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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这篇稿子的命运有多么坎柯吗?第一次送审被责令大改,第二次送审被责令小改,第三审送审被指字数太多……而苏茜在此期间也经历了辞职、搬家、失恋等等大事件。真是同命运共呼吸啊……但她依然在柚子的无情鞭笞下,完成了没完没了的改稿工作。这篇诞生在冬天而你在春天读到的稿子,或许会给你一些凛冽,也或许会予你一片花开。
1
徐雨沁从没和人说起过黎赛的事,她难以启齿。
大学宿舍的卧谈会。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聊过去和未来,总也避不开喜欢过谁这个话题。
轮到徐雨沁时,她在黑暗中摇头说没有。大家不信,但怎么逼问她都说没有。虽然她们曾经的爱会留下许多遗憾,她们却可以哭着笑着回忆。徐雨沁却不行,“黎赛”这两个字堵在喉头,说不出咽不下,哽得她窒息。
当天的梦里肯定会有黎赛。有时她会在梦里哭,喘不过气地醒来,脸上冰凉全是泪。天还没亮,别人都睡得香甜,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揪心的感觉散去。这个时候她幻想变成一只乌,从窗户飞出去,穿越时空阻隔,一路向南,回到她得知自己喜欢黎赛的那个下午,那个一切都还没发生的紫川。
紫川,她发誓永不回去的紫川。
2
紫川中学不大,却非常干净漂亮,古树成荫书香满院。黎赛是年级风云人物,长得帅人缘好擅长运动。黎赛打篮球把自己晒得很黑,他的身体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看的时候,少年的单薄还未完全消退,均匀柔韧的肌肉正在一点点附住骨骼。他的鹰钩鼻,轮廓清晰的唇和投篮时扬起的线条完美的下颚和颈,无一不是迷倒懵懂少女的利器。何况还有他的眼睛。
徐雨沁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如果你发现有人在看你,你会怎么办?
绝大部分人说,会假装没看见,等他移开视线。不然对视多尴尬。
是的,正常人都是这样,因为他们都不是黎赛。
黎赛会警觉地捕捉到看向他的目光,然后盯着看他的人不放,直到那人尴尬地移开视线。这种时候他都是不笑的,像被侵犯领地的豹子一样冷眼注视不礼貌的入侵者。那种表情危险又迷人,不知有多少女生被他看得心跳失衡。徐雨沁虽然也和他对视过,却并没因此爱上他。
那时徐雨沁对什么都不以为意,黎赛很帅,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全班的女生都在悄悄谈论他,她参与谈论,只是为了表现得合群。她渐渐知道,黎赛有这么深邃的五官是因为他是少数民族,紫川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几家运动品牌专卖店是他家开的,他现在的女朋友为了他从省城转学来到这个小县城。黎赛的女朋友叫姜唏,是个高挑又凹凸有致的美女,穿淑女装,拎着名牌包走在黎赛旁边,简直是校园一景。据说她爸爸是省城某机关领导,家里有钱有权。这种女生都会为了他放弃繁华的大城市转学而来,可见他魅力非凡。
那个她记忆中永不消退的下午才是她爱上黎赛的伊始。
那年他们高二。
下午的物理课很无聊,老师在黑板上刷刷地写着公式,学生听得昏昏欲睡。黎赛坐在最后一排,徐雨沁坐在黎赛左前方。她扶着酸痛的后颈扭头看窗外时,余光瞟到黎赛,于是悄悄转头看他。
正是春天,黎赛趴在课桌上睡觉。微风毫不费劲就分开他的头发,他侧首枕在臂弯里,睡得香甜。
徐雨沁不由得看呆了。她借着桌前垒砌的书堆掩护,扭头看了好久。平时总不敢看他,闭着眼的黎赛显得那么放松,就像他躺在阳光下开满鲜花的草坪,他梦里是潮湿的雨林、奔涌的瀑布、巍峨的雪山。
她胸中涌起一阵战栗的温柔,这一刻她的心柔软得像云朵,黎赛就像闪电雷鸣,轰隆隆将她的不以为意撕得粉碎,化成酸涩甜蜜的雨。
3
十七岁的徐雨沁像根削了皮的甘蔗,又瘦又高又白,扎马尾穿宽大的校服。她喜欢在兜里揣个苹果,有难住她的题时就捏,每到放学苹果都被捏到熟透,能完整撕下带果肉的皮来。
徐雨沁的妈妈叫单秀梅,在离学校不远的街角开了家美容店,店里有几个穿着暴露比徐雨沁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单秀梅从不让她去店里,她放学都绕开店子钻巷子回家。
徐雨沁的爸爸叫徐程江,在她上小学时因过失杀人判了十三年,送新疆服刑了。单秀梅从没提过离婚,却和街头巷尾所有名声不好的男人传过绯闻。
徐雨沁有时会幻想自己是六亲不认的僵尸,咬死单秀梅再咬死徐程江,然后被捉鬼的道士用桃木剑钉死在墙上。每次这么想她都觉得快意,却在起床看到单秀梅半夜回来做好的早饭和收到徐程江写的“沁沁,你要听妈妈的话”这种信的时候心碎。
她就像被她捏在手中的苹果,皮都伤透了,却还未伤及果核。
就算徐雨沁有这样为人不齿的父母,她还是会被一个小团体接受。虽然不能交心,但至少不会显得孤单。徐雨沁觉得自己很幸运,在被扯着辫子喊她爸是杀人犯她妈是鸡的漫长岁月里,自己没有被折磨成问题少女,真是奇迹。
她成绩不算最好,却从未掉出过年级前三十,要知道她们一个年级理科生有四百人。她是个喜欢提问的学生,虽然某些老师待她冷淡,她依然对举手提问乐此不疲。
有天下午的化学课上,有个公式她怎么也理解不了。大家都不懂,但都憋着不问,她一次次举手,老师一次次说等一会儿再解释。眼看要下课了,老师还在讲无关紧要的题目,徐雨沁恨不得把手举到天花板那么高。
老师的冷落与着急下课的同学的白眼她早已免疫,但黎赛小声嘟囔的一句“举什么呀,多动症”……这让她再也没有勇气举起手来。
徐雨沁憋红了脸,把那个带着问号的化学公式憋回肚里。
当天晚上熬到凌晨,翻遍课本和练习册才消化掉那个诡异的公式。夜晚很安静,单秀梅还没回家。她坐在窗前,九月的风温柔地灌进来,她闻到天井里石榴树上腐烂果实的醉人气息。
她回想起黎赛嘟囔的那句话,泄气地趴倒在桌上。原来喜欢一个人,会为了他一句话放弃自己的坚持。
这真是偏离她人生计划的意外。
徐雨沁摇摇头,伸手揉酸痛的颈椎,摸到衣领里凹凸不平的疤痕时停了一下。她洗澡时背对镜子努力转头看,疤痕的形状像蜈蚣,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她的脊椎部位。
徐程江入狱那年的春节和往年很不一样。爸爸不在家,没有人给她买烟花,桌上只有两个菜。但是这并不影响一个孩子过年的兴奋劲,她听到门外的鞭炮声,蹦蹦跳跳地跑出门,等鞭炮炸完去捡哑炮。在她专心致志地捡的时候,邻居家的小孩点燃一个大鞭炮塞进她后领里。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她闻到徐程江前年春节给她买的羽绒服里鸭绒被烧焦的味道。
然后才是热辣辣的疼。
她张大嘴,声音却哽在喉头。往前十米处就是家门,巷子里有嬉闹的小孩和兜着手晒太阳的大人,她感觉他们都在看她,却没有一个人吱声。太阳暖暖地照着,鞭炮声此起彼伏,她攥着一把哑炮,疼得哑了嗓。
七岁的徐雨沁哽了十秒,才嘶声叫,妈妈,疼。
单秀梅哭天抢地地冲出门,看着满脸泪痕大张着嘴的徐雨沁后背冒烟地站在那里,几欲昏厥。
徐雨沁因为捡几个没炸响的哑炮留下永不消退的丑陋伤疤,单秀梅因为买不起鞭炮间接害女儿被炸伤,下定决心把入不敷出的理发店改造了挂红灯和嗳昧粉色纱帘的美容店,整个
人生变得污渍斑斑。
那声鞭炮把她们震入了更深更残忍的梦魇。
就这样,徐雨沁一路念最好的学校上最好的补习班学高价古筝,美容店里穿超短裙的小妹换了一拨又一拨,单秀梅俏丽的眼尾终于再也掩不住细纹。不管徐雨沁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单秀梅认定了她需要,献祭自己换来给她。
她们都没有忘记,单秀梅抱着她在县医院跪着求值班医生赊药给她后,背着前胸后背缠满绷带的徐雨沁从医院出来时,她们说过的话。
单秀梅说,沁沁你好好念书,以后你考一个远远的大学,带妈妈离开这里。
七岁的徐雨沁趴在她的背上说,嗯。
她在七岁的时候就计划好了自己的人生:离开紫川,永远不再回来。
要永远不再回来,当然不能和谁有太深的交往或感情,所以她一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以为意。
可是她发现,黎赛不在她不以为然的范围之内。
4
黎赛会注意到徐雨沁,是因为她修长白皙的颈。她总在低头做题,只有举手提问的时候才高高仰起头。这时候她高马尾垂下的发梢就会随她扬起的头拂动,乌黑的头发扫过雪白的颈,喙摇曳的水草拂过天鹅的羽翼,让他移不开视线。
她很喜欢举手,所以他有很多机会偷看。黎赛喜欢侧趴在桌上,看着那一段雪白的颈,发呆、出神、睡着。
直到一天化学课上,黎赛突然发现那女生的耳垂后面有一颗小小的痣。很小很淡,好像一滴兑了水的墨。
他刚想看清楚,举手狂人又开始举手了。老师不理她,她就一直举,头发飘来荡去让他怎么也看不真切,就像托起球要投篮时有人在自己面前像猩猩一样跳来跳去挥舞手臂干扰,他莫名地烦躁起来,脱口而出,举什么呀,多动症……
或许是巧合,他说完话之后,她就不再举手了。
但神奇的是,自那以后举手狂人都不爱举手了。偶尔举那么几次,都是怯生生的,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
黎赛先是失落,然后就是纳闷,最后恍然大悟:她大概喜欢我。
咦,她叫徐什么来着?
黎赛当即撕下一张作业本纸,上书: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写?让她后座的男生递过去。他看到她收到字条展开后瞬时红了脸和颈。十分钟后字条传回来,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徐雨沁”三个字。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
很多时候他都很纳闷,自己成绩不好,对女生又不温柔,为什么总有人喜欢自己。
就拿他女朋友姜唏来说吧。他们是小学同学,后来她那个当副县长的爹升官调到省城,转学了。到高二时她又转学回来了,变成了大眼睛的窈窕美女,开门见山就一句,黎赛,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跟我在一起吧。
他不解,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姜唏说,小学班上男生欺负我的时候你救过我。
姜唏说的黎赛一点印象也没有。
黎赛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家人,然后是朋友,再是篮球,最后才是女朋友。不过既然有送上门的大美女,当然要收集起来。姜唏总是衣着得体地出现在比赛场边,手里拿着毛巾饮料,不掺和赢球后的庆功宴,也不需要他每天接送。
简直完美到不真实,他觉得和她在一起不像是恋爱,倒像是在执行什么程序。
本来是上好的人参,怎么会味同嚼蜡呢?
现在他对徐雨沁这棵水灵灵的白萝卜,很感兴趣。
他问同桌,这个徐雨沁感觉很纯啊,你觉得呢?
同桌撇撇嘴说,谁知道呢,据说她妈在红灯区开美容院,她爸杀了人关在监狱。
他挑眉,更好奇了。这就好比一棵歪脖子桃树结出了一个粉嘟嘟形状完美的桃,让人忍不住想摘下来一探究竟。
紫川的冬天很短,而且不冷。周末黎赛去打球,骑车路过城市广场的时候,发现徐雨沁坐在台阶上不知抬头在看什么,身边放着一个装乐器的大袋子。她盘腿坐着,双手相扣放在膝盖上,和在学校时紧绷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停车走过去,说声嗨,不给她起身的机会迅速坐到她旁边。
徐雨沁马上变得局促不安。他和她说话,她嗯哼答应,都不敢看他。他觉得有趣,问她,你在看什么?
徐雨沁抬手指向广场旁边的电线,上面黑压压停满了燕子。
黎赛说,咦,都十二月份了,燕子还没飞到南方去?
徐雨沁大笑着说,因为这里就是南方啊。黎赛也乐了,乐着乐着他发现徐雨沁满脸都是泪,她哭了。
他问,你怎么了?徐雨沁摇头,起身拎起脚边的袋子飞快地走了。他想骑车追上去,广场上突然乐声大作,挤满了载歌载舞的人,徐雨沁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徐雨沁边走边哭,哭得肝肠寸断。黎赛问她的问题,她曾经问过徐程江。她骑在徐程江的脖子上,指着晚归的燕子问,爸爸,为什么冬天到了,燕子还没有飞到南方去呢?
小傻瓜,因为这里就是南方啊。
回想起已经失去的幸福,真够让人痛苦的。
她哭得看不清路,只能在路边蹲下来。好崩溃,居然在黎赛面前哭,他肯定以为自己有毛病吧。可她忍不住,因为她稍稍幻想一下未来,那里没有黎赛,这个偶遇的傍晚也将变成只能回忆的幸福,她就难以忍受。
5
很快就到了高考前的四月。
黎赛收到姜唏发的短信:我怀孕了,你要负责。
可他没做过什么会导致她怀孕的事,于是他回:在哪家买的汽车上哪家保修去,别以为是个修车厂就能进。
姜唏约他放学后在侧门小巷详谈。
放学后他跟着姜唏来到巷子里,巷子很黑,少有人走。他靠在墙上,打量黑暗中姜唏依然纤细的腰部说,你真怀孕了?
姜唏说,是。黎赛说,又不是我的孩子,咱分手吧。姜唏说,不,你得负责。
黎赛说,你神经病啊。
姜唏带着诡异的笑说,因为我爱你啊,我等不及要和你结婚了。
黎赛哑然。
被恶龙囚禁的公主得到路过的骑士搭救,公主爱上了骑士,可是骑士的马蹄还不想停留。公主想留下骑士,于是施展起邪恶的魔法。
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说我用不用加点戏码?姜唏脸上全是泪,从那个短信开始,她就不能回头了。她喜欢了他许多年,为他减肥,为他转学回来。按照她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她自信总有一天能做他的妻子。
可现在她等不及了。
黎赛苦笑,你猜我有没有把我们的对话录音?
姜唏微笑,你不会的。
黎赛没有,可是徐雨沁有。
放学时她还在解一道数学题,做完后发现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收拾好东西回家,听着英语,照例走平时走的小巷。刚拐进巷口就看到黎赛和她女朋友在巷子里不知道争着什么。
这条小巷是她绕开单秀梅美容店回家的唯一路径,她不想从黎赛旁边经过。自从在广场偶遇黎赛以后,她就有意回避他。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那个偶遇让她爱上黎赛了。她害怕靠近他,那会让她想不顾一切,会让她的人生变得不受控制。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像游离的行星,被黑洞的不可抵抗力吸引。
徐雨沁摘下耳机,听清他们的争论,内容很劲爆,她看看手中的复读机,按下了录音键。
当晚她躺在床上听这段夹杂在英语听力里的录音,她知道,黎赛要有麻烦了。
6
第二天果然满城风雨。传言说黎赛哄骗姜唏到某某宾馆,然后对她怎样怎样。甚至有他们进出宾馆的监控视频流传。
黎赛看到视频的时候暗骂了N句脏话。那天姜唏约他逛街,走着走着说头晕要躺会儿,黎赛说送她去她借住的亲戚家,她说没带钥匙不如去宾馆。
绯闻从来不缺传播渠道,它像长了翅膀传遍全校,又传出校门。姜唏每天下课都到黎赛他们班找他,他不理,姜唏就倚着门框默默地哭,哭着哭着就晕倒了。于是绯闻变成影响学校名誉的丑闻。
自然是找家长。黎赛在办公室是被他爸一巴掌掴青了脸,果然不愧是紫川中年篮球队主力前锋。他爸赔了许多笑脸,许诺给校运动队赞助,学校才松口说暂不开除,叮嘱尽快私下协商解决。
黎家联系姜唏家县城的亲戚,亲戚说根本不亲,管不着。找姜唏父母,联系不上,只打听到说是出国了。请了姜唏来家里,姜唏一口咬定孩子是黎赛的,不去检查也不堕胎,要么结婚要么报警。
黎家众人面面相觑,黎赛更是绝望至极。
好一个精通三十六计的公主,好一个又傻又天真的骑士。
现在落难的骑士需要女巫来搭救,可是女巫握着证据,踌躇不前。她不知道是交给黎赛还是交给老师,黎赛已经被停课了。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她来例假在教室休息,趴在桌上听那盒磁带,听了一遍,决定下课就给老师送去。毕竟黎赛知道是姜唏害他,而老师不知情。
她起身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姜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坐在黎赛的座位上,面色苍白地盯着她。徐雨沁听录音的时候没戴耳机,用的是公放,姜唏听到了。
现在都在传姜唏受打击后精神有问题,她也停课了,据说她每天去黎赛家门口等,去他家里闹。徐雨沁没想到她居然会跑到学校来。
姜唏眼中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她现在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扑通跪倒在她面前。姜唏说,我求求你,别把磁带公开。你公开了我只能去死。
徐雨沁呆住了,看着她不停地磕头,直到她额头出血,才反应过来蹲下扶她。姜唏死死抓住她的手,像抓着救命的稻草。
我不想这样的,我爱他呀。可是我没办法了。那天我去看他晚上的比赛,比赛完了他忙着和朋友去吃饭没送我,我走小道回家,遇到了流氓……
徐雨沁说,你可以和他说清楚呀,他如果爱你就不会嫌弃你的。
姜唏崩溃地摇头,他不爱我,也不需要我。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不需要我。我父母不是出国度假,我爸贪污被告和我妈逃出国了。他们走得急没联系上我,就丢下我不要了。他们回来就得坐牢,他们不会回来的。谁都不要我,我只想要他,我只有他。说我贱也好,不要脸也好,可是没有他我会死。
别人听了这些或许会无动于衷。
可徐雨沁是多么了解被抛弃的苦楚,再加上牢狱之灾这种字眼,怎能让她不心软。徐程江去坐牢等于抛弃了她们母女,她还有单秀梅,姜唏却什么都没有。她只有肚子里那个带着罪恶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孩子。
她怎么忍心破坏姜唏最后的梦呢,虽然这个梦很荒谬,还会赔上无辜的黎赛。但是梦碎了,姜唏会像她说的一样死去。
徐雨沁说,我不会把磁带给老师,但是我也不会给你。如果我知道你说谎,我会公布出来的。
姜唏呜咽地点头。
徐雨沁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安慰自己,姜唏是个好女孩,而且她爱黎赛,他们在一起也不错。她压抑住内心翻涌的苦涩,自以为做了对的决定。
可是那时的她不知道,没有人能帮别人选择,就算是以爱之名。
?
由于姜唏的坚持,黎赛很快被退学了。他最后一天来上课,徐雨沁没敢回头,她害怕看到那双眼睛,无论那双眼里是燃烧的火焰还是熄灭的灰烬,看一眼就能将她焚毁。
黎赛并不爱上学,退学这种事没有让他很难受。他只是不喜欢被设计。可是当姜唏告诉他,那个孩子是因为他没送她回家而导致她被强暴的苦果后,他愧疚心软了。他劝姜唏把孩子打掉,他不会抛弃她,可是姜唏说不。
他实在不明白女人的脑子是什么构造。
于是他写了一张小字条递给徐雨沁。
“你觉得我该为别人的错误埋单吗?”
黎赛不知道徐雨沁早已洞察一切,也不知道她给了姜唏许诺,以为她毫不知情,所以像请求神谕一样想要她给个答案。
他不知道这个神早已选择站到另一边。
“如果必须那么做或者这么做能弥补错误的话,我会。”
于是黎赛选择了做骑士,拯救迷途的公主。
他退学后姜唏搬到他家,因为年龄不够不能结婚,只能先把孩子生下来。
姜唏父母贪污外逃上报的时候,徐雨沁确定了姜唏没有说谎,就有意不再去想黎赛的事。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再见到黎赛。
那天班里吃散伙饭,黎赛也来了。黎赛在学校人缘很好,所以被灌了许多酒,最后醉倒在桌上。他的外表和三个月前没有变化,但那种让人不能直视的锐气已经消失殆尽。
看着他,徐雨沁才醒悟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这不是黎赛该有的样子,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为什么不把选择权交给他呢?那盒磁带应该交给他呀。
第二天徐雨沁去邮局寄了邮件,收件人一栏郑重地填上了“黎赛”。她在里面附上字条,写上录音的来历和姜唏求她的过程。她将邮件投递出去后,像等待判决书一样等待回音。
可什么都没有,直到她等来天津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跟着她录取通知一起来的,还有徐程江的信。
单秀梅先看了她的录取通知,激动得脸通红,又看了徐程江的信,脸变得煞白。
徐程江因为在监狱表现好,减刑两年,马上要出狱了。
单秀梅说,沁沁,我们等不到你开学了,我们收拾收拾这两天就走吧。
徐雨沁惊讶地问,为什么?
我没跟你说过你爸当年怎么会失手杀人吧。那时候理发店有个客人手不规矩,你爸拿起剪子就扎他的手,没想到扎到那人的大腿动脉。我这些年……你也看到了。快走吧,他出狱了让他直接去天津…·-我攒了不少钱,这个房子也早找到买家了……单秀梅惊慌失措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徐雨沁上去搂住她,发现单秀梅抖得厉害。
妈妈,别怕。
单秀梅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徐雨沁抱着她,像抱着不知所措的孩子。单秀梅的痛苦和她不无关系,她却无法分担她的苦,就像她无法挽回错误解救黎赛一样。
徐雨沁和单秀梅匆匆离开紫川往天津去。走的那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经过黎赛家楼下,当她看到黎赛扶着腹部隆起的姜唏下楼散步时,她不回头地转身去了车站。
她在心里说,永别了。
路上她一直在哭,单秀梅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她自己也哭了一路。
8
徐程江出狱后和单秀梅在徐雨沁学校附近开了一家西北面食店,他在监狱里学了拉面的手艺。生意很不锚,徐雨沁没课的时候会去帮忙。
她看着专心拉面的徐程江和招呼客人的单秀梅,心中郁结多年的怨气终于舒散。单秀梅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初恋的小女孩,徐程江宠溺的目光让徐雨沁直觉其实他早已知晓一切。不管过去多么不堪,现在他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多好。
她剪短了头发,有了能交心的朋友,还有好几个不错的男生追她。虽然她没有同意,但是有人喜欢总是一件开心事。她慢慢走出少年时期的阴霾,变得开朗。
她知道,是黎赛改变了她。她懵懂地爱了他,害了他。刚
开始她觉得不懂黎赛,他为什么要背这个黑锅,他大可以置之不理呀。
后来她醒悟,就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才会喜欢他。
黎赛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没有收到那盒磁带吗?如果他没收到,是被姜唏截住了?如果他收到了,他是不是很恨自己呢?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姜唏。
大四那年,她和宿舍的人去天津之眼。排队买票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姜唏和一群人过来,姜唏也看到她,便拉着她上了同一个观景舱。
她疑惑极了。姜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学生一般的装扮?
她说,你生了孩子身材还是这么好。
我没有生孩子,我补习了,现在念大二,也在天津哦。
那黎赛呢?徐雨沁脱口而出。
他去意大利了。那时候我好傻,以为那样就能留住他。你寄给他的磁带他听了,然后他毁了。后来我爸妈放不下我回国自首,我觉得应该放了他就打掉孩子走了。其实孩子都六个月了,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但我不后悔。
为什么?
姜唏轻轻笑起来,笑的那一瞬眼睛里映着窗外的灯火,光彩照人。
你知道黎赛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他长得特别瘦小,我特别胖,我们是同桌。班上同学嘲笑我,说是我和他坐在一起才把他挤扁的。那时候东西掉在地上,我得趴下去捡,弯不下腰。别人欺负我,故意把我的铅笔弄掉,然后趁机推我。有一次邻桌的男生又这么整我,黎赛和他打起来了。那个男生长得很高,黎赛却打赢了。我现在都记得他凶狠的眼神,他警告那个男生不准再欺负我。我觉得好奇怪,他平时根本不答理我,居然为我挺身而出。他长大后样子变了许多,性格却还是没变,心很软,看不得女生哭。
徐雨沁点头,她想起和黎赛偶遇的傍晚。
你相信吗,我那时候就爱上他了,那时我才九岁。后来我转学了,我怕等我们重逢的时候我还是那么胖他还是那么瘦会很奇怪,所以我戒了零食拼命减肥,差点被我妈打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恐怖?
徐雨沁摇头,她在很小的时候就为离开紫川做好计划,她们都是目标明确的人。
我搬到他家后他对我很好,还要求他家里人也对我好。那种感觉很怪异,一切如我所愿,却又和我真正想要的背道而驰。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我很煎熬,他却好像已经接受。他居然还和我开玩笑,说生男孩叫黎明,生女孩叫黎姿。可是并不是他的孩子啊,当时我真的好想剖开自己的肚子。
你寄来磁带不久后,我爸妈回国自首跑来看我。我爸打了黎赛,说他毁了我,我爸哪里知道是我毁了他,可他什么也没说。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锚得离谱,决定打掉孩子放他走。我九岁就谋划好要爱他,却差点毁了他一生。
徐雨沁哑然。相比自己的懵懂,姜唏的爱多坚定,又多残忍。她们都不会爱人,她一味地逃,姜唏一味地追。她们都知道这个人值得爱,却不懂爱,只留给他一个疤痕密布的青春。
多么遗憾,却无计可施。
她终于明白,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就像单秀梅没能清白地养大她,她没能把磁带的选择权及时交给黎赛,姜唏没能按照计划和黎赛走到最后。
不管她们多悔恨,都无法改变现实。
观景舱上升到最高处,突然窗外传来响声,一朵朵绚烂的烟花盛开在她们周围,可是她们无心欣赏,只是茫然地看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脑子里只有那个千里之外被她们任爱意伤过的人。
姜唏说,如果我再遇见他,唉,算了,还是不要遇见了。
徐雨沁想,如果我再遇见他……
让我收回那声永别吧,请让我再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