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同学贝尔要去黄石公园取景,为他歌颂上帝的学期作业片拍些“造物者奇迹”的证据。贝尔选我当摄影助理,摄影师则是黑人女孩赞那布。
我们只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大家的功课都很紧,只能用一个周末去拍。贝尔的预算也很紧,我们得驾驶他那辆车龄超过20年的绝版金龟车,从洛杉矶出发,穿州越府,披星戴月,开到黄石公园去,再马上开回洛杉矶。
先是我开车。一路都是土山,开了两个小时,我实在困了。赞那布为了帮我提神,教我玩她和伙伴们在辽阔的非洲野地乱开车时玩的各种把戏。
首先是边开车边脱套头衫。我那天穿的是一件套头棉衫。当我脱到下巴时,卡住了,棉衫蒙住头部五六秒才脱下来。我虽然眼睛被遮住,但还是踩着油门,只用一只手抓住方向盘。贝尔在后座大呼小叫,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赞那布这招很刺激,我清醒过来。继续开了半个小时,我又困了,赞那布建议玩闭眼开车游戏。这下连赞那布都惊叫连连,贝尔不再呼唤上帝,直接呼喊他母亲的芳名。我乐不可支,又清醒了。
路边逐渐呈现出石砾沙漠的景观,导演贝尔灵感泉涌,沿路东拍西拍。再上车时,已是夜晚,换由贝尔开车。
美国的州际公路,一旦进了山里,常常不拉电线,不设路灯,晚上开车只能靠两盏车头灯。在漆黑的山林包围下,九拐十八弯地开着,很久也不见一辆车出现,贝尔渐渐有点打瞌睡。我跟赞那布一路拍东西,也没有力气来接替他。
昏昏沉沉之间,望着贝尔不住打架的眼皮,我缓缓开口了:“贝尔……有件事,以我们汉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了告诉你。”
“嗯……你在说什么?”贝尔勉强接了句话,脸都快贴到方向盘上了。
“我们汉文化很早就确定,这个世界是没有上帝的。”我说。
“啊……什么?”贝尔还是迷迷糊糊。
“没有上帝,贝尔,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声音。
贝尔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康永,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知道啊,”我说,“没有上帝这回事,我们汉文化早就有结论了。”
“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上帝由你们决定啊?”他问。
“你不知道吗?在中国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写在竹子上面的,应该是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文件。”我说。
“这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贝尔问。
“文件内容,讲中国出现一个四处游荡的圣人,长发长须,带了12名门徒,不仅会在水上面走路,还能把五个饼变成一大堆饼,把两条鱼变成一大堆鱼。这个人还把死了三天的人变活,让他从坟里爬出来……”我说。
贝尔的眉头皱了起来:“是哪个无聊鬼,用竹子把圣经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里面骗人?”
“不是骗人,探测过年代了,比你们的圣经还古老几百年呢!”
“我不信!无聊的把戏!”贝尔很不高兴。
“文件还说,这个圣人名叫‘吉舍世哦!”我说。
“怎么可能?”贝尔气冲冲地问。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里,是‘带来吉祥,舍身救世的意思,没想到你们的圣经也沿用了这个发音,给他取英文名叫Jesus(耶稣)。”
“简直在放屁!”贝尔咬牙切齿。
“哈哈,贝尔,这下你不打瞌睡了吧。”
贝尔一愣:“那又怎样?”
“那我就不再气你啦。没有什么竹子文件,我骗你的,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说。
贝尔虽然清醒了,但他显然很不喜欢我开的玩笑。他臭着脸,仿佛为了报复,毅然换了录音带,播放起赞美基督的圣歌来。这下可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响起“神啊,带我走过死亡幽谷”的歌声,我和赞那布毛骨悚然,都清醒了。
拍摄工作完成,从黄石公园回洛杉矶,又得在黑暗中赶路。先是我开,开了一段,改成赞那布开。五分钟后,赞那布开始打瞌睡。
车子扭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劝贝尔让大家停车睡觉。还没开口,忽听他说:“黑人很丑。”
“什么?”赞那布问。
“我认为,黑人都很丑。”贝尔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贝尔竟敢对非洲来的人权运动分子赞那布说“黑人很丑”!我脊背发凉,觉得大难将至。果然,赞那布的双眼猛然睁开,她大吼一声:“你们白种烂货才丑,白得恶心死了!”
贝尔毫不让步:“我觉得好莱坞所有黑人明星里面,就算最漂亮的,也比不上白人明星里最丑的。”
贊那布气坏了,抓方向盘的黑手背上,一根根泛白的筋暴突起来。她开始骂白种男生的丑,从头发开始,一直骂到脚趾。等骂得稍微有个段落了,她才狠狠瞪我一眼:“康永,你还不替老娘把他推下车去?让老娘把他的烂白屁股碾三百遍,轧成白面饼,烤成比萨,再塞进其他白种肥猪嘴里去!”
我推了贝尔一下:“你搞什么?我以为你是宗教狂,搞了半天你是三K党。你是不是也要骂骂黄种人啊?来啊,有种骂两句够狠的来听听!”
贝尔嘻嘻一笑:“这下不是大家都醒了?”
(摘自《LA流浪记》当代世界出版社图/杜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