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长青
相面
柳生枝今年三十八岁,村子里数他活得悠闲。他平时爱逛四乡五村的集市,做点牲口行的小生意,他怀里只揣千元以下的人民币,瞅中人家急于办事要钱的机会,往往花几百元买下一只小羊羔,或者是瘦弱的小驴驹、小牛犊,过几天再赶到集市上卖出,保准小赚一把。人们给他起绰号叫“槽头贩”。
有一天,黄昏的太阳像佛光一样映照在柳生枝的脸上,他左下巴长的一颗肉痣黑中透亮。和他一块坐在路边瓜棚吃西瓜的一位算命先生,忽然间放下西瓜,两眼放光地对他说:“哎呀,先生,你真是吉人天相,大福大贵的相貌呀。只是这瘊子(痣)长得偏了点,要是长在右下巴,就是一夜暴富的福相。从算命书上看,你这种人就是财运旺,尤其上了四十岁以后……”柳生枝示意他不要往下说,因为西瓜摊上的几个人都在看他的下巴呢。柳生枝替算命先生开了账,另外又送了他一个十斤重的大西瓜。
回到家里,柳生枝一夜睡不好觉。思前想后,这“槽头贩”营生干了十几年,没有大富大贵,原来是与肉痣有关系呀。第二天,他到中心派出所,要求重新办理身份证。他说自己的身份证丢失了,补办一张。照相的小伙子他认识,曲里拐弯认亲戚,小伙子还叫他舅舅哩。柳生枝就多花了五十元摄影费,让小外甥在电脑上处理处理“舅舅”的形象,把那颗主财运的肉痣了无痕迹地移在右下巴,这样,痣的位置和伟人相差无几了。他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庆幸,根本不用做手术,就给命运中的财运相定了位,何乐而不为?
柳生枝四十岁那年,进城抓彩票。他向别人讨教,干什么活儿最挣钱?有人笑着说:三样营生最来钱,一是骗大款,二是抢银行,三是抓彩票。柳生枝衡量着前两桩生意不行,骗大款要才智,抢银行得枪毙,抓彩票风险不大,说不定花上几百元买驴驹的钱,就可以发洪水般发了财啦!
苍天不负有心人,柳生枝花了三十元,就中了八百万元大奖。柳生枝觉得远处的黄土山圪蛋都突然间变得平坦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种飘飞的感觉,太阳似乎成了他吊在钥匙链上的一枚印章。柳生枝口里喃喃地说:“我要早日找到那位外乡口音的算命先生,至少给他一万元的感恩费呀……
当柳生枝把身份证复印件拿到体彩公证处领奖时,人家不承认身份证上的人叫柳生枝。柳生枝急得满头大汗,要求人家到村里调查他祖宗八代的身世。
公证处的人说:“同志,你的身份不对。你下巴上的肉痣长得和相片上的肉痣不符。身体相貌是父母生就的,任何假眉三道的位移,都是假的。你说你做了手术,整容位移了肉痣,那你现在引领我们到医院去查实。左就是左,右就是右,你是假的柳生枝……”
他欲说无言,欲哭无泪。到手的财宝被风吹了。三天后,柳生枝被传到县公安局候审。
该死的相面先生哪去了?
机灵鬼刘三
村子里要经过一条高速公路,专门用来运煤的。县城是全国著名的煤都,因而煤炭的光村里人沾了不少。刘三是个瘸子,长一颗枣核形脑袋,眼睛小得眯成缝,看人却亮光十足。他文不能包煤矿,武不能下井挖煤靠苦力挣钱,但他心眼儿活泛,耍心计用讹诈的方式也挣过几回公家的钱,本地人说他有本事,“机灵鬼”的绰号不胫而走。
一支工队驻扎在村外的空地上,场地停了许多车辆。秋霧迷蒙的时候,树叶在地上黄黄地飘飞,人心浮躁不宁。准备垫路基前,统征办的人员丈量村里各家各户的林草地,刘三家的二亩荒地正好被征用了。听说樟子松的补偿价最高,刘三和老婆连夜从亲戚家买来小松苗,准备下夜植树。时值隆冬,地冻了,铁锹挖不下去,刘三就用一根粗钢筋捻成钉子状,让老婆拿手电照亮,丁丁当当的铁锤声响了一夜,造出半亩多人工林。第二天统征办的工作人员发现刘三地上“长”出新苗,不给估价。刘三让老婆躺在地上耍赖,说非给补偿不可。统征办的人没法,不就两千元的苗子补偿费嘛,认账算了。村里人又一次知道刘三比他们都机灵,一晚上挣了两千元。刘三的感觉如同风中的绸缎,光滑油腻。
五十多岁的刘三拉着瘸腿,过了几月后又到村外的工队指挥部讹钱。他家养的一头老母猪夜里病死了,老婆说:咋办?七头猪崽没奶吃非死不可。刘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连夜偷着用板车把死猪拉到指挥部那边停着的一辆装载机轮胎下,制造成车碾压后致死的现场。指挥部的经理不认账,说你的母猪不是在圈里吗,怎会跑到这里?刘三动员了老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闹:猪肉这么贵,我家母猪是上了保险的,自有公家赔,但七个猪崽没奶吃,你们不赔谁给我们弥补损失呢?村队干部来了与指挥部协商,最终以一万五千元的赔偿费了结了母猪的冤案。刘三表面上不愿接受,心里却舒服得如房檐上开了金针花。于是全村人都说刘三会弄钱,机灵劲儿谁也赶不上他。时值盛夏,全村人的欲望如韭菜一样疯长。
不久,刘三在西沙湾的国营林地里忽然造了五座新坟。那坟地其实很简单,他挑拣了五座长沙蒿的圆形沙包,沙包下面垒几块砖,沙包顶部插一根木杆,祖宗坟地就立刻成形了。依照赔偿政策,迁祖坟每座付给主家一千元,五座坟就是五千元。筑路工队的测绘员打报告给上级部门,说发现人造活墓地的新情况。公安局派人来强行用推土机推掉假坟。那天,刘三忙着在集市上卖猪娃,只剩最后一个没人要,手机突然响了,他老婆说公安局正用机器推“祖坟”,问他如何叫人去阻拦。刘三忙着在手机上答话。不想卖剩的那只猪娃跳出笼筐,跑向大街丁字路口。刘三慌张地追赶猪娃,一辆飞快的奥迪小车碰碎了他的枣核形脑袋。刘三死了。
刘三的老婆、孩子流着真情的眼泪,痛哭不已。这一年的除夕下起大雪,雪把刘三的坟掩盖了。村里人感叹地议论:刘三呀,你太机灵了,为什么自己给自己造坟啊……人们终于想到做人带点儿木讷和老实才是应该的,乡下农民不能把过分的“机灵”当做高素质,是千方百计的挣钱还是挣命?
奶奶的大雁情
二十六岁的奶奶,以一个美丽少妇的形象,如花一样盛开在敖包村里,令盐路上所有当脚夫的老少光棍们眼馋。奶奶长一双丹凤眼,有时瞅一眼阴天上空的云朵,云朵就马上散开了;她看一眼二月闹春咪叫的雄猫,那猫就哑着声音爬上树梢不见了。奶奶超凡绝伦的艳美,却被爷爷那蛇一样的目光白天夜晚打捞着,他贪婪的占有欲和针尖般小的心眼,无缘无故哨探着奶奶的行动。爷爷恨不得将眯缝的眼睛变成嘴巴,把奶奶优雅的笑容一口吞进肚里才放心。
爷爷是酿高粱酒的好手,故乡五家客店里所有经销的“串串红”都是他调剂的品牌好酒。每月出三缸酒,爷爷醉三回,每醉一回他就要找理由揍奶奶一回,因而奶奶每十天挨打的周期,是无法缩短也无法延长的。住店的客人常和奶奶开玩笑,荤段子的粗话也泛滥不已,可奶奶的笑如烂棉花塞在咽喉里,不敢在爷爷跟前显露。
那年秋天,爷爷在高粱地里逮住一只腿部受伤的大雁,他抱回来让奶奶宰掉,想当下酒菜吃。奶奶望着可怜的大雁那双惊恐的眼睛,用自己的宽大襟长衫,把大雁抱起来,生怕弄疼了它。
据说爷爷长得很丑,满脸红麻子,雨打沙滩式的坑洼相。但美丽的奶奶还是嫁过来了,她拗不过自己父亲说一不二的好汉秉性,大花轿一抬,把她送进爷爷那有发霉味的洞房。从此,鲜花摇曳在爷爷那狗屎堆般的床铺上。
奶奶想和大雁一样飞走,但心里的硬伤如这只大雁一样早就注定瘸足了。随着姑姑和父亲的降生,奶奶的向往统统化成了灰烬,她把所有的泪水容装,把所有的高粱酒酿成“红串串”,为我们的家族挣回刚强的荣誉。但谁理解她滴血的一颗心呢?
她抚弄着大雁的毛,她用木梳像梳理自己乌黑的头发般梳理着大雁的羽毛,受伤的大雁似乎特别亲近奶奶,用嘴去逗引奶奶的头发、鼻尖,奶奶用“串串红”洗净它的一只腿,用红布包好,拴在小河边的草丛里,一般人是发现不了大雁藏身的地方的。
奶奶非常精心地喂养着抖翅欲飞的大雁,她把绿豆、米饭、面料拌的软食,捉到的虫子,仔细地喂进大雁贪吃的口里。奶奶和大雁有了一种生死相依的感情,她好像与受伤的大雁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好姊妹。
她摸着大腿上被爷爷拧青的伤,暗夜中落泪了。大雁的伤养好后可以放飞,她呢?怎样才可以逃离爷爷醉酒的红眼睛?
大雁一天天养肥了,奶奶亲昵地抚摸着它。那个绚丽的黄昏时分,爷爷鬼使神差地跟着奶奶的脚印……他发现了大雁。当奶奶转身去河边洗手的时候,凶狠的爷爷用一根木棒砸向大雁,大雁的脚是用毛线绳拴着的,木棒飞来时,大雁无法躲避灾难,惨叫一声抖着翅膀乱扑腾。奶奶不顾一切地和爷爷扭结在一起,两个人滚进了小河里,奶奶强悍地骑在爷爷身上,双手耍泼似地撕打着她坏了天良的丈夫,往日的柔弱换成恼怒的激情。爷爷第一次英雄气短了。
大雁死了,它飘逸的翅膀永远飞不上蔚蓝色的高空了。三天后,奶奶神秘失踪。打了光棍的爷爷,终于变成了酒鬼。五十年后,奶奶在宁夏银川生的另一个儿子到村里上门认亲来了,父亲说那人的名字叫王大雁。
猪贼
暗夜的来临,使毛贼有了保护色,揣在怀里的胆怯此刻已经松开手脚,可以睁开眼睛发出幽幽的蓝光了。
一束微型手电的亮色照着猪圈的铁栅栏,两个黑影胖瘦不一,专注地用铁钳咬断锁子,从衣袋里掏出麻醉丸,撒在食槽里,八只小猪崽一哄而起,哼叫着扑向喂食的地方。老母猪懒得起来,只睁眼看了一下,又睡过去了。这是夜里两点多,毛贼们瞅着房内的主人休息后,把三轮车熄火停在半里路外的岔道上,踏着猫一样的贼步开始“工作”。
八个猪崽刚装进编织袋,主人家的那个跛足婆姨出门拉肚子,恰好碰个正着。女人大叫:“黑心贼,放下我的猪娃……”房内的丈夫听到喊叫,掂起菜刀往外跑,毛贼中的一个挎上袋子就跑,另一个却笑着向女人走来,阴冷的话让女人起鸡皮疙瘩:“大嫂,别过来,猪比你的命贱,我的刀子从来不吃素。你男人也想残废吗?”女人一下愣怔了。暗夜中认不清脸色,她拉住男人说:“拿走吧,你给我们留下一个应种的。”男人气得大叫:“贼,你瞎了眼吗?我三个孩子上学,老婆腿瘸残疾,我又刚从医院出来,你想要我全家的命吗?”毛贼给前边跑远的同伙喊话:“拿上一个走吧,那七个给留下!”女人已经哭出声:“大哥,行行好,你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呀……”
毛贼的良心发现,是因为想起从前的一个暗夜。那是他六七岁时的大年夜,“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家里刚杀的一头猪,只有一百五十斤左右,膘厚只有一指宽,猪毛倒揪得不少。全家六口人的眼光,盯着吊在门框上的肉扇子,口里滋生的口水足可以淹没过年的冷清。父亲说卖了整猪可以盖新房,有了新房可以给二哥订媳妇。二哥的心像撵青草的羊羔跑上沙滩,舒展得欢活乱蹦。没想到,全家人只吃了两只猪蹄,半夜里,放在塑料布上的整猪让人偷走了。那贼连猪头也顺手牵羊,只剩下半只猪耳朵,扎在父亲用过的那把尖刀上,留给全家渴念不已的十二只眼睛……母亲说还算那贼有点良心。
毛贼后来当了“贼”,专意偷猪。公猪母猪小猪崽,只要他看一眼,内心就充满激动,喉头上像有几十只手在抓挖。但有个毛病他不改:偷猪不能给人家偷断根,大猪小猪要留一头,让良心多少留点儿根。
这时,猪贼的帮手跳上三轮车骂道:“贼和婊子一样,你还立什么碑坊?看今夜不是空手了吗?”他坐在三轮车上,望着黑乎乎的夜色说:“哎,时迁如果没死,咱也上梁山。当贼也不能偷走剩下的怜悯。”
两个贼,四双贼眼,三颗贼胆,一颗贼心。
尿祸
黑不溜秋的黑小子,胯骨上吊一个长带子的小书包,半条裤腿豁开了缝,如小旗子一样走路呼扇着。黑小子吸着流在嘴唇边的稀鼻涕,掏出自己的小鸡巴,非常仔细地对准一个半空的茅台酒瓶,尿了进去。小家伙七八岁,幼稚的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笑。
黑小子是翠翠唯一的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不爱念书光捣蛋。翠翠三十岁,刚刚守寡,丈夫在村办煤矿挖煤,点炮时和炸药一起粉碎了,煤矿赔偿十八万元了结了一桩人命案。翠翠伤心不已,孤儿寡母怎活下去呢?
下乡干部柳生枝,绰号“麻脸枝”,搞农村工作总爱节外生枝,东家的姑娘不够年龄偷结婚,西家的媳妇背着男人爱偷情,他总想借调解事沾点儿荤腥。翠翠男人在世时,上夜班井下打眼,柳生枝借故敲过几次翠翠家的门,翠翠用骂声回应。好容易翠翠守了寡,柳生枝想骚情的念头长成萝卜秧子。
翠翠在菜地浇水,豆角秧缠住她的脚,黄瓜挡住她的腿,绿汪韭菜醒眼地俏。柳生枝溜到菜地突然抱住翠翠的腰,翠翠在晌午天不敢出声喊,红着脸用手抠,却抠不开他蛇一样的缠绕。放学回家的黑小子,见他娘被人强扯硬拽往玉米地拉,就拿弹弓打,射出的小石子准确地打中了柳生枝的后脑勺,生枝疼得偷吸着凉气对翠翠说:“你等着,我就不信油锅里的茄子还炸不熟。”
秋天的树叶落尽时节,新建高速公路的测绘图拿到村委会。翠翠和另外五户人家都得拆迁。柳生枝架起二郎腿,甩着偏分头,和村长一起坐在翠翠家的炕沿上做“动员工作”。柳生枝骄横地说:“拆迁是政策,丈量宅基地大小是规定,准时离开是命令,只有补偿费是我负责呈报的。翠翠家有钱,还在乎几个补偿费吗?哼哼。 我柳生枝用途不大……”他阴阳怪气,扔下一沙梁的淡话。
村长说:“翠翠侄媳,这事少不了生枝的帮忙呀。咱宝当滩开发,和美国人合办煤液化工业,高速公路非修不可。给你指定的新宅基还得生枝签字办手续,我看你抽时间请一回他,互相方便嘛……”
柳生枝笑一笑:“咱还是有用的人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嘿嘿。”翠翠感到受辱般的委屈,平淡地说:“那就请二位今晚上来坐坐!寒门小户,没什么好招待的,好歹菜水都是自产的。酒倒有好的,茅台行吗?”柳生枝淫邪地笑了。翠翠说这话的时候,儿子在门外晃一下不见了。
晚上,一张红油小桌摆在炕上。村长不胜酒力,第一瓶酒下肚,就犯迷糊,口齿不清地乱说:“咳,牛老二真他娘不是东西,一夜之间就把三座祖坟埋在高速路的地盘里。李毛毛可恶,全家人连夜栽下三百株油松苗,这不是讹人吗?如今的人想钱想疯了。”
柳生枝挥着手说:“坟给推平,可能埋的是驴骨头。树给拔净,可能栽的是烧火的柴。他妈的,什么思想意识!”第二瓶茅台上桌子的时候,村长醉倒趴在炕头睡着了。翠翠装着笑脸给柳生枝端酒:“全仗他干叔照应了……”生枝就伸手摸她的胸脯。黑小子早到他爷家看电视去了,不然,弹弓的石头又会溅到他的眼珠上。
柳生枝一连喝了半茶杯酒,觉得有股尿臊味,就问:“这酒怎么变味了?不是第一瓶的原味呀,有股尿气。”翠翠吓呆了,脸色艳如桃花:“他干叔,你醉了胡话多,怎会的?”
柳生枝一下摇醒村长,大骂:“这肯定是尿酒,翠翠你用尿酒招待乡村两级干部,歹毒呀你——茅台,你妈个X!”
割下驴球敬神仙,神被惹恼了,驴也割死了。两个月后,翠翠家搬迁到一片旱地高台上,四边都是沙柳地,补偿费比其他五户人家都低得多。低保户指标收回去了。上小学的黑小子也被猛然开除,回家反思一周,要不是村长去学校说情,黑小子的那泡童子尿可把他家给浇霉了,尿祸成了人祸。
坚强的翠翠把一连串不公平的遭遇请县城的律师写成状纸,她揩干眼泪站在纪检委书记的办公室里。翠翠的命运要比《杨乃武与小白菜》里的小白菜好得多呐,她不相信世上的公理会生出斜枝歪叶!
走猫步的乡村老汉
家里变成一个人的窝,老汉的心思全在一只猫身上。女儿出嫁进城了,儿子也搬到单位的家属楼,瞎了一只眼的老伴入土为安。他住不惯嘈杂的城市,空落的大院里,桃杏树疯长,夏天的向日葵长得遮住门窗,有多少野草野花他也不锄,老汉想让满院的植物把自己埋起来。人活着总不能填空呀。
老汉养了一只皮毛黑得透亮的小猫,很懂人性的样子,可爱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给一个形只影单的孤老头带来润泽心灵的欢乐。小猫除了胡须和鼻梁是白色的,通体乌黑。老汉每顿饭都带荤腥,人猫一齐吃,他用筷子分辨出细肉精肉,挑出放入猫的饭里,对小猫,老汉像对怀里抱的小孙子一样珍爱。夏天,猫用尾巴给老汉擦拭脸上的热汗;冬天,猫钻进被窝供老汉取暖。老汉要是做饭、提水,它就绊手绊脚地咪叫着搅和在一起,即使上厕所,黑猫也和老汉一块去。黑猫和老汉如影相随。
黑猫在农历二月的发情期,三天三夜没归,老汉急得满村子寻找,他在柴禾堆、柳林地、砖瓦窑,废旧的碾盘底下,残损的石磨房内,比特务搜查还细致地查找猫的踪迹。深更半夜,老漢还在山梁上游转,“猫咪咪……来!”“猫咪咪……来!”声音如叫魂一般悠长,伤感地呼唤不已。
黑猫终于回家了,一条腿咬瘸了,半只耳朵被咬断了,鼻梁脸部都被撕抓得血迹斑斑,翻皮露肉。老汉心痛得掉下眼泪,抱着猫到乡医院买了盐水和云南白药,细心地给猫刷洗上药,老汉口里说:“把你个不争气的货,凭什么和大猫比试,没本事就算球了,那么多的母猫,另找一个不好吗?你和人家争什么高低?哎,把你个灰货……”老汉想起自己二十多岁时,同村的那个叫杏花的女子,本来和他先好上的,但一年后被另外一个村庄的男子娶走了。他和那男人都是替人家赶骡子的脚户,在三边杨桥畔的一家客店里,夜里喝酒,他和那男人干了一架,至今头皮上还有酒瓶子的烂茬口砸下的一道伤疤哩。难道这猫和他当年一样的性气?
夜里,老汉抱着黑猫说:“你听话,爷过几天给你买个母的。我是找不下女人了,你的伙伴还不好找吗?现在兴包二奶,爷一次性给你买三只母猫,让你享受一下妻妾成群的好日子。怕什么,大奶、二奶、三奶,爷都给你养活着,只要你陪着我,什么样的猫小姐爷都让你欣赏个够,嘿嘿……”黑猫大约微笑了,用头蹭着老汉的下巴,念起古老的猫经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转眼就要过年,下了一场大雪。儿子开车和媳妇、孙子来看望老汉,老汉高兴不已,出门去迎接。黑猫没见过小汽车,喇叭声一摁,猫钻在车头下惶恐不已。儿子刹不住车,一下子把肥壮的黑猫给压死了。
老汉的身体失去平衡,跌倒在门前的雪地上。儿子忙着把老汉扶起,老汉像失魂的梦游人一般,抱起死猫向门外走去。他泪眼朦胧,嘴角哆嗦地不知念叨什么……雪地上,有猫留下梅花状的脚踪,老汉不管儿子和媳妇的呼叫,顺着猫的踪印慢慢走着,愈走愈远。苍茫的天底下,一个老汉踩着猫的步子走着,走着……小孙子忽然笑了,仰头对父亲说:“爸,你看,我爷爷多有艺术细胞,那猫步走得真形象,可以当老年时装模特了……”父亲低下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言不发。
老汉住的房顶上,飘着一缕淡淡的炊烟。儿子的眼里,被满院的向日葵杆子和杂草拥挤得有点酸痛。
饲养员的忏悔
七十年代初期,生产队的社员闹粮荒。四十岁的老光棍庆元是饲养员,他住在饲养室,以社为家,成年就饲养着生产队的四匹骡马,外加一头花狸色的公牛。
队里开春送粪,给社员拉炭,秋后拉庄稼,冬天垫圈,这挂大车可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人们在夏夜凉爽的场地看着彩色电影《青松岭》,鞭杆子张万山打响鞭的绝活儿,庆元也有几下子,但钱广那样的资本主义小角色,生产队暂时还找不到,人们对庆元赶大车的威仪还是心怀敬羡的。
庆元是光棍,烦恼的夏夜自然离不开想女人的念头。他长得单薄颀长,脸白得像古装戏里的书生,生产队里的几个有姿色的妇女都想抢着给他帮车装草,但队长总派自己寡居的弟媳去给庆元搭手。帮车是累活儿,好力气的男人都够呛,何况一个苗条身段的女人?
队长的弟媳二十八岁,有两个娃,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主要是吃不饱。庆元和她一块干了十多天装草的活儿,渐渐有了感情。每当庆元给驾辕骡子用麸皮拌黑豆糁子料时,她的眼光贼亮地往石槽里看。
庆元就笑笑地问:“这老骡子吃料净放屁,一跑起来就如机关枪,这家伙老得消化不动了。”队长弟媳就暗示地说:“我家的娃儿连屁都放不响,稀汤喝得光尿尿呀,牲口比人命运好,起码有料吃呀……”她就吊着一只眼对庆元怪怪地笑。
秋夜无风,万籁俱寂。在溢满骡马汗味的庆元身上,她闻到一种久违的气息,一件山羊大皮袄铺在柔软的糜草堆上,两张焦渴的嘴互相寻找着各自解渴的地方,两个人的赤白身子拧成麻花状,在糜草坑里起起伏伏地碾压着……庆元把半口袋黑豆料递给她……
她家的房梁上,几只小燕子嗷嗷待哺。忙碌的燕子父母往来翻飞,叼着小虫子给儿女们喂食。庆元看着房梁上的小燕子,用拿烟袋的手摸着炕沿前抹鼻涕的两颗小光头:“唉,这年头苦瞎了。我就是你家的那只老燕子,不过是野的。唉!可惜我的驾辕骡子快走不动路了。”女人听着他的话,背过脸去,瘦肩膀一耸一耸地跳。
庆元去煤矿拉炭,瘦骨嶙峋的四头骡子拼命地爬一道陡坡。不管庆元的鞭花打得多么响亮悠扬,大车在尘土飞扬的蹄影中还是纹丝不动。庆元两眼昏黑,肚中肠响如鼓,他用习惯的绝招:用铁锨把子抽辕骡的屁股,老辕骡挣命一跃,拉断套绳跪在路上气绝而亡。
社员们看着拉回来的死辕骡,瘦得仅剩骨头架子,皮毛都被鞭梢磨成死茧板 。队里的保管员哭着质问庆元:“驴日的庆元,你把牲口料日捣得哪去啦?这么好的骡子是饿死累死的啊。”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势下,庆元成了众矢之的。于是召开了社员大会,众人批判庆元的反动思想和犯罪行为,结果无限上纲上线,庆元被判刑六年。队长对社员们说:“干脆杀了那头公牛吃肉吧,庆元这狗日喂的公牛都发不起骚情,留着干什么?”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那年,庆元提前一年释放。队长的两个侄子已经上了初中。孩子的母亲因陪着庆元挨批判,疯了。这个疯女人叫了四年庆元的名字,在破旧的饲养室周围踏下一条路。那年春节,不当队长的“队长”引着两个侄儿到庆元家,阴着脸说:“小子们,给你干爹磕头,你俩的命是干爹用一头骡子换下的。”
庆元红着眼圈说:“我不后悔,坐四年牢也值。孩子啊,你妈的疯病只有我能治好。在房梁上垒一个燕窝,还有我那件山羊大皮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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