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日记(2004)

2011-04-29 00:44:03梁涛
西部 2011年7期
关键词:尼雅佛塔沙丘

梁涛

3月25日 星期四 有云

下午六点四十分我和考古所的于志勇在南郊客运站会合,计划乘坐七点半发往和田的卧铺夜班车前往民丰县。七点二十分开始登车,每个人都必须脱掉鞋子才能进入车厢。我在2号铺位,于志勇在3号铺位。外出的人、回家的人陆陆续续在两个司机的指挥下安放行李,脱掉鞋子,找到自己的铺位躺下。两个维吾尔族司机个子都很高,说话的腔调很奇怪,每一句话的尾音都是一个上扬的“哎呀”,听起来温柔、委婉,和他们粗犷的外表好像有些不协调。以前就听说过和田方言和新疆其他地方不一样,第一次听人用这种腔调说话,很惊奇,听着听着和于志勇对视一笑。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等待出发,八点十分汽车终于起动,夜幕已悄悄降临。除了马达的声响,车厢内逐渐安静下来,很静,车外的月亮已有些圆了,车窗外的旷野在柔和的月光下,有一些宁静中的银辉。思绪却不能停止,这是我第一次去令人心驰的尼雅,而且是领队。想到了班超,意识有一些迷离起来。

3月26日 星期五 晴

在灿烂的阳光中醒来,车窗外是一些低矮的绿色植物,很规则地分布在麦秸秆做成的方格上,依着路旁的沙丘沿着公路伸向远方,远处是静寂的沙丘延绵起伏直到天的尽头。这就是沙漠公路,尼雅就在公路西边的沙漠中。和我隔着狭窄过道而卧的于志勇已经醒来。静静地躺着。轰鸣的汽车奔驰在静静的塔克拉干沙漠腹地。

下午三点,汽车开进了民丰县汽车站,我们要下车了。透过车窗看见了和田地区文物局的买提卡斯木·铁木尔、艾力·阿不都拉和一位年约五十岁的高个子在车站里等我们。下车后经介绍高个子是民丰县文物管理所的吾加阿布都拉·吐尔逊所长。寒暄着来到宝瑞宾馆登记入住,买提卡斯木说他昨天已来到民丰县,雇好了骆驼。今天上午租了辆卡车,将六峰骆驼运往卡巴克阿斯坎村。现在从沙漠公路的民丰县入口处修了一条乡村沙漠公路通往该村,要不是这样,这六峰骆驼仅是走到该村就需要两天时间。由于经费有限,我们这次进尼雅除了雇了两峰骆驼,还租用了当地村民的一辆铁牛55拖拉机,用它拉一个小四轮拖拉机挂斗,拉一些生活用品和工具。我对拖拉机进沙漠没有概念,据说当地村民经常开拖拉机进入沙漠边缘去捡干枯的胡杨来生火做饭和取暖。

简单的晚饭后,天已黑透,一轮将满的皓月冉冉升起。小小的县城寂静下来,没有路灯,幽深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的几声狗叫有时空回转的感觉。街边上零星地有几家店铺闪出昏暗的灯光。哦,尼雅,尼雅,这是千年前的精绝,还是……

3月27日 星期六晴

七点,晨光微曦,我们一行五人乘坐一辆租来的微型面包车前往卡巴克阿斯坎村,刚从酣睡中醒来的我们都没有说话。进入乡村沙漠公路后,车窗外一样的草方格和芦苇遮沙栅快速地向后流逝,没有绿色,也没有滴灌的设备。忽然感慨这些脆弱的麦秸秆和干枯的芦苇竟然能将猛兽一样的流沙固定,它们自己却像斑斓的兽皮一样妩媚。强弱转换,相生相克间充满了宇宙的秘密。

八点多,抵达卡巴克阿斯坎村。清晨的阳光下,忙碌的村民、袅袅的炊烟、整洁的街道、错落有致的民居,这个处于沙漠深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与自然界进行着最严酷抗争的人们,正在勤劳、安详、平静地享受着生活,我羡慕他们。

迎接我们的是尼雅的看护员白克力·达尼西、凯沙尔·买合木提和买提逊·大钱(奇怪的名字)三个人。来到白克力的家,干净整洁的小院,别致勾连的房屋,一群活泼、好奇,还有点羞涩的孩子。老白克力已是四代同堂了,这位在沙漠里有着超常方向感的传奇人物,从1980年开始担任尼雅的看护员。满面的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平静的眼睛,目光中我的激动、喜悦、好奇都化成了虚空。

白克力的老伴已经在院里燃起了柴禾,正忙着给我们做库乃奇(一种肉馕)。将燃尽的柴禾灰铺开,摊上一张大面饼,铺上一层半寸见方拌着洋葱的羊肉,再盖上一张面饼,把两张面饼的边缘捏合,最后用柴禾灰覆盖。三十分钟后,将面饼从灰中取出,掸干净,用刀切开,就可以享用了。尼雅已经成为精绝国的遗址,住在精绝,来过精绝又离开精绝的人们也湮灭在尼雅的昨天,库乃奇却没有消失,吞咽咀嚼喷香的库乃奇,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普通的人、伟大的人、东来的人、西往的人,都有着共同的经历。

六峰骆驼背负着成捆的木桩、木板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在驼工阿布都艾尼·敦达克和他的女婿的牵领下向尼雅出发。拖拉机驾驶员卡斯木·拖拉机(又一个奇怪的名字)开来了铁牛55,车后挂着一个小小的挂斗,我们将帐篷、睡袋、方便面、一只宰杀的全羊,还有六大桶水、一个煤气罐、煤气灶等物品仔细地装上挂斗。十二点五十分,白克力坐进驾驶室当向导,我们五人和另外两名看护员蜷挤在挂斗里,向着尼雅出发了。

在沙漠边缘已经死去的胡杨林里,拖拉机在似路非路、崎岖起伏、弯曲扭转的荒野里扬起飞尘白烟,当空的烈日,灼烤的头皮疼痛,流淌的汗水像一支笔,用尘土做颜料在我们的脸上和手上创作着抽象派的画作,头发和眉毛、胡须也加入进来,好像是油画技法中色彩的堆积,我们都成了绝非凡响的艺术作品。左右上下剧烈颠簸的拖拉机终于在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停了下来,我们到达了尼雅遗址的入口,一块书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牌出现在眼前。于志勇和我拿出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的照相机,活动着快被颠散的身体,合影留念。看着彼此奇怪的摸样,哈哈大笑。我们开着玩笑,吃着馕,一口一口地畅饮着瓶装水。

三十分钟后,我们再一次出发,拖拉机在平坦的沙地里前行,慢慢地接近那远看毫不雄壮的沙丘。拖拉机冲向一道沙梁,快到顶部时停住,机身已仰起接近四十五度,用前轮驱动将流沙卷走。当拖拉机机身接近水平时,便加足马力冲过沙梁,随后向左或右急打方向,俯冲下沙丘,在两个沙丘间绕行,寻找较低的沙梁一次次重复以上的动作。终于在一个沙梁上,前轮卷起的流沙填满了拖拉机底盘以下,巨大后轮的一多半也被流沙掩埋,我们下车用铁锹挖空这些沙子,然后继续前行。这样的人工挖沙有六次,精疲力竭的我和于志勇、 吾加阿布都拉大哥,还有两位看护员也被买提卡斯木安排挤进了驾驶室。铁牛拖拉机只有一个居中的驾驶员位置,我们六个人围着卡斯木·拖拉机蜷身而坐。沙漠中的旅行让我离惊奇和浪漫越来越远,残留的一点点乐观情绪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沙丘连绵起伏有节奏感的韵律也早已没有了美的感觉。

拖拉机在一个沙丘下绕过一个雅丹斜着向一道沙梁冲去,在半腰陷入沙流,我们下车再一次挖沙。发现这一次情况严重,前面都是在沙梁顶部陷住,将流沙向两边清理后,就可以重新前进。这一次是在沙丘的半山腰,挖一锹沙子,上面的流沙更多地滑下,人力已不可能清平这无尽的沙子了。我和于志勇躺坐在沙丘上 ,看看表已经是傍晚七点半了,西边的太阳好像也有了些许温柔。买提卡斯木和白克力爬上沙丘去辨别后面的路途。一会儿,买提卡斯木走过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拖拉机的挂斗卸掉。先用拖拉机头开向尼雅,再让骆驼队来把水等物品运进尼雅。但是,现在是风季,万一晚上刮大风,明天不一定能找到这个挂斗。“你是领队,现在由你来做决定!”晕头转向,仅有呼吸还正常的我又被赋予了如此重大的权力。探讨了就地扎营的可能性后,虚弱的我最终做出了果敢的决定:放弃挂斗,将帐篷、睡袋、一个十公斤的水壶、一些方便面和馕打成一个大包裹捆绑在拖拉机的牵引架上,把每桶八十公斤的六个水桶、肉、煤气罐等连同挂斗先寄存在这个冷漠的沙丘上。

现在我们九个人都挤进了驾驶室,人挨着人,挤成了一个整体。拖拉机左右摇摆,前俯后仰,时快时慢,像一叶小舟在沙海里飘荡着前行。我睡着了,据说还打着呼噜。

“看,佛塔!”随着一声欢呼,我从深度睡眠中醒来。看看表晚上十点十分左右,天黑透了,天上有些云彩挡住了月亮,前方黑静的沙丘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看不清楚。

在一个沙丘上,我们开始扎营。据买提卡斯木介绍,这里处在佛塔西南偏南约五百米处。帐篷组装了起来,篝火也点燃了,我们坐在沙丘上吃着馕,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月亮透过云层朦朦胧胧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火苗在无声地飘动。隐隐约约起了一丝微风,莫非明天要刮大风?心里越发不安,没有水,九个人呀!“出师未捷身先死”,到时候连点缀前襟的泪水也不会有了。

遥远处传来了驼铃的声音,已经夜里十一点了,骆驼队终于与我们会师。

3月28日 星期日 晴转风

八点起床,气温极低,钻出睡袋的感觉和许多六七十年代出生在中国北方农村的人在寒冷的冬季钻出热被窝的感觉是一样的。

早餐是方便面,饭后用沙子将碗筷清抹干净。派白克力、凯沙尔、拖拉机手与两个驼工一起去寻找昨天寄存的挂斗。我们六人向尼雅的标志佛塔走去,清晨的太阳还散发不出太热的光芒。在距离佛塔约五十米处,我们停下来,开始围着佛塔照像,并逐步地接近佛塔,期间我在笔记本上用钢笔画了两张不同角度的速写。

尼雅的佛塔是尼雅遗址群中最明显的中心标识物,我们这次进尼雅的目的,就是因为3月20日接到和田地区文物局传来的尼雅看护员的报告,说由于二十日尼雅所在区域下了一场小雨,佛塔东南方有局部坍塌。自治区文物局决定由我领队对佛塔进行临时性加固,并详细勘察其现状、编制佛塔保护方案,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后开展保护加固工作。同时去95号墓地看一看情况,这是因为2003年12月21日发现有人从沙漠公路四百七十六公里处进入尼雅遗址区,后来和田地区公安局和民丰县公安局在沙漠公路上布防警戒了五天,这些人并没有出来。从进入的地点来看,去95号墓地的可能性极大。95号墓地就是1995年10月出土著名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膊的地方。

佛塔是用土坯砌成的,位于三四个高约十米左右的红柳包的南面,其南面地形开阔。佛塔有两层,塔身约为方形,其上为一圆柱形的覆钵。塔的构造是由土坯和放入麻刀的泥粘土相互交替砌成的,土坯和泥粘土的厚度幾乎相等。土坯的大小不同,平均起来大约长五十五厘米,宽二十四厘米,厚约十二厘米左右。顶上的圆柱形覆钵是用宽约二十厘米的小一些的土坯呈辐射状延伸铺砌而成的。塔身全高约六米左右,其南面已坍塌,其下有大量坍塌堆积物。从南面观察,发现塔有可能经过了改扩建,塔内部原有一个较小的佛塔,后来在其外面包砌墙壁而形成现在看见的占地边长约五点六米的规模。

塔的西北方有一个很可能是盗掘坑的洞通向塔的内部。南面包砌的墙壁已全部坍塌,东南部二层上部一角土坯砌筑的结构已经完全离散,东南部下层的损伤尤为严重,已经部分悬空。东北角和西北角的风蚀明显,特别是东北角已被风蚀成一个凹进的弧,从东南角延伸至整个东面基部都已悬空。奇怪的是佛塔四边约四米左右并无积沙,其后红柳包的沙子被风卷起拂过塔身后飘回沙丘。难道风沙也敬畏佛陀?

经过详细的勘察和热烈的讨论后,我们决定:南面的坍塌堆积物不做清理,先由于志勇将佛塔西、北、东三面约一点五米宽的浮土清理干净,确定有无建筑遗存。然后从佛塔基沿外开一点五米处每隔五十厘米钉木桩,在其内放一层红柳枝再压一层胶泥块,如此三层后,用沙子填充埋实,红柳枝和胶泥块可以固定流沙,增加塔的稳定性。上部塔身裂隙遍布,拟用二十厘米宽,五厘米厚的木板在四角扶壁后用麻绳缠绕塔身捆绑,使快要离散的塔身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中午二点三十分回到营地,这时候刮起了小风,卷起的细沙似乎就在地面以上两米左右的空间内游动,沙子极细,无缝不入,无孔不钻,而且极有粘附力。地表的温度也升起来了,很热,我们已经脱得仅剩一件薄薄的T恤衫。骆驼队也回来了,买提卡斯木和吾加阿不都拉大哥做起了抓饭。我坐在沙丘上,脱掉鞋子,把脚埋在沙子里。沙的表面极烫,但下面二十厘米左右的沙子却冰凉冰凉的。这样惬意地坐着,任由细沙拂面,心里感觉和春风中的杨柳嫩枝拂面没有什么不同。

抓饭里多了一种调味品,细细的沙子加入了进来,咀嚼时喳喳有声,别有风味。饭后还是用沙子清抹饭盆,稍适休息,便开始用拖拉机和骆驼将木板、木桩和麻绳等运往佛塔。休息的时候看见驼工用大桶给骆驼饮水,很惊奇。不是说骆驼是沙漠之舟极耐渴的吗?于志勇说,沙漠中骆驼饮水量极大,不饮水它可以存活下来,但体力极弱是无法干活的,并告诉我了一个据说是斯坦因曾经用过的秘诀,用食用清油拌食盐喂给骆驼能最快地恢复骆驼的体力。

下午四点二十分所有的材料运到佛塔,派拖拉机和骆驼队以及凯沙尔和白克力去佛塔以西约三公里的古尼雅河床采集红柳枝和胶泥块。我们在现场准备捆绑加固塔身。风逐渐大了起来。木板扶上塔身才发现想象和现实的偏差,凹凸参差的塔身表面根本不可能稳住木板,也就别再说捆绑了,除非将塔身表面清理平整。这岂不成了保护性破坏,是有悖文物保护的基本原则的,反复斟酌,我们决定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法。

于志勇已将佛塔西、北、东三面做好了勘察和清理,未见到有建筑遗存的痕迹。我们开始将一米多长的木桩沿塔基外扩一点五米打入地下,地面以上仅留五十厘米左右,红柳枝和胶泥块被一层层地铺入这个区域。

晚上八点收工,驼工、拖拉机手和看护员们自己做起了汤面条,给他们安排的任务是饭后煮一锅羊肉,做为明天的午饭,因为明天中午不返回营地了。买提卡斯木拿出一包小肥羊火锅的底料,我们在低矮的帐篷里,把切成大块的羊肉下在其中,用煤气炉煮了起来,就着细沙,一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尼雅风味小肥羊吃了个不亦乐乎。每个人的头灯照在彼此狰狞的脸上,帐外的风渐渐地大了起来。总结一天的工作,不就是从早上开始,随着太阳的运动一件件地脱衣服,然后再一件件地穿衣服,直到最后钻进厚软的睡袋吗?

3月29日 星期一 阴

早晨起来发现昨晚的风很大,我们帐篷四周的流沙都被吹走。锚固帐篷的地锚杆几乎都全部裸露,要不是我们睡在帐篷里,恐怕帐篷也被吹跑了。

九点,最后一批红柳枝和胶泥铺设就位,我们开始用流沙填埋这个区域,无处不在的流沙此时又显露出了它的冷漠。用铁锹、坎土曼移动流沙,简直就是精卫填海式的徒劳,这样下去,再干十天也达不到预期的目的。坐在沙丘上的我惆怅万分,感慨万千。看护员和拖拉机手以及驼工用他们特有语调的方言在商量着什么,他们开始用木板拼装出二块长约一米,宽约六十厘米的木板,连接木板上的木杆伸出木板外很多,绑上麻绳,两个人抬起木板爬上沙丘扶着木杆,用脚用体重奋力地把木板插入沙中。另外两个人在前面像纤夫一样地拽着麻绳向佛塔开进,大堆的沙子被移到了佛塔跟前。一台人力的土造推沙机诞生了。记得有位伟人说过:“劳动创造文明,劳动者是最有智慧的。”我们欢呼雀跃,奋力地推动着沙子向佛塔涌动,真是沙丘磅礴走泥丸,沙浪滚滚尽开颜。

由于劳动效率的大幅度提高,我们决定进行昨晚商定的行程,由我、于志勇、艾力、白克力和一位驼工前往95号墓地探察。沿途顺便考察N13和N14两处遗址。十二点整我们小分队一行向佛塔的东北方向开进。沙漠中行进的骆驼缓慢而平稳,我从骑坐在驼背上到半倚坐在驼背上一点点适应了沙漠之舟行走摇摆的频率,一丝浪漫的情怀渐渐涌上心头,有了点诗意,正琢磨是否要在这驼背上口占一首,临风而吟,可惜没有酒呀!突然驼工惊慌地喊叫声,惊醒了我的遐思。驼工和白克力快速地让骆驼卧下,让我们下来,然后飞快地解掉驼鞍。原来这个季节是骆驼的发情期,领头的公驼发情了。我们斜躺在沙丘上等待头驼完成那命运赋予的神圣任务。在天地之间,在这广袤的瀚海中,生命的轮回真的是自然中最自然的自然。

接近下午三点,我们到达了N14遗址,N14遗址距佛塔西北方向约四点五公里,是一处大型的居住遗址。由四片房屋遗址构成院落,其中最大的一间长约十八米,宽约十二米,用草泥墙相围。中间有四根粗约四十厘米的柱子露出地面以上约两米左右,平面呈回字型。如此巨大的建筑,昭显着其不凡的地位,应属议事或公众集会的场所。遗址的周围散布着陶片和铁渣。

N13遗址位于N14遗址东北方向约二百五十米左右,也是一处大型居住遗址,但规模较N14遗址略小,共有六间房屋相连,遗址周围也一样散布着陶片和铁渣。

下午五点我们终于到达了因出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而声名显赫的95号墓地。该墓地处在佛塔西北偏北约五公里处,位于尼雅河西岸一处较高的沙丘上,地势南高北低。果然在其西北部的一处沙丘下发现了一处被盗掘不久的墓葬。残朽的船形棺被散乱地抛洒,一具完整的干尸被扔在沙丘下。干尸身长约一点九四米,身上衣物已被盗墓贼剥去,织物的残片散落一地。干尸面部清秀,鼻梁挺拔,眼睫毛很长,脸部轮廓清晰,面上好像涂有一层淤黑的颜料。在我们周围采集到了一团像脏污的草纸一样的东西。根据以前的考古资料,这应该是这具干尸下葬时覆面的绮(一种有暗花的丝织品),很脆弱的一团。吾加阿布都拉所长提出把这具干尸运回民丰,考虑到这次进尼雅交通工具的运力很有限,我们没有同意,就地将干尸掩埋了,愿他的灵魂再次回归宁静,忘记这不应该发生的扰动吧。

晚上八点我们赶回了营地,买提卡斯木他们已经燃起了篝火,烤上了红柳枝串的羊肉块,我们一行十一人围火而坐,准备痛快地喝场酒。买提卡斯木的手机虽然没有信号,但调试铃音的功能还在,每调一个铃音都有大概一分钟左右的音乐,在这静静的沙漠里,静静的月亮下,无声而飘扬的火焰旁,我口占了一首七律如下:

杏花乱开成烂漫,

幼蝉向日噪新晴。

尼雅把酒黄昏后,

雁背夕阳红欲紫。

再向瀚海觅诗句,

一疆风物笛声中。

笑说陶潜篱下醉,

何曾得见此风流。

3月30日 星期二晴转阴

今天我们小分队决定继续向南考察古桥葡萄园遗址,其他人继续搬沙填沙。

行进中我们首先到达了距佛塔南面约三公里的N5遗址,N5遗址处在一处南北狭窄、东西较长的柳叶形台地之上,台地东南角有一用木板围成正方形的土台,四周有篱笆墙围成回廊,整体平面呈“回”字形,门朝西开,是一座木框架式的建筑。据资料,倒塌的篱笆墙上曾经发现有佛教壁画,证实了它佛教寺院的性质。台地的北部有一组建筑遗址,四间房一字排开,中间有一南北方向的走廊。南面是一用芦苇栅围成的院子,长约十五米,宽约六米。台地的西部还有一处大型建筑遗址,其中心立有一残存的粗约六十厘米的立柱,立柱四角隐约可辨木雕佛像残迹。

古桥葡萄园遗址在佛塔南边约七公里处。古桥从河岸向河中心大致呈现三段相连,横跨河的两岸。岸边有粗约四十厘米,长约一米的圆木散乱在地表。河中心有一根长约八米,粗约四十厘米的圆木倾斜在沙丘坡面上。古桥的中间是一段长约十二米,粗约二十厘米的圆木。古河床里填满了流沙,桥的支撑情况已无从考察。河的东岸还可以分辨出一条宽约五十厘米的傍河引水渠向南北方向延伸,水渠旁边还有一处蓄水的涝坝。河的西岸有一长约五十米,宽约三十米的篱笆围成院子。其内葡萄园栽种的痕迹清晰可辨,有九行已经干枯的葡萄藤。另外当时用于搭设葡萄架的木桩,整齐而安静地定格在那里。

晚饭后我和于志勇躺在小帐篷里,听他讲尼雅考古调查的种种神奇经历到很晚很晚。

3月31日 星期三 阴

上午,我们全体成员参加加固填沙工作,工作进展顺利,估计今天可以完成全部工作。昨晚我想出了一个简易测量佛塔裂缝变化的方法:用易拉罐剪出一个长约七厘米,宽约两厘米的薄片,横跨裂缝固定在裂缝的两端,然后剪断薄片,将薄片按平后测量剪开面的距离就可以得出裂缝加宽的数据。我们在佛塔上安装了两个这样的简易装置。十二点我们小分队决定自带干粮和水徒步考察佛塔东面和北面的N1、N2、N3、N4遗址,路线为从N2遗址到N4遗址再到N3遗址绕到N1遗址,然后回到佛塔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N2遗址位于佛塔的东北方向约一公里处,呈东西和南北均约一百五十米分布,共有十九组建筑,约五十间房屋遗址,基本上在一个直径约一百五十米的圆弧上依次排开,东部残存了两段人工土墙,基宽约四米,上部宽约两米,残高八米左右。

N4遗址位于佛塔北面约两公里处,地势较高,地面积沙很少,散落着大量的木构件。

N3遗址在N4遗址东面约五十米处,位于一个略成三角形的坡地上,有一组大型木构件建筑遗址,由廊式的院落、大厅、寝室和厨房组成。奇特的是厨房内有一个较完整的壁炉,另外还有牲畜圈养棚等。

N1遗址位于佛塔东面约一点五公里处,坐落在一个高出地面约三米左右的台地上,整个布局可分为四个房间,其中一间的中间有一个椭圆型的炉灶。西北有牲口圈养棚,南面有用篱笆围成的平坦院落。据斯坦因推断这里是一个官署所在地。

下午六点返回佛塔,工程已接近尾声,全体成员一鼓作气,做完了余下的加固填沙工作,天黑前完成了拍摄,将施工残留的垃圾集中打包运回营地。

夜晚明月高悬,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谈论着前天晚上喝酒后的种种趣事,可惜今晚已经没有酒了。

4月1日 星期四 晴

今天的天格外的蓝,我又回到佛塔静静地凝视了很久。将营地里可以降解的生活垃圾全部掩埋,不能掩埋的打成包装上了驼背。没喝完的瓶装水埋在了标志明显的沙丘上。十点骆驼队开始出发返回,稍后我们九个人又挤进了铁牛55拖拉机的驾驶室,向着卡巴克阿斯坎村前进。途中在那处雅丹附近找到了空空的小挂斗,我们很容易地将它挖出,挂上拖拉机,一路欢唱着于下午三点抵达了老白克力的家。随后我们乘坐提前约好的微型面包车返回民丰县的宝瑞宾馆。我和于志勇先用照相机将彼此六天没有洗过的面容留影,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还真有些担心洗下来的泥沙把下水道给堵了。

下午六点左右,我们来到民丰县文物陈列馆,看了文物陈列,又听吾加阿布都拉大哥给我们讲解了承载着民丰“818精神”的818大渠的往事。

随后于志勇要了一块玻璃和几瓶矿泉水,将我们在95号墓地采集到的那个被揉成一团脏兮兮的绮用水打湿平摊在玻璃上,然后将玻璃倾斜放置,在一瓶瓶装水里加入一点洗洁精,后用手指沾上溶有洗洁精的水,轻轻拍打绮将其清洗干净。又用一瓶瓶矿泉水缓缓地倒在绮上用手指轻轻拍打,一块长约三十厘米,宽约二十五厘米的洁净的绮展现在了我们面前,隐隐透出的暗花高贵而神秘。于志勇反复叮嘱吾加阿布都拉大哥,等阴干后用两块玻璃把绮夹在中间,四角打眼用螺帽固定,就是一件很好的藏品了。

晚上在吾加阿布都拉家吃的饭,喝了点酒,补昨天没酒的遗憾。

4月2日 星期五 晴

上午我们转了转街,特意去县城的巴扎看了看,买了几块香木片和一包恰玛古的种子。

下午三点,民丰汽车站,大家拥抱告别,我和于志勇又登上了返回乌市的卧铺夜班车。

4月3日 星期六 晴

上午十一点,阳光格外灿烂。我们的班车缓缓地驶进了南郊客运站。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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