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岩
徐先生的一天
■尚岩
1952年11月2日是礼拜天,逢农历九月十五。这天一大早,徐先生洗漱后就急切地想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金坛小城清新的空气。
去浙江等地联系货源,虽然搭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对于看重家庭生活的徐先生来说,已是十分念家了。解放三年多来,社会秩序井然,百姓生活安定,自己经营的“徐记竹铺”的生意也一如以往的兴旺,这次出去不但把来年的竹子货源全部敲定,而且供货的价格也十分公道,故几天来心情一直不错,他想利用这个礼拜天好好休整放松一下:看看街坊,会会熟人,逛逛店铺,观观街景。逍遥地过上一天金坛人日常的生活。
徐先生已逾不惑之年,中等偏高的块头,清瘦的国字脸上两只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口地道的金坛话让人感到温和、儒雅,举手投足之间不但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而且会给人留下俊朗、洒脱的印象。他从小在小南门大街上生活,所经营的竹铺地处大街中段偏南临河的一面,为前店后家型,家的后门直通丹金溧漕河的码头。枕河而居,淘米洗菜、上下货物均十分方便。“徐家竹铺”以自产自销竹制农具为主,到他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了。
小南门大街建于隋代,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由于城门外有老鸦塘水陆码头,故货物零担运输忙碌,商贾旅客出入频繁。独特的地理位置,使这条古老的大街成为金坛城里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之一。
这条大街长约200米,北与南新桥、西门大街相连,南到城门为界,街宽约四米,路面用青石板铺就。两边店铺鳞次栉比,为清一色明清建筑,青砖小瓦,杉木梁柱,临街都建有廊檐,以方便行人遮阳避雨。街上有米行、酱园、茶馆、饭店、戏院子、诊所、澡堂、理发店、炮仗店、照相馆、豆腐店、南货店、炒货店、铁匠铺等等。从商家五花八门的经营项目中,其繁荣程度就可见一斑。
金坛城不大,城区面积1平方公里,人口不足两万,大多以经营小生意为生,富得冒油的大户很少,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家也不多,绝大多数家庭是开爿小店,经营着上代传下来的小本生意,财力允许时到乡下去置几亩地,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算是自给自足,衣食无忧。
沐浴在深秋早晨和煦的阳光里,不知不觉中徐先生已经来到了南水关的下面,他顺着石阶登上了水关,迎面吹来的清冷的凉风,使人感到神清气爽。登高远望,城内城外的景致尽收眼底。往南看去:老鸦塘码头船队成行,人来客往,茶坊酒肆,生意正忙。早班船启航的铜锣声、搬运工的号子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响成一片;往北眺望:石拱型的南新桥横跨东西,两面河房驳岸,炊烟缭绕;河中帆影点点,波光粼粼。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生活画卷映入眼帘。
金坛是一座非常精致的江南小城,明代筑城池,设六城门两水关。城墙基奠以石,基石上砌以由常州府官窑烧制的青砖,并用糯米汁嵌镶缝隙。20厘米厚的木制城门包裹铁皮,铆以直径8厘米的帽状铆钉,晨开夜闭,故素有“铁打的金坛城”之称。至解放时,除大南门、北门、丹阳门城楼毁于抗日战争以外,金坛的城河、城墙、城楼的格局基本完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人们会感到安静舒适、怡然自得。
兜了个圈子,徐先生回到家中时,内人正忙着准备早饭,伙计阿福也前后脚从街上回来,只见他一手提着一只竹篮子,一手握着的筷子上串了两根油条,他一边将篮子里装的烧饼、豆浆、酱菜一样一样放到桌子上,一边声音似蚊子般地啰嗦道:烧饼店的周老板知道先生回来了,特意炸了两根回锅的油条,烧饼也是多加了油酥的;邵泰隆酱园的大伙计说,今年的酱莴苣改良了一下,稍微有点偏甜,不知是否对先生的口味。另外豆腐店的林老板带信让先生有空过去坐坐。说话的当口,阿福见师娘端了白粥,拿了几样小菜进来,也就知趣地拿了把笤帚扫院子去了。
徐先生打开荷叶包,荷叶的清香伴着莴苣的酱香扑鼻而来。尝了一块,不但咸中带甜,而且特别脆嫩可口。此外,家里准备的蒸酱油豆、葱炒豆腐渣,也都是他喜欢的家常小菜。白粥就小菜、来付烧饼油条,再喝碗豆浆,是大多数金坛家境宽余人家日常的早餐内容,也是徐家几十年来的生活习惯。由于外出,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定心地吃这样可口的早饭了,故一小碗白粥下肚后,又让添了小半碗。
这时,河面上响起漁夫卖鱼的叫卖声,由远而近。接着见阿福提了个网兜从后门口走了进来,网兜里面装着的八九条昂公鱼正活蹦乱跳呢。阿福一边把鱼倒进水桶里一边说道:捉鱼的大块头阿根听说先生回来了,一定要送几条鱼给先生尝个鲜,死活都不肯收钱。徐先生让赶紧把钱送过去:人家靠一只小舢板、几只鱼鹰做点捕捉生意也不容易,零头就不要找了。同时他吩咐内人:中午菜简单一点,除了昂公汆个汤外,再炒个雪里蕻毛豆子,另外把“陈家桑园”三小姐托人送来的扁豆炒一炒,早饭剩下的酱油豆再蒸一下就行了。晚饭就不要准备了,西门“富春楼”的老板差人过来让去尝尝“鸭饺”,顺便过去看看,串个门。
吃罢早饭,徐先生用茶叶水漱了漱口,换了一件灰色卡其布的中山装,将皮鞋上的灰刷了刷,就出门了。他想在上午的这段时间里,逛一逛小南门大街,与街坊们寒暄寒暄。
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即使是亲戚,如长年不走动,也就一代亲、两代表、三代就拉到了。而邻居不同,几十年毗邻而住,每天朝夕相处,遇上难事大家会商量着办,碰到不便之处,彼此都会搭把手,久而久之,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对长辈:男的或称小爷或叫伯伯,女的则一律叫做姨娘;同辈之间大多以兄弟姊妹相称。大家和睦相处,相敬如宾。
时间靠近8点,街上大多数商号已开门迎客,少数几爿还没有营业的,伙计们也都在忙着赶下店门板,街上的行人开始熙熙攘攘起来。
沿河一面近南水关的裕泰米行里,徐老板正忙着指挥着一帮脚力,将一袋袋“标米”装船运往无锡;米行隔壁的毛家铁匠铺里,风箱拉得一阵紧似一阵,大锤小锤有节奏的“叮咚、叮咚”声,此起彼伏。要不了多久霜降节气就要到了,老话讲霜降一到,不分老少,他们要抢在稻场之前,赶做出一批农具来;大街中段“鸿福园”饭店里吃客盈门,门前蟹黄包子上市的红底黑字的告示十分醒目;祝记诊所南边,哑巴照相馆的橱窗里,不知什么时候陈列出了时髦丽人的肖像照;杨氏炒货店的大小姐,像弥勒佛一样正眉开眼笑地吆喝着:新鲜葵花籽出锅了;炒货店斜对面,金沙戏院大门的左边,“群力”锡剧团上演《珍珠塔》的大幅海报画,差几笔就要完工了;王家炮仗店门口,一个三四岁的男小孩,已过早地穿上一件小绑身,套着银项圈,站在竹制座车里,哇啦哇啦泛着蛮,一看就是个惯宝宝。一位中年保姆正一边喂他吃着米糊糊,一边哼着儿歌哄着他:“牵磨磨,拉磨磨,烤饼饼,望婆婆……”石灰巷北边,“陈家桑园”围墙上从院子内爬出来的一串串扁豆,油亮、红艳……这一切都组成了金坛城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是简单地靠嗅、看、听就能诠释清楚的,而是需要假以时日,沉迷其中,才有可能真正品尝出里面所蕴含着的杂陈五味和活色生香。
金坛城虽然不大,但大小茶馆竟有三四十爿之多,且生意闹猛,在众多茶馆中,坐落在小南门大街北头的清言阁,算是年代较久,规模较大的茶馆了。
下午刚过1点,这家茶馆里已是人声嘈杂,烟雾缭绕,高朋满座了。臂挎竹篮卖五香茴香豆、香烟、洋火、糖生姜丝的小商贩,绕桌叫卖,穿梭堂间;店门口鸟笼里的那只鹦鹉,正被一个白胡子老者逗着学说人语;正对大门偏西的位子上,一位郎中在为茶客把脉开方;店的西南角,戴着茶镜的算命先生正在摇头晃脑地算卦测字;靠西北的窗子下袁记米店的老板与郭氏南货店的小开正在对弈;报贩子也在逐桌兜售着生意……
徐先生要了一份《进步日报》,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平时习惯坐的、靠西南旮旯相对安静的座位,桌子上仍插着一把折扇,扇面上写着“留座”两个漂亮的隶书。徐先生会心地一笑,径直朝着那张桌子走了过去。这时掌柜的已从柜台里躬着身子快步地迎了上来,一番先生长、先生短好不热闹,徐先生顺势十分悟心地坐了下来。
一个月不见面了,掌柜的话显得特别的多,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在一番甜言蜜语之后,推荐了一壶明前的茅山旗枪,除按老规矩上了一碟大黄豆外,又比平常多加了一碟蜜饯。茶上来后,还特意关照,今天的水是用松毛枝烧的,特别清香,请务必要多吃几开,茶色淡了请吱一声。
徐先生咀了一口茶,你还别说,多少辰光没有喝到清言阁的茶了,那茅山旗枪不但香气袭人,入口肥厚回甘,而且沁人心脾,他一边喝着茶,一边翻开报纸看了起来。
这几天上甘岭战役正在激烈进行之中,其惨烈的程度着实让人牵肠挂肚。自从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朝鲜战争就与中国人息息相关起来,两年多来前线的每场胜利都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全国上下欢欣鼓舞,也使得徐先生在思想上震动很大,不得不对新生的人民政权刮目相看。如果说抗美援朝号令发布之初,他那次去参加县政府组织的万人大游行还属被动应付、望着队伍前面由县中高允升老师画的巨幅毛主席画像还感到有点陌生的话,那么两年多来的所见所闻已使他在不知不觉中主动站到人民政府的一边,把志愿军的胜利看成是自己的胜利。尤其是1952年2月,河北省人民法院,对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刘青山、张子善贪污案公审并执行极刑后,他对执政党的铁面无私、秉公办事更是感到心悦诚服。为此,他不但对赢得朝鲜战争的最终胜利充满信心,而且对建设新的国家充满着期待。
按照传统的观念,人一过40岁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徐先生原来的打算是将祖传的竹铺生意能正常地再维持一段时间,最终能顺利地传给一个儿子来经营,也就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现在,面对崭新的时代、人民高涨的热情和国家日新月异的变化,他觉得自己有点目光短浅,保守落后了。联想到县政府的高同志三番五次地来找他,做他的思想工作,有意让他出来参加革命,把全县工商联这块的事情能帮助管起来,但他始终顾虑重重,不置可否。人民政府对他一个生意人这样的器重,而自己竟会如此不识抬举、不知好歹,想到此他的内心深处涌动起了一种愧意,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想把这种纷乱的思绪好好地理一理,但又一时苦于静不下心来。
茶馆柜台那面墙上的三五牌挂钟已指向五点,众茶客开始陆续散去,伙计们轻手轻脚地为夜市书场整理起座位来,徐先生将报纸叠好,吩咐结账。
出了茶馆,太阳已经偏西,整条小南门大街笼罩在一片夕阳的余辉之中,街两旁古色古香的店铺全都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面对如此迷人的街景,徐先生深深地看了几眼,然后不舍地朝着“富春楼”面馆快步走去。
由于到了吃鸭饺的季节,又逢是礼拜天,富春楼的夜市比平日要火爆闹忙得多,大堂已基本满座,跑堂的店小二周到热情地将徐先生迎送到了雅座。
入座后,徐先生点了一客鸭饺,二两撩面,并关照店小二面条里放的酱油要加点酒、糖熬一下。
鸭饺是秋季金坛的时令小吃,一般是重阳节开始,冬至前后结束。富春楼的鸭饺大都选四斤左右羽毛丰满、膘肥肉壮的雌鸭。鸭子开膛洗净后,放入锅中,加进适量水,烧一滚即停火,使鸭肉保持鲜嫩。鸭子起锅后斩成八块,分前翅、中脯、大腿、后拖各两个,用专放鸭饺的小碗盛放。鸭颈和鸭背脊骨剁成小块衬在碗底,上面放“块鸭”。将锅中烧鸭的原汁里放入盐、葱、姜、酒,少量冰糖等佐料烧滚后,加入各个碗内,然后放入笼中蒸烂为止。鸭饺属经济实惠的传统小吃,既可搭面又可下酒。
只一会儿功夫,鸭饺、面条就端了上来,还另外加了一碟鸭肫肝,烫了一小壶十年陈的“花雕”,跑堂的大红宝赶过来左打招呼、右打招呼,说老板本来是要陪先生一块坐坐的,临时赶往建昌乡下去收鸭子了,酒与鸭肫肝是老板的一点心意,请慢慢用。
徐先生谢过后,先将面条拌了拌,使猪油能均匀地浸润其间,防止面与面粘在一起,然后吹开了鸭饺上的那层油面,让热气出一出后才小心地吮了一口汤,接着又咬了口鸭肉,边细嚼边品位着。富春楼的鸭饺确实名不虚传,这么多年来都能保持着一样的水准:汤鲜、肉嫩、味香,不服帖不行。加上有“花雕”助兴,肫肝下酒,这顿晚饭吃得徐先生十分舒畅。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条,下意识地将面碗往台子中间推了一下时,大红宝已恰到好处地及时将一块热毛巾和牙签送了上来,能把时间火候拿捏得这么精到,对一个跑堂的来说确实是非一日之功。徐先生一面用毛巾擦了擦脸,一面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整面额的钞票,并关照零头算作赏钱了。大红宝接过钱,弯腰点头,连声道谢。
徐先生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拉了拉灰色制服,剔着牙朝着店门口走去。
店外天色已经擦黑,小南门大街上“又日新”澡堂大门上方的灯笼已亮了起来。徐先生边走边犹豫着,他想还是应该找个地方,将脑筋里还没有理清的乱麻再理一理,于是他拐进了澡堂。
洗澡与吃茶一个是水包皮、一个是皮包水,都是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行当,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不同的是茶馆分早、中、晚三市,而澡堂一般是中午12点开汤到晚上12点结束。为此,坐茶馆的是没有人会早、中、晚连着坐的,而孵澡堂的,从开门孵到打烊是不稀奇的。不过孵澡堂的时间长短也要视情况灵活掌握,如果哪天跑堂的师傅有空陪着你东搭葫芦西搭瓢的话,那么你尽可以放心地一直躺到打烊;如果哪天遇到接二连三向你丢热毛巾的话,就要有眼头见识了,这是暗示该是前客让后客了。当然即使是忙得不可开交,跑堂师傅也是绝对不会下逐客令的。这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生意经中的精明与礼数,再急再难办的事,都会在客客气气、心平气和中解决。
徐先生在水池中泡了一会儿,下了个池,出水后又修了个脚,虽然全身得到了放松,但脑子里依旧很乱。面对巨大的社会变革,是满足现状、墨守成规,还是突破禁锢,革新创造,他举棋不定,左右为难,既急于想有个了断,又始终下不了决心。无奈之下,他选择了抛硬币作取舍的愚笨办法,结果是后者胜出。对这一结果,徐先生认为既是天意更是一种民意。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天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要过去了,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又似乎想要做的事都已理出了头绪。确实,在琐碎之中去享受一种慵懒和乡情,有时竟也会引发出一种灵感,碰撞出智慧的火花。
走出澡堂,小南门大街上除了戏院、茶馆还没有散场外,就剩下祝家、浦家的诊所还亮着灯,其它店铺均已熄灯打烊了。一轮满月像只银盘挂在东南方向的天际上,银色的月光勾画出远处城门楼子及近处大街两旁房屋的轮廓,使整条大街显得幽深、静谧、古朴,像是一幅水墨风情画。
一队敲“笃笃咣”义务巡夜的红领巾,从河西庙巷里出来,又朝着南新桥方向走去。那“防火防特,人人有责,大门关关好,水缸挑挑满……”稚嫩的童声和“笃—笃—咣”悠长的敲击声,在夜的上空中渐行渐远。
望着这些天真活泼、奋发向上的少先队员,徐先生再次陷入了沉思:虽然传统的经营方式和古老的生活习俗仍在延续着,但一个崭新的时代毕竟开始了,它带给人们的不仅是对现状的满足,更应该是一种创造历史的动力。想到这里,徐先生感到信心陡增并随即踌躇满志起来。
他的脑海里迅速地安排起明天要办的事情:上午到“陈家桑园”去,三小姐带信来,要与他商量想去中学教书一事。下午他要主动去县政府告诉高同志,他打算参加工作,要为人民政府、为即将到来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朦胧的月色中,他迈着坚定的步子,朝着“水墨画”的深处走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踏实与兴奋在他的心中荡漾开来……
对徐先生来说,明天的太阳肯定与以往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