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愚人节那天,居然下雨了。寝室里很安静,其间却蕴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隐隐的躁动。我知道她们其实都把关注的焦点,聚集在我手中的这封情书上。
愚人节大约是我们在校时最喜欢的节日之一了。在这个“舶来节”里,我们可以随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肆无忌惮地制造出一些爆冷的恶作剧,释放一下平日里在校章班纪、淑女条规下拘禁已久的活泼和疯狂。我们曾在餐厅门口贴了一张“持学生证免费看电影”的通知,让全校一半的学生到健康影院门口散了散步;曾在校广告栏上贴了一张“男生宿舍104出售方便面”的启事,让那个揪过我们小辫子的教务处副处长半个月不得安宁;也曾给隔壁班的两个男生写过一模一样的匿名情书,让他们在同一地点羞涩相遇,共落陷阱……
今年是我们在校的最后一年,大家似乎都被即将离别的感伤笼罩着,失去了炮制新闻的兴致。我却出乎意料地接到一封精致的情书。信的末尾居然还有署名——是那年被我们捉弄过的两个男生之一。
报复的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其实,我对这个男孩子的感觉挺好的。自从“情书风波”以来,他不但没有生我这个主谋的气,见了我反而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亲切和宽容。在路上相遇,我们会很高兴地闲聊几句,还换看过两次书,在一次校园舞会上跳过两支舞。他似乎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很腼腆的样子,温厚得像个兄长。他的信写得很认真,一点儿也没有调侃的意思。我承认我很动心,却不敢相信,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信公布了。大家群策群力,最后商定:将计就计,按时赴约。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答应,也不给他一丝缓冲的余地。要毫不留情,决不手软,坚决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约会就在今天晚上。雨很有节奏地落着,不紧不慢,冷冷清清。暮春的雨,有几分温暖,又有几分伤怀。我忽然有些犹疑。万一他不是骗我的呢?万一这是真的呢?万一他不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呢?万一……可万一是假的呢?这个问题的肯定答案比其他后果都要严重。
我不能用自己的感情去做冒险的实验。女孩子的自尊是玻璃做的,无意中的冷落尚且难以忍受,何况是有意的摔打!
该起程了。室友们全体起立,庄重地送我,像送我赴战场一般。我必须是胜者,他注定是败者。这样的战斗真是滑稽,却又不那么滑稽。我忽然觉得十分难过,为他,也为自己。也许,我已经到了开不起玩笑的年齡,但是,今晚不。
“战场”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冷饮店。我进门时,看见他正坐在一张靠墙的桌边等着,白衬衣,红毛衣,很精神、很俊朗的样子。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叫了两杯热果汁。我们好久都没有讲话。
“今晚没课?”过了一会儿,他很笨拙地问。
“没有。”我说。忽然想笑。鬼都知道,我们学校晚上从来没有课。
“那封信,你看了?”
“嗯。”
“你怎么想?”
我低着头,无法回答。
“……好久了。我是真心的……”他低低地说,“怕毕业了就没有机会了……”
我依旧沉默着。
“也许,你对我还不够了解。不过,我们还有时间,你可以……”
“不必了。”我终于说。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他怔在那里:“我没想到……我不是……其实我是……”
“对不起。”我站起身。我没有理智去辨析,没有勇气去面对。我不允许自己再犹豫。
我拿起伞,走出门。他跟出来,傻乎乎地举着伞,却没把伞打开。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和衣服上。他追上我,走在我前面,面对着我。我不管不顾地向前走着,他后退着在我前面走着,始终面对着我。我盯着路面,看见他的裤管上沾满泥水。
玩笑开得太大了,我想。我忽然很想哭。我想提醒他打开伞,可无法开口。我怕自己一开口,心中的堤岸就会崩溃。
走到校门口时,他拦住了我。
“你干什么?”我严厉地喝问。要知道,我根本不想用那样的语气。
他怔怔地望着我,满面雨水——或是泪水。
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我低下头。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是我在自作多情,是我在单恋。”
我泪如雨落。我怎么可以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
不知站了多久,我抬起头,他已离去。他那固执的眼神却镌刻在雨里。也许,他是真的想了解我、接近我,这并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今天是愚人节。纵使他是真的想用愚人节来为失败找条退路,这也没什么错,错的是他选择了我。我造成了他的失败,也造成了我的失败。我们都失败了。他明败,我暗败。
毕业酒会上,他举着酒杯来到我身边。我们碰了碰杯,他无言地离去。
每年暮春,我都会想起愚人节的那场雨,想起那场被冲击得如落花流水似的爱情。春天是爱情最易萌生的季节,也是爱情最易凋零的季节。春天里的故事,无法伤悲。
最后一个愚人节,是青春里的一则黑色幽默。
(司志政荐自《坐在我的左边》中国青年出版社图/勾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