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动员与认同聚合:党在乡村社会的一种政策动员模式——以湖南省醴陵县为中心的考察

2011-04-13 21:13彭正德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醴陵阶级动员

彭正德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阶级动员与认同聚合:党在乡村社会的一种政策动员模式
——以湖南省醴陵县为中心的考察

彭正德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新中国成立后的17年中,中国共产党在实现国家对乡村社会有效的政治整合及政治管理的过程中,领导人民创造了“阶级动员—认同聚合”的政策动员模式,这一模式对于迅速而有效地推行党的农村政策发挥了重要功能。

阶级动员;认同聚合;政策动员模式;政治整合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实现国家对乡村社会有效的政治整合,将“一盘散沙”的乡村社会纳入统一的国家体系并实施集中的政治管理,党领导人民制定并推行了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粮食统购统销、人民公社化、整风整社和“四清”等一系列重大农村政策。党的这些农村政策一开始并非都符合农民的思想实际和利益认知,最终却都为大多数农民所理解、认同和接受,并在乡村社会得到了迅速而有效推行。笔者以湖南省醴陵县为中心的研究发现,党在政策推行过程中创造的“阶级动员—认同聚合”的政策动员模式发挥了巨大功能。

一、阶级动员与政策下达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中,党的许多重要农村政策都是通过阶级动员的方式向乡村基层社会传输的。所谓阶级动员,就是在对社会进行阶级分析的基础上,组织和动员政权的基本依靠阶级认同和支持党的政策的过程,其内涵主要由以下四个方面所构成:

1.阶级动员的前提:阶级意识建构及阶级身份认定

虽然党在革命年代就运用阶级观点在乡村社会进行政治动员,但是受传统的乡村社会结构和乡村文化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之初,乡村社会最主要的联系纽带仍然是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绝大多数农民有着浓厚的家族观念、地域观念、命运观念和良心观念,而根本没有“阶级意识”①。在这种情况下,共产党要动员农村底层群众了解、支持党的政策,首先必须使乡村社会成员产生阶级意识并对其进行阶级归类,这既是为了明确谁是政权的依靠力量,也是激发底层群众阶级情感和政治热情的需要。

农民阶级意识的建构主要是通过土改中的诉苦运动实现的。诉苦不仅是农民倾诉苦难经历的行为,更是党引导农民寻找苦难根源的过程,这一过程围绕“剥削”和“阶级”而展开,实质上是一场阶级启蒙和阶级教育运动。醴陵县委在运动中认识到,“诉苦是提高贫雇农思想觉悟的最好方法”,“在诉苦时发现苦楚后就应启发他们去挖穷根找根源,由根源提到原则,由个别诉苦到大会诉苦,以苦引苦达到贫雇农的翻心,认清并仇恨地主阶级”,因此必须“通过诉苦挖穷根、阶级教育提高贫雇农的阶级觉悟”②。通过诉苦和相应的阶级教育,党成功地把阶级概念植入乡村社会,并在农民头脑中催生出了阶级意识。阶级意识改变了农民的政治认知方式和社会道德标准,为党的阶级动员奠定了社会心理基础,并赋予了党的政策以潜在的合法性。

在阶级意识建构的基础上,乡村社会成员按照土地、劳动、剥削三大标准被划分为不同的阶级。醴陵县委反复强调,“划阶级是从思想上和地主分家、分清敌我友界线、团结自己内部的一场政治斗争,也是进一步从思想上发动群众的过程”③,既要“深入地进行阶级教育”,也要“正确坚持划成份的标准,以免因生活好、房子多、政治上压迫过农民而提高成份”①。通过阶级划分,党植入乡村社会的阶级概念转化成了一种政治身份,这一方面为新政权分清了乡村社会敌、我、友的界线,为党的土地改革总路线的贯彻确立了现实依据;另一方面使乡村社会的阶级意识进一步得到巩固,为党开展阶级动员奠定了基础。

2.阶级动员的直接实施者:党的基层组织和干部

在政策推行过程中,农村基层党组织和党的干部直接承担了阶级动员的任务,是党的政治主张与乡村社会联系的桥梁。

在土地改革运动中,醴陵县委采取了绕开基层政权、临时组建土改工作队的方法在乡村社会进行阶级动员。县委将1 400余名干部、教师和农民积极分子组成土改工作队,深入乡村社会访贫问苦,与贫苦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1](P172),传达党的政治话语和土地改革政策。土改中派出工作队的做法被后来的合作化运动、整风运动、“四清”运动所沿用。在合作化运动中,醴陵县委向乡村社会派出了大量的建社干部,在举办高级社过程中,还要求建社干部背着粮食和被子住到贫农家里,与贫农贯彻“三同”,并对建社干部进行“回头检查”④。1960年底整顿“五风”的运动中,县委采取了由上级党委派出工作组的做法,由工作组干部进行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发动农民揭发基层干部的问题。这次整风实际上成了随后的“四清”运动的预演,醴陵的“四清”运动“改变了以前由各级党委领导运动的办法,决定由上级党委派出工作队领导运动”[2](P234),工作队入乡后进行访贫问苦,扎根串连,发动群众整顿干部队伍,并宣传“双十条”。

而在其他时期,党的阶级动员则主要是依靠基层党政组织开展常规工作而非上级派出的干部来实施的,像粮食统购统销、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整党整社运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等运动中的政策动员,都是以基层党政组织为主体实施的,党的基层组织及其干部承担了阶级动员的任务。例如1957年开始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整党整社运动,就是依靠公社党委和大队党总支进行政策动员和贯彻执行的,由于受“左”思想影响,许多基层干部在运动中犯了“强迫命令”的错误,因此1960年开展的“三反”和整风运动才采取由上级党委派出工作组的方法进行政策动员。

3.阶级动员的对象:贫雇农阶级或贫下中农阶级

农村中的贫雇农阶级是党夺取政权的重要依靠力量,在党领导人民掌握全国政权以后,它成了新政权的重要阶级基础和党的政策动员的首要对象。

土地改革运动中,醴陵县委不断强调,“发动与依靠贫雇农是土改运动中坚定不移的工作路线和方法”②,“土改干部必须树立依靠贫雇农、发动贫雇农的思想,这是土改干部起码的阶级观点、阶级立场。”①在县委的教育和要求下,广大土改干部进入乡村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访贫问苦,与全村最贫苦的农民建立感情,宣传党的土地改革政策并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动员他们起来打倒地主阶级。对于不愿住到贫雇农家中的土改干部、以及土改干部因嫌贫雇农家中不卫生“吃饭还要自己带上碗”等行为,县委认为都是“没有树立贫雇农感情”的表现,及时予以批评和纠正②。贫雇农阶级被动员起来了,党的土地改革政策才在乡村社会找到了联接点。

土地改革之后,农村的雇农消失了,而且出现了中农化倾向,党的阶级动员对象变成了贫农和新、老下中农这“三部分人”,因为下中农在生活上仍有困难,而且大多数曾经是贫农,他们同样对党有着深厚的感情⑤。在政策动员中,醴陵县委强调以贫下中农为基础培养骨干和积极分子带头贯彻粮食统购政策,强调“把贫农作为一个阶层来发动”⑥,依靠贫农办好农业生产合作社,强调按照湖南省委“坚决依靠贫下中农,团结大部分赞成并大社、转公社的上中农”[3]办好人民公社。而人民公社初期的“三反”、整风和“四清”运动,是发动群众整顿干部队伍的政治运动,醴陵县委更是强调在贫下中农当中开展政策动员。在人民公社初期的1963年,醴陵县就普遍地在生产队建立了贫下中农小组,在大队和公社建立了贫下中农协会,以确立贫下中农的政治优势,县委于同年在全县的一批“后进队”中开展的“四查四帮”活动,首先就是“查贫下中农是否树立优势?帮助贫下中农树立优势”[1](P548-549)。贫下中农组织的成立,为党的阶级动员奠定了组织基础。

4.阶级动员的主要方式:个别访谈和会议发动

个别访谈是党组织派出的干部针对个别农民或农户开展思想动员的方式,在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时期表现得最为典型。土改运动中的访贫问苦就是个别访谈的典型表现,正是通过访贫问苦,土改干部和共产党取得了贫苦农民的信任和支持。比如土改干部高励到贫农黄贤俊家访贫问苦,刚开始黄贤俊戒备心理很强,不搭理他,后来见他帮自己抱小孩、做家务,与自己真诚谈心,便向他敞开心扉诉起苦来了,并积极发动其他贫苦农民参加土改运动⑦。在合作化运动中,个别访谈是干部动员贫下中农入社的有效方法,比如七区贫农杨景春因肺结核丧失了劳动力,他的娘认为土地分红比例太低,顾虑入社后无粮食养猪养鸡,但是通过干部算账后她认识到,入社后的粮食收入与上年相比,全社可增加10%,她家可增加7%,于是积极入社,还提出要多养两头猪多积肥来发展生产增加收入⑧。

会议发动是党的阶级动员的另一种重要方式,不仅有利于迅速扩大阶级动员的范围,而且有利于动员对象之间思想和情感的交流、传染、共鸣甚至激烈的情绪爆发,取得个别访谈方式所达不到的效果。醴陵县委认为,访贫问苦必须与会议发动相结合,“单纯的访贫问苦不能发动起群众运动”①,因此土改干部在访贫问苦之后普遍召开贫雇农的小型座谈会、小组会和代表会,进行广泛的阶级动员。这一做法在后来的政策推行过程中不断地被运用。在合作化运动中,醴陵县委强调要采取个别发动、组织串连与会议发动相结合的办法,把现贫农和下中农扎实地发动起来⑨,到1955年底,全县有153个乡以乡为单位召开了贫农会,有2663个规划区召开了贫农会④。人民公社化运动普遍重视以会议的方式进行阶级动员,比如作为试点的浏阳县红旗人民公社,“在武装干部思想后,召开了贫农和新、老下中农会、群众会,深入进行思想发动,掀起了入社高潮。”[4]人民公社时期同样重视通过各种会议发动贫下中农,醴陵县在“四清”运动中还多次召开全县的贫下中农代表会议,揭露“干部四不清”问题和“阶级斗争”中的问题。

二、认同聚合与群众运动

阶级动员让贫雇农和下中农阶级中的“先进分子”认同了党的政策,但是,党的政策能否获得整个乡村社会广泛而强烈的认同,最终取决于党能否将阶级动员所激起的政策认同情感有效地聚合起来。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由小到大、由分散到集中的聚积与熔合过程,就是政策动员中的认同聚合,包括三个方面的重要内容:

1.认同聚合的手段:影响、说服和管制

党在将政策传达到乡村社会之后,特别是在取得基本依靠阶级的政策认同之后,主要运用“影响”和“说服”两种手段聚合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同时通过一定的“管制”确保“影响”和“说服”手段的顺利实施。

影响,就是通过大规模的政策宣传全面、深入地影响群众。在醴陵县第一批土改的113个乡中,据79个乡的统计,共举办夜校312所,参加学习者达20571人,成立读报组130个,使用黑板报707块,有的乡还组织了剧团演出②。土改完成后,县委和政府又通过各种群众性会议、黑板报、大字报、广播筒、通俗歌曲、快板等方式宣传总路线和统购统销政策⑩。在试办128个高级社的过程中,据10个区、镇63个乡的统计,组织了宣传员、教员等4362人,成立了60个宣传队,分成247个宣传组进行宣传,使用了大字报97张,黑板报和门板报296块、广播筒346只、标语和各乡自己翻印的宣传单等14 918份⑪。同样,在人民公社建社过程中,“长沙县组织了党、团员、宣传员、教师学生、民间艺人等12万5千多人,成立了2585个宣传队,运用田间剧、小演唱、山歌、快板、标语、大字报、展览会、讨论等方式,在全县大张旗鼓开展宣传运动”[4]。

说服,是指党的基层组织派出干部和“觉悟”了的积极分子有区别、有重点地向群众开展思想工作,是争取思想顾虑较重的群众认同党的政策的重要手段。例如粮食统购时,有位中农“怪话多端”,于是乡长亲自上门做思想工作,结果他的思想通了,不但自己卖出粮食2 000斤,还动员其他人卖出粮食2 500斤⑩。合作化时期,河泉乡中农徐来友怕吃亏而不愿入社,干部和骨干对他进行了深入的思想动员,结果他发现入社后每年可以增产粮食1 180斤,便积极申请入社⑫。人民公社初期的“三反”、整风和“四清”运动中,许多群众也是经过思想发动之后才起来向干部进行“斗争”。

管制,即对“阶级敌人”的管束和限制。醴陵县从土地改革运动开始,就强调警惕、改造“四类分子”,1953年推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时,普遍“召开了富农会,并召集地主、受管制分子训话,向他们说明政策,警告他们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⑩在合作化运动中,县委强调要“高度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必须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坚决向地主、富农及其他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作斗争。”⑬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湖南省委指出,试点期间发现了“不法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必然会乘机造谣破坏”的事实,号召群众提高警惕并及时予以揭发和打击[3]。“四清”运动中,党中央强调“对运动中揭露出来的有复辟活动和破坏活动的四类分子,要发动群众,进行说理斗争,制服他们。”[5](P260)管制手段的运用,不仅压制了反对政策的态度和行为,而且对“保守”的群众造成了较大的心理压力,客观上有利于聚合政策认同。

传播学理论认为,在舆论生成的过程中,人们总是试图判断自己的意见是否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边,以及民意是否会朝赞同他们意见的方向改变,如果他们觉得舆论与自己的意见逐渐远去,他们就会倾向于保持沉默,结果赞同优势意见的人数会日益增加[6](P298)。党的政策动员过程中,影响和说服承担了正面引导的功能,管制则限制了异常意见的表达,三种手段的交互作用,有效地聚合了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

2.认同聚合的策略:以“先进”带动“落后”

群众的觉悟有高有低,即使是在“依靠阶级”内部,群众也有“先进”和“落后”之别。由于党的政策动员过程采取了以“先进”带动“落后”的策略,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得到了有效的聚合。具体而言,这一策略包括两种做法:

一是从“先进”到“落后”,即干部在动员群众时,先动员先进分子,再动员落后分子。在醴陵县的土改运动中,工作队通过访贫问苦确定贫雇农中的“先进分子”,首先把他们动员起来,然后动员觉悟低、顾虑多的贫雇农,再动员中农,从而有效地消解了乡村传统观念对群众思想的束缚。在动员农民出售“爱国粮”的过程中,醴陵县普遍采取了“从党内到党外、由上到下,层层发动”的做法⑩,先动员党员带头出售粮食,然后发现、培养和教育积极分子响应和支持粮食统购工作,接下来在广大群众中开展广泛的政策动员⑭。动员农民加入农业社时,“一般均抓住了先贫农、后下中农、再上中农进行层层发动的办法”⑪,“由党内到党外,由骨干、积极分子到一般,由现贫农、新老下中农到新老上中农,串连一批,巩固一批。”⑮同样,人民公社初期的农村“三反”和整顿“五风”运动以及随后的“四清”运动中,采取都是先动员贫下中农中的先进分子、然后动员整个贫下中农阶级、再动员其他农村群众的做法。这种从“先进”到“落后”的政策动员方法,既可以给落后分子认识党的政策留下较多的时间,也可以发挥先进分子的示范作用以带动落后分子。

二是“先进”动员“落后”,即群众中的先进分子动员落后分子认同党的政策。比如土改时期,在访贫问苦中发现的先进分子被称为党在乡村社会扎下的“根子”,由他们再去动员更多的贫雇农,称为“一根生几枝”,醴陵县委发现,“通过贫雇农、积极分子去串连贫雇农”是一种好方法,因此要求土改干部“在访贫问苦、小会大会中发现了积极分子后,即依靠他们以苦连苦、心连心的方式逐步地去串连其他贫雇农”,在贫雇农得到发动的基础上,再“大胆放手依靠贫雇农发动广大群众”②。这种做法在后来的政策动员中被不断地重复。醴陵县在粮食统购政策的动员过程中,普遍采取了开办社会主义训练班培养骨干和积极分子,再通过他们动员群众售粮的做法,例如三区在1953年共开设了106个社会主义训练班,受过训练的积极分子回乡后积极开展动员工作⑯;在合作化运动中,发动先进分子以串连的方式动员群众入社是一种重要的政策动员方法,醴陵县在试办128个高级社的过程中,“基本上是依靠与培养了贫农去发动中农入社。”⑪“四清”运动的政策动员中,典型的做法是,工作队物色和挑选“根子”,然后在根子的串连发动下组织贫下中农协会,再发动广大群众与干部进行斗争[5](P437-444)。

有学者认为,人们对周围所发生的事物的认知和理解模式构成了一定的解读“框架”,社会运动的领导者通过强调特定价值和目标的重要性所进行的动员活动是一个“框架扩大”的过程,是社会运动领导者的一种策略性行为[7](P212-214)。从这个角度看,党的政策动员中的“框架扩大”由于采取了以“先进”带动“落后”的有序展开的做法,成功地推动了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由小到大、由分散到集中的聚合。

3.认同聚合的形式:群众运动

这一时期,党的政策动员是以开展群众运动的形式实现的。群众运动是一种规模大、目的明确、组织性高、影响力强的政治性社会活动,内含着扩大和强化乡村社会政策认同的机理和力量。在一个接一个的、大大小小的群众运动中,乡村社会对政策的认同被有效地聚合,运动的发展阶段和推进程度反映了认同聚合的过程和强度。

新中国成立后,醴陵县的政策动员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仅在第一期土改中,39个乡就召开了172次大的斗争会和1 265次小的斗争会,参加斗争的群众最多的时候达5 000人以上,许多群众在斗争会上一边诉苦一边痛哭②,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不但让广大农民“思想上与地主阶级分了家”,而且让他们衷心认同和支持党的土改政策。在刚开始推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1953年,政策动员有效地化解了农民的抵触情绪,并欣起了轰轰烈烈的“售爱国粮”运动,例如花麦乡组织了200多人的送粮队伍,每一担粮食上都插上红旗,一次就超额完成任务21 000多斤,洪源乡的送粮队伍有500多人,并配有13副锣鼓随行,一位90岁的老农说:“我担不起,拿着红旗子走,也是光荣的。”⑩人民公社建立过程中的政策动员借助以往政治运动的惯性,掀起的群众运动更为迅速和狂热,例如韶山人民“要求建立人民公社的情绪异常高涨,3个乡家家户户写了申请书、决心书,共写申请书1万5 000多张”[8];浏阳县红旗人民公社“一共写了2万9千张大字报、1万7千多张申请书,全体农户申请入社”[4];运动式政策动员在人民公社时期得以延续,例如醴陵县在推行“三反”政策时,王仙公社的干部和群众在“四级扩干会”期间通过大鸣大放的方式提出意见2 683条,许多农民认为:“党中央、毛主席真英明,看透了农村情况,摸到了我们的心。”⑰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也不断得到深化,以至于乡村社会对政策的异常声音或消失或被淹没,强烈的政策认同以及由此产生的坚定的支持行动,成为乡村社会在态度和行为方面回应党的政策的唯一表征。

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表明,群体中的个人在群体心理的作用下,其思想、感情和行为经暗示和传染后会表现得与单独一个人时的情况颇为不同,以至于个体会因为难以抗拒的冲动而采取某种行动[9](P11-17)。群众运动蕴含着改变和强化个人态度及行为的巨大力量,它把独立的乡村社会成员整合进群体之后,塑造了认同党的政策的群体心理,这种群体心理给个体施加了势不可挡影响力,为运动的领导者有效地聚合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提供了强大动力。

三、“阶级”淡出与模式转换

“阶级动员-认同聚合”这一政策推行模式的支柱是“阶级”:乡村社会的阶级意识是阶级动员的前提,党在农村的依靠阶级是认同聚合的内核,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也体现在党下达政策和领导群众运动的过程之中。尽管阶级话语在新时期农村改革之前一直活跃于乡村社会,然而从“四清”运动后期开始,阶级意识和阶级思维方式却逐渐从农民的头脑中淡出。“四清”工作队在醴陵县揭露出了大量“丧失阶级立场”、“敌我不分”的现象。例如,八里坳公社四位党员为地主办丧事,“磕头烧香”,在其影响下,三十多个干部、社员前去吊孝;渌江公社有位生产队长与地主“吃喝玩乐,搞赌博,亲如骨肉”⑱;马恋公社有个大队长带领七个党员给反革命分子做结婚酒,还挪用了生产队现金40元、茶油20斤、糯谷21斤⑲;栗山坝公社有些农民丢掉集体生产不搞给地主建房子。“四清”工作队曾试图纠正和阻止这种“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但似乎难以凑效。随后的“文化大革命”延展的空间主要是城市,乡村社会并没有受到运动的巨大冲击,因此乡村社会的阶级意识呈现持续滑坡之势,甚至许多大队书记与敌人“划不清界线”,“政治上敌我不分,与阶级敌人拉拉扯扯”⑳。特别是在“文革”后期,阶级话语已经很难激起农民的政治热情。

阶级意识和阶级思维方式从乡村社会淡出有着深刻的社会心理原因:

首先,乡村社会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认识趋于理性化。土地改革运动中,阶级概念在乡村社会的嵌入产生了两个重要结果,一是乡村社会的阶级意识迅速生长,遮蔽和压抑了原本浓厚的家族和乡土观念,二是乡村社会成员获得了由阶级概念转化而来的不同的政治身份,这种政治身份不仅成为重新分配乡村社会财富的依据,而且成了判断乡村社会成员政治上先进与落后、道德上善与恶的主要标准。土改结束后,乡村社会成员对生产资料的占有实现了平均化,但其政治身份却在反复的政治运动中被固定下来,失去了大部分土地的地主仍然是“地主”,获得了土地的贫农仍然是“贫农”,由此造成的矛盾逐渐消解了阶级话语的合理性和说服力。相反,乡村社会的血缘和地缘关系是家族和乡土观念存在的坚实基础,是阶级概念和政治运动所无法磨灭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处于隐伏状态的家族和乡土观念逐步显现,亲情和乡情重新得到乡村社会的重视。一些干部和农民“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实质上折射出乡村社会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认识趋于理性化。

其次,持续的贫困生活导致乡村社会对党的阶级政策的认同下降。乡村社会对党的阶级话语和阶级政策的认同与广大农民的经济动机密切相关,新中国刚成立时,农村普遍出现严重的饥荒,据醴陵县委1950年5月对全县11个区中10个区的统计,有112个村、25 571户、11 637人缺粮,解决饥荒至少需要1 551 066斤大米㉑,在这种情况下,党的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消灭地主阶级的阶级政策和土改政策得到了乡村社会的高度认同。土改后,地主作为一个阶级被消灭了,“富农成了农村最后一个剥削阶级”,党的阶级政策强调“逐步由限制富农经济到最后消灭富农经济”㉒,广大农民出于对党的高度信任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认同党的阶级政策,并对各种政治运动表现出巨大热情。但是,人民公社并没有给农民带来天堂般的生活,反而让他们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从1958年到1965年,醴陵县农民人均用粮不到 236 公斤[1](P202),这一用粮水平直到1976年后才得以提高。为了摆脱饥饿的威胁,许多农民采取瞒产私分、副业单干、扩大自留地甚至偷盗的方式改善处境,并热衷于包产到户等生产责任制,但是这些行为又被体制视作“资本主义倾向”和“阶级斗争的表现”,广大农民在“四清”运动中就发现,自己和干部一样被运动束缚了手脚,因此对党的阶级政策的热情便逐渐冷却下来,以至于“干部不干,群众悲观,生产没人搞,工作没人探”㉓。

第三,阶级话语下频繁的政治运动造成了乡村社会的倦怠心态。“四清”运动初期,乡村社会表现出了较高的积极性,但是随着运动的展开,许多农民认识到了政治运动对于整顿干部作风的局限性,尽管有中央的政策撑腰和工作队的领导,干部“四不清”问题仍然严重,有的农民意见很大:“原来队干部暗吃,现在是明吃,四清不要清了。”有的农民因已清出来的东西干部没有退赔,十分消极:“只打雷,不下雨,搞事都没有劲。”有的农民则担心干部打击报复:“和尚能走,庙不得动,工作组走了,我们就会活不成。”贫农王大耀1964年检举了生产队保管员的“四不清”,“工作队还没走,保管员两夫妻一个拿锄头,一个拿扁担,跑到王的家里,要打他的锅,挖他的灶,还要撕烂他的嘴,敲掉他的牙齿,”王从此再也不敢对干部提意见了,而且反复不断的政治运动也让农民捉摸不透,他们担心整了干部整社员、重新划分阶级㉓。在生存状态没有得到实质性改善的情况下,农民对反复的政治运动表现出了一种疲态,尽管他们在阶级话语造成的浓厚的阶级斗争氛围中会仪式般地参加运动,但是不再具有往日的政治热情。

“阶级”从乡村社会的淡出,意味着党在推行农村政策的过程中越来越难以依靠阶级动员和群众运动的方式聚合乡村社会的政策认同,但是,“阶级动员-认同聚合”模式的终结却需要国家宏观政治环境发生改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适应了这一要求,果断地停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做法,中共中央随即做出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从1979年1月起,昔日的地主、富农获得了平等的社员待遇[10],醴陵县委还成立了落实政策领导小组,为历次运动中被错误处理的人平反、恢复名誉,并发出通知要求在全县彻底清理“阶级味”很浓的标语㉔。随着革命性阶级话语及其所代表的内涵从乡村社会逐步退出,党在乡村社会的政策动员模式也相应地发生了转换,政策下达不再依靠阶级动员,而是依靠党和基层政府以及村委会实施的大众宣传,认同聚合也不再依靠群众运动,而主要依靠理性的说服。

四、结 语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里,中国共产党在实现国家对乡村社会有效的政治整合与政治管理的过程中,创造了“阶级动员-认同聚合”的政策动员模式。这一政策动员模式包括阶级动员和认同聚合两个方面的重要内容。阶级动员是政策动员的第一个阶段,是党在政权的基本依靠阶级内部进行政策动员的过程;阶级动员的主要着眼点是“阶级”,是党的阶级路线在政策动员过程中的具体体现,通过阶级动员,党成功地将政策传达到乡村社会,并为政策的全面贯彻执行奠定了初步基础。认同聚合则是政策动员的第二个阶段,是党在乡村社会全面进行政策动员、并使党的政策获得绝大多数农民认同和支持的过程;认同聚合阶段虽然也贯彻了党的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但其主要着眼点是“群众”,是党的群众路线在政策动员中的具体体现;认同聚合的过程也是党领导群众运动的过程,通过认同聚合,党的意志转化成了大多数农民的自觉行动。“阶级动员-认同聚合”的政策动员模式由于能够有效消解乡村社会对政策的不同声音甚至反对意见,并赢得尽可能多的支持者,因而极大地拓展了政策传播和动员的效果,有力地推动了党的政策的贯彻执行,从而使国家对乡村社会的政治整合和政治管理得以成功实现。但是,这种政策动员模式存在的重要基础是乡村社会的阶级意识,当阶级意识逐渐从乡村社会淡出,这种政策动员模式的效力便不断减弱,并最终为新的政策动员方式所取代。

注 释:

① 档案.陈琪同志在第二批土改扩干会议上对第一批土改工作的总结报告.4-2-40.

② 档案.醴陵县第一批土改第一阶段工作总结.4-2-22.

③ 档案.醴陵县第二期土改工作总结.4-2-4.

④ 档案.合作化运动简报,第3期,21-2-4.

⑤ 档案.陈家垅乡阶级调查变化情况报告.4-2-91.

⑥ 档案.合作化运动简报,第2期,21-2-4.

⑦ 档案.第十一区八日土改工作的综合报告.4-2-38.

⑧ 档案.醴陵县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建社情况.4-2-112.

⑨ 档案.合作化运动简报,第1期,21-2-4.

⑩ 档案.一区统购统销工作总结报告.4-2-97.

⑪ 档案.试办高级社情况综合,第2期,21-2-9.

⑫ 档案.我认识了合作社比互助组强在哪里了.4-2-116.

⑬ 档案.关于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方针政策问题与入乡的具体作法步骤.21-2-3.

⑭ 档案.中共醴陵五区区委关于农村支部在统购统销工作中的情况向县委的报告.4-2-99.

⑮ 档案.中共醴陵县委农村工作部关于重点试办三个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第一阶级工作小结.21-2-17.

⑯ 档案.三区委会关于党的农村支部在统购运动中的初步总结.4-2-97.

⑰ 档案.中共醴陵县委关于公社四级干部会议三反情况报告.4-2-219.

⑱ 档案.当前农村阶级斗争的若干表现.4-2-382.

⑲ 档案.电话会议贯彻情况.4-2-399.

⑳ 档案.中共醴县委关于第四批农村斗批改检查验收情况的报告.4-2-470.

㉑ 档案.中共醴陵县委会红五月工作总结报告.4-2-4.

㉒ 档案.中共醴陵县委办公室关于秋后第二批建社骨干训练班情况的总结报告.4-2-112.

㉓ 档案.大石桥大队是怎样宣传贯彻“二十三条”的.4-2-398.

㉔ 档案.关于开展清理过时标语口号和公共场所挂像问题的检查通知.4-2-801.

[1]醴陵市志[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5.

[2]当代湖南简史[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

[3]开展人民公社的共产主义思想教育运动[N].新湖南报,1958-09-13(1).

[4]人民公社化运动席卷全省[N].新湖南报,1958-09-22(1).

[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9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6][美]沃纳·赛佛林,小詹姆斯·坦卡德.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7]赵鼎新.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8]深入思想发动,狠抓当前生产——韶山人民公社建社第一步作法好[N].新湖南报,1958-09-25(3).

[9][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10]胡 绳.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

(责任编校:文 一)

Class Mobilization and Identity Polymerization:a Policy Mobilization Model of the Party in rural society---Investigations Centering on Liling County of Hunan Province

PENG Zheng-de

(College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In the first seventeen years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led the nation creating a policy mobilization model that was“Class Mobilization-Identity Polymerization”.This model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implementing the policies rapidly and effectively.

class mobilization;identity polymerization;policy mobilization;political integration

D615

A

1000-2529(2011)06-0050-06

2011-06-2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增强农民政治认同与巩固党在农村的执政基础研究”(09CZZ002);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乡村社会的国家整合与农民政治认同机制研究”(08YBB143)

彭正德(1976-),男,湖南茶陵人,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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