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的贵生——兼与“好死不如赖活”辨异

2011-04-13 04:08:44
关键词:贵生庄子生命

王 焱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论庄子的贵生
——兼与“好死不如赖活”辨异

王 焱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庄子的贵生就是把生命视为最高价值存在。庄子认为,只有贵生,才能在乱世中保有实现生命理想的载体,才能为生命理想的实现扫清心理障碍,从而在根本上实现社会的整体幸福。庄子的贵生,并非一味追求生命的长度,更与“好死不如赖活着”存在本质差异。庄子对生命的态度可概括为:“不伤生”,“乐然生”,“不贪生”,“安然死”。

庄子;生命;身外之物;死亡

朱大可先生曾在其著名的《亚细亚痛苦及其消解模式》一文中,如是评价庄子的贵生思想:“这就是所谓‘贵生’原则,也就是在放弃生命质量的同时要求着人的生命数量,……走向一个‘无用’的长度”。[1]朱先生的以上认识颇具代表性,持类似观点者不乏其人,如孙津先生亦认为:庄子“不过是在讲‘好死不如赖活着’,是‘贪生怕死’,‘贵生贱死’。”[2]然而,这样的评价,是否符合庄子贵生的原旨?庄子的贵生思想难道就是俗之所谓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吗?要回答以上问题,需要从贵生之义、贵生之由两个方面入手综合以作解答。

一 贵生之义

贵生也就是珍重生命。世间罕有不贵生之人,而庄子的特别则在于将贵生推向了极至。人的一生总是被各种价值所包裹,比如道德、财利、权力、情感、名声、知识、生命等等,而这些价值总是通过一定的序列呈现在人的意识中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这些价值进行排序。有的把道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如孔子所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就宣示了道德的绝对优先价值;有的把财利摆在首位,所以才有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说道;还有的把情感视为最高追求,所以就有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以生命捍卫爱情的一段传奇。而对于庄子而言,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在生命的主题下,其他任何价值都只能处于次要地位。正如《让王》篇所言:“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庄子以为,以生命为代价追求身外之物,就像以贵重的随侯之珠为工具,去获取轻贱的雀,无异于舍本逐末。可见,庄子的“贵生”其实是相对于“贱物”而言的,“物”就是名利道德等身外之物。

在庄子的天平上,任何外物的分量都逊色于生命。先来看道德与财利。通常,那些因利而死的人,我们不会为其扼腕叹息,而对于那些舍生取义的人,则怀有敬意。因为道德具有正面的伦理价值,而财利则在一定程度上对正面的伦理价值构成威胁。而依庄子之见,两者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因为他们都遗忘了生命。《骈拇》篇言:“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在一般人看来,伯夷舍生取义,死得其所;而盗跖则因利而死,死有余辜。而庄子以为,伯夷之死同样不值得,因为伯夷们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大宗师》),他们把生命当作博取身外之名的工具,通过压抑自我以取悦他人,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再来看知识。《养生主》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常被掐掉,只用那前半部分来激励世人“学海无涯苦作舟”。孰不知庄子在此所要表达的却正是一个相反的涵义:沉溺于知识,与沉溺于声色犬马并无本质区别,盲目求知会让人异化,会对生命构成戕害,知识永远不能够凌驾于生命之上。与个体短暂的生命相比,知识无穷无尽。有限的生命若是沉溺于对无限知识的追逐中,就如同一个渺小的人挑战无垠的大海,就好比夸父追日,自不量力,永无休止,身心俱疲。惠施就是典型的例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天下》),很有知识,而在庄子看来,他不过是一个被万物之理牵引,时刻不得安宁的可怜人。

对于世俗的情感,庄子同样认为应让位于生命。《齐物论》篇写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通常被用来形容男女之间艰难而又令人感动的爱情。在一般人看来,一段相濡以沫的感情难能可贵。然而,对于庄子而言,与其在死亡边缘苦守着这样一份感情,还不如忘记这段情感,回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自由天地,享受生命的美好。

总之,庄子反对将其他价值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任何行为,而把是否有利于生命的幸福作为判定行为得失的依据和尺度。当然,庄子也并不是一味贬低生命以外的其他价值,而把生命视为唯一正确的价值所在。只是说,生命在庄子的心目中具有绝对优先地位,其他的价值应该服务于生命,为了促进生命而存在,而不是相反。

庄子的贵生与杨朱一脉相承。王博曾指出:“在哲学史上,杨朱第一个站在生命的一面突出了生命和外物的矛盾,这使他成为庄子的先驱。”[3]杨朱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倍受诟病,而在笔者看来,这不过是杨朱轻物重生思想的极端表述。颜世安指出:“杨朱学说代表的应是对乱世中追求功名利禄深感厌倦,希望回到私人生活的那些人。”[4]这是十分准确的解读。正如《淮南子·汜论训》中所说:“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杨朱之所以把个体生命与外界功名对立起来,其目的并不是在流俗的层面上谋求个人私利,而是在反流俗的意义上反省什么才是自身最大的利益。而这正构成了庄子贵生意识的思考背景。

二 贵生之由

人存于世,总会怀有一种生命理想,或求名,或逐利。而对庄子而言,他的生命理想则是获得一种体道境界,亦即宁静逍遥的心灵体验,正如张岱年所说:“庄子人生论之出发点,是全生保身,而其思想之归宿,则在于神秘的精神生活。”[5]《让王》篇中讲述了善卷不受天下的故事:王位何等重要,但得道之人善卷却不愿拥有它,因为“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可见,自由快适而非功名权贵,才是庄子所倡导的生命意义。

要实现庄子的生命理想,就必须拥有实现理想的生命载体。庄子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有宗教彼岸观念。庄子更不在乎身后的名望,以求不朽。所谓“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人间世》),庄子不相信前生来世,更不屑于名垂青史,此世的生存才是他的唯一关怀。而此世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仅有一次,不能逆转,因而弥足珍贵。更何况,庄子身处统治者嗜杀成性的无道乱世,民众的生命危如朝露,随时可能成为政治暴力的牺牲品。即便是圣人,也已经退至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求“生焉”(《人间世》)。这意味着,乱世中的生命极其脆弱,因而要倍加珍爱。

不仅如此,贵生还为生命理想的实现扫清了心理障碍。庄子认为,当一个人把生命放在很高的位置,那么他自然会小心规避各种外在因素对心灵的滋扰、对生命的戕害。在这所有的外在因素当中,尤以名利对生命的戕害为甚。而贵生,则能够使人自觉地摒除名利对心灵的蛊惑。《让王》篇中有一则寓言:中山公子牟虽隐居江湖,却仍然心系俗世荣华。为此,他向瞻子请教,怎样才能免受功利的撄扰。瞻子开出了一个药方:重生则利轻。庄子在此揭示了贵生与实现生命理想之间的逻辑关联:只有珍重生命的人,才能忘却名利,进而获得心灵的宁静。相反,如若沉溺于名利外物的追逐之中,“与物相刃相靡”(《齐物论》),甚至“弃生以殉物”(《让王》),又如何能让生命逍遥。

当然,庄子倡导珍重个体生命,并不意味着他漠视社会的整体幸福。庄子清楚地意识到人是“人间世”中的人,因此他从来没有脱离社会来思考个体。但庄子的思考方式显然与众不同。一般的思想家总倾向于强调个体与社会对立的一面,主张个体应为社会的整体幸福让度或牺牲一己幸福,所以就有了孔子的“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与荀子的“化性而起伪”(《荀子·性恶》)。而庄子则强调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一致性,认为只要每个个体都实现了幸福,那么整个社会就不会存在不幸,所谓无治而治。

在庄子看来,只有贵生的为政者,才能真正做到无治。《在宥》篇中,庄子讲述了黄帝问道的故事。黄帝问广成子什么是“至道之精”,他想以道的精华治理国家,谁知竟遭到广成子的呵斥,因为广成子认为黄帝的治天下之心,恰恰是“佞人之心翦翦者”,只会使得天下不得安宁。后来黄帝辞退王位,三月后再次问道于广成子,不过这次的问题换成了“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即怎样修身才能长生。广成子连忙称赞这个问题问得好。广成子说:“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天地阴阳各司其职,只要统治者养护好自己,天下自然太平。庄子在此表达了自己的治国理念:只有珍重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重他人生命;只有把天下人的生命,而不是道德名利等外物摆在首位的人,才能使天下人安其性命之情。

综上可知,庄子之所以吁请世人珍爱生命,乃是因为只有树立贵生的理念,才能在乱世中保有实现生命理想的载体,才能为生命理想的实现扫清心理障碍,才能在根本上实现社会的整体幸福。可见,庄子的贵生,乃是出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天下在宥的向往,而并非仅仅出于对生命长度的留恋。

三 贵生之辨

还需着重指出的是,庄子的贵生绝不简单意味着贪生怕死。《德充符》篇中言:“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所谓“益生”,就是人为地增益自然寿命,而这正是庄子所断然否定的。大而言之,庄书中的死亡有两种方式:一曰不可避免的自然死亡,即“终其天年”(《人间世》),如子桑户之死(《大宗师》)、庄妻之死(《至乐》);二曰可避免的非正常死亡,也就是“中道夭”(《人间世》),即由本可以规避的外来祸害或主动选择,所导致的生命提前终止,或由内心的紧张焦虑而导致的死亡进程的加速,如“比干戮”(《外物》)、北人无择之“自投清泠之渊”(《让王》)、叶公子高之“阴阳之患”(《人间世》)。对于前者,庄子是达观的,所谓“死生无变于己”(《齐物论》),因为生命的正常终结是自然造化的结果;而对于后者,庄子则是反对的,因为他们的死因,正在于他们对自我生命的漠视与戕害。由此可见,庄子之“贵生”,乃是从避免非正常死亡、终其天年的意义上而言的,并非一味贪生。

现在回过头来审视朱大可对于庄子贵生的评价,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对庄子的重大误解。庄子绝非一味追求生命长度,而罔顾生命质量。上文已指出,庄书中有两种死亡:一为不可避免的自然死亡;二为可避免的人为死亡。对于前者,庄子认为,生命的自然限度属于命运造化掌控的范围,故而根本无法对生命的大限加以延长。据此,他怎么可能再去一味追求生命的长度?对于后者,表面上看,庄子的确是在劝说世人延续生命长度,但从上文对庄子贵生之由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庄子之所以劝说世人珍重生命,乃是因为生命的存在是实现生命质量的物质载体。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失去生命,何谈生命质量?

如果我们把生命分为“神”与“形”,那么,庄子更为看重的是生命之“神”,也就是生命的境界,而并非生命之“形”,也就是生命的形体。这也正是庄子与道教的重大区别之一,因为道教更为看重的是通过炼形而祈求长生。从《刻意》篇可知,对于“养形之人”所好的“熊经鸟申”等延年益寿养形之方术,庄子并不以为然,庄子所推崇的是“不道引而寿”的圣人。在庄子看来,那些一味养形之人,表面上很珍重生命,其实并没有领悟生命的真谛。因为生命的真谛,在于拥有“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的生命境界,并非追求形体的长生不死。《让王》篇中说到:“养志者忘形。”真正看重生命境界的人,自然会遗忘生命的形体。在《德充符》篇中,可以看到许多有德之人,比如兀者王骀、甕盎大瘿等,他们虽然在形体上遭受重创,却并不妨碍他们保有一种宁静逍遥的生命体验。以上这些都说明,生命境界在庄子思想中所担任的角色,比生命形体更为重要。

庄子对生命的态度可概括为:“不伤生”,“乐然生”,“不贪生”,“安然死”。“不伤生”意味着小心规避各种因素对生命可能造成的伤害,比如不因任何外物戕害自己的生命,采取妥善的处世之道避免祸害;“乐然生”意味着在活着的每一刻都要享受生命的自适与逍遥;“不贪生”意味着达观面对不可避免的自然死亡;“安然死”意味着颐养天年,安然辞世。“不伤生”是“乐然生”的前提,“乐然生”是“不伤生”的目的,“不贪生”是“安然死”的保障,“安然死”是“乐然生”的归宿。

由此,不难发现庄子的贵生与俗之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之间的本质差异。其一,后者意味着简单的为活而活,苟全性命;而庄子劝说世人珍爱生命,绝非为了“赖活”,而是为了“好好活”。《齐物论》说得很清楚:“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那种剑拔弩张、蝇营狗苟、心力交瘁的生活方式,是人生最大的悲哀,这样的“赖活”没有任何意义。其二,“好死不如赖活着”拒斥所有的死亡;而庄子对自然死亡并不拒斥,而是主张安顺。依庄子之见,善终与善始同样重要,如果一个人不能亲自丈量大道赋予给他的每一段生命历程,不能安然地在自己的生命舞台上谢幕,或死于非命,或在极度的恐惧中死去,那么他的生命之旅是不圆满的,是有违大道流转的。

纵观庄子的贵生思想,其中虽不乏可供指摘之处,比如,庄子将“舍生取义”与“人为财死”等量齐观有极端相对主义之虞,庄子对个体幸福与社会整体幸福之间关系的理解也显得过于简单;但这一切都难以遮蔽庄子生命智慧所散发出来的超越时代的深邃光芒。纪伯伦有一句名言:“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这正道出了现代人生存的迷误。为名利而焦虑烦忙的现代人,或许真应该驻足聆听庄子,重新思考生命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1]朱大可.聒噪的时代——在话语和信念的现场[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177.

[2]孙津.死而不亡[J].读书,1994(8):98.

[3]王博.庄子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4.

[4]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34.

[5]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297.

On Zhuang Zi’s Thought of Treasuring Life

WANG Y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420,China)

For Zhuangzi,life is more important than any other value;it is opined that one could neither protect oneself in troubled times nor clear away psychological obstacles for the realization of one’s ideal nor secure happiness for the whole society unlessl one treasures one’s own life.“Treasuring life”does not mean a blind pursuit of life span,and also differs from the notion of“living on knees is better than dying on feet”in essence.Zhuangzi’s attitude toward life can be summarized as“no harm to life”,“cheerful life”,“no craven clinging to life”and“death in quietness”.

Zhuangzi;life;mere worldly possessions;death

B233.5

A

1674-5310(2011)-03-0137-04

第四十八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庄子审美体验研究”(项目编号2010048073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校级重点文科基地招标项目“庄子学说对构建和谐社会的意义”。

2011-04-10

王焱(1981-),女,湖南衡阳人,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后。

(责任编辑胡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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