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厌世与自我退隐:南来文人的香港书写——从1950年代出发

2011-04-14 04:27苏伟贞
关键词:文人香港文学

苏伟贞

(台湾成功大学 中文系,台湾 台南)

一、前言 一个文学现场的发生:大陆到香港

1950年代前后,国共内战情势诡变,为数众多的文人踏上背井离乡之路南向香港。地理位置的变线,漫漫单行道,南来文人怀乡、离散等集体意识于焉生成,而透过生就具有的创作冲动抒怀寄寓,在流离生涯中,交出了可观的在地书写,香港因此转为一个时代变动下的文学地理现场。文人作品字里行间所流露的不安、自我退缩、厌倦 (blasé)、疲困现象,在在指向西美尔(Georg Simmel)关于现代人面对时空交替困境激发出的 “麻木”心理保护机制概念[1]132-141。进一步梳理,不难析解出此时期书写光谱成色,有的积极铺写放下过去走向未来的明度气象,有些沉积于记忆、怀乡、文化不认同之消极块垒里,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理解,历经世变多少在南来文人身上留下印记。如今看来,这意味了乱世文人重塑心灵体验与存在之感同时,每一举步,都丰富了香港作为一文学现场的历史命运,朝向创造更新书写香港版图的起点。诚如高嘉谦认为,知识分子在离散过程形成的文化播迁与碰撞的历程中,往往带出空间化的时间经验[2]3。反过来说,这样的时间生存体验照见新的空间化结构的内在与外在注视,亦即缘由时空异变,促发了南来文人新的香港书写空间与动能,地理移置于是有了不同以往的时间意识和新的空间经验,相对心灵起伏也就带出空间化的时间感知,因此,地理/空间在这里我们不妨以文学现场概括之。就地理位置言,香港斯时已是国际往来的交通港口,南来文人的流离经历等于进入了“现代”城市氛围。本文因此有意借镜西美尔“麻木”心理保护机制生成不安、厌世与自我退隐(reserve)的行为如何被启动,探讨并检验此一时期南来文人地理空间的漂移及搭建香港书写路径手法:以文学存身,形构具有南来文人气息与文学意义的现场。

同样属于南渡路线,饶宗颐梳理了清末民初南向新加坡流离文人的文学表现,分从“日记、游记”、“地志、杂述”、“散文、诗、词”三种文学类型进行考察[3],给予本文很重要的启发。高嘉谦在这个基础上,标举此一路线的南向文人群像,分从流动者图像、文学生产面向归纳出三种移动类型。一是使节型,其文学实践也担负了教化及传递新知功能;第二类是因政治流亡文人,如维新失败避走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所写所倡是文化寄寓也是政治反攻,他方地理即心灵版图的延伸;第三种是没有政治与文化光谱,只因正与乱离时代碰上而被迫流寓异乡的普世文人,也属最大宗者,如邱菽园、巴人、艾芜、郁达夫等。其中又以邱菽园奠基深厚的文学根柢,从文社、办报、兴学到接济文人、政治活动,几乎全力参与,创造了流寓文人的挥洒极致空间最具代表性,可称之为“名士型”流离文人[2]7-9。文学场的作用、效果及文学轴线于焉成形,文学成为巴塔耶 (Georges Bataille)耗费 (expenditure)理论的资本。本文以为无论是文学播迁理想或者流动者类型都相当程度决定了流离的方向,并进而生成流离轴线。就流动者因素来看,高嘉谦的第三种类型正是本文针对1949年左右香港南来文人要采集的个案型态。但需要说明的是因为时代氛围的不同,1949年前后南向香港的文人不乏延续抗战、国共时期壁垒分明的政治立场。一般而论,中国文人南下香港,基本说来有三波:第一波在1937-1945年对日抗战时期,如许地山、胡风、夏衍、陈残云、蔡楚生、司马文森、戴望舒等;第二波在1945-1949年国共内战至政权交替前后,这一波最是启动了文化阵地的角力战,国共分别派遣干部进驻香港占领阵线,另一方面,左派文人因在内地已没有租界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拘捕,英殖民地香港便成为最后的庇护地;随着国共内战的白热化,从1948年底,第三波移动潮便已展开 (第三波止于1970年代末中共改革开放)①也有人分成四波论述,如黄康显,基本上第四波定位在1980年代之后竹幕开放。关于南来作家分期、行止,可参考:黄继持、卢玮銮、郑树森编著《早期香港新文学资料选 (1927-1941)》(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8年)、《香港文学资料册 (1948-1969)》(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6年)、《追迹香港文学》(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国共内战时期:香港本地与南来文人作品选 (1945-1949)》(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9年)、《国共内战时期:香港文学资料选 (1945-1949)》(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9年)、《香港新文学年表 (1950-1969)》(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9年版);卢玮銮《南来作家浅说》,载《香港故事》(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8-128页;黄康显《香港文学的根》,载《香港文学》第271期 (2007年7月),第91-93页。,更多重要的文人此刻南走香港避难观望,包括之前早有南向经验的左派文人欧阳予倩、蔡楚生、夏衍、柯灵、戴望舒等,及右派文人力匡 (郑健柏,1927-1991)、贝娜苔 (杨际光,1926-2001)、赵滋蕃 (1924-1986)、易文 (杨彦岐,1920-1978)、徐訏 (徐传琮,1908-1980)、路易斯(李雨生,?)、李辉英 (1911-1991)等。本文探讨的对象便聚焦于这批右派文人,主要因为第三波作为南来潮轴线最大波动段,最有可观,而这一波关键差异则在于行踪的北返或留下。相对而言,左派文人绝大多数北返,右派文人则大多选择留下,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得以就力匡等人的文学表现及其附着的心态延伸考察。无可否认,面对史无前例的政治遽变,导致民间如此大规模的流离,在初期,一定有不少创作难掩憎恶之情及避难心态以排解郁结。但往内里看,同时流露的极度不安、厌世、自我隐退的逃避心怀,十足值得探究。毕竟文人的基本思考纵深,安静下来后,谋生之余兴思发展个人文学爱好也很自然,但总不若南向新加坡的乙未文人文教理想那般高蹈。整体而言,政治教化类型的文人不是本文要处理的议题,综理饶宗颐以诗、散文、小说作为表述忧患时代文学表现与心事托付的考察,并结合高嘉谦勾勒的流动轴线观点,形成本文探讨及个案抽样的基础依据,以为梳理故乡─香港─异国─香港的移动踪迹,进而证成这些南来文人如何以书写呈现较少被视见的自保机制成为外显传媒的中介,铭刻异变时空下文人独特的心事与命运。

二、何以不安、厌世与自我退隐:故乡到他方

说到“香港”,可以是王宏志、李小良、陈清侨借喻武侠概念想象香港是一无边界的“江湖”世界[4]281-308;也可以是鲁迅一再强调“总是一个畏途”、“我所视为‘畏途’”的香港[5]。从文化历史的角度回溯,早在1862年,清末最早的南来文人王韬为躲避清廷追缉亡命香港,他笔下的香港仍充滿“风土贫瘠,人民椎鲁”、“危乱忧愁之中,岑寂穷荒之坑,无书可读,无人可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中原/边缘华夷观照。但不争的是,王韬在流寓期间,香港为他提供了一个相当广阔的文化空间,他也因出游各地汲取现代理念、创办《循环日报》、发表时论、引进西方观念而一举成名,最后晚清重臣李鸿章表示愿意罗致入幕,终在1884年获准重返上海。换句话说,尽管二十三年流亡香港,但香港始终不是他的家,王韬个案成为一个典型的南来文人模式。之后的南来文人潮,多少都是以不同形式体现了“王韬模式”[6]。也就是说,要落实本文欲意探讨的1950年代南来文人的在地心态、思考与响应,我们必须正视类似声音早在1949年之前已经普遍存在。卢玮銮梳理近代文人南来香港的经历之小结及感言:“有人称许她是‘梦之岛、诗之岛’ (穆时英语,本文加注,下同),有人唾骂她‘可厌’(文俞语),有人认为她足以成为‘南方的一个新文化中心’(胡适语),有人鄙弃她是个‘野孩子’(屠仰慈语)。……各种不同原因借居此地的人,又会带来一好处。但过客毕竟心中别有所属,对这个暂居的地方,总是恨多爱少,这种彼此相依却不相亲的关系,形成了香港的悲剧性格。……许多人要写香港,总忘不了称许她华丽的都市面貌,但同时也不忘挖她的疮疤,这真是香港的忧郁。”①卢玮銮《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 (1925-1941)·序》(香港:华风书局,1983年),第1-3页。“香港的忧郁”借自楼适夷发表于1938年11月17日《星座·星岛日报》第109期。若论“王韬模式”50年代南来文人版,徐訏明显对归属议题具有强烈的心有戚戚焉之思,他曾就文化地理位置抒发归属香港的概念:“如果一个地方有文化,起码要有属民。”徐訏1950年到港,除曾于1961年至1962年短暂任职新加坡南洋大学外,1980过世前一直在港学界,生活书写皆相当稳定,但三十年间他是身在香港心在台湾,他年年赴台,积极参与台湾文坛,他的全集在台湾出版,小说《风萧萧》在台改编成连续剧风靡一时,他说在香港“生活上成为流浪汉,在思想上变成无依者”[7],若非病逝,徐訏已计划退休后在台居住。慕容羽军也评价徐訏对政治抱持远离的态度,组织香港笔会以与香港中国笔会抗衡,却又从未办过任何活动,“充分流露他的本性”,说明徐訏从来只是过客不是属民[8]。另一种是自况写字疗饥,如路易斯的沦落宣示:“饥来驱我,终于陆陆续续写了几十万字,我每一次在夜的街上遇见十五六岁的‘神女’,……我和她们,原是一样的可怜虫,……我们一样是为了面包。”②50年代香港南来文人出现两个路易斯。一个是诗人纪弦,另一个是小说作家李雨生。此文路易斯即李雨生。见路易斯《火花·后记》(香港:海滨书屋,1951年),第102页。相类情况的还有1950年至港的李辉英,他自1963年先后任教于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对于人在香港他“感觉四野茫茫,迎接你的将是不知伊于胡底的死亡”[9]。流离的悲切恐怕是很难模拟的,但这种伊于胡底的感知却是普遍的存在。力匡的挣扎则见出精神与物质的拉扯:“在冬季,我孤独地度过如许寒冷的白天与夜晚。……我的情绪是沉郁的,我思索着自己和别人的苦难。甚至有为了生计接受绿背文化美元资助。”③参见百木《北窗集·代序》(香港:人人出版社,1953年)。力匡是广州中山大学毕业,1950年来港后任中学教师。居港期间投稿《星岛晚报》,并主编文艺刊物《人人文学》及《海澜》。以诗名著,语言轻柔善感,时带家国之思,时称“力匡体”。1958年离港赴新加坡从事教育工作,辍笔二十年,多至1985年复于香港发表作品,主要刊于《香港文学》及《星岛晚报·大会堂》。诗集有《燕语》、《高原的牧铃》;小说集有《长夜》,随笔集有《谈诗创作》。此外用笔名百木出版散文集《北窗集》、小说集《诸神的复活》、《阿弘的童年》和《圣城》。冷战时期,美国以香港为文化宣传中心,成立亚洲基金会,创办今日世界出版社及《中国学生周报》、控制友联出版社等,因美元是绿色,刘以鬯形容为“绿背文化”。参见刘以鬯《香港短篇小说选 (五十年代)·序》 (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2年),第1-7页。卢玮銮从生活的疏离、文化的突变,小结这时期南来文人大致体现了“投荒夷地”的委曲[10]121。

但仅仅善意感知异乡者心事或理性梳理南来文人事迹,我以为这是忽略了文学的内在与外在的建构细节与过程。譬如饶宗颐赴新加坡短暂讲学却展现学者风范,率先整理各项史料、碑刻编成《新加坡古事记》,除前述日记、游记、地志、杂述、散文、诗、词文学类别外,还有实录、政书、公牍类及包括清季往来新加坡人物表、新加坡华文碑刻系年表、《叻报》举例之附录[3]Ⅲ-Ⅵ,为华人史提供新的体例,所追逐者乃饶宗颐谓之“夫河山有表里,文化亦有表里”的深刻文人信念。往里看,这一节我将探讨并证成这一批南来文人笔下的香港何以传达如此不安、厌世、自我退隐墨迹,有没有可能这正呈现了文人们内在修复的步骤与路径,才有进一步达于追求认同的可能。亦即,我们就现在已知第三波南来文人的下场及回返的时程表,比较前文南向香港的王韬,得一初步参照。王韬有幸在二十三年流动之后返乡,而1949年出乡转赴台港的文人,若以1987年两岸开放文化探亲交流及1997年香港回归为回返点,此流离轴线,比王韬的二十三年长且当时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由此观知,时间并不站在1949年南来文人这边。

(一)不安:流离轴线的幻影、斜坡与破裂。那么就从流离轴线切入吧!力匡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力匡的南来香港流动路线,第一次是抗战期间,第二次在1950年,香港暂停留后他于1958年长期移居新加坡。也就是说从1930年代中至1950年,他有十余年时间都在流动,而两次临港都没有选择留下来,他的诗《燕语》初步记录了他的香港踟蹰之情:“我此刻歇息在你的梁上,为了疲倦于长途的飞翔,你说我像是个外地的客人,是的我正来自遥远的异乡。”[11]6-7与力匡创作/心路历程皆相似的贝娜苔,50年代初期抵港,1959年左右选择移居马来亚,香港于他投射了一个“幻影”形象:“睁眼躺下,耐心的等耐,为昨日的经历设计未来,不可捉住摸的幻影,从脑中现出奇妙的形象。”[11]25-26“幻影”指涉未来也反映对一种抽象境界的响往,果然贝娜苔日后进一步陈述异地他乡的临渊履薄,更大的不安,来自乱世的焦虑:“我并不是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的。等到长大,已经被投入一个十分混乱的世界,一切都与我所习的感受那么隔膜,互不兼容,过去战争留下的重迭疤痕,未来冲突的渐近爆发,带来生活的动荡,精神的紧张,也造成了传统与秩序的崩败,我局处于外来和内在因素的夹击中,无法获得解救。在极度的心理矛盾下,我企图建砌一座小小的堡垒,只容我精神藏匿。我要辟出一个纯境,捕取一些不知名的美丽得令我震颤,炽热得灼心的东西,可将现实的世界紧闭门外,完全隔绝。”①贝娜苔《雨天集·前记》(香港:华英出版社,1968年),第1页。另贝娜苔数据可参考张锦忠《重写马华文学史,或,离散与流动:从马华文学到新兴华文文学》;陈智德《五六十年代:离散与新语言》,载《解体我城》(香港:花千树出版公司,2009年),第97页。。贝娜苔以文学心隔绝现实,但这并不表示贝娜苔的诗与现实无涉,适就是对应现实。贝娜苔要将“精神藏匿”,在香港50年代的南来文人中这并非偶然与个案,贝娜苔有意打造一个“纯境”空间,装置记忆里“美丽震颤,炽热灼心”的事物,无关厌世,却相当程度反映了他对外在现实的不安与退隐。他要攫取不知名的东西,是一条条标记地理经纬的抽象符码,如果我们能解读,就能进入那个地理空间。正因为贝娜苔生命经纬不始于香港,心灵记忆无法与异乡寄居生活联结,他的书写情境与香港在地文人明显不同。他拉出一道防线,隔离外界,折射现实,没有过流离异乡经验的人,恐怕很难理解,难怪香港作家西西读贝娜苔的诗“觉得那些诗相当艰深”[12]。但是他的身心并非一开始便倾向构筑“与现实无关”的状态,作为创作者,他明显有过挣扎。譬如他的《横巷》诗中,便透露了他对现实世界与自我存在世界的二分法思考,灯起灯灭隐喻黑暗与光明,同一个世界被一垛墙剖开、设下栅栏,换言之,是地理空间区隔了他和香港:“一垛墙剖开两个相同的世界,灯盏明亮又复熄灭,只渺茫的一星光,在灵智中闪耀,穿出重重槛栅,远远射向希望。”[13]这首诗里,历史被暗喻为“斜坡”,历史事件的沉重形成“暗藏的枷锁”,流离痛苦,挖出地理上的“更深空洞”,未来则是“灯盏明亮又复熄灭”。这种将香港“异质空间”化的行为,除了是不安的移转,不能不考虑这些南来文人多半来自上海或曾过客上海,他们在内心深处难免会兴生一种对比心态,既有对比,便有了徐訏、力匡等的记忆闪回,呈显了格格不入。先看徐訏的诗《原野的理想》:“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语,市上传闻着涨落的黄金,戏院里都是低级的影片,街头拥挤着廉价的爱情。此地已无原野的理想,醉城里我为何独醒,三更后万家的灯火已灭,何人在留意月儿的光明。”[14]自认众人皆醉他独醒,难怪黄康显认为徐訏整个流寓香港心态背后有个更高、更大、更深的中国移民影子,这些影子在他的创作“画面上流动、放射”[15]。再看力匡的诗《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除了空气和海水,这里的一切都可卖钱,橱窗里陈列着奇怪的商品,包括有美丽女人的笑脸,……这里不容易找到真正的‘人’,如同漆黑的晚上没有阳光,看这一切如同噩梦,我不喜欢这奇怪的地方。”[16]

这些创作,托寓了异乡过客的不安及意涵,可说传达了书写最基本的动能。没有不安,就没有感知,就没有个性;没有个性,作家的特质也就不存在。相同的情况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亚 (Fernando Pessoa)的《惶然录》 (The Book of Disquiet)是个很好的比拟,对于旧日熟悉生活的改变,他是如此不安:“对一切新东西的敏感,经常折磨着我。只有在曾经去过的地方,我才感到安全。”不止于此,不安继而演化成怀旧与焦虑:“是怀旧症!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出于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我甚至会怀念对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17]6、7如果我们能领略这位童年随母亲和继父移民南非,18岁重回出生地的里斯本的诗人,如何转化不安为书写,他对现时 (now)生活内容的依恋,建筑在无法往复的“当下”记忆,并终使他“不知道将来,也没有过去”[18]35-36。这样的“时不我与”现时感的失落,一如贝娜苔“睁眼躺下,耐心的等耐,为昨日的经历设计未来”状态。此种将现时停滞下来等待生活/写作的种种可能,援引高嘉谦的说法,是都可视为流动的地理空间背后的时间意识[2]3。佩索亚是直线思索并接合两者形式的实践者,于是他以里斯本为地理空间转换时间意识,认为要漠视现实生活最好的方法是写作:“写作就是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17]194不妨如此视之,书写里斯本既是一场心灵与形式的演练,也是一场“头脑里的旅行”[17]1。相对而言,南来文人们书写中的不安反映了现时不稳定与脆弱心灵,此一戚戚焉的存在感,亦形构新的文学地理空间,靠的正是写作。尤其与一般流离异乡者比较,文人将孤独特质化为写作区隔了彼此,佩索亚便如是说:“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够把我们区分开的,是我能够写作,是的,这是一种活动,一种关于我并且把我与他们作出区别的真正事实。”[17]3-4这种不安并非力匡、贝娜苔、徐訏等独有,面对时代变调同样具有南来作家身世的张爱玲早已有感:“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在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生活过的记忆。”[19]①张爱玲曾二度由上海临港,一次是1939年至1941年在港大攻读,一次是1952年至1955年,并由此转移民美国。

这里,张爱玲为我们指出一条时代变形模式:感觉不对—被抛弃—证实存在。不安几乎是一切生活变异时初步的反应,但一场历史裂变,导致文人个人与集体命运轴线的时空推演及整合,改变了日常生活轨道和内容,这不可能是单一反应能概括的。高嘉谦和李欧梵对此一议题都有极精辟神准的析论,尤其李欧梵引伸哈路图尼安 (Harry Harootunian) “现时”与日常生活的关系的论点,说明历史并非客观存在,而是从“现时”推衍出来的一种“过去”,战争是造成时间空间最大的破裂,对人们也造成疏离、不安、创伤 (trauma)的说法[18]18-28,对本文具有相当的启发。我特别注意到他提到哈路图尼安书中引用了西美尔、克拉考尔 (S.Kracauer)和列斐伏尔 (H.Lefévre)理论,作为联结现代日常生活与各种不安、震惊、疏离、创伤等破裂形式的路径,充分显示前文所指的战争即是文人南来香港身心破裂最主要的因素。张爱玲“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说的是破裂的一种情绪,力匡的“这一切如同噩梦”、徐訏“醉城里我为何独醒”、贝娜苔“一垛墙剖开两个相同的世界”全重迭着创伤、不安。李欧梵指出战争造成不安定感,就是哈路图尼安所说现代性[18]30。颠沛流离加重了这些感知,而香港当时被视为文化蛮夷之地,根本上是中原中心思维导致。英国自1842年取得香港后,即宣布香港为自由港,是为“香港开埠”,作为英殖民地中西交汇的贸易口岸,商业活动兴旺。亦即这是个经济现代城市,对于传统向往田园生活的文人而言,必定是价值观变化的大跨度,于是便有了力匡的“除了空气和海水,这里的一切都可卖钱……这里不容易找到真正的‘人’”的批判,力匡清楚指出所谓“真正的‘人’”是以思想、精神层面为基石者,描述了古来士大夫知识分子的形貌。但香港是以商业为主的都市,除了上海,都市形态较中国其他城市成熟早,加上是殖民地,缺乏主体性格,从而产生了依附上的无力感。你甚至不知道依附的是英国,还是台湾、中国或者绿背美国,反而将香港视为一都市空间。这也使一向对南来文人的香港书写中不安、陌生的探讨,回过神来注视其中所透露的厌世、自我退隐底蕴,而这就得与西美尔的现代都会角度与反应进一步勾联。

(二)厌世的积极作为:实践自我与顺应而生。除了不安,都市生活要求住民有更敏锐的神经以应对竞争,这同时刺激了神经长时期处于强烈的反应中,使得身体内在发展出一种麻木本能用来自我保护,此即厌世态度。但厌世的生成过程同时折射了对新生事物适应/不适应的牵扯过程与时间长短,分际出厌世的积极作为与消极作为。简言之,主动积极的厌世书写,其行动可见出明显的作为痕迹;消极的厌世作为,则是存在主体为了安全与自保不得不妥协和逃避,符合世俗对“社会性消极行为”的定义,西美尔称此消极行为是“自我退隐”。而厌世与自我退隐非绝对分离没有共通基础,西美尔论点是,对新地方空间缺乏理性判断、愚昧的人,通常不会厌世或世故,说明了厌世、自我隐退的根柢都在于感知。西美尔这句饶富禅意的话的核心意义在于厌世态度本质不在知觉不到对象,而在于“知觉不到对象的意义与不同价值”[1]135。顺着这样的脉络,本文先探讨南来文人厌世书写的积极作为,接着梳理厌世书写的消极作为:自我退隐。

现代城市空间可说是厌世者的舞台,相对稳定、缓慢缺乏刺激与文明色彩的农村或郊区,无论因为何种理由新来乍到城市,多少会有适应磨合期,亦即前文谈及的拉锯牵扯,牵扯力道反映了厌世指标的积极与消极程度。从积极作为看,大致归纳有两种姿态,一是在创作中展示并实践自我个性,一是顺应而生或者放弃。前者代表人物如赵滋蕃,后者如力匡、贝娜苔。赵滋蕃是1950年抵港,1953年便交出了《半下流社会》。60年代中期,他不满香港政府流放罪犯于港岛以南海域“落气岛”弃置不理,便撰写长篇小说《重生岛》,直接批评港府无人道政策。书成交台湾《联合报》连载 (1964年3月24日至12月8日),小说尚在连载,他已被港府列为“不受欢迎人物”随即递解出境,于是他转赴台湾定居直到1986年过世。在《重生岛》中,他提到岛上是以每秒为时间单位量度生命的核爆,这既是时间书写也是地理空间书写①《重生岛》在“联合副刊”连载之初,赵滋蕃发表《写在重生岛之前》,其有一段如是说:“是以每秒为时间单位的。以一天或一小时,来量度生命的长短,都不免显得过于奢侈。在那儿,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时间的沉重的压力。顽强的人最大的骄傲,仅仅是比别人多活几十秒钟。它真是这个核子时代所造成的蜉蝣世纪,最真实的电子显影。历史记录过去。《重生岛》抒写未来。”。正是这样极端的个性,可见人性才是赵滋蕃的终极书写与心灵原乡。用赵滋蕃《半下流社会》里终章的话定调: “暮霭从四野合拢来,微具凉意的晚风,轻轻地骀荡着原野,流浪汉们,正踏上归程。”[20]此豪迈主旨与精神,适正构筑了他一生以《子午在线》(1964)、《重生岛》(1965)、《海笑》(1971)为轴线的后期小说高峰。从这个角度看,赵滋蕃并未自外于香港。《重生岛》申告的是香港岛民的没有人权,《子午在线》主述出大陆避居香港调景岭的族群挣扎求生存的下层故事,相对香港上流社会的疏离、冷漠,小说提出了批判。卢玮銮谈及这本书,也称是右翼赵滋蕃,“写流亡的知识分子怎样在香港与贫穷搏斗,旨在对共产政权大加挞伐”[10]125,可见其刚直性格。他的厌世书写动力来自于“并不是鼓励人类侮辱灾难,而是要唤醒人类避免灾难”的积极心态:“故事在这样一个阴森黯淡的灰色配景上展开,可以说半点‘诗意’也没有。然而它是具有感染力的。它的感染力来自粗犷的人类,在绝望中寻求希望的挣扎;来自他们最后的一点点善心,一丝丝爱念;来自他们面对死亡,而最后出现的互相团结以及兄弟般的友情;来自不可抗拒的大自然和社会的夹击下,救亡图存的顽强的生命力。”[21]

至于厌世态度的顺应书写,力匡、贝娜苔是很具体的例子。两人停居香港期间可说仍笔耕不辍,初步说明了他们对环境空间的顺应之思。但以书写抵抗被厌世感淹没似乎并未成功,唯有分别再度流动新加坡、马来西亚,暂时放弃了写作。这里先看贝娜苔的诗作《坟场》, “坟场”作为篇名其隐喻及内容指涉,十足刻画了顺应痕迹。诗分五段,每段四行: “踏进睡鞋的轻轻,柔滑如花舟远飘,木桨舞起黝黑的臂,拍击流水含泪的不舍。 一径清凄泻落,在梦游里摇曳,扫除漫漫黄沙的温热,直伸到一腔长暗。 今天生疏了熟悉的归去,将劝促草的软指安静,不要再惊动我身边,安眠的蚯蚓含羞的笑。 祇伴以低沉的吟诵,让悼歌对亡失者递送亲切;静静谛听泯蚀的碑碣,在赞述死的颜色的高洁。 谁又能作精深的剖说,岂是迷途于客地的小蚁,地上有高高的树的害怕,一直困在凌空的空虚。”[22]①《坟场》曾刊于《现代诗》季刊第19期 (1957年9月),此处转引自杨宗翰文。杨宗翰解析作者是“藉想象梳理现实”。什么现实呢?第一段中的“睡鞋”指涉了死亡,“踏进睡鞋”即迈向生死如梦行旅,泪水并流水“木桨舞起黝黑的臂”谓启程;第二段主述路途过程,清凄黑暗,梦途摇曳迷眼;第三段写抵达异乡,归去之想已然生疏,于是莫惊动了斯土之下的蚯蚓。这里值得探讨的是,当蚯蚓的体节断裂时,它们可以再生出新的体节,生物界称之为再生能力,作者当是意有所指;第四、五段则以“对亡失者递送亲切”、“死的颜色”、“凌空的空虚”等等替代“花舟远飘”、“梦游里摇曳”、“泯蚀的碑碣”、“迷途于客地”,并且采取倒叙手法,传达流 (死)亡者心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流亡等同死亡。作者以死寓意流亡,当面对离散的现实,却“在赞述死的颜色的高洁”,充分明示了作者思考内在。再看力匡《重门》。在无尽的记忆时空归去与归来之间,叙述者最后主动关闭了民间与当权交流的“重门”,且看其中两段: “南方的冬天没有霜雪,没有人在寒风里战栗哆嗦,路边没有秃顶的梧桐,也没有人在深巷叫卖糖葫芦和梨果。……失望于又一次的寻觅自己归来,白发的阍人已把重门关锁。”[11]8-9

综合前述,需要注意的是,不安、厌世、麻木构成了流离生活不可分割的主体,西美尔的“麻木”机制固然是对抗之道,但在对刺激做出反应的同时发现了适应生活的最终可能──降低客观世界的价值,从而降低或导致丧失自我个性[1]136。因此适应同时仍保有自我个性遂成为南来文人存在价值的交战与两难。这反映了南来文人重生或再生、归去或归来的刻画痕迹,亦提供了我们重新思考这一代南来文人透过香港书写自况不安、厌世的转化自保的意义,说明了在处境上他们其实不是主动强者,反而是被动的孤独者、无助者,也告诉了我们,排斥、不认同并非他们原本寄寓异乡的主题。

(三)厌世态度的消极作为:自我退隐。在文学存史的前提下,本文要强调的是,自我退隐并不意味从书写场域退缩,相对“麻木”机制对应而生的厌世与不得不妥协作为,自我退隐从字面解追求的境地是不作为,亦即对外不是没有挥洒的空间和才具,偏偏胸臆向往的是文人独具的避世境界。易文正是同期南来文人蕴结自我退隐气质的代表人物。以心灵换取人生经历成就文学空间,文学史上不乏前例,晚清诗人、外交官黄遵宪因身份关系,经年流转履新,南向派驻新加坡时,有谓“浮沉飘泊年年事,偶寄闲鸥安乐窝”②这是黄遵宪旅新加坡时的诗句。见黄遵宪《己刻杂诗》,载饶宗颐编《新加坡古事记》,第282页。,便言喻了景况相类的流离者共有的心怀。易文并非第一次避难香港,1940年9月易文因好友穆时英被暗杀避走香港,与父亲杨天骥同住。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次年6月易文离港。之后游走大陆西南各地,直到1945年8月抗战结束才重返上海,时隔三年国共战乱再起,易文先于1948年底赴台湾,复于1949年2月19日转抵香港。易文迹向,代表了那一代南来文人的普遍经历[23]。易文再度南向香港,兴思“七年前仓皇离港,重来有隔世之感”。不同的是,当年乃父杨天骥以避难之身“竟仍未能闲适”③杨天骥 (1882-1958)曾任国民政府治下江苏吴县县长、交通部秘书等职,与国民党要员于右任、黄少谷都有深厚交谊。易文南来经历,可参见《有生之年——易文年记》,第54-70页。,易文亲炙教诲之余,“窥得抗战初期那几年的‘盛况’”,十分肯定文教界对文化事业的推动,“颇觉那时香港不啻那一时期的精华所在”[24]111。此番再临香江,他已从人子升级人父人夫,身份的不同,易文看待香港的眼光由年青父辈庇荫退到自己站在第一线时的注视,层层拉开看的距离与位置,这也成为日后易文使用间离手法的关键观点:“如说一九四九年后香港因大陆涌到的人向波动激荡,社会文化急遽发展;则一九三七年中日战起到一九四一年冬太平洋战争为日军占领,……已经有过一度重大感染……这蕞尔小岛,颇具不为人知的重要性。”[24]111熟谙文化氛围,加上城市与上海的邻近性,易文不讳言“此行意在观望港穗情形,拟获栖止”[24]70。于是先在旧友永华影业宣传主任朱旭华家中寄宿,后上海新闻界友人沈秋雁筹备在港办《上海日报》约易文出任总编辑,接着国民党在港创《香港时报》,易文自请任副刊主任。这年年底杨天骥旧友永华影业负责人李祖永聘易文为特约编剧,写电影剧本。易文改编沈从文小说《边城》,即日后改名出品的《翠翠》。换个角度看,易文南向后迅速顺利地在香港展开文学、新闻、电影跨界事业,除了人脉广阔,更系于易文对南向的看法,心境虽怅触,但对香港他并不排斥,一直的盘算是“拟获栖止”,没有主观的地域心态作祟,香江移动岁月也就给了他发展、认同的空间。

易文还以导演的眼光取镜香港,其散文《香港半年》即有不少段落挪用电影运镜方式,在手法上,他采用的是间离手法,藉由戏剧手法拉开文化地理、情感距离,主要是排除情感太过投入,少掉情感的牵扯,拥有更自由的空间与客观性:“说来外江佬之来香港,可说是香港之大转机。……外江佬替这地方带来了文化,……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高贵的旅馆、酒店、咖啡室的侍者。他们永远穿了黑色扎脚管裤子,白色的侍者制服,与好莱坞影片中的中国茶房一模一样。这使我明白,到底香港是外国;在外国的中国人,当然应该是这一付奴腔奴调。以前在电影中看不入眼,如今在‘外国的中国’看到了事实 (所以我不怪好莱坞的影片商了)。香港虽是‘外国地方’,自由的空气比上海讨人喜欢得多──我到香港,便是这个理由。……一有自由,便觉得舒适。……不再灰色的令人难过。”[24]106-107易文肯定“外江佬”能给香港带来新文化,且用一种多元异国情调眼光修正香港异乡印象:“香港挺漂亮刮刮叫的天字第一号的代表权威的东西,是汇丰银行……它的圆心就是维多利亚像。她坐着,面对香港,对着无数挂有米字旗的商船与军舰,……男男女女,并不寂寞,……香港的煤气灯也很古色古香呢。”[24]108层层迭迭人物、气息、色彩、符号,构成更具立体感的画面,而“这一个小小的绘描,已经代表了香港的外形了”。不仅于此,他还取九龙往返香港的天星小轮远望陆地灯火切入,与上海友朋谈香港半年经验,进而勾勒上海、香港二城文化地理关联与记忆,是如溶镜般显现交迭效果:“早晨五时的茶楼盛况;‘咸湿小报’的好销路;只说‘番话’不懂‘唐语’哥儿小姐;冬天也穿了白色外装,黑皮肤,绉裤管,歪领带的标准小华侨;是上海朋友乐于知道的事吧?至于半年来香港最大的事是什么呢?……一块钱一张的大彩票,中个头奖有三十多万,银行学校为此休假──财气熏遍了这山城兼海市的都会。……说中头彩者是一个外江佬,最近从上海来的。”[24]108此间离手法的运用,一部分或来自他对时代大起大落的参悟。易文成长于上海,但他从童年起,便北京、南京、无锡、重庆……四处移动,家的舞台上不时走动的是杜月笙、周作人、沈启无、胡适等闻人名士,自己交往的友朋有建筑大师王大闳及文化人徐訏、刘吶鸥、穆时英、邵洵美等,战乱使一切如尘屑瓦解。可以这么说,他的一生动线基本是中国动乱的足迹缩影,这样的经历,若一味沉缅会分不清现在与过去、台上与台下,易文便由外在的人生聚合、物品流转各有天命里体会不留恋过去的道理。从另一个角度看,即发展出西美尔所言情感上的自我退隐与人生境界。譬如易文在1969年11月在台湾导戏,适逢其五十岁生日,但他却“此次只身在台旅中度过,秘未告人,午晚均独自进餐,默默纪念五十初度”[24]94。如是淡漠,可以这么说,淡漠正是退隐的一种变形。此淡漠成色,其来有序,1937年七七事变,易文家中善本书、骨董字画等收藏全部丧失,其父却谓:“山邱已去,此但尘屑,不复介意矣。”此一价值观,深深影响了易文,是“少年即遭毁家经历”成全了他的退隐姿态:“深受‘身外之物不足惜’的教训。自后就不留恋任何珍藏物品,倒减少了一种精神包袱。记得先父好友南浔张秉三先生曾刻一印曰‘曾过张秉三之手’,……不曰‘张秉三藏’,更不妄图‘世代珍藏’,只说‘过’他之‘手’,豁达可喜。所有之物,……其存亡留弃,湮没或流传,冥冥之中各有天命。幸与不幸,每受命运播弄。”[24]110从离散悟天命,易文的文化教养识见让他在动荡时代有了精神修复的可能,但不抵抗,即消极。文人流寓他方,如此大失落却能别有体悟,这不是内在直觉与人格的响应是什么?但更多成分就是前面所说的“退藏于密”之道了。这也成为易文的人生态度以及其创作的基调。

三、结论 铺下可走的路:香港到香港

以不安、厌世、自我退隐序列探讨徐訏、赵滋蕃、力匡、贝娜苔、易文等南来文人的香港书写,综理以上所思所述,诚可视为“许多内在的反应是无数人持续不绝的外在交往的回应”[1]136。是的,不是拒斥、卑夷、不认同,只是无奈随势顺应的“被完全内在地还原为初始形态”[1]136。这个初始形态是什么呢?对大半辈子都处于离乡背井命运的某些南来文人而言,恐怕等同“漂放”、“流荡”、“移动”等词汇的宿命与实践。他们之中不乏就此走上流亡的不归路,书页中词汇成为这个族群的卷标符号,难怪漂流者不安、厌世、自我退隐对应泠漠、疏离、憎恨、无情、自欺、斗争,在在呈现流动既是一种内在心理,也是外缘的自保之道,于处世于书写,都形构了香港南来文人创作、生活、风格、活动……不可分离的整体。比较前此曾临香港的文人,如康有为,康氏“否想香港”以理性思考,他曾在1879年“薄游香港”且印象深刻,后得一结论,“乃知西人治国有法度,不得以古旧之夷狄视之”[4]43。这里康有为赞誉英国治理能力,承认了香港已非清版图的事实,也肯定香港城市样貌不该再以夷狄视之。身份、时代和处境的不同,理性思维是合理的反应,不若1949年后临港的南来文人有着感情的起伏,这样的感知与感情过程也成为香港与南来文人不可切割的文化脐带。如力匡、贝娜苔,他们虽曾二度离开香港但与香港仍有文学的联结与回归,力匡于1985年在香港复出发表作品,香港文坛也很快接受了他;贝娜苔1959年移居马来西亚,但1968年在香港出版诗集《雨天集》,收录八十多首诗作,其中的《新酒》隐喻了重返的母题:“谁曾为自己铺下可走的路?期待中,寻找远远的声音。”[25]就连被递解出境的赵滋蕃,《半下流社会》被视为其最重要的小说,《重生岛》说的是香港故事,《子午在线》有着香港元素。无可否认,赵滋蕃的文学生命与香港关系紧密。最后,本文要以另一位曾活跃于香港的南来文人马朗 (马博良,1933-)的诗文行脚踪迹作结。马朗1950年抵港,一如力匡、贝娜苔,他亦于1963年离开香港移民美国。但移民后他并没有放弃写作,仍以香港作为发表现场,甚至在离港二十年后由素叶出版了《焚琴的浪子》(1982)。和力匡、贝娜苔、赵滋蕃不同的是,他有机会于近年重返香港定居,继续创作并参与文学活动,铺下可走的路。就某种意义看,他得以衔接并修正南来时期文学创作及态度,而香港此时已非昔日漂离异乡。有趣的是,马朗在1957年发表的诗作《北角之夜》,寓意香港地名“北角”“永远是一切年轻时的梦重归的角落”,意外而贴切地预示了从香港到香港,这一波南来文人内在的书写路径与香港之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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