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厂”变迁的文化动因
——文化何以主导制造强国变迁

2011-04-13 07:20张明之
河南社会科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世界工厂日本文化

张明之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世界工厂”变迁的文化动因
——文化何以主导制造强国变迁

张明之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全球化的重要贡献不仅在于推动着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更在于推动着各国制度的变迁,这些重大变化极大地降低了要素结构、制度选择与政策体系对不同国家的重大影响,各地区间要素结构与交易成本的差距趋于收敛。但由特定文化所决定的文化终极影响力、本地文化的根植性、文化的信息传播价值和文化的学习价值的差距却依然存在,文化成本的差异成为决定区位竞争优势进而主导制造强国变迁的深层因素。“世界工厂”的变迁历程提供了鲜活的例证。

世界制造强国;变迁;文化;文化成本;区位竞争优势

一、引言:文化是如何改变要素成本与交易成本的?

高波(2004)的开创性研究认为,文化是人们所习得的与遵从的特定价值观体系,文化成本是人们习得和维持特定价值观念为核心的文化传统所放弃的物质上或心理上的最高代价(成本),或者说是文化观念转变所付出的代价[1]。据温特的理解,“文化虽然有着保守的色彩,但却总是使文化负载者之间进行着竞争,这种竞争成为结构变化的不竭源泉”,“文化包括许多不同的规范、规则、制度,这些内容诱发的实践活动常常是相互矛盾的”[2]。文化既有内敛稳定的倾向,又易受外力影响而改变文化秩序,更能够由内部产生新的观念。不同的文化特质,会影响甚至左右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本地文化环境和信息渠道及由此决定的本地创新和技术变革的力量,是造就持续竞争优势的关键。全球化推动着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和各国制度的变迁,基于市场经济的规则为越来越多的国家所认同和采纳,这些重大变化极大地削弱了要素结构、制度与政策战略体系对不同国家的重大影响,各地区间要素结构与交易成本的差趋于收敛。然而,由特定文化所决定的文化环境、信息渠道和技术储备的差距却依然存在,并成为决定区位竞争优势的关键。亨廷顿对20世纪后期加纳和韩国的发展历程的深入考察也印证了这一观点[3]。文化成本能够深层次地和持续稳定地作用于要素成本和交易成本,进而决定着波特所谓的“地点竞争力”。

从世界工厂的成长与变迁的规律中可以发现,文化因素发挥着特殊而不可替代的作用。尽管经济学文献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但“世界工厂”的经济含义至少包括:其一,该开放的经济体较深入地参与了世界分工,并在世界分工体系中的工业制造领域具有竞争优势和无可替代的国际地位,而并不一定具有唯一性和处于垄断地位。例如美国经济的成长主要以国内市场为支撑,在美国成为全球经济霸主时,其制造业的世界市场份额也不到20%。其二,该经济体在制造业领域或该领域某个制造环节的优势地位,使其成为世界主要制造产业链的主要环节之一,与其他经济体可形成替代或上下游关系。其三,世界工厂是一个历史的和动态的概念,它必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国际分工格局和产业结构的调整而变化。由于国际分工深入发展,世界工厂的内涵已历史地发生了变化,其制造中心的功能越来越突出。世界工厂形成的基础在于地点竞争优势,取决于总成本差异。在全球化与网络化条件下,要素成本与交易成本的差距逐步得到缩小,而文化成本的差异则成为决定地点竞争优势的关键。

培育和形成以创新与竞争为核心的区域文化,是降低文化成本和提升地点竞争力的主要途径,具体表现在如下若干层面:一是文化的终极影响力。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主导性文化价值观通常表现在宗教信仰、意识形态、伦理道德及风俗习惯上。主导性文化价值观对世界制造强国的变迁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它甚至决定了特定时期技术的进步、生产组织方式的选择和制度的建设。二是本地文化的根植性。本地文化环境决定了企业在特定经济空间的根植性,即企业运行是嵌入于社会、文化以及政治制度之中的。在生产过程中相互关联的企业聚集,通常在一个产业内,并且根植于地方社区。这种文化—制度的一体性组织构架是促成区位竞争优势的坚实保证。三是文化的信息传播价值。信息迅捷且低成本流动的主渠道依赖于本地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共同的人文环境产生的信任、理解和相互合作,既能有效地防止各种机会主义行为,又能促进有价值的信息和知识,尤其是隐含经验类知识与信息的流通和扩散,这是外地竞争者很难复制的。相互信任和满意成为区内最有价值的信息资源。四是文化的学习价值。积极的本地文化环境有利于促成一个学习型经济区域。创新是一种交互过程,同时也是一种社会过程,成功的创新需要一种创新文化网络环境。在技术和市场迅速变化的非线性环境下,企业间的竞争合作具有明显的学习性和交互性,创新网络中的各行为主体之间相互学习,密切合作,共同推动区域的发展和企业的持续创新。总体而言,文化因素对特定经济区位的竞争优势的影响力在于,对于给定要素结构和制度背景的经济体来说,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要素结构、交易成本等可能存在较大差异。正如波特所言,文化成本反映了人们对待创新的态度。在生产过程中,特定文化所具有的成本状况最终会反映在产品的成本上,或者说,它通过影响效率和创新而改变了企业总成本状况[4]。

二、主导性文化价值观的影响:英国世界工厂衰落的文化因素

英国是第一个公认的世界工厂。英国文化素以正统自居,即英国的主导性文化以维护、宣扬英国的正统文化价值观为主基调。由于正统,因而谦和、宽容,能够兼收并蓄,在保证传统文化基础上注意吸收改造外来文化、吸纳利用外来人口的智慧,从而得以有效降低文化成本,进而改变当地的要素成本与交易成本。但也由于正统,因而固执、保守,不能根据经济成长调整、塑造出符合社会进步与时代发展的新的核心价值观,反而束缚了创新文化的发展,成为阻碍观念更新与技术进步的重要因素。

在产业革命前期,在开放观念驱动下,英国形成了一个更为宽容的国家结构[5]:一是经济政策领域中的政府管理实现了现代化。许多著名的学者,如培根、霍布斯、洛克、牛顿等都参与了公共政策的实际事务,对技术进步产生了重要影响。二是公共财政体系的建立和完善。1694年英格兰银行成立,并于1696年开始大规模重铸货币。经过一系列的变革后,18世纪的英国已成功地建立起一套稳健的公共财政体系,这与同期法国薄弱的公共财政体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三是资源配置效率通过稳健的公共财政和银行业的发展也进一步获得了提高[6]。与欧洲大陆其他国家不同,国内市场的统一程度通过创建收税公路和渠道网络以及海岸运输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其结果促进了不同地区之间更有效率的专业化劳动分工。四是社会普遍形成了具有接纳性而非排斥性的文化环境,有助于降低的文化成本。随着1685年南特敕令的撤销,法国有相当多的经管企业的人才流入了英国,尤其是在纺织工业方面。五是贸易政策从重商主义演变为自由贸易。16世纪以来,英国的商业政策受到重商主义思想的支配,认为货币是财富的唯一形态,是衡量国家富裕程度的唯一标准。从1651年始,英国政府颁布的一系列关税、补贴及贸易法等政策,形成了一种新的贸易模式,即从殖民地进口的商品大量被用于再出口(将用于出口的货物先运到英国后再出口)[6],以高额关税挤压从属国的产业竞争力。有学者指出,英国政策在18世纪的胜利,同时也是重商主义的胜利[7]。随着英国的日渐强盛,19世纪20~30年代,英国的商业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英国政府开始废除一些除关税以外的保护性政策,自由主义取代重商主义成为促进经济增长、巩固国家权力和安全的主要手段。尽管19世纪末,贸易自由化在欧洲出现倒退,但素以正统自居的英国到1931年仍坚持其自由贸易政策。自从英国于1763年确立了领先全球的军事优势后,其统治疆域遍及全球,成为英国民众的帝国情结的强大支撑。英国商业与贸易政策的成功,与英国强大的海上军事实力相辅相成:军事力量保障其政策的施行,其政策的成功极大地改善了财政状况,得以继续维护遍及全球的防务,以支撑其“日不落帝国”的“荣光”。

随着在1860年前后英国世界工厂达到鼎盛时期,英国正统文化便日益显露出固执和保守的一面。早在1851年水晶宫大博览会期间,已有人注意到了英国不少行业存在着衰弱表现,并指出,19世纪50~60年代的商业狂热很可能会使“世界的工厂”变成维多利亚时代末期自满情绪的摇篮[8]。尽管英国是产业革命的先驱,重大的技术突破总是首先发生在英国,但到19世纪中后期,随着世界科学技术的总体进步和产业革命在欧美大陆国家的普及,产业技术的一些新的重大进展多发生在新兴工业国,主要集中于美国和德国。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个时期的新兴产业绝大部分兴起于其他国家;并且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新兴产业在英国的投资都是由外国人进行的;由此可证明,英国缺乏新人”,这根源于英国文化的固执性与保守性。“总体而言,英国企业家是在等待别人来解决瓶颈问题”,“与发明、创新和高层次的专利相对称的、意义最为重大的问题或许是不能解决那些在别的地方已经解决的技术问题”[9]。由于英国长期实行自由贸易政策,技术向海外扩散较产业革命初期更为畅通。当时英国在棉纺织、煤炭、钢铁(包括铁轨、屋顶材料使用的镀锌铁片)以及铁路设备等老工业领域,产品和生产工艺方面的技术改进进展缓慢,而一些新兴工业——化工、电力、汽车——常常要依赖外国企业家[10]。企业家偏爱固守既有的优势而缺乏技术创新的精神,“缺乏打破已经形成的模式的意志力”[11],是英国产业技术发展停滞的重要原因。当具有竞争力的现代工业在新兴国家开始兴起,并且产品质量在短期内迅速得以提高之后,英国厂商开始成为模仿者。19世纪80~90年代,英国在许多产业领域,尤其是化工、电器和汽车工业,都成为美国、德国的追随者和模仿者。

产业革命的一个重大成果便是工厂制这一符合现代生产要求的组织方式得以确立和巩固。然而,产业革命在欧美的普及推动了工厂制生产组织方式的普及和复制,并且“后发优势”使得这些国家能在英国工厂制模式基础上探索更合理的生产组织体制,使得英国迅速从领先者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在美国,家庭控制的大企业基本上被多单位联合体所取代,领导者是职业经理人。1871年后,在德国的许多大企业中,虽然以家族为单位的资产所有者仍把持着战略性决策权力,但企业内部已开始实行优胜劣汰的分组管理,担任高层领导的通常是那些技术能力强、才识出众的人,企业的组织管理已趋于有序化。而英国很多工业领域仍是众多小公司的激烈竞争。英国“几乎没有向管理权与所有权的分离迈进,也没有向组织等级制迈进”[12],在大多数行业中同整个19世纪一样,家族制依然占主导地位。因此,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英国法人企业都未能在国民经济结构中占据最终支配地位。例如,英国的造船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生产了世界船舶总吨位60%~80%的船只。但英国的造船业只按照自己的标准工作和按订单生产,不去学习欧洲大陆、美国和日本的“组织更严密的竞争方法”,而“使用装配线的生产方法也已在英国以外的地区取代制造手工艺式的生产方法”,“英国造船业的优势遂逐渐削弱”[9]。

三、本地文化的根植性:自由主义文化对美国世界工厂兴衰的影响

作为制度社会的典型代表,尽管自身也存在着演变发展,但美国自由主义文化倡导在约束下的自由,强调企业运行嵌入于社会、文化以及政治制度之中,即企业在特定经济空间的根植性。由于民族形成的特殊性,美国文化自建国以来就表现为一个开放的、自由的特征:北美险恶的自然条件,培育了美国人顽强拼搏、艰苦奋斗性格;而北美丰富的资源等待着开发利用,培育了美国人开拓进取、敢于冒险的精神;美国历史较短,没有更多的历史束缚,培育了美国人乐于向传统和先例挑战的精神。移民造成的种族多样化之所以能够对美国产生经济上的回报,其原因是美国社会能够吸纳和利用各种文化中最优秀的精华[13],促进各民族之间的思想文化交流和技术传播。观念的自由流动的重要性就在于这一自由促使技术的国际传播、扩散与外溢。这些彼时的新技术对于美国的成长尤为重要,因为美国是工业化进程的后来者,而且处于19世纪技术变革的临界点上。在自由主义文化支配下,美国人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把作为美国核心价值观念的自由和民主观念向世界推广。一旦其科技水平与经济发展超越他国,民族优越感就会膨胀,输出美国模式就是其必然选择。

破除传统的重农主义观点,确立以制造业为支柱的工业领先思想,是美国制造强国梦想的起点。18世纪的美国,正统的和主流的经济思想依然是“本土农本主义”①:在所有行业中,制造业创造财富的效率最低,或根本就没有效率;一个农业资源丰富的国家无需制造业(军火等必需品除外)。1790年1月,美国众议院要求财长汉密尔顿起草一份报告,旨在鼓励和促进制造业的发展,从而使美国摆脱在某些必需品上对其他国家的依赖。汉密尔顿在《制造业报告》中提出应当发展超出必需品生产的工业化观点,即发展制造业。使制造业拥有优越生产力的重要因素是劳动分工和技术,尤其是机器的应用。这一报告“孕育了现代美国的胚胎:如果要为结局如此变幻莫测,意义如此深远的进展赋予一个具体日期的话,那么,正是这份报告设想了美国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业大国的宏伟蓝图”[14]。

自由竞争的文化氛围和经济体制成为美国吸引当时欧洲国家资金和技术的重要保证。美国内战结束后,自由竞争式的经济制度得以巩固发展,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列强的资金蜂拥而来,并由此带来了世界一流的工程和制造技术,以及先进的生产组织方式。早在20世纪初,美国吸引的海外资本就高达67亿美元。在大规模地吸引外资,并进而吸引先进技术和管理方式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来看,崇尚自由的文化根基和较为健全的制度建设发挥了重要作用。

鼓励创新是美国自由主义文化的重要内容。在美国创新文化影响下,不仅是技术、产品方面的创新,而且生产组织方式的革新日新月异。由于血缘关系,欧美的信息交流十分频繁,欧洲任何新技术动向都能在美国得到反映,其反映速度之快,往往超过欧洲邻国。如欧洲人发明了DDT,还没试产,美国人已进入大规模生产阶段,使马铃薯产量当年翻番。1837年英国发明电报,第二年美国就推广使用。当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正陶醉在汽车制造业的技术领先中时,福特公司就设计开发出了T型车,通过大规模的装配线生产大批量的标准车,不仅大幅度地降低了生产成本,而且极大地开拓了市场需求。在创新文化的激励下,1850年,美国结束了完全照搬欧洲技术的历史,走上工业技术创新之路。美国在第二和第三次工业革命中,产生了一大批创新技术,并迅速产业化,成为制造业兴盛的主要力量。

美国崇尚自由竞争的文化及由此形成的自由竞争式的市场经济制度,在美国经济上升期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但同样是自由主义的文化,在美国成为世界经济霸主之后,特别是凯恩斯主义在美国破产后,这一原本是形成美国区位竞争优势的重要因素,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其区位竞争优势升级的障碍。

本土文化优越感的膨胀导致美国的企业家并不注重文化成本的变动对交易成本、要素成本的影响,这成为二战后美国制成品竞争力下降的重要原因。第一,以美国为中心设计全球经济发展蓝图。产品、服务和资本流动的自由化是战后经济秩序的支柱。但在美国倡导下的不断自由化,大体是被用来创造一个有利于美国企业的环境。尽管协定的条款是为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所接受才能执行,并且这些国家又都有各自保护企业的措施,但这些国家内部自由化的举措,仍然是围绕为美国企业创造更多机会的目标来制定的。第二,对标准化产品生产的过度依赖。美国企业通过尽可能多地销售标准化产品来降低生产、销售和广告的单位成本以获取规模经济所带来的生产率迅猛提高。标准化大规模生产是战后美国牢牢占据世界领先地位的重要动力,但20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各国经济经历了一个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人均GDP水平有较大幅度的提高,消费水平和消费能力也显著提升,企业发展的动力转变为提供质量更高、性能更佳、个性更鲜明的新产品,标准化大规模生产方式已不再是最先进的生产制造模式。在日本推出精益生产(Lean Production,LP)方式后,美国依然陶醉于标准化大规模生产方式之中②。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美国的科技实力远远领先于世界各国,以至“企业以为美国的实验室是产生有用知识的唯一地方”[15]。这一过于自信和自大的个人英雄主义价值观和社会文化环境很快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汽车工业为例,汽车工业曾经是美国最大的工业类别,但到1987年,进口车占总销售额的比重从1955年的1%猛增至31%。日本和韩国进口车控制了廉价车市场,欧洲进口车则占领了高档车市场。美国车在国际市场上的压倒性优势已不复存在。第三,不能充分迎合不同文化的需要。兼收并蓄是美国建国时期最典型的文化特征之一。当美国在世界上取得巨大成功后,本土文化的优越感大幅度提升,以美国为中心的价值观念深入美国人心,企业显然无法也不愿了解在国际市场上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国家的商品需求和偏好。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更大的问题在于自负,认为美国人的爱好、美国人的经营方式和美国的产品是世界性的(或者应该是世界性的)”,结果,“油老虎般的美国汽车对欧洲人根本没有吸引力,因为欧洲人必须面对的是较高的汽油价格和狭窄的城市街道”[15]。

政府对企业经济活动的积极影响减少也是后凯恩斯主义时期美国自由主义文化的直接后果。乔治·斯坦勒曾列举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若干政府与企业界的关系、政府的角色,说明政府与企业界的相互关系的影响力与复杂性[16],但美国实行的是自由竞争式的市场经济体制,强调有限政府,减少对市场运行的干预。“美国不习惯于设计国家战略来帮助其工业在世界各地与(其他国家)主导生产商抗衡”。例如,在微电子领域的所有重大的发明——晶体管、半导体芯片、计算机——都诞生在美国,但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在微电子产业的市场份额由于受日本企业的挑战而急速下降,其原因之一便是松散的小型美国企业无法在国际市场上与有组织的重量级日本公司抗衡。再例如在民用航空产业,波音公司是世界上最主要的民用飞机生产商之一,曾经在与政府合作研制飞行器方面获得巨大利益。但由于在民用航空产业中,军事技术向民用技术转移非常困难,公司无法获取战斗机和轰炸机的订单,因而与政府的关系日渐疏远。而欧洲的空中客车公司由于得到了英国、法国、德国等国政府的强力支持,迅速成为世界民用航空产业的主要竞争者。尽管波音公司是世界民用飞机技术的领先者,生产成本最低,但它却无法保证其在销售上也占先,因为空中客车公司可以依靠政府的融资向客户提供优惠和信贷支持,在这方面波音公司无法与其抗衡[15]。

四、文化的学习与信息传播价值:东亚文化与日本的社会技术环境

日本的文化遗产首先是儒教。在儒教传统思想和价值观念的影响下,日本社会尤其强调上下等级秩序,强调家庭观念,鼓励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鼓励勤勉,鼓励学习,鼓励社会和谐;由此缺乏或不欢迎冒险的个人主义、对权威的怀疑精神。有学者认为,日本文化所造就的社会技术环境,使得日本缺乏原生性的创新,其技术力量主要集中于引进技术的模仿、改良和革新,形成了忠诚、勤奋、服从而有效率的劳动力队伍[17]。

经过近代“明治维新”,日本已积淀了较为雄厚的工业基础。开始工业革命时,电力已投入工业和家庭使用,这意味着日本企业“能够直接从手工业阶段跨越到使用电气设备阶段,可以说,绕过了蒸汽机时代”[18]。但受资源所限,工业化及其相关技术多依赖进口。然而在技术引进的发展道路问题上,日本最终选择了德国式道路,这是符合日本文化的一次选择。一份发表于1942年的研究报告中指出:“美国的技术合理性促进了专业化机械的高度使用,从而把工资成本降到尽可能低的水平。因此,它们对原材料的使用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是毫不吝惜的。而德国的技术合理性则着眼于尽可能地节约原材料,并以提高原材料使用效率或开发替代产品为对策,从而鼓励了熟练劳动力的使用,尽管此举意味着工资相对较高。”[19]显然,这是日本基于资源短缺但劳动力丰富的条件,符合日本勤俭文化的必然选择。在20世纪前半期,日本公司雇用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不仅仅参与研究和模仿西方的技术,而且也力图使这些技术适应本国的需要。并且,“他们意识到,改变生产过程的某些细节能够降低成本和增加公司利润”,因此,许多企业建立了自己的但规模较小的实验室,“只适合于完成引进和改造技术的任务而不适合进行大型基础研究”[19]。战后日本所选择的技术模仿—革新范式在日本有其深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二战后,日本的技术比世界先进水平落后20~30年。日本从引进技术成果入手,并在应用中吸收、提高和创新,建立了本国自主的科技体系和企业制度,仅用15~20年时间就走完了欧美主要发达国家半个世纪所经历的过程。

20世纪50年代后期,随着世界经济的繁荣,日本公司将进口技术与当地劳动力结合起来,获得了非凡的高增长率。事实上,20世纪60年代后期,日本引进的长期技术合同明显增加,最大数量的技术进口是在快速成长的机械、电子和化工产业领域,技术主要来自美国和德国。日本在实现工业现代化期间,包括引进技术的专利费用、进口成套设备和关键部件的费用及对引进技术的研发费用等合计共约500亿美元。如果这些技术靠独立研发,从发明到应用,最少要投入2000亿美元以上;并且,据发达国家的经验测算,靠国内独立进行研发,当时一项科技项目从研究到投入生产一般需要10~15年,而从引进技术专利到投产平均仅2.5年。日本通过引进技术专利,大大缩短了日本追赶欧美国家的时间。日本引进的技术之所以能够被转化为工业增长的力量,主要在于两个因素:

第一,引进的技术能够与本地的改革创新相结合。第二次世界大战使日本意识到从模仿进口技术转向开发独创技术的重要性。技术引进只能定位于本国研究开发的补充而绝非替代,完全依赖于技术进口将遭受重大挫折,而且极易受制于他国。1952~1958年,日本公司雇用的研究人员数量增加了1倍多;1959~1975年则增加了2.4倍。与此同时,许多相互联系的小型开发中心遍布全国。以1960~1961年为例,制造业用于研究的投资与技术引进金额相比,前者处于显著的优先地位[19]。日本对引进技术与消化吸收和创新的投入之比是1∶10,从而形成“引进、提高、再引进”的良性发展。以引进发电设备为例,1954年日本从美国引进了7万千瓦的火力发电成套设备,接着又引进美国22万千瓦大型发电机组的技术专利,在此基础上,经过研究和仿造,1961年制造出32.5万千瓦的大型发电机组。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日本已经能够制造70万~100万千瓦的特大型发电机组,成为美国同类设备的强大竞争者。

第二,对引进技术的革新通常建立在面向市场的商业化开发基础上。某种科学或技术上的突破“(的技术障碍)不存在于科学,而存在于工程学”[20]。日本在制造技术方面的领先优势实际上是其技术创新的产业化和商业化的领先,日本数控机床的成长历史可以说是最好的诠释。基于计算机技术的长足进步,日本开始通过计算机来把握和控制其他新出现的技术以及生产组织方式,最典型的是工厂自动化技术。工厂自动化技术与其说是一种技术,还不如说是一种生产组织方式,即围绕计算机技术而运行的自动化生产体系。这一源于美国空军与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开发的先进技术成果被带到日本后公开传播,数字控制技术很快被日本一些公共研究实体所掌握。1956年,富士通生产出第一个数字控制机床模型,此后摆脱了对麻省理工学院思想的简单复制,一是设计了一个非限制的环形系统,大大简化了机器的控制装置,二是将最新的电子开发成果应用到设备中[19]。尽管美国是该项技术的原发地,但美国生产数字控制机的目的是为了满足军事需求,其重点是高尖端的硬件和软件的开发,“很少考虑实际成本问题,也确实没有鼓励在机械生产上减少花费以投入到商品化市场中去”[21]。而日本公司从一开始就是带着明确的商业化目标去革新外国技术的,因此像富士通等公司不仅采用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前沿技术,而且也关注其他有助于降低成本和商业化推广的相关技术,例如机器工业技术、微电子技术等。到1966年,富士通已成为世界上首家在市场上销售集成电路数控机床的企业。到1974年,日本公司在数控机床上的投资高达近50亿日元,为日本的制造业技术能力的提升和成为世界工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60~1974年是美国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但是日本经济增长也丝毫不逊色,1973年美日的技术差距基本消除,到1979年,日本在主要制造业技术方面已取得了优势。加入关贸总协定以后,日本在钢铁、石化、汽车制造方面引进、发明、应用了大量的新的技术,劳动生产率迅速提高,到20世纪80年代已经全面地超过欧洲、赶上美国,并在钢铁、汽车等重点产业形成了远高于美国的竞争优势。20世纪80年代中期,日本在新兴的半导体产业技术方面又超过了美国,赢得了占全球半数以上的市场份额,确立了美国之后新的全球制造中心的地位。

特定文化传统下形成的高储蓄率成为日本制造业发展的重要支撑。相对于美国,制造业对日本显得更为重要,因为日本战后造就经济奇迹的关键在于其制造业的迅速崛起。1987年日本的制造业占GDP的29%,而美国仅占20%。日本制造业的地位大幅提升得益于日本政府和民众的大力支持,其中高储蓄率对制造业的发展具有巨大的支撑作用。在1960~1979年间,对日本经济增长贡献最大的是资本的投入。而就资本的来源而言,美国的对外投资重点地区在欧洲,日本(制造业)获得美国资本的数量微不足道,平均不到美国对外投资的3%[22]。这印证了日本制造业的迅速发展绝非靠外资(美国资本)的驱动,在很大程度上它是得益于日本长期以来保持的较高的储蓄率[23]为日本制造业所提供的较低成本的资本投入。日本文化所倡导的节俭勤勉价值观,使得日本与美国在对待消费或投资上具有巨大差异[24]。

特殊的文化下的雇佣制度造就了忠诚勤勉的劳动者,成为日本制造业发展的重要基础。在“日本奇迹”中,日本公司的终生雇佣制、年序工资制和晋级制成为日本文化下重要的公司规范。日本雇佣制度深受其文化价值观念的影响,在二战后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对日本制造业的成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日本工人的平均任职期比美国工人和欧洲工人的任职期要长得多,与年龄相关的工资增长在日本也要比在其他国家高得多。尽管日本雇佣制度比较死板,但它强化了雇员的自身的适应性,如通过分红进行可变性补偿,工作任务含糊以及工作的经常轮换,即所谓的“灵活的僵化”[13]。这一模式的有效性在20世纪80年代曾令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赞叹不已,并引起不少欧美企业的仿效。日本雇佣制度主要是建立在内部劳动市场基础上的[25],其企业文化的核心是培养员工的忠诚。兰德斯指出,撇开其他的因素,就日本汽车制造业的强大竞争力而言,“日本人这种团结协作精神,这种个人为团体做出牺牲及超强劳动的精神,与西方体现和维护劳工自尊的劳资对立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5]。

然而,由日本文化决定的原发性创新的缺失是导致日本制造业竞争力下降的根源。日本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同样也成为制约创新的重要因素。著名的技术专家大河内正敏在20世纪30年代断言,日本的研究人员是有能力、有独创性的发明家,但日本的弱点是不能将新的想法商业化,许多企业并不准备经历漫长的开发过程,私人企业几乎都不愿意冒险从事基本的技术创新,而是把精力和资金用于对进口技术进行改造[26]。在一项对美国和日本产业研究开发所作的最新比较研究中,曼斯菲尔德发现,美国企业只把R&D费用的1/3用于改进工艺技术,而把2/3经费用于新产品研究开发和老产品改进上。在日本,这个比例正好相反,大部分资金和精力放在工艺水平的改进上[15]。在20世纪80年代晚期和整个90年代,日本产业更新的步伐停止了。由于缺乏持续的原发性的创新,日本已开始在诸如无线通信、多媒体、软件、微处理器、网络等新兴增长领域落后于美国。日本制造业的出口份额在1986年达到顶点,此后即使在那些日本过去具有竞争力的产业中,比如,电视机、录像机、音频设备、照相机和半导体,出口份额也开始下降[27]。

五、结论

从历代世界制造中心的成长与变迁中可以发现,文化因素发挥着最深层次的作用或扮演着最后决定力量的角色[28]。主导性文化因素决定着对传统和既定秩序的遵循程度或创新意识,对外来文化的理解、包容、接受和融合,企业或个人的价值评判标准及由此决定的行动取向。文化成本的差异则成为决定区位竞争优势的关键。诚如亨廷顿所言:“在正在形成的世界中,文化样式将对贸易样式起决定性影响。商人与他们了解和信任的人做生意,国家把主权交给由他们所了解、信任的看法相同的国家组成的国际组织。经济合作的根源在于文化的共性。”[29]尽管约瑟夫·奈的软实力与巧实力概念备受争议,但这些概念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来思考文化的非物质权力因素的价值。

注释:

①其渊源为欧洲大陆的“重农主义”,但又强调了美国至上的要义,因而在美国被广泛接受。

②当然,这与追求标准化大规模生产所带来的生产成本大幅度降低和工作效率提升有密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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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11

A

1007-905X(2011)06-0089-06

2011-07-30

200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以来世界财富分配权控制方式的历史变迁”(09BJL007);全国博士后科学基金“产业革命以来国际秩序、军事战略与大国崛起”(20100471847)

张明之(1970— ),男,浙江象山人,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博士后科研流动站研究人员,教授,经济学博士。

责任编辑 姚佐军

(E-mail:yui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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