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妖莲
1
娶裴婉仪,是当初洞房之夜,岳靖霄就和陆雪薇说好的。
那时岳靖霄还是盐商世家的大少爷,因为意中人不得父母的喜爱,不得已娶了远房表妹陆雪薇。
而今,短短五年,凭着本来已不凡的背景,他一步一步取得上海滩的多股势力,成为一方之王。
他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而風光无限地将裴婉仪娶进门。
在黄埔滩最大的酒楼里,筵开十日,日夜笙歌。他似要昭告天下,他岳靖霄的女人,是世间最受荣宠的女子。
另边厢的岳公馆,却是另外一幅清淡景象。
岳苏瑾走进书房找书,一本《历代钞币图录》被放置在书架最高一层,她踮脚试了几次才够着,一拨拉,沉重的书体滑落,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好险。她闪得够快,捡起书转身,却看见对面大班椅上搭着的黑色西服动了一动。
竟是陆雪薇,她躲在这里,还将整个人埋在岳靖霄大衣下,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
岳苏瑾看清陆雪薇时,整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平日的陆雪薇虽然称不上美艳动人,可总是整洁清丽的,皮肤白,双颊又微微带点婴儿肥,笑起来眼眯眯的,讨喜得像五月天的桃子。
可是现在,她不修边幅不说,连脸上的光泽也几乎消失殆尽。
短短两三天,她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狼狈憔悴的样子!
她走过去,一歪身斜倚在书桌上,她穿裤装着衬衫马甲,举止利落,真是说不出的帅气。然后她敲敲桌子:“雪薇,躲起来难过可没用,你真那么喜欢我哥,你得有行动啊。”
虽然陆雪薇是她哥哥的妻子,可是因为小时候便认识,直到陆雪薇嫁过来岳苏瑾也没有改过称呼来。
“苏瑾,他不喜欢我,我不愿勉强他。”
那为难自己便成吗?岳靖霄说要娶别人,她点头答应没有二话。为了新人着想,婚宴连去露个面也没有。真不知道她这脑袋装的是什么。
《新法》已经出台两年多,她妻子的地位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是她连反抗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真是愚蠢至极!
好在哥哥多少还是顾念夫妻情谊的,并没有强行要离婚。虽然知道他这也许不过是缓兵之计,可是总不至于让人太过寒心。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岳苏瑾突然站起来,定下什么天大主意一样,眼神坚定地对陆雪薇说:“雪薇,你应该学学现代的新女性,活出自己来。明天我带你去我们银行看看,有无数女子都已经走出家庭,实现了自身价值!”
她慷慨激昂的鼓动并没有收到同样热情的回应。陆雪薇拥着岳靖霄的大衣,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墙壁。
那墙壁上贴的是岳靖霄写的一幅字画:观书为乐。
不是那个人,沾着点那个人的气息,看着有关那个人的点滴,都是好的。
岳苏瑾叹一口气,这样的痴爱,哪是她一两句话就扭转得过来的。
可是,总要想办法帮她走出来才是,那样,到哥哥提出分手那一天,她才不至于太难过。
2
自新婚那一天,岳靖霄就没有回过岳公馆。
他和裴婉仪另有住处,为了区别这边,那边的门口铜制铭牌上,只有两个字:岳寓。
岳苏瑾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让裴婉仪和雪薇不过从太密,只是他下决定的缘由是裴婉仪初到岳公馆时的一句话。
那时,裴婉仪将岳公馆看了一遍后,挽着岳靖霄的手,言笑晏晏地说:“这里好大,只是将来若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怕是不够住了。”
岳苏瑾看到陆雪薇的脸色瞬间白了。
当初新婚不久后,陆雪薇就和岳靖霄一起从苏州来到上海,她没有出过远门,一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抵达上海当晚就腹痛如绞,被送进教会医院后才知道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已经见红,孩子到底没有保住。
陆家是他们老家当地的殷实富户,除了一个弟弟,就只有陆雪薇一个女儿,双亲爱护如珠如宝,让她念私塾,也请人教做女红。所以她其实温柔又传统,对孩子也极其向往而珍视,何况是她和岳靖霄的宝宝。
只是自那以后,她再没有有过。
岳苏瑾知道,这是雪薇的一块心病。也不晓得裴婉仪是不是明明知道,才专拣这戳人心窝子的话来说还是无心之语,只是从那时起,岳苏瑾就很不喜欢她。
听了裴婉仪的话,岳靖霄说:“我会给你另外准备住处。”
裴婉仪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她定是以为,岳靖霄会让雪薇搬出去,却不料弄巧成拙。岳苏瑾看见她的模样,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还声称是留过洋的现代淑女,这样小鼻子小眼,真是不晓得哥哥当初在英国看上的是她哪一点?
岳靖霄重回岳公馆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岳苏瑾早起在饭厅吃早餐。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从屏風后走出来的竟是岳靖霄。
那两日她夜夜周旋在朋友的生日晚宴上,回到家都是深夜,而且都是醉醺醺的,所以不知岳靖霄昨晚回来的事。
他还在扣西服的扣子,今天雪薇竟然没帮他打理仪容,真是不可思议。
是在吵架冷战还是她生病了?岳苏瑾自觉后一种可能比较大,试探着问了句:“哥哥,雪薇呢?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看他的神色,倒不像是在和谁生气的样子。
“那叫她一起吃饭啊。”雪薇一定不会希望失去这和他相处的时间,“小可,叫太太……”
“不用了。”岳靖霄取了一块面包,垂下眼往上刷黄油,“她还在睡觉。”
哎呀,起卧住行都有时刻且严格执行的陆雪薇竟然晏起,真是新闻。除了有两次她和哥哥吵架又和好的隔天她赖床了以外,其他日子她总是准时出现在饭厅。可那两次是因为……
岳苏瑾突然灵光一闪,转头看岳靖霄,他飞扬俊秀的眼角眉梢莫名有些春光荡漾。
原来如此。
“苏瑾,好好吃你的饭。”岳靖霄向来霸气的神色竟无端端有些难为情。
“哥哥,你喜欢雪薇吗?”
岳靖霄没料到她这样问,喝了一口咖啡才说:“婉仪是我今生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她明白,初恋难忘,可是:“也是唯一一个?”
他不再说话。
岳苏瑾知悉他的答案了,于是她循循善诱:“那么,你就好好放了雪薇。她还年轻貌美,性格也好,再要找个好好爱她的人,并不困难。然后,你也可以开开心心和裴婉仪双宿双栖,岂不皆大欢喜?”
“先生,码头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昨夜到的一批货有问题,要见您。”还没有等到岳靖霄的回答,小厮已在饭厅外请不。
岳靖霄听见,站起来就转了出去。
岳苏瑾瞄了一眼岳靖霄的餐盘,一块面包只吃了一半,咖啡倒喝了个精光。
咦?胃口这样差。他素来心情不好就吃得少,嗯,真不知她是哪句话说错了……
3
岳苏瑾一直到走进那个阴沉破落的屋子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陪着陆雪薇这样发疯。
岳苏瑾听同事说这世上有让人白头不相离的人为法子,自己虽然不信,可是看见陆雪薇有时郁郁寡欢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说给她听了。
陆雪薇竟然马上说要一起来看看,简直病急乱投医。
站在堂屋里等了好一阵,才有一个太婆从里面出来。
她掀开棉帘,所以岳苏瑾和陆雪薇先看见她的手,枯瘦虬结,恍眼一看和枯树枝竟有几分相似。
等她走过来,稍微直起佝偻的腰时,岳苏瑾和陆雪薇被骇得几乎要转身逃离。
这个婆婆的瞳人,竟是鲜红色的,赤如朱砂。面颊上,肩颈
里,都蔓延着赭色纹路,不像是画的,倒像是生在皮肉里。
她的声音有些浑厚:“你们求什么?”
还是陆雪薇先回过神来:“痴……痴情蛊。”
“情蛊只给有缘人,你凑近来点我看看。”她一把捏过壮着胆子靠近的陆雪薇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她的眼睛和掌心,突然叹一口气,“如此情孽,何须情蛊。”
听这话是不给卖了。陆雪薇急切地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钱,又不顾岳苏瑾阻止,取下耳环项链,一并递给太婆,满眼恳切……
一直到出来坐上黄包车,两个人的手还抑制不住有些颤抖。岳苏瑾想起小时候在苏州看过的跳大神的女人,算命的盲者,也都是迥异于常人,可是都没有这个苗疆婆婆可怕。
陆雪薇胆子更是奇小,却最终还是买到了想要的东西。
“雪薇,这样是不是太荒谬了?”
“就这一次,我只胡来这一次,就算结果不如我意,我也死心了。”她护着小小的陶罐,细声说着。
算了,让她得个安慰也行。
那些灰色粉末,陆雪薇吃了,半个月过去没事,她才敢放在岳靖霄的夜宵里。芝麻茉莉馅汤圆,她加在馅料里,看着他,一个一个,把一碗吃得精光。
隔天,一个星期后,一个月后,一切如昨,丝毫没有改变。
婆婆明明说过:“那男子若不爱你,吃了这掺杂你发丝灰烬的情蛊,隔日便能对你另眼相待,柔情蜜意。”
原来是骗人的。
早知是骗人的,只是宁愿相信。
这下也好,彻底死心,彻底清醒……
4
一直到站在“新世界”门口,对陆雪薇答应自己的怂恿建议这件事,岳苏瑾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五光十色,人来人往的舞厅门口,陆雪薇好像已经和岳家的雪薇判若两人。
她素直的黑发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大卷,配一件款式时兴的银色旗袍,真是说不出的妩媚和亮眼。
不知怎的,岳苏瑾有些后悔这样打扮雪薇,又将她带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被哥哥知道了会怎么说她。
可是总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临阵脱逃,何况是哥哥先不要雪薇的,他也未必在意。这样想着,便挽了雪薇的手,一起走进“新世界”。
她对外称雪薇是自己的远房表妹,事实上这也并不算是谎言,只不过她隐瞒了她另外一个身份而已。
如今的上海滩虽然知道岳靖霄,却并不知道他原配的妻。因为他从不带她抛头露面,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
岳苏瑾一度气他沙文主义,现在看来这竟是件好事。
两人刚走进来,岳苏瑾就遇见了银行的同事。人多更热闹,她本意也是给雪薇介绍更多不同世界的人认识,让她知道,世界上不止岳靖霄一个男人。
于是两方理所当然地凑在一起。
这样嘈杂的环境,陆雪薇不是很习惯,她有些紧张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好在岳苏瑾被人请去跳舞了,不至于来强拉她做什么。
有人递来一杯果汁,她抬头,看见一个男子温文有礼地对她微笑。她记得,岳苏瑾说,这是她们银行老板的公子,好像是叫商文卿。
“陆小姐不热吗?”已是初夏,舞厅里又人多,可是从进来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脱掉罩在外面的貂皮坎肩,现在汗水都濡湿她额前的发丝了。
陆雪薇拘谨地接过果汁,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应对岳靖霄之外的男子的经验,何况就算面对唯一的岳靖霄,她也总是不得其法。
“陆小姐,一起跳支舞吗?”
她埋头,脸颊红了一半:“我不会。”
商文卿被她的反应逗弄得欲罢不能:“我带你。”
陆雪薇想起今天决定出来的初衷,硬着头皮将手掌递到商文卿的手心。
歌女正唱着一曲《夜来香》,缠绵婉转,柔情万千,仿佛有人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触你的脸颊。
陆雪薇却僵硬得像古老故事里的人形石像,数次踩到商文卿的脚背,他却耐心不减兴致盎然。
说不跳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到这位先生的自尊,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抬头向不远处的岳苏瑾求救。
却看见岳苏瑾被一个侍应生请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曲终了,她逃难似的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怕岳苏瑾回来时找不见她。等了一阵不见她人影,陆雪薇有些急了,想着岳苏瑾被请走时凝重的脸色,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正要站起来打算去找岳靖霄时,岳苏瑾却回来了。
脸色不是很好,脸颊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不知是谁打的,用了那么大的手劲。
岳苏瑾却没有愤愤的神情,走过来说:“雪薇,你回去吧……哥哥在等你。”
岳苏瑾说岳靖霄刚刚就在“新世界”,看见她们,可是在陪人谈生意所以没有过来,他让陆雪薇先回去,他一会儿就到。
岳苏瑾尽量说得轻松,陆雪薇却听得又冒了一层薄汗。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叫人开汽车,而是坐黄包车。
陆雪薇头一次觉得,车夫的脚程真慢啊。
回到公馆,用人迎上来接过手袋:“太太,先生在房间等你。”
她以无比缓慢的速度蹭到卧室门口,紧张得喉咙都有些发紧。
推开门却发现他没有在房间,松了一口气时却看见坐在阳台上躺椅里的身影。
他背对她,陆雪薇却发现,自己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他不常生气,他处事的冷静和克制也是他能走到现在这样地步的很大原因。
她几乎已记不得他上次动怒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因为过年她一个人回苏州的事。
也许是因为自小以她的兄长的名义一起长大,他将她看得很严,有时感觉好像管教后辈一般,这也不准那也不行,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出于担心还是习惯将她的一切掌握。
她走过去,站在他的背后,几乎有些怯怯地喊他:“靖霄……”
夜風吹起,她身上的水粉味弥散在空中。
几乎是片刻间,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扯倒在躺椅上,然后倾身覆住她的纤影。
他一言不发,只是发狠一般地亲吻她,百般抚触她。
明白他的意图,陆雪薇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像以往一样,羞涩却柔和地迎向他,全然信赖,毫无防备。
他的霸气和她的柔情仿佛天成。
最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要她说她是他一个人的。
陆雪薇已经疲累至极,她附到他的耳朵边,懒得说那么长的句子,便轻声说了三个字。
岳靖霄有瞬间僵硬,然后反手抱住她,脸颊埋在她的颈畔。
她听见他的声音模糊传来:“好吧,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5
从裴婉仪和岳靖霄举行婚礼,陆雪薇这还是第一次和她见面。
裴婉仪会来公馆已经出乎她的意料,她和她说的话更是让她意外。
她要陆雪薇主动提出离婚。
“当初在英国,我们本来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们把他骗了回去,又拿我和我家人的安危威胁他,他才会娶你。你明白,这根本不是真爱,甚至你情我愿都谈不上。”
“而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霸着一个空洞的头衔不放?”
她穿着一袭蓟色改良旗袍,搅着咖啡的手指指尖上涂着深红的蔻丹。微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氤着一层湿意,有些楚楚可怜又不至于太卑微。
“而且,我有孩子了。”
陆雪薇感觉喉咙里涌起一阵酸苦。
可终究没有轻易让步:“让靖霄自己做决定吧,他如果要你,我不会纠缠。”
反言之,如果岳靖霄选了她陆雪薇,也请裴婉仪自重退
出。
裴婉仪还想说什么,陆雪薇却突然疲惫不堪:”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小可,送客!”
裴婉仪走后,陆雪薇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恰是这一年里最好的四月天。
不知来年,她还能不能坐在这里,看窗外那样明媚的海棠花开。
几天后,岳苏瑾却告诉陆雪薇一个消息,听说岳靖霄让裴婉仪随便选择这上海滩她看上的东西,即使是他的半幅身家都行,唯一的要求是结束他们的关系。
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岳靖霄已经好久没有回公馆。
陆雪薇下意识不能相信这个传言:“怎么可能?!他们那么辛苦才在一起了。”
岳苏瑾恨铁不成钢:“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哥哥没选别人,你很遗憾?”
然后拽着雪薇就出门:“我不管,我反正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走,我们去‘新新逛一趟,听说最近有不少新鲜的舶来品。”
回来的路上,陆雪薇的脑子才终于有片刻安闲。联系到那晚岳靖霄说的话,她开始慢慢觉得,也许传言是真的。
心情渐渐变得明朗,走进公馆时,陆雪薇的脚步很轻快。
一进门,却看见岳靖霄坐在客厅沙发上,神情并不明朗。
看见她们,他的神色也没有缓和些。
他走到陆雪薇面前,望着她:“婉仪三天前来过?”
陆雪薇不疑有他:“嗯,来过,和我聊了一会儿。”
“你给她冲咖啡喝了?”
“嗯。”
岳靖霄狠狠地举起手,虽然最终没有落下,可神情和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攥住她的胳膊:“我已经决定要你了,就算对不起婉仪,我也要你了,可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陆雪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她,她很开心,可是他为什么这样生气?
被他的目光逼得太紧,她瑟缩一下,转开了视线,却在看见不远处桌上的东西时,愣住了。
那个装痴情蛊的陶罐正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控制你的感情……”
岳苏瑾显然也看见了陶罐,她站到两人身边:“哥哥,这样的事你也信吗?你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情蛊这样的无稽之谈你总不会相信吧?”
“情蛊?是毒药的名字吗?其他的我不信,可是我信化验结果。”
裴婉仪在三天前突然肚子疼,被送进医院后,才发现,孩子已经没有了。裴婉仪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怀孕的消息。而医院的检验结果是,裴婉仪的流产是因为中毒,毒药的成分和陆雪薇床下陶罐里的粉末丝毫不差!
如果不是用人打扫房间时发现这个陶罐,他也许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和陆雪薇联系在一起。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走吧。”
“哥哥,这件事你不能这么武断,你知道雪薇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岳靖霄回头看陆雪薇,“陶罐是不是你的?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你的?”
陆雪薇百口莫辩,却只能点头。
他便突然转身往外走:“就回苏州吧,我这边是容不下你了。”
“靖霄。”她突然叫他,“把你的怀表给我好吗?”
那是他从小便戴在身上的,她有时会拿起它听滴答滴答声,好像听着他的心跳声一样。
他愣了一下,伸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表来,取下,反手递给她,甚至不肯再转头看她一眼。
她含泪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雪薇,你别冲动,不要走。哥哥现在刚受刺激,说的话不算数,等他冷静下来再谈谈好吗?”
陆雪薇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去。
岳苏瑾直觉不太好,可是只想着第二天再好好劝劝她,却没想到当天夜里,陆雪薇就悄悄离开了岳家。
6
陆雪薇离家出走没几天,岳靖霄就派人四处去找,却遍寻不着。
寻找的范围已经扩展到苏州老家,陆雪薇却还是杳无音信。
直到两个多月后一天,岳苏瑾拿回一份报纸,报纸上一则新闻很是醒目,偌大的套红标题是说:“沪上银行家之子在港完婚,新娘幸为当代之辛德瑞拉”。
“哥哥,是雪薇,你看。”虽然报纸上的照片不甚清晰,可是那身着婚纱的新娘的身形和陆雪薇很是相像。
“新世界”那晚过后,商文卿和她多次打听过雪薇的情况,并无意说起过那样的女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而雪薇失踪后,他又突然不再探问只言词组,更是在几天后就急急离开上海去了香港。
岳苏瑾向同事打听了那个新娘的背景,结果一问三不知,那新娘的身世来历全然是谜。
那新娘,八成便是陆雪薇。这样仓促,新娘又并不是门当户对的名媛闺秀,除了出于真心喜爱,岳苏瑾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让商文卿足以这样做。而他对新娘的身份这样语焉不详讳莫如深,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虽然遗憾,可是岳苏瑾还是打心底为雪薇开心,这个她从小当做妹妹看待的嫂嫂,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
可惜两人新婚后即启程去了英国,她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岳苏瑾拿报纸给岳靖霄看的初衷是让他停止对陆雪薇的寻找,他也确实没有再找她,可是岳苏瑾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
只是等她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都晚了。
两年后,岳靖霄从百乐门某间包厢走出来,迎面一个男人看见他,不由分说走上来便很热情地叫他:“岳先生。”
岳靖霄仔细看了看他,确定并不认识:“你是……”
“哦,你一定不认得我,我叫商文卿,现在是沪上银行的总经理……”
岳靖霄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我认得。”
后来的话更加唐突:“你的妻子……她好吗?”
商文卿一愣:“嗯,很好,现在在她老家马来西亚待产。”
“马来西亚?”
商文卿答非所问:“陆……不,岳太太呢?也好吧?”
岳靖霄如遭雷击,几乎是立刻抓住商文卿的手臂,声色俱厉:“你说什么?你好好告诉我,你的太太叫什么?”
原来,陆雪薇根本没有嫁给商文卿。
虽然,她出走当天,商文卿就发现,并找到她,向她求过婚,可是陆雪薇并没有答应。
即使感觉受伤,商文卿还是把她送回岳家门口才离开。只是他不知道,陆雪薇后来没有进去。
而他的新娘,是他回香港后遇见的女子。也许因为她像极了陆雪薇,又或许是这样温柔内敛的女子是他心中的伴侣范本,总之他很快和她举行了婚礼。
而隐瞒她的来历只是因为她其实是个身世寒微的孤儿,商文卿不希望她遭受莫名非议。
那陆雪薇呢,她去了哪里?
一回到公馆,岳靖霄就进了书房,他给一年前远赴德国的岳苏瑾打去电话。
用人在外面听见房间里突然一阵大动静,好像是什么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声负伤野兽般的绝望低号,最后静默无声,仿佛原始旷野。
7
两年前岳靖霄找不到陆雪薇是因为,她离他很近,近得他根本想不到要去那样的地方找。
岳公馆后面,不足百米有一面围墙,墙外便是另外一个世界——石库门。
陆雪薇就住在那里。
带着他和她的孩子,住在那里。
出来之前,她就隐约怀疑,只是时间不够长,她不想惊动人,只怕结果空欢喜一场。
离开岳公馆,看了郎中,她才喜极而泣。
只是,她已不能亲口把这消息告诉孩子的父亲。
他亲口说让她走,她说过,他做的决定,她都接受。
所以,她已不能再回去。
于是她住到了离他百米之遥的地方。
她带出来的钱足够她过更优渥的日子,只是她舍不得离他更远。
却不料一场大火将她的房子和财产烧个精光。
从小柔弱娇养的陆雪薇原来也有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韧性和勇气。
她给房东家的孩子补习课文,接绣品来做,省吃俭用克难勤勉竟也将日子慢慢地过了下来。
直到一日在街上遇见了岳苏瑾。
那时她已近临盆,因为营养不是太好,肚子不是很大,人也没有多走形,只是脚却肿得厉害。以致过马路时踉跄着差点撞上路过的汽车。
却没想到,岳苏瑾就坐在车上。
岳苏瑾知悉她几个月的情况后,恶狠狠骂了她一顿,马上要把她带回岳公馆。
她却怎样也不肯。
争执间她突然阵痛发作,岳苏瑾马上送她到医院。
结果却是难产。
岳苏瑾甚至没有能再多和她说一句话。
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她有多担心她,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后来查清楚,裴婉仪中毒的事是她自己一手自导自演的,她和家里女佣小可串通演了那样一场好戏。
陆雪薇不肯回岳家的时候她说:“靖霄喜欢的是裴小姐,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我回去做什么?”
呸!那样的女人也配?自己的骨肉也能用来做筹码。
那时岳苏瑾一心想给陆雪薇一个惊喜,想让她自己回去看看,家里那个人是怎样表面不动声色,却衣带渐宽愁眉暗锁。
却没有料到,陆雪薇到死也不知道,其实她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悄然动了心。
岳靖霄推开往日他们的卧房,在抽屉里找到一件东西。
是他的怀表,岳苏瑾离开时放在这里的。
陆雪薇直到最后,都用力攥着这块表。
他把它放到耳边,表声依然滴答,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不久,有水滴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响起。
下雨了?
茫然抬头,岳靖霄看见镜中的自己,胡楂已长出青青的一层,眼神倦怠到顶点,一夜之间竟好似老去好多年。
而那脸上,早已满是泪水。
其实当日的情蛊是真的吧,不然何以心疼至此?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年少时在苏州,和弟兄姊妹上街,遇见一个盲者算命师,他谁也不选,偏偏挑了岳靖霄,要给他卜一卦。
他说问姻缘。其他人起哄。算命师却无比严肃,送了他一句话:遇薇即离。
蔷薇者,一生受其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