娘,玉门街道里的邻居都熟悉她。她常常穿一件红色波点的外套,扎着两只羊角辫,羞涩又内敛。事实上,渭雨是个叛逆的姑娘。她家里姐弟两个人,父母偏爱男孩子。那一年奥利奥饼干是个稀罕物品,父母走亲戚兜回来一兜巧克力饼干,像珍宝一样地递给了弟弟。

别人不给的东西,渭雨从不屑主动地争取。她宁可淌了一尺口水握在掌心里,她待没人的时候用手指沾着桌子上的饼干末。

那种微微苦涩的巧克力在味蕾上以千百倍的速度爆发,渭雨甚至把整张桌面都舔干净了。她开始四处搜寻那种味道。

路边的小商店进不起这种高级货,她又沿着大超市的货柜一排一排地搜着。说起来会觉得好笑,后来烂大街的奥利奥饼干,以一种华丽又高贵的姿态躺在货架上,打上昂贵的价格,让渭雨咂舌。2000年的三块五毛钱,对十二岁的女孩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的零花钱,用在吃的方面简直不太可能。

她随着货架徘徊了几天,终于在某天下手,偷走了那包饼干。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她身后站了一个虎视眈眈的男孩子,他一路尾随着她。

宋轻尘眼馋那包饼干,他任随渭雨偷走了饼干,再来一招黄雀在后。他追着渭雨去了巷弄里,他带着一帮小孩狐假虎威地威胁:“把饼干交出来!”

徐渭雨有一种凶狠的坚持,她把饼干攥在手心里不放。宋轻尘拿橡皮筋弹她的手腕,她也丝毫不动。宋轻尘费了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手指,抢走了那包饼干。在渭雨扑上去之前,他拆了包装,囫囵吞枣地把饼干往嘴巴里塞。

宋轻尘被饼干噎得直流眼泪,多年以后他能任意买东西犒劳自己的时候,他仍记得那种巧克力味的饼干,其实是很难吃的。

超市的工作人员追了出来,徐渭雨被拍进了监控录像里。宋轻尘和其他小孩一哄而散,她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攥紧衣服等候家长的认领。

渭雨挨了父亲的一个耳光,邻居们教育小孩“小时偷根针,长大是贼精”,况且,她偷的是一包昂贵的饼干。

这是她记忆里最黑暗的一处,未曾得到的东西她越发地渴望起来。渴望饼干,渴望钞票,渴望报复,更渴望被人温柔地对待……

3

十三岁的时候发生过许多大事,宋轻尘升了初一。班级里有人跟他苦大仇深,那就是徐渭雨。

陆新是新转学过来的二世子,父亲从事石油相关的生意,他看人的时候总是仰着下巴,他喜欢把宠物带到学校里。

陆新的宠物是一只安哥拉兔,体型大得像一只小狗,懒惰又好吃。陆新是个精明的小孩,懂得用兔子来笼络少女的友情。除了徐渭雨,她是不可撼动的。

宋轻尘异常厌恶陆新,他在背地里给陆新取外号,叫兔爷。

十二三岁的渭雨沉静而冷漠,透着一股禁欲的美感。陆新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蛊惑了,他带着兔子向渭雨示好,在放学后留堂说:“徐渭雨,能把我的兔子带回家照顾一晚上吗?”这招屡试不爽。

徐渭雨盯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她提着兔子回家去,无所谓愿意不愿意。宋轻尘守在教室的校门口,他骑自行车飞速而过,抢走了兔笼然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个走进教室里的人被吓到。陆陆续续上学的学生愣住了,最后陆新来,他看见自己的安哥拉长毛兔被剃光了毛,冷飕飕地发抖,像一团丑陋的猪肉……

陆新的表情难看极了,他拎着丑兔子扔出教室,遗弃了它。宋轻尘逃课,他拖着丑兔子回家去。他在山冈上让兔子啃树皮,树上的鸟叫吸引了他,他爬上树摸走了一只幼鸟。

十三岁这年的轻尘实在人品大爆发,他捉到了一只雏鹰。

他偷家里的猪肉喂鹰,把兔子和鹰藏在公园里的白桦树下。兔子和小鹰经常打架,到后来兔子不吃草了,它跟着小鹰津津有味地啃一只老鼠。宋轻尘守在窝边觉得头大如斗,迎面有人过来了,他慌慌张张来不及藏。徐渭雨冷冷清洁地路过,他挥了下手,喂喂喊了几声。小鹰觉得好奇,跳飞到他肩膀上,威风凛凛地望着渭雨。他们隔着一排白

桦,头顶上的风声猎猎呼啸。他们奇异地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各自散开了。

两天后,流言纷飞。陆新把渭雨拖到了学校后的荒地里,孤高傲气的陆新抽了渭雨一巴掌,徐渭雨怒目而视,那种眼神又凶又狠。陆新微微胆怯,宋轻尘抄小道路过,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他挡在渭雨面前喊:“你大爷的活腻了!”宋轻尘根本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也不是见义勇为的种,他心里小鼓喧天,太害怕徐渭玉把自己抖出来。

徐渭雨冷眼盯着两个人,忽然森森地笑起来。

“陆新,告诉你谁下的手,有报酬吗?”陆新愣愣地盯着她,迟疑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一包奥利奥饼干!”她掷地有声地说。陆新有些意外,从书包里掏出饼干递给渭雨。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拿着饼干轻轻尝了一口,眯起眼睛细细地回味。宋轻尘想逃,渭雨眼疾手快地拽着他的衣领,“是他!”

陆新怒不可遏,一张圆脸涨红。他冲着消瘦的宋轻尘扑去。渭雨站在旁边安静地吃饼干,哪怕是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撼动她分毫。

这是一个为了一包饼干就可以背叛世界的女孩。

4

玉门曾经也是热闹的地方,城市不小,四野里布满了采油的机械。街边醒目的地方放着王进喜的巨大雕塑。

渭雨照例从街边路过,雕像的旁边停了很多汽车,很多的人,只在电视里看见过的熟悉脸孔。宋轻尘和学校的小孩追在队伍里跳跃,徐渭雨追过去,扯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宋轻尘微微诧异,车队和人群浩浩荡荡地往学校里去,宋轻尘拍了拍雕像,吊儿郎当地说:“没见过吧!晚会,现场直播!”

他们趴在学校门口,四周被栏杆和保安堵得水泄不通。宋轻尘泄气地说:“靠,凭票入场。几百块一张的门票,谁消费得起。”渭雨不说话,她像被钉住了脚步,眼神痴呆。

晚上九点的时候,甘肃的天空才慢慢地暗了下来。看演出的人极多,有从酒泉和嘉峪关赶过来的。陆新就这样意气风发地出现了,他握着一张一等票晃了晃,冲着宋轻尘龇牙咧嘴地笑了。轻尘撇嘴,他挠乱头发,扯破衣服,拉着渭雨往检票口进去。

检票员拽住他的胳膊,那一刹那,他忽然像个无赖那样撒泼哭了起来:“我和妹妹跟爸爸妈妈走散了……”他坐在地上不动,检票员冷冷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妹和你长得可不像,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吧!”宋轻尘眼珠滴溜了一圈,陆新忽然从背后闪出来,他拖住两人往外围走去。

宋轻尘愤愤不平地抱怨:“你吃饱了撑得慌,滚回家吐去!”陆新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领着两个人钻进车队的缝隙里。

他镇定自若地说:“车里应该有工作牌什么的,你进去搜搜,然后……”他的话并未说完,车窗玻璃忽然晔啦一声被宋轻尘拿石头砸得粉碎。宋轻尘嘻嘻笑起来,他瘦小灵活,一溜烟钻进了车里。

他来回搜遍了每处角落,并没有找到工作牌,只有几套备用的戏服。他揣着衣服窜了出来,贱贱地笑了起来:“工作牌找不到,不过我们可以扮成演员进场!”

衣服都是女装,陆新惊恐万分,连连退了几步转身就逃。宋轻尘扯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倒在地。一直默不做声的徐渭雨配合地笑了起来,她从书包里掏出红墨水涂在男生的脸颊和嘴唇上,那模样惊悚滑稽……

三个人装扮好后,相视一笑。从检票口光明正大地闯进去。

这次没有人拦他们,只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表演的什么节目?”宋轻尘咧嘴笑了笑:“少儿组,给劳动模范献花的花童!”

夜里的歌声震散了戈壁里的走兽,陆新凝视着手里的入场券,忽然撕成了粉末撒在另两个人的头顶。他们悄悄潜到了后台去,宋轻尘偷走了会场准备的献花。晚会颁奖献花的时候,工作人员和主持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导播车里鸡飞狗跳。宋轻尘举着花递给渭雨说:“你可比劳模可爱多了。”她微怔,莞尔一笑,是天真灿烂的模样。

5

秋天的玉门最美,远方漫山遍野的胡杨林璀璨绚烂,天色纯净。渭雨在这样的景色里撞见了宋轻尘,他带着一只兔子和鹰坐在山坡上,一直盯着油田发愣。

小鹰长得越发威猛,叼着兔子慢慢玩,而宋轻尘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徐渭雨悄悄地转身回头,不要指望和她一起犯过事就能熟稔起来。

夜里大家渐渐地都不出门,玉门的电视新闻里频繁播出,最近城里频频失窃,团伙作案的可能性大。

渭雨骑着自行车从孤寂的街道上驶过,夜深无人,只剩路灯疲乏地一闪一亮。她忽地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街道里一闪而逝。渭雨心里轻轻一颤,她向来是大胆的人,便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她追着人影停在路边,忽然诧异地发现,那是宋轻尘领着他的宠物鹰。他跑到一幢居民楼下,拿小石子敲打窗户玻璃,半响的工夫,有人探头探脑地出来。徐渭雨心头一紧,这莫非就是新闻播的偷窃团伙?

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是陆新。徐渭雨松了口气,陆新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宋轻尘。两个人趁着夜色出发,徐渭雨忽然挡住去路,那一瞬间,轻尘被吓得哆嗦。

你们这是去干吗?宋轻尘捂住她的嘴巴,他领着三个

人摸黑进了一条小道。眼前的分明是一座仓库,宋轻尘揭开窗口上虚掩的铁丝网,偷偷钻了进去。陆新和渭雨茫然地守在窗口边,手足无措。轻尘从仓库里递出几个大瓶子,渭雨晃动了一下,抱在胸口沉甸甸的。

她惊了几秒钟,脱口而出:“油!是原油!”轻尘从窗户里爬了出来,他熟练地带人离开。他带着他们原路退了出去,陆新一拳头砸在他脸上:“靠,你带我们做贼。”

宋轻尘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摸了摸脸,无耻地说:“哎哟,我少个帮手。找你出来,就算万一被抓着了,你爸也会救我们不是?”他拖着大瓶子的原油进了路边的小店里,出

来的时候点了点几张钞票。他给陆新

和渭雨发了两块糖,揣着剩下的去了菜

市场。渭雨和陆新面面相觑,轻尘拖着

大块的猪肉出来,在无人的地方开始喂

鹰和兔子。

陆新看得两眼发直,不可思议地吼道:“你偷东西就是为了养宠物?”轻尘笃定地点点头。大概谁也不能再像他这样奇怪了。

街道上忽然警车呼啸,四散而过的警铃呜咽。宋轻尘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他蹲在墙角不敢动。陆新咬牙切齿地说:“你大爷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刚刚偷的是我家的仓库!”

他磨牙的样子尖酸刻薄,像要狠狠揍轻尘。他最终叹了口气,小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徐渭雨瞪着这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那一瞬,共着戈壁城市上空的一轮新月,在他们迷蒙波折的生命里,像一枚印记篆刻在心头里。没有人忘记过。

6

升八高中后,三个人被分到不同的班级里。渭雨和陆新在一起,宋轻尘去了底层班级。他一直都是惹是生非的人,他已经长开了,变得挺拔又漂亮。他喜欢和陆新勾肩搭背地回家,看见漂亮的女孩子,吹一声口哨,拍拍陆新的肩膀:“你追,还是我追?”

那天宋轻尘逃课打架,有人抓着他往篮球架上撞去:“哟,看看这是谁,不是兔爷陆新的狗腿子吗?”

宋轻尘一愣,报应哪!他当年替陆新取的外号,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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