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
一曲《子归》,你说他赠与你世间最美的琴音,亦给了你凡生最痛的一次生死交错。
chapter1张冠李戴的人间传说以及那个抠门到死的容焉妖孽
人世间,曾流传有这样一个传说。
说是在月光迷雾深处,隐居着一位仙人,他白衣素手,俊美无双,不仅医术精绝,还有一副好心肠。千百年来,因误入森林而被毒物野兽攻击者,大多会被这位医仙眷顾。恍惚间,只闻琴音袅袅,焚香阵阵。再醒来,便已身在林外,伤患处竞也好了大半。
卿烛第一次听灰包跟她说,月光迷雾外不足百里的桃花镇上供奉有“医仙”神像的时候,足足愣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接着,原本懒懒耷拉在发丛中的两只耳朵刷地立了起来,她凑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猪妖:“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没脑子的凡人把容焉当做了他们的救命恩人?”
灰包翻了翻眼皮:“阿烛,人本来就是容公子救的好不好。”
卿烛眼一瞪:“本来你家猪毛!要不是姑娘我每次捡这些受伤的人回来,死气白赖地求那个小气鬼出手医治,你觉得会有人能竖着走出月光迷雾吗?可现在倒好,功劳他一个人占全了,反过来还要我拼死拼活赚银子还债!”
灰包瞥了她一眼:“拼死拼活?阿烛,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啊?”
卿烛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天:“加上昨晚那两个的医治费,总共三十二万五千七百二十二两九钱。”
灰包深吸一口气,无比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还好少主你的一生足够长,有的是时间挣来慢慢还。”
卿烛在听到“少主”两个字时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猪妖的屁股:“我说过一万次了,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剁了你炖汤!”
眼前娇憨的少女倏忽不见,卿烛嘴角抽抽,望着林中一抹花白的影子晃了几晃最终没了踪迹。
轻柔的风拂过额间,带起耳畔沙沙的枝叶声响,有那么一瞬间,她没来由地感觉月光迷雾沉寂得令人害怕。
她抬头望了眼渐渐西沉的落日,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扫了扫尾巴,从高高的枝丫上一跃而下。
灰包口中张冠李戴的人间传说,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锚,那只妖孽的确住在月光迷雾的最深处。
走了大半个时辰,当最后一丝光线被层叠的枝叶彻底掩灭时,她终于磨蹭到了容焉的竹屋。推开栅门,一道不易察觉的细风迎面扑来,她几乎是惯性地微微侧过脸,清扬衣袖,随即一枚闪着蓝光的金针便被拈在了指尖。她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看都不看地随手一丢,抬脚踢开了药庐的竹门:“喂,小气鬼,这把戏少说玩了八百年了,你就不能换个新花样吗?”
容焉一袭墨绿色长袍倚在窗旁擦手,闻声转过头来挑了挑眉,样子欠扁得很:“换了啊,没见我在金针上抹了毒吗?”
卿烛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眉际淡青的鳞片冰冷如旧,她奇怪地望着他:“奇怪,没发烧啊,莫非你失忆了?忘记姑娘我百毒不侵了?”
容焉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含着抹浅浅的忧伤,他把头转向窗外,声音懒懒听不出一丝情绪:“百毒不侵?哈,丫头,听我一句劝,别太过相信你肚子里的那颗珠子,它保不了你所有的毒。”
卿烛转了转眼睛,绞着发丝装糊涂:“珠子?什么珠子?”
容焉扬起嘴角笑了笑,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谁会记不得你百毒不侵啊,月光迷雾的狐族少主,你也就这点本事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卿烛怔了一下,随即一股邪火噌噌地往上蹿:“姓容的,你什么意思?”
容焉笑眯眯地指了指园子:“你不怕毒,你带回来的那些凡人也不怕吗?”
卿烛一直迷惑着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容焉哪里是想伤她,他根本就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在消遣她!细如牛毛的金针落进草里,除非把地皮整个铲一遍,不然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容焉斜倚着窗口,无比优雅地伸出一根手指:“距离拔针还有一个时辰,要么你自信有能力阻止我把人丢出去,要么乖乖去将金针寻回来。同一个人我不会救第二次,你知道规矩。”
卿烛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门,容焉低沉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他说:“丫头,记得小心些,踏坏了园子里的花枝草药,一样要赔钱的。”
卿烛忍无可忍地扭过头去冲他吼:“你又不是凡人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用?”
容焉狭长的眼眸若有似无地扫过她,随手掂起桌上的金珠,轻轻一捻,金沙闪着朦胧的光从指间滑落。他望着她,张嘴吐出两个字:“好看。”
chapter2那个说出来几乎会被同类笑死的简单心望,她足足想过五百年。
好看个鬼!
卿烛悻悻地扛着被容焉扔出来的病患走出药庐。月华如水,缓缓打在她清秀的面庞上,她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膝盖,忍不住腹诽,师傅说的果然没锚,漂亮的东西轻易惹不得,好看的蘑菇有毒,好看的玫瑰带刺,好看的妖兽食人,好看的男人,哼,骨子里都是变态的。
磨磨蹭蹭地将那凡人送出月光迷雾之后,卿烛就近寻了棵千年云松爬上去,躲在树顶发呆。脑袋上尖尖的耳朵懒懒地窝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又瞥了眼搭在肚子上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人不人妖不妖的鬼样子,估计是彻底没戏继任什么狐族族长了,卿氏一脉在不学无术的她手里没落,不知道娘亲天上有知会不会气得干脆闪道雷下来劈死她。
其实她也不想娘亲失望,她也有努力地学习,可是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于她而言越是触碰不到。师傅曾经告诉她,她的先天条件极为特殊。和其他狐族婴儿不同,她自出生就是半人半妖模样,有着人类的脸庞和身体,却保留着狐狸的尾巴和耳朵。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未经人事便带着一身修为,日后必成大器。却不料一百年过去,两百年过去……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她怪异的外表与儿时竟未有丝毫的改变,于是在这个凡事以修为做定论的世界,她日渐被众妖淡忘。
那些日子,师傅最常说起的一句话就是:“每个妖有每个妖的缘法,强求不得。”
其实卿烛并不看重那个万狐敬仰的位置,也不在乎什么得道什么升仙,只不过在潜意识里她很希望自己能毫无差错地幻化成一个人形。没有多余的耳朵尾巴,哪怕不漂亮,哪怕不招人喜欢,但只要看上去像是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这个说出来几乎会被同类笑死的简单心望,她足足想过五百年。
chapter3同情心?他妩媚的眼角懒懒上挑,“叮”的一声拨断琴弦,同情心多少钱一两?
五百年前,卿烛第一次救下了误闯月光迷雾的那个凡人。
他被林中瘴气所伤,奄奄一息地背靠在一棵树旁轻喘,漆黑的眼眸写满倔犟与不甘。
卿烛从来没见过这样澄澈干净的目光,她蹲在不远处的一根高枝上呆呆地瞅了很久,直到那人的身体擦着树干悄无声息地倒下去,她才如梦初醒般一跃而下,三步两步奔上前去查看。
望见卿烛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像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然后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卿烛皱皱眉,转眼望向依旧挂在枝丫上取树胶的容焉问:“他死了吗?”
容焉头都懒得回,声音淡淡:“还没有,只是被你吓晕了。不过他中了月光迷雾的瘴毒,死是早晚的事情。”
卿烛在听到“吓晕了”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僵了一下,她垂眸看着像是死去般躺在脚边的那个人,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一寸寸塌陷,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句:“容焉,你救救他吧。”
容焉怔了怔,狭长的眼眸缓缓扫过她:“你忘了吗,人妖殊途。”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微笑道:“我不过是觉得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死掉太可惜了。”
容焉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他淡漠的脸上明摆着一副“凡人的死活与我无关”的表情,即便卿烛无比固执地把人扛到了药庐门口,即便她软声软气开口求了许多次。
没有他点头应允,卿烛是死都不敢豁然把人带进竹屋的,她瞅了瞅房内面无表情抚琴的容焉,又看了看身边唇色越来越暗的男子,最终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姓容的,你到底有没有同情心?”
容焉抬起头,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
“同情心?”他妩媚的眼角懒懒上挑,“叮”的一声拨断琴弦,“同情心多少钱一两?”
卿烛狠狠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席地而坐,双手轻扬拈起一个诀。
容焉在看见那法决起式时脸不由得白了白,他纵身跃出窗外,衣袖挥落狠狠打散卿烛尚未成形的术法:“你疯了!为了一个凡人,竟然不惜催动内丹,嫌自己命长吗?”
她毫不示弱地瞪向他:“你不想救人就罢了,别来管我。”
容焉被她强横的态度气得几乎当场背过气去,他冷冷地笑:“这点修为连人形都幻化不出,你逞什么强,救什么人!我绝不会让你白白糟蹋内丹的,人哪里捡来的哪里扔回去!”
卿烛不再理会他,扭过头去,专心默念口诀。
容焉缓缓收紧十指,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衣袂翻飞卷住地上的人影,纵身跃进药庐。
竹门闭合的瞬间,卿烛睁开眼。
屋内传出一抹辨不清喜怒的声音:“诊金三百两,明早凑不出,我直接毒死他。”
卿烛撇了撇嘴角,偷偷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自小在月光迷雾长大的狐妖未涉人世,所以压根不知道容焉的“诊金三百两”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于是第二日,她依旧两手空空便晃进了药庐。
容焉焚了香,安静地坐在窗边抚琴,千年不变,那首凄凄切切的《子归》。
卿烛四下打量了半天,扭过头去问他:“人呢?”
他瞥了她一眼:“三百两,拿来。”
卿烛撇撇嘴,说得理直气壮:“欠着先,反正我又不会跑,先验验货。”
容焉抬起头:“昨晚已经送出去了。”
卿烛双手一扬“锵”地按住琴弦:“我还没见他醒过来呢,你怎么能就这么把人送出去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我说过了,人妖殊途。”
卿竹怔了下,几乎脱口而出:“我没有喜欢他!”
容焉没有反驳,他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翩然起身走出了屋子。
那天,从药庐出来,卿竹鬼使神差地转回了前日救起那人的地方,然后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容焉斜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一言不发就这样安静地陪着。
他瞧着她不复平日那般心思单纯没心没肺的样子,忽然垂下眼,极轻地叹了口气。
似乎连自己都说不太清楚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人妖殊途。
chapter4百年迢递,当他再一次满目疮痍地倒在她面前时,恍如隔世。
那年之后,卿竹每月都会花上几日时间穿梭于月光迷雾的各个角落,但凡碰到有受伤的人,不论将死是活统统拖回来塞给容焉处理。
她知容焉寡情,从不愿将凡人生死放在眼里,所以每回塞人过来的时候,都像是唯恐他会撒手不管一般啰唆上几遍“积善修道”。
可卿竹哪里知道,早在很多年前,早在那件事情发生之时,距离化龙仅有一步之遥的容焉便已对成仙不复执著。
转眼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过去,时间沉寂如同静止一般。漫长的五百年里,卿竹丢一个容焉便救一个,虽然每次都习惯了把索要诊金挂在嘴边,可她一句轻描淡写的“欠着”,他也只能摇头笑笑。
欠着,便欠着吧。
尽管卿烛一直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活了几千年的容焉又怎会看不出,她隐在平静面目下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于是,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执意定下了“同一个人绝不会救第二次”的规矩。
她想用万年的光阴等待一个凡人的轮回,即便是最愚不可及的方式。
而他,是不想再救,不愿再救,没有理由。
那日午后,容焉焚了香,窝在药庐抚琴,卿烛衔着根蒲草靠在一旁收拾药材。琴声初起,她便抬头瞥了眼临窗而坐的男子说:“你就只会弹着一首曲子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容焉似有深意地瞅着她微笑:“这首曲子叫做《子归》。”
卿烛不以为意:“你说过八百次了,上仙!”
低婉徘徊的琴音一丝不乱,他淡淡地转回目光:“是吗?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子归》是你父亲当年专门写来赠与我的?”
卿烛满是药材的手微微抖了下,疑惑地重复:“我爹?”
容焉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不料药庐的门突然被人大力地从外震开。他皱起眉,颇有怒意地瞪着气喘吁吁直奔卿烛而去的那抹身影:“我的药庐也敢闯,猪妖你的胆子当真越来越大了。”
灰包心有余悸地瞅了瞅指尖泛起青光的容焉,白着脸直往卿烛身后躲,一边躲一边说:“阿烛,我,我刚刚在北边林子看到那个人了,就,就是五百年前,你扛回来的那个,你一直在等的那个啊。”
卿烛猛地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猪妖:“你说,那个人进了月光迷雾?”
灰包使劲点了下头:“肯定错不了,样子都没怎么变化,就是……”
卿烛没等她说完,便风一样地掠出了药庐。
灰包眼瞅着她三下两下便消失在了葱郁的枝叶间,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你倒是等我说完啊。”
容焉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纵身追了出去。在经过猪妖时,他扬扬嘴角扬了下衣袖,紧接着便听到“咚”的一声,灰包吭都没吭直接栽了下去。
追至北边林子的时候,容焉恰好看到一名素衣女子正单手执剑与卿烛隐隐对峙,他食指轻弹,不过倏忽,那女子便悄无声息地昏了下去。
放倒这个障碍之后,卿烛才总算看见一直被女子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那人。他有着跟记忆中完全重合的一张脸,那倔犟澄澈的目光丝毫未变,他裸露在空气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蓝色,森冷可怖,她禁不住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淡淡地望向她,只极轻地笑了一下便也昏了过去。
卿烛怔怔地愣在原地,脑海中反复重现着那人方才的一抹余笑。像是有什么,穿越过百年光阴,狠狠击中心脏,痛不可当。她转头望向容焉,一字一顿地说:“帮我,救救他。”
容焉不咸不淡地扫了眼地上躺着的两个人,素指轻扬点中那名女子:“如果你要我救她,我可以考虑。”
卿烛嘴角抽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人是你伤的,本来就该你救,我说的是另外一个。”
容焉轻笑着靠上旁边的一棵古木,手指轻摇:“你忘了我的规矩吗,同一个人绝不会救第二次。”
卿烛咬着唇沉默了半晌,最终出乎意料地竟没再多做纠缠。她吃力地扛起那名男子,眼都没抬地对容焉说:“女
的归你,男的归我,我偏不信离了你便真的救不了他!”
望着卿烛单薄倔犟的身影一步三摇地消失在迷雾深处,
容焉忽然合上眼极轻地笑了起来。
chapter5百年不死,便与她相守百年,万年不死,便等她三世轮回。
卿烛的医术习自容焉,虽然他从不摆在明面上教,可配药扎针时候从不避她,她想学他便寻机会做给她看,但凡她有任何疑问,他也会倾力解答。
他总想着,或许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若真有那样一天,她学全了他的本事,他也就再没了束缚她,束缚自己的理由。
却不料,终究这场的轮回,来得太快。
从卿烛决定将那人第二次带回月光迷雾的时候起,容焉就知道,这一次,一切不会再像五百年前那般可以轻易被他掌控。
他眼见着她眉都不皱地将人扛进药庐,忽然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这样就敢把人带过来,真不怕我毒死他?”
卿竹淡淡地瞥了他一下,冷笑:“我巴不得你动手。”
容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别开眼:“我说过了,不会救他。”
卿竹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
她说要凭自己的能耐救人,容焉自是不会相信,她有几斤几两重,没人比他这个领进门的师傅清楚更多。她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金针化毒的本事着实没有,但保魂续命的法子是学了七七八八。短短三日,她眼都不眨地将他辛苦几百年才略有所成的药房洗劫一空,几个方子配下来,尽管毒没解掉,可命算是暂时保了下来。
其实卿烛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药材再好终有用尽的一日。她原本想着,容焉虽说寡情淡漠,却是极惜药材之人,依着自己这种不计代价的浪费方式,他早晚会因看不过眼,出手相救。却不料几日下来,任凭她如何折腾,他始终没有开口阻止。
卿竹不明白,为什么独独这个人,他如此坚持着不肯救。
一同带回月光迷雾的那名女子,容焉在将她身上的瘴毒散尽之后,便送出了药庐。
或许是早就对所谓“医仙”的传说有所听闻,那女子醒来后不久便满目泪光地对着容焉跪了下去。
容焉淡淡地望着她,语气不见一丝起伏:“不用求我,我不会救他。”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任凭院中那人直挺挺地跪在竹屋外一整个晚上,终是没有再开门。
第二日一早,卿竹端着熬了通宵的药汤推开栅门,抬头便望见脸色苍白的女子倔犟地跪在院中。她瞅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撇着嘴走过去说:“他说不救的人,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他都不会眨下眼睛的,起来吧。”
那女子抬起头,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卿烛手中的药碗:“你……能救他吗?”
卿烛似笑非笑地凑近她:“你跟他什么关系啊,这么拼命的求人救活他?”
女子原本苍白的面孔瞬间红了,呆呆地愣在原地:“我……”
卿烛扬扬嘴角,转身推开房门:“进来吧,人已经醒了。”
许是跪的时间久了,她进屋的时候,步子有些踉跄。卿烛没有骗她,那人确实醒了,斜斜地靠在床头,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泛着可怖的青光。她咬着唇望了许久,轻声问:“这毒,姑娘能解吗?”
卿烛没有回答,她将手中的汤药一勺勺地喂给床上那人,轻叹了口气说:“每次看到你,你都把自己搞到半死不活,真不让人省心。不过这回还算好,没有被我的样子吓晕,吃药时候也很听话。”
那人幽幽地望着卿烛,缓缓开口:“每次?这回?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卿烛干笑着翻了个白眼,硬生生地扯开话题:“那个……你身上的毒,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解,只不过成功的把握太小,而且,可能还会附带一些不好的后果。”
那人懒懒地伸了下胳膊,挑起眉:“不好的后果?比如?”
卿烛一本正经地望着他:“比如寿命延长,千年万年死不掉。”
他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摇头:“长生不老?嗬,这确实是个不太好的后果……”
卿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身旁始终静默的女子:“可惜啊,她只是个凡人。”
闻言,他仰起头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字一顿地开口说:“有什么可惜呢,若是百年不死,我便与她相守百年,若是万年不死,我便等她三世轮回。”
卿烛顿时镇住,感觉有一种莫名的酸涩,正叫嚣着破体而出。
一直以来她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执著笃定地去等一个凡人的轮回,任凭时光漫漫,希望渺茫。她等过五百年,问过五百年,直到今时今日,眼前这人简简单单一席话,解开了她所有迷惑。
原来,她只是,太过容易爱了。
没有再说什么,卿烛端起空碗转身离开。走到屋门口,她顿了一下说:“我会救好你,一定会!”
chapter6如今你想做的我再拦不住,一曲完整的《子归》,最后送给你。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卿烛最后一次去药庐找了容焉。他架了琴,懒懒地靠在窗边发呆,看见卿烛进门,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比我估计的晚了两天。”
卿烛撇了撇嘴:“你料准了我一定会来求你,是不是?”
容焉支着脑袋轻点了下头:“你的本事我多多少少知道点。”
卿烛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问:“容焉,你告诉我实话,那毒……你也解不了,是吗?”
容焉淡淡地望着她,语气波澜不惊:“是。”
卿烛缓缓吐出一口气,解脱般地轻笑起来:“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心疼那些千年难寻的珍奇药材。原来……是真的救不了……”
容焉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你想怎么做,我大概也能猜到,可是丫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别太过相信你肚子里的那颗珠子,它保不了你所有的毒。”
卿烛诧异地抬起头:“怎么,内丹也化不了他身上的毒吗?”
容焉目色复杂地瞅着她,没有说话。
卿烛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即便化不了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本不想走那一步,可现在看来是真的没有别的指望了。”
容焉的眸子倏然转暗,他垂下眼,手指轻抚琴弦,口吻极淡地说:“如今你想做的我再拦不住,一曲完整的《子归》,算是最后送你吧。”
低沉婉转的曲调,卿烛足足听了近千年,曾经以为熟到再不会起任何波澜的东西,此刻听着却忽然觉得难过。
有风从窗外吹进,划过容焉清冷的脸颊,微扬的发丝,她呆呆地望着,仿佛只在瞬间,过往曾经重重浮现。
这么些年,他不动声色地陪着她,近乎纵容地护着她,可他予她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她却始终看不懂,参不透。
一曲将尽,她忽然有些恍惚地开口说:“喂,我好像还欠你很多银子呢……怎么办?”
容焉的嘴角划过一抹苦笑,他手腕微转,原本缠绵的调子顿时变得飘忽诡异,是完全不同于前的陌生琴音。卿烛惊诧地望向他,尚来不及说什么,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撑着头,全身脱力般软到在地。
陷入彻底的黑暗前,耳畔响起了容焉不复淡漠的声音。
他说:“一曲《子归》,你曾赠与我世间最美的琴音,亦给了我凡生最痛的一次生死交错。慕椟,时至今日,统统还你。我要你记得,你一世欠我,你的女儿,也欠我。”
chapter?像我蘧样的人……既付出了这么多,又怎会真的什么都不求呢
望着眼前人事不省的女子,容焉一直平静的双眸终于
流露出浓浓的疲惫。他叹了口气说:“云墨,出来吧,时间不多了。”
话音方落,药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她有些动容地望了一眼榻上的卿竹:“真的非要如此不可吗?”
容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云墨无奈地笑了下:“你从来对自己狠得下心肠。”
容焉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去拿早已备好的金针和迷香。见他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云墨终是忍不住开口说:“容焉你……”
“不要问。”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打断她,“什么都不要问,只要帮我,帮我最后一次。”
云墨摇了摇头:“不对,这不像你,即便是千年以前,你对慕椟也做不到现在这般不求回报。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容焉沉默了半晌,再转过身来时,狡黠的双眼中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温柔:“你说得不错,像我这样的人……既付出了这么多,又怎会真的什么都不求呢。”
云墨望着他:“你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
容焉轻笑着从她身畔掠过,空气中幽幽回荡开他低沉似水的声音。
“云墨,帮我照顾她。”
chapter8自此后,她的心开始变的很小,小到不多不少刚好只能装下一个他
卿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了。她有些迷茫地望着床边含笑而立的红衣女子,轻声问:“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墨试了下她的额头,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回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卿竹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噌的一声从榻上蹦起来:“人,师傅,那个人,他……没死吧。”
云墨苦笑地望着她,心下一片冰凉,容焉你所做所求的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毒已经散了,两天前,我亲自送他两人出去的。”
卿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被琴音迷晕之时她便知道,这一次,无论死活,容焉都不会让她再有机会见到那人。她抿着唇呆坐了半晌,而后一言不发纵身向门外掠去。
云墨也不阻拦,只是似笑非笑地在她身后说了一句:“我原本以为你至少会问我一句,是谁救了他。”
卿烛身形猛地顿住,她沉默半晌,突然转身一把抓住云墨:“容焉呢?我醒了他为什么不来?”
云墨听出她口吻中隐隐的恐慌,轻叹了口气说:“阿烛,你可知为什么至今你仍是半人半狐的妖物模样?”
卿烛讷讷地摇头。
云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而后再说出口的话却犹如一道惊雷,彻底劈毁了卿烛所有理智。
“因为你的体内,放着容焉修行千年的内丹。只要容焉活着一日,你便一日无法完全控制,反倒还会受它所制。”
卿烛惊诧地后退一步跌坐在塌上,她喃喃地说:“不……这不可能,容焉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苦修行所得的内丹平白给我?”
云墨淡淡地望着她:“你娘怀你的时候正值狐族内乱,你一出生便被贼人所害,心脉尽断,你爹重伤下为了救你,不惜狠心设计当年距离化龙只有一步之遥的容焉。一曲《子归》,呵呵,当真情意切啊,可怜容焉在被生生取出内丹的时候,都不愿意相信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害了他!”她执起卿烛的手,缓缓摸向她的发丛,“你都没有注意吗?你的耳朵,尾巴,早已经不见了。”
卿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她抬头望向云墨:“师傅,求求你告诉我,容焉去了哪里?”
云墨轻轻地笑了,声音无比温柔:“容焉将那人身上的毒过到了自己身上,你说,他去了哪里?”仿佛没有看到卿烛颤抖无措的模样,她自顾自地笑着,“一千年,他在你的身边足足待了一千年,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他始终狠不下心肠。失了那颗珠子,他的法力日渐衰弱,三天前是取回内丹最后的期限,没想到他还是放弃了。卿烛,你们一家,都欠他的。”
心痛到近乎麻木,卿烛茫然地开口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云墨脸上残存的笑意渐渐消散,她转过头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为什么,他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们这些,不懂如何去珍惜他的人……”
容焉,你曾对我说,像你那样的人,既付出了那么多,就一定会有所求。可是为什么,你离开这么久,我依旧看不透,你求的究竟是什么?
容焉离开的那年冬天,月光迷雾大雪。原本葱翠成荫的世界,转眼被埋藏在皑皑白雪之下,沉寂得可怕。
卿烛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梦寐以求的样子,没有碍眼的耳朵尾巴,俏生生一副凡人模样。
可她再没有笑过,云墨最后那席话如同根植进心底的尖刺,不断因着回忆呼吸反反复复地疼,而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挣不脱,拔不掉。随着容焉悄无声息的离开,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心竟也开始渐渐变得很小,小到不多不少刚好只能装下他一个。
他来不及让她真正体会什么是爱,却赌上一生让她慢慢领略什么是痛。
她想,这世上除了容焉自己,或许真的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爱着她还是恨着她了。
原来,最狠的下心肠的人,终究是他……
徒有容焉,却是无情,一曲《子归》,谁予琴殇。
编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