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诗意的栖居之地

2011-04-29 00:44南香红
西部 2011年7期
关键词:斯坦因

南香红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被日本作家池田大作问及“你喜欢在历史上什么时候的哪个地方出生”时,汤因比回答:“我希望能出生在公元纪年刚开始的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伊朗文明和古老的中华文明融合在一起。”

在尼雅浮出沙海之前,汤因比描述的那个神秘而美好的地方,更像是一个诗人的浪漫想象。

人们知道在世界的东方和西方之间,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通道,联接着彼此。但是漫长的岁月、荒烟、蔓草和流沙湮没了人类的足迹,谁也说不清在遥远的古代,东方和西方跨越海洋陆地,翻过高山大漠聚首时的情景。

一百年前,人们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意外地发现了尼雅。

人们又用一百年的时间,搬去一座座沙山,将尼雅显露出来。

绚丽的东方丝绸,飞动的希腊神灵,沉静的印度佛陀,无人能解的古老文字,神秘莫测的尼雅人……

尼雅正是汤因比的理想出生地——一个诗意的人类栖居之地。

但是今日的尼雅,四望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到处是荒凉死寂。在这样的背景下,尼雅更像一个梦境,像一场沙漠中常常出现的海市蜃楼。

A沙埋之城

这个一千六百年前失落于沙漠中的尼雅,注定要永远沉寂于沙漠。

( 一 )

1901年,斯坦因在新疆和田与一位拿着一块楔形木板的维吾尔族农民伊不拉欣相遇。

那木板上用黑色墨水从右向左横写的蝌蚪般的文字把斯坦因惊呆了。

伊不拉欣在沙漠中掘宝,仅挖出一些木板,沮丧万分,随手扔掉大半,带几块回来,给孩子做了玩具。

斯坦因虽不认识那蝌蚪文,但他知道那是一种古印度早已死亡的文字——佉卢文,这种文字至少有两千年历史。他立即雇佣了伊不拉欣,改变考察行程,直奔伊不拉欣所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尼雅河流域的古代城市。

沉入历史烟尘一千六百年的尼雅,就这样被重新发现。

这是一个在纪元之初所建立的文明。从昆仑山冰山起源的尼雅河,裹挟着雪山的寒气,以几千米的落差俯冲进灼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形成一条狭长的绿洲。

尼雅就建立在古尼雅河上。如今的尼雅已被重重沙山围裹,离现代绿洲有一百公里之遥,沙丘之间,依稀可辨古河道的痕迹,只不过那河中荡漾的不是水,而是沙的涟漪。

尼雅被黄沙埋没至少已有一千六百年的漫长岁月。

1901年1月27日,斯坦因走进了尼雅。他相信他正走过“某个古时的村庄”。

斯坦因用手轻轻拂去埋着粗大屋梁柱的沙子,突然那朽败不堪的木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美丽妙曼的雕刻花纹显露出来,他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是古希腊风格的犍陀罗雕刻品!”

尼雅被埋在塔克拉玛干的巨型沙丘之下。

那曾经的生命和生活气息依然顽强地从沙丘之下冒出来——耸立于沙丘上的高大木屋梁柱,傲然挺立着,以朽败之躯成为尼雅曾经存在的标识。

沙子埋没的尼雅完好如初,露出沙子的尼雅,早被风沙抹得面目全非。斯坦因发现伊不拉欣不久前丢弃的楔形木板上的文字,已被风沙打磨得难以辨认了,而埋在沙下的“写在里面的佉卢文墨迹,就像昨天刚刚写上的一样鲜明”。

沙子毁灭了的,又是沙子将它原样保存着,沙丘之下的尼雅几乎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它死亡时的姿态。

尼雅让人想起庞培城。公元79年,意大利维苏威火山突然喷发,整座城瞬间被埋没在滚烫的火山灰下。1754年当考古学家重新挖出这座城时,一切都保持着一千七百年前的样子,教堂、商店、街道、公共浴室,甚至庞培人在浓烟和炽热中痛苦扭曲着死去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尼雅是被埋在黄沙之中,人们将尼雅称为“中亚庞培”。

二十世纪的前半个世纪尼雅只是属于斯坦因一个人的。塔克拉玛干深埋着尼雅。斯坦因是第一个跨越一千六百多年的岁月,将这座神秘的古代废墟从沙漠中唤醒,并给它在人类文明史上定位的人。

此后的1906—1908年、1913—1915年和1930—1931年,斯坦因进行了三次中亚考古,每一次来塔里木盆地,他都要像回家一样去探访尼雅。四次尼雅之行,他带走了大量的文物:七百多片佉卢文木牍和五十多片汉文木简。

尼雅让斯坦因名动天下。

1909年日本大谷探险队也进入过尼雅河。有人说,日本大谷探险队的橘瑞超1909年曾经到过尼雅遗址,但是橘瑞超一生也没有写出这次探险经历。而且不幸的是,1924年的一次失火,几乎烧光了他所有的考察日记。考古界多数人认为,橘瑞超实际上并没有到达过尼雅,他到的只是加帕尔·萨迪克大麻札,这里离尼雅遗址还有三十公里的路程。

自1931年后,尼雅再一次跌入沙海,人们再也没有进入过它,尼雅又重新回到了寂寥之中。沙漠再次隐藏了它。

但是考古学家们没有忘记它,斯坦因出版的中亚考古著作一直诱惑着中国的考古学家。

1959年,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率领考古队进入了尼雅。这是继斯坦因首次进入尼雅之后第一批进入尼雅的中国考古工作者,其间相隔了五十八年。他们发现了一具男女合葬的棺木,其中织满汉字“万事如意”的丝绸,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两千年前的那条伟大通道——丝绸之路。

之后又是二十年的沉寂。二十年间再也没有人到过尼雅。

1980年中国中央电视台和日本NHK电视台联合拍摄电视片《丝绸之路》,对尼雅进行了探访。随行的新疆考古研究所的成员对部分遗址进行了调查。

1980年新疆博物馆与和田地区文管所的工作人员进入尼雅,对部分遗址和建筑的结构式样进行分析,采集了一些文物。

尼雅大规模的发现,是电视片《丝绸之路》在日本放映之后引起的狂热。日本人发现,他们生活中的诸多东西,都可以从丝绸之路找到根源,日语的“胡瓜”、“胡麻”、“胡弓”的根,在新疆,在西方。但日本的学者认为,丝绸之路的起点在罗马,终点在日本的奈良。

小島康誉,日本的一个珠宝商,在一系列机缘巧合中得以出资赞助对尼雅的考察。

中日共同尼雅遗迹考察队的八名队员,骑着二十峰骆驼,从民丰县北部最后一个居民点卡巴阿克斯坎村出发,去寻找尼雅。

现代尼雅河流经这个小村落再向北五公里就再也没有水了,所以沿河而居的人类,到此戛然而止。从小村再向前五公里是一个伊斯兰教圣地,再向前便是一片死亡之海了。

但是在古代,尼雅河并没有这么孱弱,它要深入沙漠到达更北的地方。从卫星图片上看,一条干涸的古河道清晰地存在于沙漠中,一直向北流到尼雅遗址,并在尼雅遗址十多公里处冲出马尾状的冲积地带,然后才散失掉。

八名考察队员,用二十峰骆驼带着水和食物,靠一百年前斯坦因绘制的一张草图,“现代”设备,只有指南针和望远镜。对于前方的沙漠来说,日本越野汽车等于一块废铁——沉重的汽车在巨大的沙包里越挣扎会陷得越深,而一旦下陷,人力就无法再将汽车拖出来。没有路,没有人烟,能够在这样的地方行走的,只有骆驼。

汽车只能到达卡巴阿克斯坎村。小村里的四百多维吾尔居民对考察队人员说,他们就是沙漠里的尼雅人的后裔,没有谁能够说清楚这是不是真的。他们是沿尼雅河深入沙漠的居民。

从卡巴阿克斯坎村到尼雅只有三十公里的沙漠路途,但考察队用了三天时间才找到尼雅。应该说,斯坦因的工作是经得起时代的考验的,那张绘制于一百年前的地图,和今天仪器的测量结果并没有相差多少,但大沙包、红柳包、无法越过的地貌,使他们不得不绕行。路,极其难走。

八名考察队员在废墟里只待了两天,就赶紧撤离了,但这次考察揭开了尼雅考察历史性的一页。接着,1990年,大约六十个人的考察队,携带着大量的水、食品,再次深入沙漠,对尼雅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

1994年1月,国家文物局发出了第一份中国境内允许外国人联合考古发掘许可证书,中日联合尼雅考古调查正式开始。

从1988年到1995年,以当时最先进的技术设备,集中十多门学科、上百位中外学者九进沙漠,终于揭开了尼雅的神秘一角。

2000年初中日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尼雅考察考古的十二项成果,并宣告尼雅的挖掘暂告一段落。因为人类目前还没有力量把尼雅的沙山全部搬走,并且,沙漠是对尼雅的最好保护,一旦露出沙子,文物便迅速毁朽,以目前的技术和能力,不可能完好地保护尼雅。考古学家在挖开沙山采集文物拍照绘图之后,又紧急进行了回填。沙埋,是对尼雅的最好保护。

这个一千六百年前失落于沙漠中的尼雅,注定要永远沉寂于沙漠。

塔里木的巨盆中,盛着的是放荡不羁的狂沙,它们日夜不息地流动着,搬移着,那一波一波的沙浪,就像大海不息的波涛,充满着无可限量的毁灭力。在沙下保存了一千六百年的东西,暴露于沙上,几天或几小时便荡然无存。

“天寒地冻,刮着东北方向的小风,流沙四处飞扬”,斯坦因用冻僵的手给文物编号,让他惊讶不已的是,一阵流沙随风漫过,就将他刚写下的铅笔字几乎抹尽。

塔克拉玛干的速朽之力,让考古学家不得不在搬走沙山挖出尼雅后,又迅速搬回沙山埋没尼雅。

还有许许多多无比巨大的沙丘,以人类目前的力量根本无法搬移,那下面究竟还埋着些什么秘密?

俞伟超老先生说:“凭我的知识,我觉得我们对尼雅了解得很少、很少。沙漠里今天可以看见的,明天也许就埋没了,今天不见的,明天也许又风吹沙移显露出来。”

( 二 )

1943年,在阿富汗的喀布尔,一位八十一岁的垂垂老者正筹划着出发,进行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中亚旅行。

他要去的方向是他一生向往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路途。亚历山大的足迹已经不可寻觅了,但随着战争而东渐的古希腊文化和艺术却在这条路上沉淀了下来,他就这样追着那条文化的气脉一直向东向东……

他没想到死亡就在前面的路口等着他。

行者客死他乡,是行者最好的结局。他就葬在喀布尔市郊的外国人公墓里。他的墓碑上写着:

“马克·奥里尔·斯坦因

印度考古调查局成员

学者、探险家、兼著作家

通过极其困难的印度、中国新疆、波斯、伊拉克的旅行,扩展了知识领域。”

1862年出生在布达佩斯一个犹太人家庭的斯坦因,被人们称为“集学者、探险家、考古学家和地理学家于一身的最伟大的人物”。

他得到了极高的荣誉,他被英国政府授予爵士称号,被牛津和剑桥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同时他还赢得了英国皇家地理学会金质奖章。

这一切都与他在中国新疆塔克拉玛干的探险考古有关,尤其是尼雅。可以说是尼雅成就了斯坦因。

斯坦因是一路踩着唐玄奘西土取经东归的脚印一步步找到尼雅的。

他与玄奘结伴而行。一个行走在公元七世纪,一个行走在公元二十世纪,中间隔了一千多年。

玄奘走的路是东方丝绸飘然西去的路,是希腊的神灵、印度的佛陀东来的路,是一条曾经喧响于历史又尽显荒芜的路。

在斯坦因、斯文·赫定之前世上的人们几乎已经忘了有这样一条路,曾经把人类文明从地理的隔绝和文化的陌生中聚合到一起。

如果说当年张骞因凿通西域,使丝绸之路畅通而名垂青史的话,那么二十世纪初的探险家又是另一次凿通,只不过目的和意义略有不同。

玄奘是斯坦因大学时代就崇拜的英雄。他通读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他并不认为那只是些听闻加想象的东西,关于塔克拉玛干南部的国家和那些国家里发生的故事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他认为塔克拉玛干的沙海里一定埋着惊人的文明。

1900年5月,在他三十七岁的时候,他才开始出发。他行动得有点儿迟。这时斯文·赫定的两卷本的《亚洲漫游》已经出版,塔克拉玛干的遗址已经被赫定扫了一遍,而且俄国人已经着手又一次的探险。

斯坦因很从容。他仔细研究了赫定的书,对到塔克拉玛干要遇到的特殊困难有了了解。

他精心地研究了一匹双峰骆驼所能载水的最大限量,并按这个量制作了马口铁水箱。他得知赫定的墨水笔常常被冻住,他为自己的帐篷加了一层厚哔叽做衬里,还准备了一个小火炉。他甚至还带了一条叫“达嘘”的小狗和他做伴。

“当我步行或骑行在这条到处都是死牲畜的干瘪了的躯壳和白骨累累的路上时,我不禁想到,过去的行旅者们也一定是在这条干旱缺水、荒无人烟的路上跋涉前进的。玄奘在归国的途中行经此地时,曾对这条路作过生动的描述。在他之后,到遥远的中国去的马可·波罗和中世纪一些不知名的旅行者也都走的是这一条路。实际上,在旅行方式方法上,至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斯坦因写道。

整个旅途中他都想着玄奘,想着前面的行旅们,他行进在历史中。

他在喀什待了很长时间,等待冬季的到来。冬季是唯一能进入塔克拉玛干的时间。他避开了要人命的炎热夏天,又躲开了春季的沙暴。

1900年圣诞节前夕,他从喀什向和田绿洲进发,从和田又经过十一天的旅程到达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环境特殊,充满着死亡与荒凉的丹丹乌里克”。

这里已遭到了“挖宝人”的盗掘。斯文·赫定就来过这儿,但只呆了一天。

斯坦因决定在这儿挖掘。

“丹丹乌里克是一座课堂。在这里斯坦因学习了古代的被沙子湮没的圣祠和房屋的基础知识:它们典型的场地设计、建筑和装点,它们的艺术和佛教徒对它们的礼拜仪式,等等。另外他也想用这个遗址作为他的实验室,去找出最合适的方法,用于发掘被像水一样淌着的沙子所湮没的废墟,因为这种似水的沙子的流速之快是惊人的,挖掘人刚把沙子抛出来,它就又流进去了,在这方面斯坦因没有先例可循……”《斯坦因传》的作者珍尼特·米尔斯基写道。

斯坦因在丹丹乌里克度过了圣诞节。这个遗址的发现远远出乎他的预料。他将这座古代佛寺的一百五十多件浮雕运往了大英博物馆;还有写在古老的纸上的文书,斯坦因说他发掘了一个完整的图书馆。

“在我向那些沙丘告别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在这些沙丘保留下来的许多奇异的废墟里,已经挖出了许多东西,这样它们都回答了有关这方面所提出的大多数问题。同时,我多次走过这些隆起的沙浪时,我对它们那种单调的景色发生了喜爱。在我到此之前,丹丹乌里克一直陷入孤单寂静之中,无人过问。在我走之后,它仍将一如往昔,默默无闻。”斯坦因略带伤感地写道。

他继续前行,正如他朦胧意识到的,玄奘在前面等着他,一个更丰富的文明等待他去揭示。

人们用“发了横财”来形容他在尼雅的收获,并一直无法理解斯坦因第一次中亚旅行怎么就交了这样的好运。

斯坦因到达尼雅绿洲后,就走访当地的七八十岁的老人,询问沙漠中古城的事,一个老人说十年前他亲自看到了尼雅绿洲北面的沙漠中,有一个大的古老的废墟。

那有可能就是尼雅。他知道,玄奘是世上唯一一个到达过尼雅并在他的游记中记下了尼雅的人。

尽管得到的消息令人振奋,但直到斯坦因见到伊不拉欣手里的两块木板时,他的眼睛才发亮了。

斯坦因一眼就认出了木板上书写的是纪元前后几个世纪流行在印度西北的一种古老的文字——佉卢文。

斯坦因这时像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他得说服伊不拉欣给他当向导,把他带到那片废墟去,又怕对方知道了那块木简的价值,他担心这个人知道了会悄悄溜走,把这个财源据为己有,而不带他去。

他让人盯着伊不拉欣,怕他改变主意,或者有一天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沿着结冰的尼雅河向北走,渐渐地看不到白雪覆盖的昆仑山了。五天之后,斯坦因穿行在枯死的胡杨林中。茂密的红柳依然在死胡杨中活着,人不得不为骆驼小心地开道。一条很深的古渠道从林中穿过。

再往前走,一些碎陶片和一道用蒲草捆扎成的厚篱笆出现了,“我辨认出了一些果树和人工种植的白杨树的树干,显然,我们所经过的是某个古时候的村庄”。

在一间房屋中,斯坦因用手拂去沙子,木柱上雕刻的精美花纹显示出来,是犍陀罗早期的风格!

在这两间房子的附近,斯坦因搭起了帐篷。但这一夜他无法入眠,他觉得他躺在古代默默无闻的居民中间。他不知道什么样的遗存在等待着他。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一生追求的希腊文化艺术竟会到达如此遥远的东方。

很快,他就发现了两间“房屋”——在一个高出的台地上,一些木柱伸出沙外,它们和丹丹乌里克的很相似,只不过更粗大一些,木质框架也较为结实。

第二天,在伊不拉欣指给他的那间废墟里,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八十五块佉卢文木简。他知道世界上只有几处写有这种古老的、已经死亡的文字,一处是贵霜帝王碑上的铭文,大约是公元三世纪的遗存;一处是在和田古老的汉双体钱上有这种文字;还有一处是写在桦树皮上的残片。

踏着昏暗的暮色走进帐篷,这一天的收获比全世界可供研究的佉卢文的总量还要多。斯坦因突然担心起来,如此多的外形显著相同的文书,会不会仅仅是某份文献的复制品,或者某段佛经的摘录?如果是这样,它们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那天夜里,斯坦因一直裹着皮衣工作着,直到严寒把他逼进被窝为止。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随着佉卢文从印度西北传来,印度的一种古老的方言大概也从同一地区移植通用于古代于阗地区。这种情况只能产生于一些影响广泛的重大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如今我们已完全茫然无知。”

“即使是在忙于收集出土的、数量如此惊人的不平常的文书、远未能作仔细的检查之前,我就绝对地肯定了它们非常古老稀有的价值。”

“当我在遥远的古代和阗地区东部边界的这座埋在沙漠下面的遗址里,发现自己拥有了第一批用印度文字写在写板上的标本,该是多么的惊奇和兴奋啊!”

斯坦因发现,在更早的时候,尼雅的官方语言是汉语,但是在某一个时期,佉卢文占了主流。在清理一个未开封的佉卢文木简时,斯坦因发现,那颗泥封印上面,竟是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形象,她拿着盾和闪电,半裸着身体。在另一些封印上,他发现了希腊爱神伊洛斯、宇宙之神宙斯之子赫拉克里斯的形象。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广阔的历史画卷。我们早已知道,这种古典的艺术曾传到大夏(巴克特里亚)以及印度西北部的边缘,但却从未料到它们会传播到如此遥远的东方,几乎到了西欧与北京的正中间。似乎为了象征西方与东方影响的奇妙混合,有块木牍上一枚带汉文篆字的印记旁边,就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带着西文形式的头像的印记。”斯坦因在他的《沙埋和阗废墟记》中写道。

似乎为了补充说明东西方文明的巧妙汇合,一块佉卢文木简上并排盖着两颗封印,一颗上镌刻着汉文篆字,另一颗上雕的是西方某位神的头像。

古希腊以石为本的雕刻艺术在尼雅得到巧妙的转换。沙漠中无大石头,于是那曼妙美丽、凸凹有致的雕刻便凿刻在屋里的木梁、木门柱、门板上,木质的家具、桌椅等也都是通体雕花。

具有古希腊风格的犍陀罗木雕艺术品成为尼雅的一大特色。

斯坦因在尼雅发现一把散架的木椅,椅腿是站立的狮子,扶手雕成一雌一雄的怪物——头部和胸部像人,腰部以下是鸟,腿是马蹄。面对这样一张椅子,斯坦因也一时拿不定雕的是印度传说中的菩萨坐骑,还是古希腊的半人半马神。

(现在,这些精美的木雕还在大英博物馆里展出着,它们占据了一节玻璃展柜,那“典型的犍陀罗”艺术的木雕,经过近两千年岁月而不朽。)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文化进行了如此大跨度的交流与融合?

是人口的大迁徙?

但又是什么力量使人们放弃了一个久居的地方,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是战争?那又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谁和谁征战?为了什么?

直到今天考古学也没有给斯坦因的猜测一个肯定的答案。蒙在尼雅上面的历史烟尘太厚了,考古学家找不到更多的细节来揭开谜团。

斯坦因在这个古代的废墟里整整挖掘了十六天,直到人和骆驼都精疲力尽为止,这已是五十多人的挖掘队伍在沙漠里所能待的极限。

除了大量的佉卢文木简外,斯坦因不顾彻骨的寒冷和千年的恶臭,翻捡了一个巨大的古代垃圾堆,找出了大约二百片汉文木简,其中一块有准确无误的年代记载:晋武帝泰始五年(公元269年)。

他还找到了来自东方的精美漆器、丝绸和来自西方的绿色黄色琉璃。还有皮鞋和红色的女便鞋,他说很像他那个时代流行的软皮便鞋。木制的筷子、木马梳、骨制的汤勺、印度的长方形的骰子……勾画起来几乎是尼雅的一个完整的生活场景。

只要是露出沙外的房屋,斯坦因无一例外地进行了挖掘。他对近两千年前人们的居住方式非常着迷,仔细研究了这些建筑的结构式样:

它们的墙都是用红柳的枝条或苇子编成,外面敷了一层薄薄的泥,屋子一般是由客厅卧室几个房间组成,有回廊将它们联接起来。房内靠墙都有三面环形的粘土台或壁炉。粘土台大约是主人的床。

(如果你看到现在塔克拉玛干南缘的民居,就会发现,一千六百年前尼雅人造屋的方式,今天还在使用。)

屋子的立柱上、门框上、门上、家具上通体雕有犍陀罗早期风格的蔓草和变型夸张的兽纹。这些木柱太精美也太粗大了,斯坦因为了能够带走它们费尽了心思。他把它们卸成了一段一段,便于装箱,后来又觉得太重,无法运出沙漠,又把它们的中心全部掏空。

每个房子的屋后都是一片很大的果园。斯坦因认出了桃树、杏树、李子树、苹果树和桑树。他发现,“遍历整个尼雅遗址,所见的古白杨和果树颇多,或立或倒,却不曾发现任何证据表明它们是被人工毁坏的”。

在驼队转过一个沙丘的时候,斯坦因又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废墟,还有很多遗址他没有来得及发掘。他发誓:“这不是永别,我会再来。”

从尼雅出去,他又一路东去,考察了安迪尔古城、楼兰、敦煌。

1906年、1913年和1931年他又回到了尼雅。

他坐在一个横倒在地上的、有犍陀罗风格的大木托架上小憩,“心中充满对仁慈的命运之神的感激,是她又一次让我横渡大漠,克服重重困难,来到这片神奇的土地”。

B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 一 )

在斯坦因离去近百年之后,新疆考古研究所原所长王炳华第一次走进尼雅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尼雅人刚刚离去。

“整齐码放在屋角的佉卢文木简,墨迹如新像刚刚写上去的一样,有的甚至连泥封都没有打开。”

“虚掩的门扉,主人像是有事匆忙出门,不久便会回来。”

“站立在屋中的纺车,上面还挂着一缕纱线,纺织的妇女似乎没有走远。”

这是到过尼雅的人的共同感觉。当年斯坦因漫步于尼雅两条平行的蒲草栅栏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消失了时间观念的奇怪感觉”,以为自已是“走在整整一千六百年以前的乡间小路上”。当风吹动地面上的枯叶,斯坦因甚至认为它们就是从一簇簇散立的枯树上落下,被最后的居民踩过的。

斯坦因并没有揭开尼雅的全部秘密。1994年1月国家文物局发出尼雅考古的许可后,又一次尼雅大发现随之到来。

1995年10月13日,中日考古队在尼雅西北部发现一座墓地。在开启被命名为3号墓的箱式棺时,新疆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于志勇趴在地下,盯着逐渐开启的棺木。突然,于志勇发出“哎呀”一声惊叫:“太棒了!”他看到了从棺木中射出的一道蓝宝石般的光泽,“是汉锦!”,他兴奋地叫了起来。棺盖打开,一面以深蓝色为基调的斑斓锦被铺满棺中,在塔克拉玛干特有的透明而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光。锦被上以红、黄、绿三色通织一种有点像现代三维动画效果的图案,图案间浮现黄色的汉文篆字“王侯合昏千秋万代宜子孙”。

接下来的8号墓更惊得考古学家直发愣。在这个合葬墓的男子身旁,一块织锦上赫然织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是考古学家第一次在如此遥远的中国西部发现如此明确无误的“中国”二字,而“五星出东方”显然又和某个事件有关。中国历史博物馆原馆长俞伟超先生指出,“中国”一词,从西周起就是一个特指中原的词,它所指的范围和现在“中国”一词所涵盖的范围不同,所指主要為黄河中下游地区。“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指的是什么?“中国”一词出现在西域的这个沙漠国家里意味着什么?这个沙漠之中的男人和遥远的汉王朝有什么联系?尼雅与中原王朝曾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俞伟超先生指出,西汉时确有五星并出于东方的史实。这是一种神秘的占星术。术士认为,出现五星并出于东方的天象,意味着战争将对中国有利。这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皇帝是否进行一场战争的决策。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一词最早出现于对战国时期大占星术士石申的记载。石申认为:“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大利;积于西方,钠海之国用兵利。”后来的《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晋书》中都有相同或者相似的记载,这说明,此种说法在中国相当流行。

五星,指的是中国星相说中的“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五星与二十八星宿、日、月在天上轮转时发生的变化,在星相学家的眼里都有着特殊的含义:五星顺度,天下安宁,祸乱不生;五星逆行、变色,则人君无德,信奸佞,退忠良。

而五星出东方,五颗行星同时现于东方的天空,被称为“五星连珠”、“五星聚合”,“凡五星所聚宿,其国王天下”(《汉书·天文志》),五星聚合在谁的天空上,谁就可以称王于天下。

史书上诸多的关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记载,研究中国历史的学富五车的学者们早已稔熟于心,但是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相对应的考古实物,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五星出东方”的文字织在一块汉锦上,更不用说,这块锦所出的地理位置,离中原是如此的遥远,是在一片茫茫沙漠里。所有这一切,组成一种让人极度振奋,同时又让人极度迷茫的情状,睁开眼睛看着这块锦,一切都是真实的,闭上眼睛想,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虚幻,那么的出乎情理。为什么会是在这里?为什么尼雅会以这种方式来言说它和那个遥远帝国的联系?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以其非凡的织造显示了它的非同寻常。它以宝蓝为底色,以草绿、绛红、明黄和白色织出一种非常抽象的纹饰,像天上的流云,又像是现代三维变形图案,有夸张变形的孔雀、仙鹤、虎等动物,而“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八个汉文篆字,分上下两排穿插在这些飞动的图案里。

专家们认为,织锦所使用的五种颜色并不是随意的,它们实际上代表了“黑、赤、青、白、黄”,以此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而五颗行星也以五种色彩织出。

这肯定是一块特殊的锦,有着特殊的含义;它肯定不是尼雅本地的物品,也不是一般的商品,它肯定来自中原。那么这块锦是如何来到尼雅,又是做什么用途的呢?

“五星出东方锦”并不大,长十六点五厘米,宽十一点二厘米,略大于今天人们所用的手绢,四周用黄色的绢滚边,并缝缀着六条绑带。对于它的用途,有学者认为是该墓男主人生前射箭时绑在胳膊上的护臂。

接下来的研究完整地连缀起了一个一千六百年前的故事。

于志勇在用电脑绘制这块锦的星纹图案时发现,它和一块也在这个墓中发现的用途不明的织有“讨南羌”字样的锦原为一块完整的锦,它们被主人分开做了不同的用途。“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

完整识读的结果更令人吃惊。这块锦真的和某个历史事件有关吗?真的有“五星并出于东方”的历史史实吗?如果真有此史实,那么是和“讨南羌”的行动联系在一起的吗?

南羌,在汉代指的是祁连山以南的羌人,汉武帝“设四郡、开玉门、通西域”,就是要隔绝南羌、月氏,使匈奴不能与其结党。翻开历史史籍,可以看到自汉至晋中原与羌人发生过多次战争冲突,那么尼雅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锦又指的是哪一次呢?

《汉书·赵充国传》记载,汉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赵充国奉命讨羌,但用兵不速,汉宣帝很着急,下诏说:“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高出,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将军急装,因天时,诛不义,勿复有疑。”但是,没可考证,赵充国在公元前61年与羌人的战争,是否真的出现过五星并出的天象,也无法证明尼雅8号墓里的男子和这一次中原王朝征讨南羌的战争有关。

尽管如此,但尼雅所处的地理位置,正是和羌人接触的前沿,而中原联合尼雅共同行动也未可知。有学者大胆推测,鉴于“五星出东方”作为王室观象测定战争与否的方式,这块锦也不会出自民间,它说明拥有这块锦的男子一定身份显贵,并且和中原王朝有着很深的关系。或者是在某次战争中立有战功,所以得到了这块珍贵的赐品。

这个遍着锦绮的男人和睡在他身旁的女人都是白种人。男的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身长一百六十四厘米,身着长袍,腰间扎着宽大的彩色织带,袍子边缘镶的绛红色的锦上,织着“延年益寿长葆子孙”、“宜子孙”、“安乐绣”等汉文吉祥语。男子贴胸着一蜻蜓眼料珠(来自西方的物产),脚穿勾花皮鞋,双手戴着蓝地瑞兽云纹锦手套,头下枕着的绛红底锦枕上织着“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字样。女性略显年轻,身长一百五十九点九厘米,着红绢为面白绢为里的长袍,袍子的下摆是百褶裙式的边饰。女人有四颗蜻蜓眼料珠,都不相同,有鼓形的,有白珠蓝眼的,有湖蓝色珠蓝眼的,有黑珠黄眼的。女人还有一个用虎斑纹锦缝制的袋子,里面装着一面圆形铜镜。两人都是高鼻深目、尖颌,但是他们并没有千秋万岁,似乎也不怎么安乐如意。他们或许就是尼雅某个时期的国王和王后?他们为何在四十岁正当年的时候死去?是死于一场疾病?还是死于一场阴谋?

( 二 )

没有其他办法解释尼雅梦幻般的存在,这个存在至少聚合了当时世界上的四大古老文明。

这一切让人不得不想到那条横穿亚欧大陆把古代世界联结在一起的丝绸之路。

翻开世界地图可以看到,在那条从中国中原大地,穿河西走廊,越塔里木盆地,翻葱岭,走西亚直达地中海沿岸的七千多公里的长途上,尼雅当其中段。而在中国范围内的丝绸之路南道上,尼雅又当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段。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尼雅是丝绸之路上无法忽略和越过的一环。

尼雅肯定是饱经饥渴的驼队的生命绿洲,是满身风尘的行旅的歇息佳地,是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沙漠路的商贩的人间天堂。

于是来自东方和西方的货物滚滚流入尼雅,又流出尼雅。尼雅国王以葡萄酒和甘泉待客,也抽得厚税维持王国的生计。不知不觉中尼雅受着东来西往的文明之风熏染,在集散着美丽商品的同时,也集散、传递着文明。

现在看来,尼雅深陷于沙漠,前有塔克拉玛干阻隔,后有昆仑山屏障,是一块绝地,但尼雅所有的出土文物都指向一种开放性和交融性,并且其开放和交融的程度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一百年前斯坦因在尼雅宿营地的失眠,是因为当他清扫整理一块佉卢文木简时,封泥上面手里拿着盾和闪电的智慧女神雅典娜让他惊喜万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种古典艺术会传播到如此遥远的东方,这使他看到了一幅广阔的历史画卷,这就是罗马艺术传入中国的路线。

一百年后的考古学家们发现,尼雅正从另一个方向,证明着文明的传递之途:东方文明是如何传入西方的。

几种异质的文明在尼雅相遇了。今天我们怎么想象文明初见时的惊喜、文明相撞时迸发出的灿烂光华都不为过。因为在一千多年前,距离对于地球上的人来说是巨大的、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隔绝是一种常态,文明的相遇纯属偶然。

文明混合所产生的巨大反响不仅仅表现在生活细节上,也渗入尼雅社会的方方面面。

北京大学考古系林梅村教授发现尼雅的一条契约里使用了古希腊和古印度两种度量衡“弥里码”和“穆立”,而交换所使用的货币则是公元三四世纪在丝绸之路上流通的罗马金币。

尼雅王在发诏谕时,总是用一大串头衔称谓自已:“伟大的国王”、“王中之王”、“伟大的胜利者”、“法的执行者”、“天子”、“侍中”等等。这些五花八门的称谓,考古学家认为至少来自三大文明:“伟大的国王和王中之王”来自古波斯帝国的碑铭;“法的执行者”来自古印度;而“天子” 、“侍中”则来自中原王朝。

文明的最好说明便是物。人类的每一点进步,都可以找到一种相对应的物:石器、铜器、陶器、铁器。每一种文明对物的使用,都极具个性,而把这些掺和了不同地区、不同族群性情的“物”相加,便是人类文明的斑斓长卷。

两千年前深陷沙漠的尼雅,拥有世界上最高级的物质产品。东方的丝绸,印度的棉布,西亚的毛织品,西方的玻璃器、珊瑚器;东方的龙在这里腾跃,西方的狮子在这里吼叫,好不热闹。古老的四大文明在这里汇聚、融合,使沉于亚洲内陆大沙漠的尼雅充满了陌生的美和流光溢彩的异质美。这一切在尼雅人的生活细微处充分表现出来。

尼雅贵族妇女的用品,可以说是用尽四海之物产,精美与优雅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尼雅妇女的颈上、鬓旁、腕间佩戴着来自热带海洋的珊瑚,来自古波斯的玻璃料珠;她们那用丝绸精制的化妆包里,装着来自中原的漆制粉盒和有着汉文篆字“君宜高官”和龙虎图案的东汉铜镜。

两千年前的尼雅,盛产葡萄美酒。葡萄酒是平民向国家应交的赋税,尼雅王用这种中原王朝所没有的琼浆玉液醉倒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商人,留下了美丽的丝绸和珍奇的玻璃。

从这条路上输出丝绸的同时,中国人也学会了印度人的植棉织布技术和毛织品技术。文明总要从孤立走向融合,文明融合的结果是整个人类加速度的进步和发展。

尼雅是人类文明大交流的中转站,它也因传递文明的薪火而饱满丰盈。

只有看见尼雅的丝绸,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中国丝绸的绚丽、轻柔、华贵和缤纷。

丝绸是极不易保存的物品,尤其历二千年之久的丝绸更为稀少,塔克拉玛干沙漠特有的干燥不仅将丝绸完好地保留下来,而且就连丝绸中最不易保留的绿色,也都护存得完好如初。

中国许多丝绸品种现在已经不存了,人们只能从古代典籍上去了解中国丝绸曾经的美丽。但这一次尼雅让世人大开了眼界,中国古籍上有记载的丝绸品种而现实中谁也没见过的,尼雅有,记载也不曾提到的尼雅也有,尼雅几乎囊括了所有中国古代丝绸品种。

人们从未料到在如此荒凉的沙漠里会发现那么大规模、年代那么久远、保存那么完好的丝绸。

尼雅——中国丝绸博物馆的美誉响遍世界。

锦为丝绸中的极品。古人理解:“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唯尊者得服之。”汉晋时期中国已对什么样的官位能穿什么样的丝绸有了明确的规定。 “大茱荑”、“小茱荑”这是典籍上记载的汉锦流行花式,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如今它在尼雅生动着。虎、龙、狮、孔雀、骆驼、鹿、马、狗、鸟……一块织锦上竟织有十三种动物图案和单双舞蹈的人,这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艳丽绚烂的丝绸瞬间照亮了灰暗单调的塔克拉玛干。仿佛有一道光从远古射来,让这个如今毫无生命的地方充满了喧嚣。尼雅就在这华美的丝绸背景下活了过来,演绎着梦幻般的历史。

中国的养蚕织绸技术是罗马梦寐以求的。中国的皇帝懂得,一旦养蚕技术传到西方,西方商人们将不再会这样历尽千辛万苦来中国,所以中国一直实行技术封锁政策。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记载了一个蚕种西传的故事。瞿萨旦那国的国王得知东国有蚕种,求之不得,便带了厚礼到东国去求婚。在获准后,他秘密向公主提了个要求,将蚕种带来。公主在出关时,受到了严格的检查,但是没人想到公主将蚕种藏在发髻中。从此瞿萨旦那国遍植蚕桑。瞿萨旦那国就是于阗,和尼雅相邻的一个绿洲。斯坦因在丹丹乌里克遗址里发现了绘在木板上的蚕种西传的故事,证明了玄奘所记不虚。罗马人经过几个世纪的求索,大约在公元六世纪,得到了蚕桑技术。第一个提出丝绸之路这个词的历史学家李希霍芬认为,罗马人就是从于阗得到蚕种的。

考古学家证实,丝绸和铜镜在尼雅广为流行。“买妇女一名价四十一匹绢”、贼窃“刺绣一件,白绸短上衣一件”、取“汉式长袍三件”、付“黄丝绸二匹”……这都是尼雅出土的木简上的记载,丝绸不仅是一种实用的东西,还是软黄金,能够用来作支付手段。

东方的丝绸成了尼雅妇女的上乘衣料,贵族妇女从里到外遍着绫罗。考古学家从3号男女合葬墓中出土丝织衣物三十一件,锦制衣物十七种,不同花色织锦十三种。丝绸还被制成风衣、风帽、面纱、项链、手套、袜子、手绢、香囊及其他用品。

古代纺织品研究专家贾应逸说,尼雅的丝绸有一种飞动之美,她用诗一样的语言写道:“飞龙逶迤,奔虎吼戏,麒麟漫步,仙鹤伫立,凤凰翱翔,瑞兽群聚,祥禽密布,再与曲波状的连烟、云气纹相结合,一派自由奔放的景象。”也许那飞动的丝绸正是为了配合沙漠的静止,喧嚣的禽兽是为了衬托沙漠的冷寂,只有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才能真正展示丝绸的飞动之美。

而与丝绸的华丽相对应的,是棉布的质朴。

尼雅的贵族,喜爱丝绸,他们的服饰也多以各种丝绸为主,但平民则以棉、毛制品为主。

棉布,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消费品,但在二千年前,棉布对于中原来说,是罕有之物,中国不产棉,棉花种植技术来源于古代印度,棉花代表着另一种文明。

1958年新疆博物馆的李遇春率领考古队在尼雅清理了一座东汉早期夫妇合葬墓,棺内有一个盛着羊腿骨和小铁刀的木碗,上面盖着一块蜡染的蓝花棉布,这块被用来盖食物的棉布,在考古学家看来,是一个无价之宝,它是在中国境内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棉布标本。蜡染技术,也被认为起源于古代印度,这块棉布的价值还在于它上面丰富的蜡染图案。棉布的左上方,有一个半裸体的女子形象,这个女子体态丰腴,一乳全露,头部有三圈象征背光的光环,颈项上戴着一圈璎珞,手执盛满谷物的三角形容器。这个女子面世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对于她的身份,考古界仍存在着争论:一种说法认为她是佛教中的菩萨形象;另一种说法认为她是西方的丰收女神,或者是中亚和西亚的女神。女子面部的微笑是神秘的。她的目光斜斜地注视着下方,似乎不经意地看着什么。她的目光所及,是两条正在搏斗的兽,一条兽张着大嘴,正在吞噬另一条兽的尾部。被吞噬的兽,被认读成是一条龙,长着波浪形的与蛇相似的身躯,身体上有鳞,体侧有两排密密的足状物。奇怪的是那只用嘴吞龙的兽体型很小而且无法辨识是什么兽,龙的身体大于兽十倍以上,但明显处于弱势。画面的上部已经残损,但尚存一头雄狮子的尾巴和一只赤着的人脚。

龙与狮本是一个东方、一个西方的产物,现在它们却同时出现在一块来自古代印度的棉布上。

中国第一龙是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发现的,在一个男子的尸骨旁,用蚌壳摆塑出一个龙的形象,一粒粒坚硬而光滑的贝壳像一片片龙的闪光的鳞甲,这条龙距今大约有六千年的历史。

狮子对于中原来说,完全是一个舶来品。据历史学家考证,中国史籍中最早出现狮子是在《穆天子传》中,这本书出土自战国墓中,以此推断,早在战国时期,黄河流域的古代居民就知道狮子这种动物了。

《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离长安一万五千里的乌弋国,出产狮子、犀牛,汉长安城奇华宫的兽圈里已经有来自西域的狮子。

《后汉书》里的记载表明,公元87年西域使臣就开始向中国皇帝进贡活狮子。

但是,在尼雅繁荣于世的两汉时期,狮子对于中原来说,还是比较罕有之物。中原的考古发现中,只有几件玉狮子饰品出土。但在尼雅已经有颇为丰富的狮子形象,而龙形图案也多次出现在尼雅的生活中。

有学者认为,尼雅棉布画上的那条龙已经是印度佛教化了的龙。印度本无龙,龙通过西域这条特殊的文化交流通道传到了印度,成为印度佛教的护法者,并演绎出龙王、龙宫、龙女等传奇故事,佛教化了的龙,其一个特征就是具有蛇形身体。

而源源不断的从丝绸之路来到中原的狮子,最终从一个活体的动物,变成想象的艺术化了的瑞兽,完全地中国化了,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个面带微笑的女子,我们还是把她看成是某位神吧,她的形象和姿态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法国考古学家在阿富汗发现的一幅公元七世纪的佛龛壁画中的菩萨很神似,一样的半裸上身,一样的微笑,一样的眼神斜斜地看过去,只不过七世纪的菩萨更优美,佛教的要素更明确。菩萨的微笑感动了很多人,她被誉为“东方的维纳斯”。只是现在这幅壁画不知是否尚存于世,收藏她的阿富汗喀布尔博物馆已毁于战火,而尼雅的那个神的微笑,还有幸保存着。

C消失的精绝国

( 一 )

人类学家潘其风对1995年、1997年尼雅挖掘出来的二十三具干尸和颅骨进行了人类学观察和研究,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千六百年前尼雅人的大致模样。

尼雅人大部分有着长颅和高窄的颅型,面孔狭长,鼻子窄小而高耸,棕色毛发。

一位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女子,衣服、尸骨均保存得非常完好,头发、眼睫毛几乎没有丝毫损朽。她长着一张窄窄的小脸,鼻子小巧而高耸,下颌浑圆,双眼微闭,如睡美人一般。棕色的头发梳成八条小辫分左右垂在胸前,长度超过半米。为了装饰头发,她的发际处还有一条极细的小辫与六串绿松石串珠合股并垂在面部。这位被考古学家编号为“95MN1M5”的女子堪称为“尼雅美女”了,尤其是她梳多条辫子的方式,让人自然与现在塔里木南缘维吾尔少女的按年龄梳辫子的习俗产生联想——少女未婚之前,每增加一岁就多梳一条辫子,这种习俗真的是一千六百年前尼雅的遗风吗?

尼雅人在一般特性之下也表现出一种“混合性”,尼雅出土的干尸,从出生仅两个月的婴儿到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中,出现了少数金黄色头发的人。人类学家得出的印象是尼雅大部分人和印度—地中海人种分支中的印度—阿富汗类型接近,而另一部分偏低眼眶和淡黄色头发的人又呈现古欧洲人和北欧人种的特征。个别有鼻梁较低、颧骨较宽、铲形门齿的蒙古人特征出现,但没有明显的蒙古人种的个体发现。

那么,这些尼雅人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今天的尼雅河名称的来历,大约是和《大唐西域记》里记载的尼壤城有关。但是玄奘经过的那个周边三四里,在大泽中,泽地湿热,难以履涉,只有取尼壤城一条道可通行的地方,已经不可能是今天的尼雅遗址了,因为,尼雅遗址所出土的文物,都不晚于公元四世纪末,而遗址采集的土木材料的碳14鉴定,也进一步支持了遗址为公元一世纪到四世纪的判断,也就是说,尼雅遗址在公元四世纪之后,就完全废弃了。而玄奘访问尼壤城的时间是公元644年,此时的尼雅已经化为废墟二三百年了。至于玄奘看到的那个尼壤城是不是從沙漠废墟里迁出的人重新建立的国家,就不得而知了。

对尼雅废墟第一个做出猜想的是斯坦因。他注意到他四次在尼雅发掘出的佉卢文木简上多次出现一个叫做“凯度多”的词,斯坦因认为,凯度多和汉语的“精绝”发音很像,他推测,凯度多就是《汉书·西域传》中提到的西域三十六国的精绝国的一处要地。

“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人,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卢国四日行,地狭,西通弥四百六十里。”这是《汉书·西域传》对精绝的记载,不足一百字。

从这里我们能够解读到的是,精绝是一个自然条件艰苦、人少兵弱的城邦国家。可能与外界有来往,所以国内还设有一名译长。

著名学者王国维根据尼雅所出的汉简研究后指出,它就是汉代的精绝国故地。后来的发现也证实了王国维的推断。1931年2月,斯坦因在尼雅发掘出一批汉简,其中有一块汉简上赫然写着“精绝”二字。

我们从浩瀚的史籍中不可能得到更多。是谁作为先行者在西汉时期到达这里?不然,史书中怎么那么确定地知道它和长安的距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使它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尼雅出土的物品,一再向人们宣示着这个文明所有的绚烂,但繁华之下所透露出的某些信息,却暗含着某种不祥与恐怖。

1959年新疆博物馆馆长李遇春在尼雅发掘了一座男女合葬墓,墓主人均遍着锦绣,极尽华美。男人的袍子、裤子上都缝缀着“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女人身穿的绮上绣着葡萄、花树、人、鸽、骆驼、雄狮、鹿(或牛)等人兽花鸟,而镶边的刺绣是以十厘米至二十厘米的天蓝色为底,以朱红、宝蓝、深黄、草绿、乳白丝线用锁锈法绣成各种花鸟纹饰,华丽美观。女人颈上的项链长短各一副,长的竟然由六百三十七颗珠子串成,最小的如粟米般大小,身边一只以草绿色底刺绣着黄、天蓝、绛紫、黑和棕色豆荚、圆花纹的化妆袋子里,装着一面铜镜,镜子的一面铸着“君宜高官”四个字。

但这对极尽奢华的人死得却极不安宁。身长一百七十厘米的男子大张着嘴,上唇露齿,面部表情很痛苦,右手紧紧攥着袍袖,很紧张的样子,可能死的时候进行过挣扎。而女子的死法更恐怖,头和脸上被四层丝棉裹缠,左手五指张开向外撑着棺壁,面部表情也极为痛苦。考古学家在清理古尸时,发现女子的右臂压着男子的左臂,怀疑她是后入葬的,女子很可能是被窒息而死,并且棺木合闭之时女子尚未完全死亡,她在最后一刻还在努力推开棺材。她是为夫殉葬的吗?那么男子为什么也面露痛苦之色?他们死于非命?一场阴谋?一次血腥事件?从他们的随葬品看,他们一定是尼雅的贵族,或者是王侯级人物,那么,他们的死和尼雅的巨变有什么关系?

如果1959年发掘的这座男女合葬墓里出现的是一种偶然,那么1995年被评为当年中国考古十大发现的3号墓地,再次出现了类似的恐怖情景。这对全身盖着“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下的男女,女子面部表情极为痛苦,右脸颊下部呈黑红色,严重淤血,颈部断裂,而男子的右颈下见一道砍痕,右腿上也见一道砍痕。

我们不知道这个整日照着“君宜高官”铜镜的女子,她心中祈愿的“君”做到了多高的官,她的君的死是不是和官太高有关;我们也不知道那个“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下女子的生命是否只能伴着她的君而结束。她被人拧断了脖子,先行下葬,她的君随之而入殓,一条胳膊永远压在她身上。

谋杀、战争、兼并、灭国,无论哪一样上演的时候,对于个体生命来讲都意味着恐惧、动荡、艰难甚至是灾难。历史的演进尽管有千种模样,但人类的感受几乎是相同的。生命就这样凋谢了。

1998年,历史再一次透露出一点儿关于尼雅的秘密。这一年,位于尼雅遗址西北的一座墓遭到盗掘,被盗出的文物中有一个锦囊,异常漂亮,就算今天的女性使用,也不失为一件时尚之物。锦囊用五种锦制成,呈现出红、黄、白、蓝、绿等色彩,织有“延年益寿长葆子孙”等多种文字,而更有价值的是,出现了“元和元年”四个汉字。

元和元年是东汉章帝的纪年,对应的是公元84年,这个时间指向的价值在于,它一下子捕捉住了漫散而无法定位的时间,将尼雅定格于公元一世纪末这个时间刻度上。

对于丝绸之路来说,公元一世纪前后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两汉经营丝绸之路,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汉宣帝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西域都护府建立,从此“汉之号令班西域矣”。但是西域并不是平静的,西域三十六国相当于战国时期的群雄,丝绸之路的强者总要不断抢劫汉朝使者、商旅,并且各国之间也攻伐不断。公元一世纪中叶,西域大国莎车崛起,与匈奴人争夺丝绸之路的控制权,西域五十五国皆臣服于莎车,而三十年后于阗国又强大起来,莎车为于阗国所灭,精绝国又依附于于阗国,东汉对丝绸之路南道国家的控制渐弱。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东汉出现了一个可以和张骞相提并论的英雄式人物——班超。班超率三十六名士卒,轻骑直取鄯善,此时匈奴在鄯善派有“监国使者”,鄯善王受挟于匈奴,待班超“礼意甚疏”。班超杀匈奴使者,招服鄯善、于阗、疏勒,打通了丝绸之路南道。之后,西域焉耆国攻杀汉朝都护,截断丝绸之路中道,阻断了汉与南道的联系,班超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在龟兹、姑墨等国的围攻下,班超坚守一年多,公元76年,汉朝决定放弃西域,命班超回国。当班超率汉朝士卒返回于阗时,于阗王广德和民众拦住班超的马不让走,王侯皆号泣,“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班超于是又回马疏勒。就在那个锦囊上出现的“元和元年”(公元84年),汉章帝派出八百兵将助班超平定西域之乱,所以,尼雅的那个锦囊的存在决非偶然,它一定和上述发生在塔里木南缘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有关。

汉语一度是尼雅的官方通用语言。汉语让精绝的贵族们很是着迷,使用汉语是贵族间的时尚,在王室的往来中,他们用汉语辞令互致优雅的问候:“大子美夫人叩头,谨以琅致问夫人春君”,“臣承德叩头,谨以玫瑰再拜致问大王”。

但是,尼雅和东方的联系突然之间就断了。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

《后汉书·西域传》中记载了西域三十六国的一次大的整合,大国突起,攻城略地,小国寡民的精绝国被大国鄯善所并。

也就是大约至此以后不久,精绝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在史书中出现过。

来往征伐,不知道有多少变局,也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

东汉末年,鄯善国征服了丝绸之路南道上的楼兰、且末、小宛、精绝等国,建立了一个西起尼雅、东到敦煌的大国,精绝变成了鄯善国统治下的一个州,这个州的名字叫做“凯度多”。

这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过尼雅,但我们现在无可追寻了。历史透露出的一点消息就是,这个一度使用汉文作为官方语言的地方,从此以后逐渐放弃了汉文,改用佉卢文。

专家们考证,汉朝退出对丝绸之路南道的经营大约发生在鄯善兼并西域诸国后不久,公元170年后,中原对精绝的影响渐渐淡化。东方势力退出后的空白由谁填补?汉人走后,发生了什么?根据尼雅突然之间盛行佉卢文的史实,西方学者认为尼雅或者发生了大规模的移民事件,或者沦为贵霜帝国(中亚希腊化大帝国)的属地。

尽管这样,对于公元170年之后尼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个谜。对于那个兴盛于公元纪元之初,消失于公元四五世纪的文明,目前只能借助于沙漠中的遗存和考古学家的分析,甚至是合理的想象,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它的办法能够穿越时间的黑色帷幕。

尼雅的位置,用考古报告的精确表述是:从现新疆和田地区民丰县城直线向北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百公里的沙漠中(行走距离约一百二十公里),以北纬37°58′34″19,东经82°43′14″92的佛塔为中心,沿尼雅河呈南北向细长分布,遗址东西约七公里,南北宽二十五公里,有住宅、墓地、家畜饲养舍、果树园、庭园、田地和林荫道路等。

目前考古学家在东西宽五公里,南北长三十公里的狭长地区,找到了一百多处古建筑遗迹。

现在的发现能给我们描述的尼雅是这样的:在遗址的中心位置,是一个高大的佛塔,圆形的塔顶,方形的塔身,通体用黄色的泥砖垒成。它已经经历了千年的风蚀,但还硬直地挺立着。残破后的佛塔看上去像一个沉默而倔强的巨人,雄视着苍黄的大漠。佛塔的下面是一个佛教寺院,断墙上还残留着佛的最后一张慈祥的脸。佛教很早就从印度来到了尼雅。佛教在当时的尼雅肯定已经成为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心,从这个尼雅人宗教中心扩展开去,是房屋、果园、田地、道路、渠道、河流、古桥、陶窑和墓地。一幅完整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图景。

纪元之初的尼雅已经在一片沙漠中了,但尼雅河水很丰沛,养育出了一片可耕作的肥沃的绿洲。尼雅现在已经枯死的树,都很高大,有的需几人才能合抱。它们有的在尼雅废弃之后依然活了一千多年,最后的死亡时间距今不过三百年。只是一千年的等待,栽种它的主人们,还是没有回到它的荫凉下。

尼雅人就依着这绿洲在河岸的高处起屋造家。现在遗留的宅子都很宽敞,有前院、凉棚,后有果园、畜圈,屋前房后的道路旁是人工栽种的高大的杨柳树。

尼雅的都城叫“凯度多”,首都所辖的重要行政区叫做“阿瓦纳”。在佉卢文的读识中,展现出了当年尼雅社会组织的完整形态:州和行政辖区各“阿瓦纳”之间,有比较完整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功能,阿瓦纳里有一整套职官系统和衙署,在阿瓦纳之下还设有“部”、“百户”、“管区”、“领地”、“庄园”、“牧场”及地保、甲长、十户长等组织。官吏中分有信差、向导、翻译、士兵等职,居民也分三六九等,农民、僧侣、手工业者是比较自由的居民,而奴仆则地位低下。考古学家认为当时的尼雅已经是相当繁荣的社会,人口和建筑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在佉卢文中,考古学家仅就手工业者就读出了“工匠”、“陶工”、“制弓匠”、“制箭匠”、“金匠”、“木雕工匠”等不下十种。

高大的寺院、衙署和贵族的大宅是阿瓦纳里的主要建筑,民居围绕着这些建筑连成一片。

今天的尼雅在荒沙之上稀疏荒凉,但考古学家提醒人们,曾经的尼雅绝不是这个样子。遗憾的是,几次大型的考古活动并没有发现尼雅都城凯度多城址,仅发现的一座方城,因规模太小,而被排除了是都城的可能。

“途经各城镇”、“城内须防守”、“清查城内居民”、“城内所有官府”、“城内收税”等等的记载,说明“凯度多不仅有城,而且还不止一座城,城里有官府和居民,城有防御功能和收税清查等方面的行政职能”。这是历史学家孟凡人在他的文章中谈到的。但是,尼雅至今还没有发现这些多次被提到的城。

尼雅北部一间特别大的被称作N14的建筑遗址,吸引了尼雅考古者的目光。他们认为它可能就是精绝国的王宫。这所大遗址主要以三间大屋为主,1号大厅斯坦因称其为“尺寸惊人”,有五十六英尺长,四十一英尺宽,中间有一根大木柱,残高九英尺。在这所大遗址中,发现了大量的汉文木简,上面有“王母”、“大王”、“夫人春君”、“且末夫人”、“小大子九健持”等王室成员的字样。还有“左将军、右将军至□”、“皇帝赫然斯怒,覆整英旅,命遣武臣,张弓设……”等精绝国的重大档案文书。

今天的尼雅深陷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周围除了沙漠还是沙漠,整个尼雅看起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但古代的尼雅却是一个繁荣的存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缘,有着像尼雅河一样的大大小小的数十条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曾经繁衍过人类文明,现在的沙漠曾经是人类生活的家园。只不过,这些河流都在历史的某一个时刻断流,于是绿洲消失,人类从沙漠里整体后退了一百至二百公里,尼雅悲剧就这样上演了。

( 二 )

尼雅考古一百年间,最有价值,同时也最神秘莫测、让研究者耗尽心机的是尼雅出土的近千种佉卢文木牍文书。

据语言学家考证,佉卢文是用古波斯帝国阿拉美文字母书写的中古印度雅利安西北方言犍陀罗语,起源于公元前三世纪,公元二世纪末叶这种古老的文字便在它的发源地逐渐死亡,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在发源地死亡上百年之后,却在塔里木盆地的尼雅、楼兰等国复活。公元五世纪后,这种文字在塔里木盆地最终死亡,世界上任何地方从此再也没有使用这种语言文字的人。

因为佉卢文是保留印欧语系古代语言的最早材料之一,因此素有“欧洲甲骨文”之称。据说,世界上只有三位学者能解读这种文字,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英国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其中两位学者相继去世,这种文字成为当今世界上最难懂、最神秘同时又是价值极大的文字。

1901年斯坦因在伊不拉欣指给他的那间废墟里,第一天就挖出了上百件佉卢文书。这远远超过了当时世界上已发现的佉卢文的总和。

在这之前,人们仅从公元前三世纪犍陀罗的阿育王碑铭和零星的贵霜帝国钱币上见过佉卢文。

斯坦因惊喜之余,抚摸着木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担心“会不会仅仅是同一文献的复制品,或者会不会是某份祷词或佛经的摘录”?

当时,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读懂这种已经死去一千六百多年的古老文字了。佉卢文的木牍,就那样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尼雅的屋角,有的连封牍都没打开,“这些捆在一起的木牍,互相保护着,写在上面的黑色墨迹,就像昨天刚刚写上去的一样鲜明”。

当斯坦因弄明白了这些佉卢文是尼雅王国的官方文书、公私信件、契约和佛教文学作品后,他知道,它们价值连城。

佉卢文为什么会在尼雅大量出现并成为尼雅的官方语言?

尼雅人从何而来?他们和使用佉卢文的希腊化佛教国家贵霜帝国、古代印度、古欧洲有什么联系?

使用同一种文字的人群,一定有相同的语言、宗教、文化背景,尼雅人为什么会突然放弃了他们一度崇尚的汉文而改用佉卢文呢?

欧洲语言学家在研究印度古语和欧洲希腊语、拉丁语后,产生了这样的解说:印度、伊朗和欧洲人在历史上曾经使用过同一种语言,有着共同的祖先,被称为雅利安人,这种语言则称为雅利安语。

雅利安人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产生了分裂,一支迁到希腊和意大利,一支迁入伊朗高原,另一支来到了印度,尼雅佉卢文的发现,说明雅利安人向东方最远迁到了塔里木盆地。

有趣的是,这种古老的带有印欧渊源的文字到达尼雅就深受东方文明的影响,变成了书写在楔形或矩形胡杨木板上,楔形文书采取了类似汉简的穿洞以绳捆扎的形式,并采用了东方泥封印来防止泄密,只不过那封泥还保留着希腊诸神的图形。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潘其风对尼雅出土的二十三具干尸进行了分析,认定他们均为白种人,“与印度—地中海人种支系中的印度—阿富汗类型接近”,在尼雅未发现蒙古人种(黄种)的个体。

而在与尼雅同一时间的楼兰,黄种人已经迁到了这里,改变了三千年前楼兰地区白种人的人种结构。汉族的丝绸商人们在楼兰购置了土地,拥有奴隶并参与奴隶的买卖。民族的融合已经在楼兰开始。

尼雅直到废弃还都是白种人。但尼雅人是从哪里来的?这是尼雅留下的一个巨大的谜。学术界有种种假说,有人认为尼雅人是罗马帝国东征时留在东方的一支军团;有人认为,使用佉卢文的贵霜帝国溃灭时,有一支移民到了尼雅;也有人认为,尼雅曾经成为贵霜帝国的属地。有一点可以肯定,尼雅人是从西面翻越昆仑、帕米尔迁入沙漠的,他们来自西方,而不是东方。

那么尼雅人又到哪里去了?尼雅人为什么要逃离他们温馨而美丽的家园?尼雅人的消失之谜是尼雅诸多疑问中最难解的。斯坦因推测,尼雅的消失必定和中国统治势力撤退而造成的经济政治剧变有关。有人说尼雅河断流,沙漠侵吞良田,尼雅人便流浪他乡。有人说是因为一场战争,比如苏毗人的进攻,使尼雅人大规模出逃,尼雅就突然被放弃了,人们以为有一天还会回来,不曾想,这竟是永远的别离。有人认为,尼雅是一点一点废弃的,因为尼雅人在离开的时候几乎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有的很大的房子里竟没有什么完整的生活用品留下来,满地的碎陶片,破家具。有人认为那些佉卢文只不过是尼雅人扔下的没用的旧档案而已,就像我们现在搬一次家扔下一大堆没用的废纸一样。尼雅人在离开后,又多次回来拿他们有用的东西,许多遗址都有被第二次清理的痕迹。

面对同样的资料,竟会得出针锋相对的结论。有时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竟是一个人得出的。

斯坦因第二次尼雅考古时在一座大房子立柱的下面找到一个藏佉卢文的窖,当成摞成摞的没有开封的佉卢文木牍摆在他面前时,他说,主人一定是“紧迫中不得不离去,但却抱着重返的念头”,为了能够找到,主人在那里特意放了一大块泥块作记号。这些重要的文书,决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

1959年李遇春在尼雅的一座废墟里,发现屋子的木柱上还拴着一条狗。狗已经是一副白骨了,但拴它的绳子还没有断。主人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它,也忘了给它解开绳子,它就被活活饿死了。

种种说法,究竟哪一个是真的?我们该相信哪一个?

有一点可以肯定,佉卢文传入尼雅的时间为公元三至四世纪。专家们在佉卢文中找到了七位王的名字,并史海钩沉地找到了他们与纪元相对应的在位时间。

在这一段时间内,尼雅肯定发生了某件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亦或是战争,亦或是大规模的移民,亦或是另一种文化的入侵,佉卢文就是借助历史的大风云进入了尼雅,并最终取得了官方地位。公元三世纪某个时刻,汉文典籍再也不见精绝国的记载,而它后边的历史只能在佉卢文中去追寻了,佉卢文是见证了尼雅死亡的,在那里面应该藏有尼雅消亡的最大秘密。

佉卢文就像是一把神秘的钥匙,有关尼雅之谜,尼雅人种之谜,人类起源与迁徙之谜,人类文明传播之谜等等,都与佉卢文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二十世纪初叶,斯坦因将他从尼雅带回的佉卢文书分别交给了法国和英国两位语言学家。他深思熟虑地想用两位不同国籍的专家的译文互相印证答案的正确,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读懂这种文字的情况下,一个人的说法怎么能证明他是对的?

经过三十年努力,佉卢文终于被用拉丁语转写了出来。然而尽管找到了解读这种文字的途径,但佉卢文里的秘密并没有解开。用佉卢文这把钥匙开启更深沉的秘密,还需等待后来人。

公元四世纪末繁盛一时的尼雅失落了,神秘的尼雅人也不知迁向了何方。

谁也无法寻觅到尼雅人流浪的脚步了。对于曾经那样生动存活过的人群,让我们从一位尼雅诗人用佉卢文写下的诗篇中去解读、感知:

“大地不曾负我,

须弥山和群山亦不曾负我,

负我者乃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渴望追求文学、音乐以及天地间一切知

识——

天文学、诗歌、舞蹈和绘画,

世界有赖于这些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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