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德 亮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跨世纪杂志社,河南 郑州 450002)
女娲神话的生命密码
闫 德 亮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跨世纪杂志社,河南 郑州 450002)
女娲是中国远古神话中的始祖神、创世神及文化英雄。女娲神格本身就是从图腾崇拜到始祖神的一种反映,其造人、补天、置婚、作笙簧的煌煌功业的表象背后隐含着远古先民生殖崇拜的生命密码。这种生命密码即是生殖物的象征物以及生殖交合的象征物与巫术仪礼等物象。女娲神话的生命密码蕴涵着远古先民的生命意识,反映了远古先民对生命的祈盼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女娲;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生命密码
女娲是中国远古神话中的始祖神、创世神及文化英雄。其煌煌功业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抟土造人,创造人类;二是炼石补天,救世济人;三是制定婚姻,繁衍人类;四是发明笙簧,教化人类。透过女娲神话的熟知表象,我们发现女娲神话的真知内涵中蕴涵着众多的生命密码,其代表了远古先民的生命观。
在中国远古神话中,女娲被视为开辟神和始祖神,其地位仅次于盘古,位居“三皇”之列。古代文献对女娲作了如下记载:
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七十变。(《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
女娲,阴帝,佐虙戏治者也。(《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
(女娲)亦蛇身人首,一号女希,是为女皇。(《帝王世纪》)
华胥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故世言女娲伏羲之妹。风姓,人首蛇身,乘伏羲制度,作笙簧。(《通志》卷一《三皇纪》引《春秋世谱》)
据此可知,女娲:人面蛇身,华胥的后代,伏羲之妹,佐伏羲,而后为帝。
《说文解字》又载:“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从女咼声。”其对女娲的语言学解释中蕴涵着深层的文化内涵。从字形看,“咼”字的原形是由两个上下相连的圆圈或曰旋涡纹构成的,由此可以说,“咼”应该是“涡”的本字。“涡”字的意思是指水的旋涡。故李智信认为,“咼”的本意原是指旋涡,并假借为“娲”,指水神或治水女神。“咼”本来就是指女娲,后来在发展中又加上了女偏旁而成“娲”,再后来又加上了一个女字而成“女娲”。女娲名称的发展历程经历了“咼—娲—女娲”这样一个由简到繁的过程[1]。
“娲”,指水神或曰治水女神,这与女娲阴帝身份与治水功业相符,而女娲的原形是什么呢?赵国华先生说:“女娲本为蛙,蛙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又发展为女性的象征,尔后再演为生殖女神。”[2]何星亮先生也认为:“娲即蛙当无疑义,而女与雌义同,所谓女娲其实就是‘雌蛙’。大概雌蛙原是某氏族部落的图腾,后来图腾演化为神,雌蛙也演变成女娲。”[3]由此可见,“蛙”原为某蛙图腾氏族的共同名称,其女酋长被后人尊为神圣女,称为“女娲”或曰“女娲氏”。杨堃先生认为,女娲是指“生育人类的原始祖母”,“其所以名之为娲者,是由于婴儿的叫声。而婴儿的叫声又和蛙的叫声相同,故认为蛙是和婴儿和全氏族同体,所以,这—氏族叫蛙氏族,蛙便是这一氏族的图腾。这位女氏族长便被后人尊称为女娲氏[4]。由此可以说女娲的原形为“蛙”。
“蛙”因产卵多繁殖力强,被先民认为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而母系氏族部落的女酋长即是人们眼中的生育神,故被认为是蛙神。女娲至上神的功能和特征,是来源于远古先民神话类比思维中对蛙类的生物性功能和特征的模拟。女娲神话及信仰的由来当与原始先民对水生动物的崇拜有关,也是古代生殖崇拜的反映,这是以远古落后的生产方式为依存的一种极原始的文化形态。
女娲是先民图腾信仰的结果,其形象是“人首蛇身”,或曰“人面蛇身”,这种“半人半兽”的形象在汉代定型为女娲的标准像。在河南南阳发现的汉代砖画像中,在山东嘉祥武氏祠汉代画像石刻上女娲和伏羲都是“人首蛇身”形象;在四川新津宝子山汉代石棺画像上女娲和伏羲都是“人面蛇身”形象。追溯远古神话,我们发现女娲的这种“人首蛇身”形象很普遍,《山海经》里有很多这种或类似这种“半人半兽”的怪异形象。在远古氏族时期,由于“蛇”的顽强生命力和旺盛生殖力的特性在世界范围内都被崇拜。蛇死而不僵,僵而不死,是永恒生命的象征,是一种神灵的化身。由于这种神灵繁殖生育能力的旺盛,先民往往把他们心目中的至上女神想象成蛇形,女娲形象由此定型。女娲之“蛇身”就是女生殖器的象征物,是一种图腾崇拜,是原始性器崇拜的嬗变与替代,这也是女娲被作为生殖神即始祖神的原因及意义。女娲“人首蛇身”形象是先民生殖崇拜与生育欲望的形象表现。
女娲实际上是原始社会母系氏族时期以蛙为图腾的氏族的传说祖先,其“人首蛇身”形象是龙图腾部族统一黄河中原地区以后龙成为高贵图腾以后的产物。女娲本蛙身,后来才衍变为蛇(龙)身,所以有关女娲蛇躯形象的文物和文字记载,出现时间均在汉代以后。女娲形象的出现和流行就是中国远古时代蛇崇拜的变形,也是图腾开始蜕变为始祖神的一种形态,是图腾崇拜向祖先崇拜发展的过渡形式,其过渡的前身“蛙”与“蛇”是蕴涵着先民生殖意识的生命密码。
屈原在《楚辞》里向天提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这说明女娲造人神话在战国时就已存在,但女娲是怎么造人的呢?《山海经》回答曰: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山海经·大荒西经》)。
这是女娲造人的最早记录。《淮南子》还记述了女娲与诸神共同创造人类的神话:
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淮南子·说林训》)
化,就是“化育”、“化生”之意,女娲正是同盘古一样是化育化生万物的神。这两则神话是女娲造人的第一种方式——“化生人类”,它反映了原始母系社会以女性为中心的生育认识。这为女娲的始祖神身份进行了铺垫。
女娲用其肠化育出了十神人神话在远古神话中并不鲜见,盘古化育天地万物,女娃化精卫,鲧复生禹,夸父弃其杖化为邓林,如此等等,都与此相似。女娲之肠化为神人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远古之时由于先民认识的局限,他们认为位于腹中之肠有生殖功能,这都源于卵巢和输卵管形态与肠相似的结果,故他们把肠子与生殖系统等同起来,把生殖系统称为肠,现在还有一些地方把生殖系统叫“养(生)娃肠”,认为孩子是由肠子里孕育的。翻检远古神话,肠与生殖有关的内容不是孤立的。《山海经·海外北经》:“无肠之国在深目东,其为人长而无肠。”《山海经·大荒北经》:“又有无肠之国,是任姓,无继子,食鱼。”“无继子”是说没有儿子、不能生育后代,其原因就是因为“无肠”。《山海经·海外北经》:“无启之国在长股东,为无启。”郭璞注:“启,肥肠处,其人穴居,食土,无男女,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生。”《博物志·异人》:“无启民,居穴食土,无男女,死埋之,其心不朽,百年还化为民。”《说文新附》:“启,肥肠也。”无启即无肠,无肠就是无生殖系统,这样他们就不能生育繁衍,他们繁衍后代的方式是死而复生。女娲之肠化为神人其实是说女娲生了十个神人的意思。
女娲之“肠”是消化系统的肠,更是生殖系统的肠,借用为保持繁衍的生殖系统。作为生殖女神的女娲,她的肠能化育神人是合情合理的。“肠”在这里是生殖崇拜的生命密码。
“女娲之肠化神”神话给了我们把女娲作为生殖女神的证明,但真正使女娲成为人类始祖且家喻户晓的神话还是女娲造人的第二种方式——“抟土造人”: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絙于泥中,举以为人。(《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应邵《风俗通》)
女娲用泥土繁衍人类,这源于远古人类对泥土的信赖。而泥土所表征的是大地,于是人类就有了双重母亲:一个是女娲,一个是大地。人类在崇拜信赖女娲母亲的同时,也对大地母亲崇拜祭祀。因为大地能生长万物,人类的吃穿用度无不来自此。这种地母意识源于对土地的崇拜,由此也产生了土地神和社日祭仪。这种土地崇拜源于对“生殖崇拜”问题的思考与想象,由此导致了女娲“抟土造人”神话的产生与流传。女娲“抟土作人”神话说明了母系社会时期“女性独体生殖”观念及女性的独尊地位,凝结着极古老的生命信息。
女娲“抟土造人”嫌慢,于是“引绳为人”。“引绳为人”这不是简单的神话描述,其中也蕴涵着原始文化的真知内涵:男性在生殖中的地位被认识。何根海认为:其实这里包含了远古巫术仪式。绳的形状像龙或蛇,在女娲造人中绳的意象指龙或蛇,其深层潜性原形是男根和以男根为核心的男女交媾。女娲所引之绳实系指神秘的男根,以绳造人说明先民对男根生殖作用的发现与关注,他们将男根视为生殖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功能性中介。“引绳于泥”之“泥”与撒出去的“泥点”象征生殖精液,是先民对精液崇拜的表现。女娲引绳造人之“举”是一种造人的生殖巫术仪式,女娲用“举”、“引”等巫术表演来表达性媾生殖的意象[5]。女娲“引绳为人”是远古生殖文化的一种象征,它具象性地道出了始祖神女娲引导交媾生殖的历史真实,也透露出了男性在生殖中的作用。这种用具象的形式表达了男女交合的生殖意义,隐寓着远古先民繁衍生命的密码。
女娲源于“蛙”,形象人面蛇身,女娲的肠化神人,女娲的“抟土造人”“引绳为人”,等等,这些都说明了女娲指繁衍人类的始祖神,是人类生命的肇始与源头。
在中国远古神话中,女娲亦被称为创世神,这得益于她对世间的另一大功业——补天。女娲为什么要补天?《淮南子·览冥训》为我们作了这方面的描述: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火火监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览冥训》)
补天神话为我国所独有,为世界创世神话所罕见。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天地毁灭人类灭绝的悲惨局面呢?《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没讲。而《列子·汤问》却说:“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张华在《博物志》也说:“天地初不足,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足以立四极。”但人们不相信是天地原始的缺陷造成了人间的灾难,而是更多地把它与共工撞天柱的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故《淮南子·天文训》曰:“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论衡·谈天篇》亦曰:“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
人们推测是共工撞折了天柱才导致天地的毁灭性破坏。这种想象对圆满神话故事的前因后果很有帮助,但其内在的矛盾却是显而易见的:一、共工与颛顼战怒触了不周山的结果是“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并没说四个天柱全断折,而女娲补天是“断鳌足以立四极”,即是四极皆废而重建四极。由此,我们推想女娲补天后若干年,共工与颛顼争帝又一次将天柱撞断,致使天向西北倾斜地向东南下陷,以至成现在这个样子。而此次天柱没有被哪位大神重新树起,否则日月星辰便不会向西落了,江河大川也不会向东流淌。或许,早在女娲之时,天地始分“初不足”,四极尚未立稳,万物没有运行规则,天地秩序还没建立,所以女娲才出现,继盘古开天之后,对天加以修补,使之完善。
女娲补天用的是什么材料呢?用的是五色石。何谓五色石?《路史》有“炼石成赮”的说法,赮即是彩霞,也就是五彩云,据此可以说“五色石”就是美丽的彩霞和彩云。用彩霞彩云补天,可见先民认识的浪漫。其实女娲炼石补天的五色石就是石头,石头在古代是与生殖联系在一起的。“五色石”的真正含义是凝聚着生命力量,蕴育着巨大能量的生命本源体,是生殖的隐喻与象征,只有用石才能补阙缝漏、还原本初天地的功能与特性,造就人类的繁衍,因而,石头具有重要的生命开启意义。“石”在这里是生命的本源,也是生命的密码。
女娲“断鳌足立四极”、“杀黑龙济冀州”,其实,这是一种巫祭仪式,是女娲神话时代先民们对司职雨水造成灾害的鳌与黑龙的祭祀巫仪。女娲用“芦灰”止淫水,那么,“芦”是什么?一种说法认为“芦者,芦苇也”。在女娲时代的黄河两岸芦苇是一种常见的植物,因具有实用价值且形状如男根而受到崇拜。另一种说法认为“芦者,葫芦也”。葫芦在远古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神奇力量的神秘物,被赋予生殖的象征意义。葫芦之灰,或者芦灰,就成了原始先民们祭祀天地巫术礼仪中的主要东西了。“积芦灰以止淫水”也就是祭祀天地,平息灾难的巫术礼仪的过程,并不是女娲治水的真实过程。
通过女娲的努力,最后是“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淮南子·览冥训》)。“女娲补天”,实际上反映了原始神话中对地震、洪水泛滥的神话思维和神话思维中祈求大地平稳、大雨停止的巫术礼仪的祭祀活动的史实,其隐含着大地万物人类生存的生命祈求与祭仪的真义。只有让具有强大生殖能力的女娲“补天”,只有用具有生殖意义的象征物“补天”,才能大量繁殖人口、人丁旺盛,才能使氏族强盛、发展,才能避免“天崩地陷”的命运,也才能与“天灾人祸”抗争,也才能在灾难面前不至于灭绝。“女娲补天”神话,其潜在的意义,便是把生殖作为一项最神圣、最伟大的事业而颂扬的,其蕴涵着远古先民的生命意识。
作为人类的始祖母,女娲为了使人类代代相续,永不绝嗣,就教人们如何自己生殖繁衍,从而制定了婚姻制度。《路史·后记二》载:“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行媒始行,明矣。”又载:“(女娲)少佐太昊祷于神祇而为女妇正姓氏、职昏,因通行媒,以重万民之判,是曰神媒。”“以其(女娲)载禖,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禖之神。”女娲为人类生殖繁衍而置婚姻,送子息于人间,后世尊之为高禖,或曰神媒。古代在春天季节先民都对女娲这个高禖神进行祭仪活动,以庆祝高禖的复活与苏醒,《礼记·月令》曰,仲春之月“玄鸟(燕子)至,以太牢祀于高禖”。《续汉书·礼仪志》载:“仲春之月,立高禖于城南,祀以特牲。”
在女娲创设婚姻以前,远古先民在母权制的部族中过着原始杂交群婚的生活,此时的人们以小群体的方式居住,无所谓婚姻家庭。对此,文献多有记载,“男女群居杂处无二别”(《淮南子·本经训》,“男女杂游,不聘不媒”(《列子·汤问》),部族里“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吕氏春秋》)。这种状况严重影响了部族的发展,作为部族首领的女娲举起了改革的大旗,创制了婚姻制度,并为之作出了表率——“与兄成婚”,这种婚姻还属于血缘内婚制。最早的女娲神话与兄妹婚无关涉,直到唐代女娲才被明确地与兄妹婚神话黏连起来,唐李冗的《独异志》记载:
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是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今时人娶妇执扇,象其事也。(《独异志》)
这是一个兄妹“合烟成婚”的神话,其中女娲之兄为谁没有指明,但人们皆言为伏羲。在后来的女娲兄妹传说中,女娲之兄直言为伏羲,这大概是受了“华胥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的文献记载以及汉代伏羲女娲交尾图像的影响所致。后来流传的伏羲女娲兄妹婚的异文有“滚磨成婚”的神话,其说:远古之时天下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只剩下女娲和伏羲两人幸免于难;为了拯救人类,两人商议结为婚姻,但以“滚磨合臼”的办法征求天意,于是两人各上了一座山头滚下一个磨盘,结果两扇磨盘分别从两个山头飞滚而下,两扇磨盘的柞、臼竟然在山沟中意外地碰合在了一起。天意不可违,两人于是结成夫妻。
另外还有“隔山穿针”神话异文,其说:远古之时洪灾过后,剩下的女娲和伏羲为繁衍人类,商议用“隔山穿针”的办法征得天意,于是两人分别站到两个山头,女娲手中持“针”,伏羲手中持“线”,伏羲抛出的线头竟然准确地穿入女娲手持的针孔当中,于是两人结成夫妻。
这些故事情节大同小异的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神话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即“询问天意”。如何请示天意,于是就有了“合烟”“滚磨”“穿针”等成婚周折。“询问天意”,说明远古先民已经意识到“群婚乱交”严重影响了人类的健康和发展,同时也萌生“对偶制”婚姻和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形态。人类由愚昧野蛮的两性低级状态,一步一步地走入健康、理性、科学、有序的文明之境。
女娲置婚姻是为了人类的生殖繁衍,这也与她拯民于水火造人于灾难的始祖神身份相符,同时也说明了她是一个充满无限生殖力的生育神。
作为文化英雄女娲不仅创制了婚姻制度,而且还发明了乐器:
女娲作笙簧。(《世本·作篇》)
“女娲作笙簧”,“笙簧”是一种什么样的乐器?它的远古文化内涵是什么?
袁梅解释说:“笙,古代的一种簧管乐器,古以匏为之,共十三管,列置匏中,吹之发声。”[6]《旧唐书·音乐志》:“笙,女娲氏造,列管于匏上,纳簧其中。”所谓匏,即瓠,就是葫芦。笙由簧、管、斗三部分构成,斗由葫芦做成。袁珂解释说:“笙簧,其实就是笙,簧只是笙的薄叶,使笙能够一吹就吹出声音来。”[7]综上可知:女娲作的“笙簧”其实就是一种多管单簧乐器,它主要是由笙斗和笙管两部分构成的;笙斗的材料为葫芦,笙管为竹管。现在广泛流行于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的葫芦笙、葫芦箫、葫芦丝、排箫等乐器其实就是远古笙簧在后世的遗存和变异。
女娲作笙簧为什么选择葫芦和竹管呢?这得从远古的信仰说起。葫芦由于肚大籽多且又与女性生殖器官及其孕体相似,故在远古时代成了女性母体及其生殖器官的象征,成为一个带有极强生殖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这种葫芦生殖崇拜在神话时代很广泛,由此产生了很多葫芦创世生人的神话。这种神话汉族有,“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诗经·大雅·绵》)其意就是人从葫芦中来。这种神话南方少数民族更多,傣族神话说:远古之时,神母牛和神鹞子下凡到地上,鹞子孵母牛下的蛋孵出了一个葫芦,人即从这个葫芦里生了出来;拉祜族神话讲:人类是天神厄莎创造的,当他发现自己种的葫芦长大了,并发出人的声音和歌唱时,他叫老鼠把葫芦咬开两个洞,人便从葫芦里爬出来。葫芦还为人类保留繁衍了人种,民间流传着很多人类遭洪水浩动后是葫芦帮着人间留下了人种的故事。据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统计,汉、彝、苗、瑶、侗、布依、仡佬、哈尼、傈傈等民族的创世传说均与葫芦有关。据闻一多先生考证,伏羲女娲皆为葫芦的化身。他还说“葫芦生人在人类起源神话中是最原始的、基本的情节核心”[8]。葫芦生人神话是远古先民对生殖的认识,是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女性单体生殖崇拜的隐喻化。
竹由于和男根相似故被认为是男根的象征。远古母系氏族时代向父系氏族时代过渡之时,由于认识的提高,先民弄清了男女两性的交合才是生殖的根本所在,于是在对女性生殖崇拜之外,又出现了对男根的崇拜。由于神话的类比思维,远古先民把棍状物柱状物隆起物看成是男根的象征,这是一个世界性的普遍文化现象。在中国的文献中也不乏这方面的记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说,西南的夜郎国有一女子水中浣游,三节大竹杆流到她两脚之间,忽听竹杆中有婴儿哭声,于是剖开竹杆得一男儿。男儿长大后为夜郎侯,以竹为姓。《华阳国志·南中志》说,古哀牢国有一名叫沙壶(刘尧汉认为沙壶即成熟的葫芦)的妇人,在水中捕鱼被一沉木所触,于是感而有孕,怀胎十月后生十个儿子。云南的普米族中有这样的风俗:不孕的妇女为了祈求生育能力,会向巫师讨要一根施过“法”的竹管,妇女把竹管的一头衔在嘴里,另一头插进巨石的凹坑水之中,反复吮吸泉水三次,称之为喝“哈吉”。以此来获得生育。[9]
由上可知,葫芦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竹管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而把竹管插进葫芦里组合成笙簧有“男女交合、繁衍生殖”的象征性意象。这种对两性生殖活动的象征性隐喻化物模来源于远古先民对两性生殖的体验与认识,蕴涵着先民的生殖崇拜。笙簧的交合意象还体现在女娲与伏羲的汉代交尾画像上,其表达了雌雄交配阴阳交合男女交媾生殖的寓意。中国最早的诗歌中对笙簧交合生殖的意象有过描述:“吹笙吹簧,吹笙吹笙,鼓簧鼓簧。”(《诗经·小雅·鹿鸣》)现在的民间剪纸———抓髻娃娃,其中就有一种是坐在笙形的凳子上的;在“莲生贵子”的吉祥图案中“童子吹笙配以莲子”表达多子多福的意思”。滇西的纳西族摩梭人、滇南的仡佬族彝族的送葬仪式要吹芦笙引导,彝族还要在新坟旁插一根木棒,棒的顶端倒挂一个戳通一个洞孔的葫芦,意思让死者的灵魂进入其中,以便再生。
女娲作笙簧是一种乞生巫仪,其象征意义是两性交合,意在引导先民繁衍生人,蕴涵着先民的生殖崇拜。这就是女娲作竹簧神话的生命意义。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女娲神话的主题是生殖崇拜,这也是中国远古神话的核心主题。这种生殖崇拜是通过生殖物的象征物以及生殖交合的象征物与巫术仪礼等生命密码表现出来的。它是远古先民的一种信仰活动,并对其他文化活动及社会产生影响,从而构成人类文化现象的特殊景观,即生殖崇拜文化。这种生殖崇拜是远古先民的集体生命意识,女娲神话的生命密码里恰恰蕴涵着这种生命意识,其根本的内涵是祈望人口繁盛,反映了远古先民对生命的祈盼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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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0-2359(2011)01-0137-04
闫德亮(1964-),男,河南罗山人,河南省社会科学院跨世纪杂志社副编审,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文化的研究。
2009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09BWX003)
2010-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