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跟过去不同,主要是:过去从国家看世界,现在从世界看国家;过去的世界观没有看到整个世界,现在的世界观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全球化时代,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
历史事实的理性认识
历史观是世界观的重要内容,称为世界历史观 。在全球化时代,需要重新审视世界历史。历史要真实,不要伪造;认识要理性,不要曲解。这是全球化时代的头等大事。
这个要求,德国人做到了。德国总理勃兰特到波兰,向万人冢下跪,深刻自责。人们说:一个德国总理跪下去,千万德国人民站起来了。
日本态度不同。进入中国,不是侵略中国!海军战败,陆军没有战败!败于美国,没有败于中国!军事战败,经济战胜!实力雄厚,卷土重来!首相不断祭拜战犯。
国民党歌颂太平天国,因为他反对清王朝;共产党歌颂太平天国,因为他是农民革命。2000年的电视剧《太平天国》,稍稍暴露一些太平天国的倒行逆施。《辞海》原称“太平天国革命”,后来改为“太平天国运动”。全球化正在促使我们也重新认识历史。
同一件事实,以前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派别,有不同的记录,现在要放弃主观的偏见,写成客观而忠实的记录,使世界史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史。
阶级之间的矛盾和统一
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阶级。苏联消灭了阶级是虚假的宣传。资本主义社会包含不同的阶级。阶级之间,既有矛盾,又有合作。有矛盾,就有斗争;斗争方式主要是和平罢工,不是你死我活。
美國是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因此有最强大的工会。工会认为工资不合理的时候,就举行罢工。罢工达到目的,立即复工。资本家改进技术,又获得超出原来的利润。如果赢利提高而工资不提高,可能再次罢工。罢工和复工,斗争与合作,周期往复。如果美国的工会采取你死我活的斗争,美国在苏联瓦解之前早就瓦解了。
资本家不是只剥削,不生产价值。资本家有三种功能:创业功能、管理功能和发明功能。创业最难,美国工业发达,依靠不断培养优秀的创业者。管理是重要的生产力,这在今天已经成为公认的常识:生产力=科学技术×生产要素(劳动力+劳动工具+劳动对象+生产管理)。管理已经发展成为多种学科。早期资本家都是发明家,后来才有专业的发明家。
马克思和恩格斯跟所有学者一样,不断研究,不断进步,晚年纠正早年的错误。他们晚年都认识到,阶级斗争可用和平方式在民主议会中进行。
民主是人类的经验积累
民主不是某些国家的新发明或专利品,它是三千年间人类的经验积累。许多国家,一代一代的政治家、思想家、革命群众,前赴后继,不断创造,达到今天的水平。今后当然还要继续完善化。
陈独秀早期认为民主没有阶级性;后来服从第三国际,主张民主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分别;晚年冷静思考,纠正错误,重新肯定民主没有阶级性。
李慎之说,民主不仅没有阶级性,也没有新旧之分。他提倡“回归五四,学习民主”。
民主不是有利无弊的制度,但是历史证明,它是不断减少弊端的较好制度。在民主制度之下,发展了近代繁荣:新经济、新科技、新福利、新社会。从神权到君权到民权是一条政权演进的路线,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
社会主义是理想
“社会主义”说法繁多,有空想社会主义,有科学社会主义,俄罗斯有苏共社会主义,中国有特色社会主义,柬埔寨有红色社会主义,缅甸有军人社会主义,利比亚有民众社会主义,还有其他各种自称的社会主义。搞了一辈子社会主义革命的老革命家也糊涂了,一下子说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
陈毅副总理到摩洛哥,国王请吃饭,客人后面都站一位调味师;国王说,我们每人一盘菜,都是社会主义,可是各人的调味不同。
既然说不清什么是社会主义,为什么革命家还要自称社会主义呢?社会主义是崇高的理想,革命家不因为说不清而且没有出现过公认的真正社会主义,就轻易放弃崇高的理想。正如中国从古到今尊崇大同理想,不因为从来没有出现大同而放弃大同的崇高理想。
苏联瓦解后,住在莫斯科的一位中国学者,听了苏联总统宣告苏联解体的电视讲话之后,十分惊讶,匆忙走去红场了解情况。只见稀稀拉拉不多一些人在走路,没有他所预期的群众聚会。第二天去看俄罗斯朋友:一位说,他没有看电视;一位说,这或许不是坏事;一位说,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吧(他们指苏联的加盟国和卫星国)。全世界都在震惊,唯独苏联人民人人保持冷静!有74年的亲身经历,他们最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
世界观的更新
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包含两个方面:
1.自然世界观,就是宇宙观:人对天体构造的理解,古代认为天体是神,神有人性,主宰人类;现代科学证明天体的客观存在形式和宇宙的物理运行规律。
2.社会世界观:人对人类社会的理解,核心问题是统治制度:古代认为君主和贵族统治人民的专制模式是永恒制度;现代社会学证明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步骤和统治制度的逐步演进。
苏联宣传:“人们的社会地位不同,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形成不同的世界观;世界观具有鲜明的阶级性。”俄罗斯改正了这种说法。自然世界观的根据是自然科学;社会世界观的根据是社会科学;科学没有阶级性,世界观哪来阶级性?
(摘自《朝闻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