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论论文》之“齐”字说

李长青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典论论文》之“齐”字说

李长青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 570228）

《典论论文》中齐字凡三见，历来多有异议，尤以齐气之齐为甚。论文以为齐气之齐当读zhāi，为庄重、严肃义。

《典论论文》;齐气;庄重;严肃

齐字于魏文帝《典论论文》凡三见，初见于“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句，次见于“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句，复见于“臂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句。此三齐字历来注家多有异议，尤以齐气之齐为甚。

齐足之齐，《说文·齐部》释为“禾麦吐穗上平也”，《广韵·齐韵》徂奚切，平齐从，脂部，读为qí，云“齐，等也”，释义与《说文》同;《尔雅·释诂下》云“齐，疾也”，邢昺疏曰“齐，急疾也”，为迅疾、敏捷义。案此齐字义当从《尔雅·释诂下》，解作急疾、迅捷。齐有迅疾、敏捷义，《尔雅·释诂下》以外，尚有他例。《诗·小雅·小宛》:“人之齐圣，饮酒温克。”王引之《述文》曰:“齐者，知虑之敏也。”《荀子·修身》:“齐给便利，则节之以动止。”杨倞注:“齐给便利，皆捷速也。”《淮南子·说山》:“力贵齐，知贵捷。”高诱注:“齐、捷皆疾。”《史记·五帝本纪》:“幼而循齐。”裴骃集解:“齐，速也。”《素问·汤液醪醴论》:“必齐毒药攻其中。”张志聪集注:“齐，疾也。”考诸上古音韵，两字同为从声，惟齐从脂韵而疾从质韵，韵尾有阴入之别，依对转说，齐、疾二字上古实可通假。“仰齐足”句之前有“骋骥騄于千里”，与“仰齐足而并驰”对举，依修辞规范，仰与骋同为动词，做谓语;骥騄者，良马也，《说文》马部云“骥，千里马也”，《论语·宪问》云“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淮南子·主术》云“骐骥騄駬，天下之疾马也”，“骋”之宾语;“仰齐足”之仰，《说文·人部》释为“举也”，“齐足”之谓语;统观全句，“仰齐足”即举齐足、抬齐足，足即马足之谓，如此，则齐足即疾足、迅捷之足明矣。

或云齐足为并驾齐驱、齐头并进，浑言之不为过，析言之则不免望文生训，此仰之谓者足而非头，马牛之属其奔驰果整齐划一乎?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句，《文选》李善注谓:“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汉书·地理志》曰:‘故《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缓之体也。’”是善注以齐地释齐气之齐，以齐俗释齐气，谓“文体舒缓”为齐地文风，此后历代多相沿不改，窃以为不免有委婉附会曲折牵强之嫌。

齐地确尚舒缓。《汉书·朱博传》有句云:“齐部舒缓养名。”颜师古注:“言齐人之俗，其性迟缓，多自高大以养名声。”可见齐地之俗以舒缓为尚，以名声为重。《论衡·率性》云:“楚越之人处庄岳之间，经历岁月，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故曰齐舒缓。”更言楚越之人久处齐地而潜移默化，习俗渐化于尚舒缓。此皆言齐人齐地确有尚舒缓之俗，异域移民亦不免为其迁而化之，虽然，其所言并非文体，亦未见齐气之谓，其言非干齐气。

案善注所引《汉书·地理志》非全，其前后尚有他文:“《诗·风》齐国是也。临甾名营丘，故《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缓之体也。吴札闻《齐》之歌，曰:‘泱泱乎，大风也哉!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其所谓《齐诗》即《诗·齐风·还》，全诗所言为猎者遇于途而相贺以礼并互赞之辞，见其时齐人重名尚礼矜持豁达之俗，班固于此所谓“此亦其舒缓之体也”，即言此重名尚礼矜持豁达之齐俗见于《诗·齐风》;复有“吴札闻《齐》之歌，曰‘泱泱乎，大风也哉!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句，其主旨正与《诗·齐风·还》切合，言齐地齐人重名尚礼，矜持豁达，胸怀宽广，志向远大，有泱泱大国之风，前景未可估量;综观全段，可知舒缓者，乃文义之谓也，而非文体、文风之谓。《汉书·地理志》又云:“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土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即颜师古所谓“其性迟缓，多自高大以养名声”，亦即“此亦其舒缓之体”句所见诸《诗·齐风》之尚舒缓之俗，此更可见善注所引《汉书·地理志》之“舒缓之体”，实谓《诗·齐风》所见重名尚礼矜持豁达之齐俗，而非谓齐文有“舒缓”之文风、文体。由此可见，《汉书·地理志》之齐固齐地之谓，然《典论论文》之齐气实与此无关。

细加揣摩，善注谓“齐俗文体舒缓”，或可解为一地之俗熏染一地之人，一地之人之文必见一地之风，如此齐人齐俗尚舒缓，则齐之文人尚舒缓，则齐之文人之文亦尚舒缓，则舒缓为齐之文风，而徐干祖籍齐地，为齐之文人，则其文必有舒缓之气，此舒缓之气即齐气。据此论之，善注言之虽然成辞，详考则无实据，不能不谓为委婉附会曲折牵强。谓善注有委婉附会曲折牵强之嫌，非始于予，刘文典《三余札记》云:“李注翰注并以齐俗文体舒缓释之，亦是望文生义，曲为之解耳。”善注谓“齐俗文体舒缓”，以齐为齐地之齐，以齐俗为齐气，更以一地习俗尚舒缓为一地文风尚舒缓，其说实难以自圆，窃谓其疑有二:一、齐气之齐何以必为齐地之齐?若此说成立，则当有鲁气、韩气、赵气之谓，当有以楚气、燕气、秦气论文者，然迄今未见类似之人与文。二、齐地之俗固尚舒缓，然一地习俗即一地文风乎?习俗与文风关系密切而复杂，如此论断不免简易。余以为善注以齐地之齐为齐气之齐持之无据，以齐习俗为齐文风则不免武断。

案此齐气之齐当读zhāi，齐即齋，齐气即齋气。《集韵·皆韵》:“齋、齐，庄皆切。（齋）《说文》:‘戒洁也。’隶作齐。”《礼记·祭统》:“齐之为言齐也。齐不齐以致齐也。”《太玄·交》:“齐不以其贞。”司马光《集注》曰:“齐，与齋同。”并引范望曰“齐，齋也”。《广雅·释诂一》:“齋，敬也。”王念孙《疏证》曰:“齐，与齋通。”《汉书·高帝纪上》:“于是汉王齐戒设坛场。”颜师古注:“齐，读曰齋。”师古此注见于《汉书》多处，如《礼乐志》“敕身齐戒”句、《郊祀志》“齐肃聪明者”句、《五行志》“宜齐戒辟寝”句、《艺文志》“解于齐戒”句、《贾谊传》“有司齐肃端冕”句、《田延年传》“即闭阁独居齐舍”句等。胡三省注《资治通鉴》“齐”字多处与师古此注同，如《秦纪二》“请得齐戒与童男女求之”句、《汉纪三十七》“洁齐三月”句、《陈纪九》“驱就齐斧”句等。陆德明《经典释文》多处曰“齐本又作齋”、“齐本亦作齋”、“齐本或作齋”，如《诗·大雅·泂酌》“可以餴饎”郑玄笺“齐絜之诚”、《左传·昭公十三年》“使五人齐而长入拜”句、《昭公二十五年》“昭子齐于其寝”句、《哀公十四年》“孔丘三日齐”句、《仪礼·既夕礼》“疾者齐”句、《礼记·祭统》“君子乃齐”句、《庄子·应帝王》“子以先生不齐”句、《诗·召南·采苹》“有齐季女”句、《大雅·思齐》“思齐大任”句、《仪礼·士冠礼》“齐则淄之”句、《庄子·天运》“尸祝齐戒以将之”句、《礼记·王制》“天子齐戒受谏”句、《论语·述而》“子之所慎齐战疾”句、《乡党》“齐必有明衣”句等。清李富孙《春秋左传异文释》卷八云:“齋，本字;齐，古省借字。”上引典籍文句与诸前贤所注可证，先秦典籍文献用字，齐、齋无别，后世用齋处，古人多用齐，齐即齋，至南北朝庾信作《周祀宗庙歌》时仍依先秦两汉古例，写作“齐房芝诩诩”，是句清倪璠引师古《齐房歌》注曰“齐读齋”。

上引诸前贤注，于齐、齋之间，或曰“齐，读曰齋”（颜师古），或曰“齐本又作齋”、“齐本亦作齋”、“齐本或作齋”（陆德明），或曰“齐，与齋同”（司马光），或曰“齐，与齋通”（王念孙），或曰“齋，本字;齐，古省借字”（李富孙），各有所据，持论非一。案齐字《说文》为齐部之首，作形，曰:“齐，禾麦吐穗上平也。象形。”段玉裁注:“禾麦随地之高下为高下，似不齐而实齐，参差其上者，盖明其不齐而齐也。引申为凡齐等之义。”考诸甲文，作、等形，考诸金文，作、等形，依字形而论，齐字于甲文、金文中，像禾麦吐穗之形，有禾穗、麦穗义，合于《说文》许慎说解与段注;齋字在《说文》示部，作形，曰:“齋，戒，洁也。从示，齐省声。”段玉裁注:“齋戒或析言，如七日戒，三日齋是，此以戒训齋者，统言则不别也。”齋字未见于甲文，金文作 形，诅楚文作形，居延简作形，淮源庙碑作形，俱以示、齐字合和以成，有奉禾穗、麦穗于神主以祭祀义，合于《说文》许慎说解与段注。

合参二字，齐字有示则为齋，本义为禾穗、麦穗义，齋字无示即为齐，且得声于齐，本义为以禾穗、麦穗祀神义，此二本义当早于《说文》之“禾麦吐穗上平也”、“戒，洁也”，或可谓之初义。据此分析，齋字当晚生于齐、示，齋字未有时，其奉禾穗、麦穗祀神义当由齐字承担，然则二字于其初义之时字形为一，即象形之齐，禾穗、麦穗义作齐，奉禾穗、麦穗以祀神义亦作齐，其后祭祀日益其重，齐字其义日繁（齐平、齐全、迅急、制剂、齐衰等），则另造从示齐声之齋，二字至此分立，虽分立然亦通用，而齐字有元始之尊且形体简易于齋字，故先秦典籍文献齋字多写作齐，至南北朝庾信作《周祀宗庙歌》一仍其旧，魏文帝作《典论论文》当难违古例，写齋作齐，若依后世例，齐气当写作齋气。

考诸先贤典籍及其注疏，齐字其义多与祭祀有关，指祭祀前主祭者的身心准备，也指祭祀本身。《周礼·秋官·蜡氏》“凡国人之大祭祀”句，贾公彦疏曰:“祭者皆齐，齐者，洁净不欲见秽恶也。”《易·系辞上》“圣人以此齐戒”句，韩康伯注曰:“洗心曰齐。”《礼记·曲礼上》“立如齐”句，郑玄注曰:“齐，谓祭祀时。”《檀弓上》“非致齐也”句，孔颖达疏曰:“齐是为祭之事。”《论语·述而》“子之所慎齐战疾”句，皇侃疏曰:“齐者，先祭之名也。”齐字亦有庄重、严肃义。《左传·文公二年》“子虽齐圣”句，杜预注曰:“齐，肃也。”《昭公十三年》“下善齐肃”句，杜预注曰:“齐，严也。”《京氏易传》卷上“雷风行而回方齐也”句，陆绩注曰:“齐者，整肃。”《礼记·祭义》“敬齐之色不绝于面”句，郑玄注曰:“齐，谓齐庄。”《内则》“进退周旋慎齐”句，郑玄注曰:“齐，庄也。”《儒行》“儒有居处齐难”句，陆德明《释文》曰:“齐，庄也。”《国语·楚语下》“齐敬之勤”句，韦昭注曰:“齐，庄也。”《书·大禹谟》“夔夔慄慄”句，蔡沈《集传》曰:“齐，庄敬也。”《诗·召南·采苹》“有齐季女”句，毛传曰:“齐，敬也。”朱熹《集传》曰:“齐，敬貌。”《论语·乡党》“祭必齐如也”句，何晏《集解》引孔曰:“齐，严敬貌。”祭祀当庄重、严肃，庄重、严肃义即源于齐字有关祭祀之诸义，魏文帝《典论论文》齐气之齐字，其义即庄重、严肃，与齋字音义无别。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句，所论者辞赋，王粲固长于辞赋，徐干亦比肩于王粲，然其辞赋确有不足之处，即“时有齐气”，齐气即严肃、庄重之气。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信而有征，论枚乘曰举要会新，论司马相如曰繁类成艳，论贾谊曰致辨情理，论王褒曰穷变声貌，论班固曰明绚雅赡，论张衡曰迅发宏富，论杨雄曰构深玮之风，论王延寿曰含飞动之势，此十家之论概莫能外于“铺采攡文，体物写志”八字。以此论之，辞赋之作当以文笔夸张，词藻华丽，手法铺张扬厉，风格富丽堂皇为要，纵观赋家名作，如枚乘《七发》、班固《两都赋》、扬雄《甘泉赋》等，莫不如此，而严肃、庄重之齐气则稍有碍于“铺采攡文，体物写志”，是《典论论文》有“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之论，此“时有齐气”即谓徐干作赋或略显庄重、严肃以至于拘谨，而影响铺排夸张，此徐干略逊于王粲者也。

综上所论，齐气即齋气，即严肃庄重之气，而非善注所谓“齐地文体舒缓”。

“臂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句之齐，其音、义当从《说文》、《广韵》，《说文·齐部》释为“禾麦吐穗上平也”，《广韵·齐韵》徂奚切，平齐从，脂部，读为qí，云“齐，等也”，所谓“引气不齐”即引气不一、不等，典籍文献其用例多见，《荀子·议兵》:“民齐者强，民不齐者弱。”杨倞注曰:“齐，谓同力。”《孙子·九地》:“兵合而不齐。”张预注曰:“其兵虽合而不能一。”《论语·里仁》:“见贤思齐焉。”刘宝楠正义引郑注:“齐，等也。”《盐铁论·本议》:“均输则民齐劳逸。”《古诗十九首》之四:“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唐杜牧《阿房宫赋》:“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是句之齐，音义明确，无可议处，异议几无，亦从而不论。

魏文帝《典论论文》，常谓为首开文学批评之风气，而于其三齐字用例观之，亦颇见音韵文字训诂之妙要，齐字虽一而音义皆异，学者当逐字落实，悉心体察，方能得其精微，非如此则即至如前贤李善者，亦难免纰缪，此读文献典籍之至要，不可不察也。

［1］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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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An Analysis of“齐”in Dian Lun Lun Wen

LI Chang-q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Hainan 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齐was used for three times inDian Lun Lun Wenby Cao Pi（曹丕）and was given diverse explanations by various scholars in history．In this paper，the author opines that the character齐referring to solemnity and seriousness in the phrase齐气 and indicating fastness in the phrases齐足 and引气不齐should be read“zhai”．

Dian Lun Lun Wen;qi qi;solemnity;seriousness

H131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4－5310（2011）－05－0043－03

2011－05－11

李长青（1963－），男，江苏睢宁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从事汉语史研究。

（责任编辑:李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