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丽敏
(晋中学院美术学院,山西晋中030600)
“晋商大院”,本文主要指王家大院、常家庄园、乔家大院、曹家大院及渠家大院等。其中,多达百余座的影壁作为其宅院的“门面”,既是等级标志、趋吉辟邪、风水讲究的产物,更是晋商居宅审美心理的折射,在艺术学上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而且反映出较为多元的审美营造思想。
“合和”是中华民族独创的哲学概念和文化概念。著名学者钱穆讲到,中国文化属于典型的内倾性农耕文化,在宇宙观、人生观、思维行为方式以及学术上等各个方面都具有向内收敛的特点。看一切东西都在他自己的里面,成为自我一体的浑然存在。在中国传统精神里对美的阐释也同样立于整体,由整体向内看,“合”乃过程,“和”则归一。从“合”至“和”先有整体,再由整体化一至最终的和谐之美。[1]
在晋商大院的影壁上出现的许多圆形构图和弧形、涡纹纹饰正是这种审美观的具体体现,有所谓“四菜一汤”式的常见构图 (即壁心镶嵌砖雕图案,四个岔角处雕刻花纹或几何图案)“汤”即为圆形,譬如王家大院的 《四龙捧寿》、《狮子滚绣球》、《海水朝阳》、常家庄园的 《太极图》等。
圆的图式大量出现在民间传统艺术之中,譬如在剪纸中以团花最为常见。圆意味着圆满、完整和吉利。在日常生活中说某人“圆滑”、办事“圆满”;古时结婚是“圆房”、影视剧均要追求“大团圆”结局,即便“破镜”也望其“重圆”。看来中国人对圆形有着特殊的情感,给予了极其美好的憧憬。在装饰造型中,人们追求圆满统一,实质是追求生活的美满、宇宙的和谐、生命的永恒。在以影壁为代表的民间美术里,圆满无疑就象征着美满的生活、和谐的宇宙和永恒的生命。圆形构图在视觉上给人以旋转、运动和收缩的审美感受。在圆形构图中,如果出现一个集中视线的趣味点,那么整个画面将以这个点为轴线,产生一种强烈的向心力。[2]
其次,“S”形可以看作圆的演变,是两个圆连接变形的一种形态。它曲曲弯弯,像溪水又似彩云,具有一种流动的美感。线条是构图的要素之一,曲线是线条中最具有美感的一种线型。“S”是曲线的组合和延伸。所谓“S”形构图,实质上就是一种富有变化的曲线构图,其形式给人以快意,使画面增添活跃的气氛。“S”形在构图中还具有一种穿针引线的作用,它可以把画面中散乱无关联的景物连接起来,形成和谐的统一的整体。因此,尽管晋商大院影壁多有繁缛景物,但如此构图后,并无杂乱之感,反倒觉得饶有情趣。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是出现频率颇高的《鹿鹤同春》题材,达九处之多。其风格或古朴粗犷拙笨,或纤巧细腻写实,或变形扭曲丑陋。但其共同点是画面物象经“S”形经营位置之后,都充满了憨厚稚气和幽默情趣。“鹿鹤同春”又名“六合同春”。“六合”指“天地四方”,亦泛指天下,取天下皆春,万物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之意,这是“合和”观念的进一步升华。
此外,在晋商大院的影壁上也常把弧形、涡纹寓于整体的图形之中,让单个流动的生命融在完整的一统里,化动为静,却又静中生动。譬如如意纹中云头部分的底部由两个左右对称,且方向相对的螺形线分别由各自延伸至顶端相交成峰状或相连为拱形弧线。闭合的内空间里对称排列圆状饱满的螺形线增强了整体图形的稳定感。此外,虽然被闭合尖拱形包含其中,却又分别连接尖拱形的两条外轮廓线,又以旋涡形的无限流动感成为整个造型律动的力量之源。[3]它们所阐释的生命意象是一种立足于完整统一且静态的合象,由整体出发,与S型波浪线结合、融和,以最终的平和心态表现了整体图形的主旨精神。[4]尤其是如意纹中的涡纹充分表现了晋商所具有的向内、收敛,且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要以柔克刚、迂回前行的生命观。
当然,这种“合和”思想不仅在影壁上通过造型和纹样体现出来,而且会同大院无处不在的楹联、石刻、木雕和砖雕等,均在强调这一审美观的无处不在。譬如乔家大院有一幅醒目的对联,上联“子孙贤,族将大”,下联“兄弟睦,家之肥”。“和”是中国儒家思想的精髓,家族兴旺靠的是“和睦”,在晋商大院里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和气生财”的世俗文化,这对当时以在外跑商为主要方式的晋商来讲有着特殊的意义。
在晋商大院,影壁上多反映儒家的“比德”思想。譬如 《岁寒三友》、《四君子》体现的是主人对高尚人格的追求;《丹凤朝阳》抒发的则是欲报效朝廷的壮志豪情;《海水江涯》寄托的是对江山一统的衷心祝愿等。相形之下,文字题材的影壁可以说蔚为壮观,它们以一种特有的书卷气息烘托了这些大院主人儒商的气质以及不凡的文化品位。
晋商大院影壁中的文字题材范围宽泛,往往随宅院主人的思想而定,常见的形式有文字壁心、图形化文字、对联以及影壁的题字四种形式。
王家大院红门堡中“寿”字砖雕影壁是其唯一单纯文字题材的影壁,壁心为一繁体“寿”字,苍劲有力,简洁明了。而乔家大院大门正对面的影壁上著名的由清代名臣祁隽藻所写的 《百寿图》,可谓中国传统书法艺术之集大成。一百个寿字无一雷同,各具形态。影壁两旁是由左宗棠所题写的一副“对联”,上联为“损人欲以覆天理”,下联是“蓄道德而能文章”,其额云“履和”,一语道出了乔家主人信奉“出入平安、和气生财”的经商真谛。加之影壁顶上所刻的万字拐即“万字不到头”与下面百寿图结合在一起,就有了“百寿无疆”的美好寓意。其中“蓄”、“损”字上端为“光明如意”图,而古钱、铜镜形象则表示“光明富贵”,间接地反映了晋商“儒贾相同”的谋生观念。[5]
常家庄园大夫第门外“福”字影壁,壁心由一个正方形楷体“福”字浮雕装饰,福字外围正方形四角是对称的几何回纹绵延不断。须弥座部分保留有少量浮雕装饰纹样,上面做蝙蝠纹浮雕,外圈是莲珠混砖。“福”字以及周边寓意“福气”的蝙蝠纹、回纹,寓意福泽绵延,寄予着常氏主人对子孙后代的殷切希望。
文字壁心在晋商大院影壁中较为常见。譬如王家大院高家崖凝瑞宅门前 《五福捧寿》砖雕影壁,五只蝙蝠围绕一个图形化了的寿字,体现了一种讨吉利与祝福性质的意愿。另外侧院对面的祝寿石雕影壁中也有一个图形化了的寿字,同一题材,前者为浮雕,后者为印刻。
在晋商大院也常见有在影壁的两侧雕刻有诗联或对联。如王家大院红门堡八字影壁辅壁心为两首石刻七言诗联,东堡门对面海水朝阳影壁两侧对联,均为文字题材中的诗联、对联形式。以诗题画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一大特色。苏轼在《赞文与可画竹》中提到:“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6]在此明确指出书画同源,诗是未尽意的画的艺术流变,于是借助题诗来弥补画面的不足便成为以后文人画盛行的一种艺术形式。
显然,晋商大院影壁的这种题写诗联或对联的做法是深受文人画作的影响,将画面之境与文人的写意的诗意情怀以及书法的节奏和旋律之美完美地合在了一起,使影壁雕刻图样的文人气质更为浓烈,韵味更加悠长。加之,晋商大院还有历史名人,如翁方纲、刘墉、祁隽藻等题写的楹联、匾额等,更凸显出大院主人“儒商”的特殊身份和其相关的审美追求。
老子曾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道家天人合一观之核心在“道”,而道即是无为,即是自然,即是美。古人在营造园林时就追求“虽由人作,宛如天开”的视觉效果。就晋商大院影壁而言,在选材上多以大自然山水、植物、田园等为主,其上点缀渔樵耕读人物,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一种美学营造思想。
在古人眼里,渔、樵、耕、读,与人们的生活联系最紧密,因此是人生中最快乐的四件事,故把它称为“四逸”。这种自由自在并在某种程度上脱离官场隐遁田间之意的生活方式在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中颇受欢迎。这一题材表达的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不愿在官场上尔虞我诈的心境。事实上宅院主人并不是真正喜欢或安心于山栖谷饮,出世不仕,而是在山谷河边窥视时局变化,时机一来辄出山当谋士,成天下之大事。即所谓“形在江海,心存魏阙”(意为身虽在江海隐居,心却期望朝廷的爵禄)。[8]王家大院有两块四逸石雕影壁。其中,红门堡内有一幅高浮雕照壁,画面上有山、水、桥、柳、石、亭的、松、鹿,人物活动其间,表现了渔樵耕读的平常生活。《四逸图》中的“逸”字,便有了意味和意境,透出了文人对那种宁静、平淡、幽远、朦胧意境的偏爱,因此其影壁也极力营造“清、幽、寒、静”的画面。“逸”的本质是老庄的“自然无为”和“逍遥游”(精神自由)的一种物质外化,是士大夫追求道家式的内心平静、清静无为、恬淡超尘在影壁艺术上的反映。
以中国山水画作影壁的装饰,在明代以前并不多见,清初时也并未盛行。[9]进入清代中叶以后,随着山水画的滥觞,山水形象逐渐地被搬上影壁,从而丰富了影壁的装饰和表现内容,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譬如王家大院王汝聪大门内大型石雕坐山影壁以及宜安院石雕山水影壁,就极具代表性。画面的整体意境有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的艺术效果,这非常符合老子的“道”在美学上所体现的含蓄、玄虚的朦胧之美。那么就山水画的表现技法而言,北宋韩拙认为“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山水悉从笔墨而成”。[10]可见在一幅山水画中,笔墨的皴、擦、点、染何其重要。但作为以青砖和石板为地的影壁而言,其擅长的则是通过高浮雕、浅浮雕或透雕,运用各种刀法努力营造出中国画中的各种“皴”的效果,从而让观者更加真实地体味到“真山真水”的物理效应。加之无论是青砖或石板,其色彩单纯宁静,正吻合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道家朴素造化自然的精神。
晋商大院的影壁在构图上也遵循着老子“知白守黑”和“虚实相生”的辩证思想。通常在画面的虚实处理上,有所谓画实容易画虚难的说法。[11]而对于砖雕影壁而言,虚实的处理和表现似乎就比较直观了,如近景或主要形象需要强调的便相对精雕细琢,多做层次,使之更立体,更突显;做背景或只是点缀的部分便减少层次的表现。对石雕雕影而言,虚实的表现则更多地通过线条的疏密来体现的。
当然,晋商大院山水影壁的独特审美价值主要在于,它能给人以精神世界上的启悟,发乎本原的灵性,怡人胸襟,滋养元气,舒缓和消解人的焦躁和浮滑之气,在潜移默化中起到完善人格、提升思想境界的作用,这正是晋商宅院主人理想生活状态的追求。
品味晋商大院各处的影壁,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无论是绘画还是题字内容皆与居者身份地位、职业相符,更能体现其修养、情趣和品味。尤其是壁心图案均以写实手法刻出,刀工娴熟,纤巧细腻,人物、动物神情惟妙惟肖,既有中国工笔画韵味,不失砖雕、石雕特殊材质的视觉效果,同时其艺术风格还显示出作者及宅院主人创作意念的美学品格。此意念绝非一系列与题材相应之具体物象在画面上简单的空间排布和再现,而是蕴藏着他们对世界真实存在的深层理解及灵魂诉求,具有深厚而成熟的美学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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