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俊青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威廉·琼斯与东方学的兴起
——兼论其东方文学与世界文学观念
于俊青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东方学之所以在18世纪晚期的欧洲兴起,英国东方学家威廉·琼斯起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因而被称为东方学的奠基人。他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专门研究东方学的组织——亚洲学会,对梵语、波斯语的研究推动了东方语言研究的发展,通过论证梵语与希腊语等东西方语言的亲缘关系拉开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序幕。更为重要的是,他把印度的《沙恭达罗》、波斯哈菲兹的诗歌、阿拉伯的《悬诗》和中国的《诗经》等大量东方文学经典开创性地译介到欧洲,还萌生了先进的东方文学与世界文学观念,对欧洲文学与文化的影响既广且深。琼斯开创了东方学的纯学术传统,促进了东西方的文化交流,与萨义德所说的“作为帝国主义帮凶的东方学”不可同日而语,却是欧洲历史上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重要力量。
威廉·琼斯;东方学;东方文学;东方语言研究;亚洲学会
到18世纪中叶前后,欧洲人对东方各主要民族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认识。由于地理上的毗邻,欧洲自古以来对中东地区就是比较了解的。比如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书对埃及、巴比伦、波斯等东方古文明多有论述。而直到蒙古人打通欧亚大陆的交通线之前,欧洲人对中国可以说是茫然无知的。蒙元世纪特别是大航海时代之后的几百年,欧洲商人、传教士纷纷踏上了奔赴中国的征途。他们把关于中国的知识带回欧陆,成为19世纪专业汉学走向成熟的重要基础。比之对中国的了解,古代欧洲人对印度知道得要多一些,特别是阿拉伯世界的穆斯林向欧洲传播了很多有关印度的知识和信息。而到了近代,虽然欧洲人在印度的殖民活动比在中国更为猖獗,但直到18世纪中叶欧洲人对印度文化的了解远没有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为多。由于梵语还没有真正为欧洲人攻克,到过印度的欧洲人只是通过莫卧儿帝国的官方语言波斯语获得了对印度文化的一些了解。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中所说,“直到18世纪中叶,东方学研究者主要是圣经学者、闪语研究者、伊斯兰专家或汉学家。一般说来,在18世纪晚期安格迪尔-杜贝隆和威廉·琼斯爵士能够清晰地揭示阿维斯陀经和梵文的丰富性之前,亚洲中部广袤的地域一直未被东方学所征服。”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3页。到了18世纪70年代,萨义德提到的这种情况才发生显著变化。单从学术的角度讲,这一变化主要归功于两位东方学家——安格迪尔 -杜贝隆(Anquetil-Duperron,1731—1805)和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1746—1794)。萨义德就指出,“东方学的兴起主要归因于这一世纪后30年安格迪尔和琼斯成效显著的东方发现”②[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51页。,并转引东方学家阿伯里的话称威廉·琼斯为“东方学无可争议的奠基人”③[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01页。。萨义德并非研究东方学史的专家,但他的论述明显参考了法国东方学家史华伯的《东方的复兴》①S ee R.Schwab,Oriental renaissance:Europe's rediscovery of India and the East,1680 -1880,trans.G.Patterson - Black and V.Reinking,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等东方学史著作,是符合欧洲东方学的发展历史的。法国的安格迪尔早年学习过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后来到印度待了7年。他本来打算学习梵语,但英法之间在印度的战争打乱了他的计划,没能让他实现这个愿望。其东方学成就主要是对波斯的《阿维斯陀》和印度的《奥义书》这两部古籍的翻译。两个译本的问世在欧洲知识界造成了巨大的轰动,激发了欧洲人对东方知识的兴趣。②See G.Sarton,“Anquetil- Duperron(1731 -1805)”,Osiris,1937,Vol.3.而对东方学的兴起贡献更大的是英国的威廉·琼斯。琼斯早年主要研究波斯和阿拉伯的语言文化,对中国也很感兴趣。1783年到印度后,他很快掌握了梵语,并废寝忘食地展开东方学特别是印度学研究。琼斯的东方学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亚洲学会的创建、东方语言研究和东方文学译介三个方面,本文将依次述之。
威廉·琼斯曾说,“亚洲一直被看做各种科学的乳母,是各种迷人而有用的艺术的发明者,是那些辉煌的历史事件发生的舞台,富有人类天才的创造物和各种自然奇观,在宗教与政府的形式、法律、礼仪、风俗和语言以及人的相貌与肤色方面有无限的多样性。我忍不住要说,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尚待发掘的广阔领域啊!有多少有益的东西可以汲取!我煞费苦心地考虑到,在这波动、不完善和有限的生活条件下,这些探究和汲取只能由很多人的共同努力来完成。”③The Works of Sir William Jones,London:John Stockdale & John Walker,1807,vol.3,pp.1 -2.他提出要探究亚洲的历史与古迹、自然物产、艺术、科学和文学,但又认识到这样庞大的研究计划是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完成的,因而需要成立一个学会。1784年1月15日,在琼斯的动议下,学者们在加尔各答召开了会议,宣告世界上第一个专门研究东方学的学术组织亚洲学会(Asiatick Society)成立。在稍后的会议上,琼斯被与会人员一致推举担任该学会的主席。
从1784年到1794年,琼斯每年初都在亚洲学会的会议上做一次年度演讲。他在《亚洲学会成立会议上的演讲》中从总体上阐述了亚洲学会的宗旨和研究对象。随后的6次年度演讲依次研究亚洲5大民族——印度、阿拉伯、鞑靼、波斯、中国,以及亚洲边区、山地、岛屿的居民。最后3次演讲则研究东方民族的起源与谱系、亚洲的文明史、自然史和科学。琼斯有计划地用11年时间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他的研究在很多方面是开创性的,对他的同代人和后继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琼斯担任第一任亚洲学会主席凡十年,在他周围聚集了威尔金斯(C.Wilkins)、科尔布鲁克(H.T.Colebrooke)等东方学者。当时的加尔各答形成了一个以琼斯为灵魂人物的“东方学派”或者叫“琼斯学派”。在琼斯创建亚洲学会之后,法、英、美等国也纷纷建立了自己的亚洲学会或东方学会,引发了一股世界范围内东方学研究的热潮。琼斯在印度学上的继承人科尔布鲁克受到琼斯和亚洲学会极大的影响,从印度回国后于1823年创建了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可以说,亚洲学会的建立是东方学兴起的重要标志之一。亚洲学会对印度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它促使印度人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后来的孟加拉文艺复兴颇受其影响。英迪拉·甘地曾说:“它(亚洲学会——笔者注)向欧洲揭示了印度在文化与知识方面的成就。当我们被疑惑和艰难笼罩时,它却放出了一道光芒。对我们的人民来说,这意味着我们的遗产重新被发现和我们的自尊重新建立起来。可以说,印度精神的新生即源于此。”④The Asitic Society,Calcutta,The Asitic Society,1995,pp.10 -11.还有论者指出,“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印度每一个学科都接受过亚洲学会的鼓励和滋养。”⑤The Asitic Society,Calcutta,The Asitic Society,1995,p.13.亚洲学会一直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印度重要的学术中心和世界上重要的东方学研究中心。
东方语言研究是琼斯东方学的基石。琼斯曾列出自己学过的28种语言,其中精通的有梵语、波斯语、阿拉伯语、拉丁语、法语、希腊语等8种,粗通的有希伯来语、孟加拉语、印地语、土耳其语、藏语、叙利亚语、汉语等。⑥Lord Teignmouth,Memoirs of the Life,Writings and correspondence of Sir William Jones,London:J.Hatchard Bookseller,1815,p.465.他的波斯语和梵语研究对东方学的发展影响甚巨。1771年,琼斯出版了《波斯语法》一书。据考证此书是欧洲第一部波斯语的语法书,长期作为欧洲人学习波斯语的必备书籍。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就是在这本书的帮助下学习了波斯语,并在那里找到了翻译《鲁拜集》的灵感。琼斯被认为是欧洲第一个真正掌握梵语的人,他掀起了欧洲人学习、研究梵语的热潮。在琼斯的影响下,科尔布鲁克写出了西方第一部梵语语法,弗·施莱格尔写了《论印度人的语言和智慧》。琼斯打开了梵语的大门,同时也打开了印度文化的大门,奠定了印度学的基础。
琼斯的梵语研究对语言学的发展也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他论证了梵语和希腊语、拉丁语以及哥特语、凯尔特语、古波斯语的相似性和亲缘关系,拉开了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序幕。1786年,他在亚洲学会宣读了关于印度人的年度演讲,其中谈道:
梵语,不管有多么古老,却有着非常美妙的结构;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丰富,比后二者更为精致典雅;然而在动词词根和语法形式上却和后二者极为相似,这决不可能出于巧合。这三种语言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任何语言学家在研究了它们之后,没有一个会不相信它们来自某个现在可能已经不复存在的共同源头。基于尽管不是非常充分的类似理由,我们可以假定哥特语和凯尔特语——虽然混杂了极为不同的方言——也是和梵语同出一源的;我们或许也可以把古波斯语列入同一个语系……①The Works of Sir William Jones,London:John Stockdale & John Walker,1807,vol.3,pp.34 -35.
虽然在琼斯之前,也有一些欧洲人对梵语有些了解,产生了与琼斯类似的看法,但认识较为模糊,未引起太多关注。阿伯里认为琼斯虽然不是第一个发现东西方语言联系的人,但却是第一个去证明它的人。②A.J.Arberry,Oriental essays:portraits of seven scholars,Richmond:Curzon Press,1997,p.83.但即便如此,琼斯的上述论断依然是振聋发聩、意义非凡的。英国语言学家罗宾斯指出,“迄今为止的现代语言学发展史中,有四个重大的‘突破’,其中第一个‘突破’就是在1786年实现的”,琼斯在这一年“无可置疑地确定印度的古典语言梵语同拉丁语、希腊语和日耳曼诸语言有历史上的亲缘关系”,“如果说可以人为地把哪一年用来标志当代语言科学的起点的话,那就是1786年……”③[英]罗宾斯:《语言学简史》,上海外国语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研究所译,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65页。琼斯毫无疑义是现代语言学科的一个重要源头。历史比较语言学之所以成为19世纪语言学的主流,琼斯的影响不可小觑。稍后的葆朴等人就是站在琼斯这位巨人的肩上,推动历史比较语言学走向成熟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发展反过来又推动了东方学的发展。
东方文学译介是琼斯东方学的核心,影响也最大。琼斯把印度、波斯、阿拉伯、中国等的大量文学经典开创性地译介到欧洲,对欧洲文学与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欧洲的东方观。其东方文学译作是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灵感源泉。有学者指出,“19世纪大多数文人都读过琼斯的译作,在那个时期大多数著名诗人身上这些译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骚塞和穆尔经常在他们的大量笔记中引用琼斯;雪莱和丁尼生分别在《麦布女王》和《洛克斯利大厅》中借用了琼斯,这最近已被考贝尔教授证明了;拜伦也应读过他的一些作品。并且,除了他对诸多英国诗人的这些直接影响,还存在从总体上被东方文学吸引这种间接影响的情况。”④A.J.Arberry,Oriental essays:portraits of seven scholars,Richmond:Curzon Press,1997,p.79.
有关东方文学,琼斯最早关注的是波斯诗歌。他曾翻译过涅扎米的《秘密宝库》(Makhzeni Esrar,or Treasury of Secrets),而影响更大的是他对哈菲兹诗歌的翻译。1770年,琼斯翻译的《哈菲兹诗歌》(Odes d’Hafiz)问世,包括哈菲兹10首诗的散文体和诗体的两种法语译文。随后,《波斯语法》一书出版,《一首波斯诗歌》(A Persian Song of Hafiz)收入其中,包括直译和诗体意译两个英语版本,其中诗体版后来又收入他的《诗集》之中。《波斯语法》和《诗集》的出版使得哈菲兹的这首诗在欧洲广为传颂。直到1926年这首诗还被选入《牛津十八世纪英国诗选》。这首诗引发了欧洲对哈菲兹以及波斯诗歌的兴趣,进而对很多欧洲诗人产生了影响。诗中所蕴涵的激情和神秘感激发了拜伦、雪莱的灵感。“拜伦显然读过并且很欣赏这首诗,因为他在早期的一首抒情诗中模仿了其押韵的格式。”⑤A.J.Arberry,“Orient Pearls at Random Strung”,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46,No.4.在背景与语言风格上它对马修·阿诺德的《苏赫拉布与鲁斯塔姆》有影响。⑥S.Gillespie & D.Hopkins,(eds.),The Oxford History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in English,vol.3,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443.歌德的《西东合集》更是受到哈菲兹的极大影响,这其中也有琼斯译本的很大功劳。阿伯里认为,“毫不夸张地说,在琼斯对欧洲的波斯研究的创立与发展的各种重要贡献方面,没有比他在哈菲兹抒情诗上所作的工作更令人高兴和影响深远的了……”⑦A.J.Arberry,“Orient Pearls at Random Strung”,in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46,No.4.阿拉伯文学方面,琼斯于1782年出版了他的《悬诗》(The Moallakat)英译本。这是第一个欧洲语言的《悬诗》全译本。译本赢得了长时间的欢迎,直到20世纪初才被布隆夫妇的译本所取代。吉本在《罗马帝国兴衰史》中提到过琼斯的悬诗译本,歌德在《西东合集》的注释中引用了琼斯在《亚洲诗歌评论》中对悬诗的评价。①A.J.Arberry,The seven odes:the first chapter in Arabic literature,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1957,pp.25 -26.琼斯关注中国文学也很早,后来发表了《论中国的第二部古典》一文。所谓“中国的第二部古典”指的是《诗经》。文章用主要篇幅讨论了《诗经》,还分直译和诗体意译两种方式翻译了《淇奥》、《桃夭》、《节南山》三首诗的各一小节。②参见于俊青:《威廉·琼斯对〈诗经〉的译介》,《东方丛刊》2009年第4期。这篇文章是英国学者第一次根据汉语原文来翻译、研究中国文学。因而,琼斯被范存忠先生称为“英国第一个研究过汉学的人”③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01页。。琼斯接触、译介印度文学最晚,但成就和影响却最大。他到印度后,满怀热情地与印度学者、婆罗门交流,很快对印度文学与文化有了较多了解。他首先利用搜集到的素材写了许多诗歌,包括九首“印度神颂诗”等。“印度神颂诗”对欧洲浪漫主义诗歌产生了影响,比如《那罗延颂诗》催生了雪莱的《智慧美颂诗》。④A.J.Arberry,Oriental essays:portraits of seven scholars,Richmond:Curzon Press,1997,p.82.1786年,琼斯翻译了《嘉言集》(Hitopadesa)。1789年,他翻译了胜天的《牧童歌》(Gitagovinda)。而琼斯在印度文学译介上最大的成就是对《沙恭达罗》的翻译。从1787年开始,他先把《沙恭达罗》直译成了拉丁语,然后又逐字转译成英语。1789年,《沙恭达罗》英译本出版。琼斯在译本前言中说,他“忠实地翻译了这部印度剧作,像是为人们展现了一幅最可爱、最真实的古印度的风俗画,带来了亚洲文学重见天日的一个伟大传奇”⑤The Works of Sir William Jones,London:John Stockdale & John Walker,1807,vol.9,p.367.。译本出版后的几年内,英国的《分析评论》、《绅士杂志》、《每月评论》等杂志对其关注的热情世所罕见。欧洲大陆很快出现了诸多转译本,如1791年福斯特的德译本、1792年的俄译本、1803年的法译本等。⑥G .Cannon,The life and mind of Oriental Jones:Sir William Jones,the father of modern linguistics,Cambridge &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p.313 -315.《沙恭达罗》的译本让欧洲人惊诧地“发现”了印度文学的高度艺术成就,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欧洲的东方文化观。译本对欧洲尤其对德国文坛影响巨大。众所周知,歌德为《浮士德》写的舞台序曲就是受到了《沙恭达罗》的启发。歌德正是通过琼斯英译的福斯特转译本而接触到《沙恭达罗》的。
琼斯一生之所以会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来翻译东方文学,和他对东方文学的价值与成就的深刻认识是密切相关的。他因学了多种东方语言而接触到东方文学作品,逐渐认识到其价值,于是产生了翻译的冲动,希望以此向欧洲人展现一个真实的东方。因此,他坚持尽可能忠实地翻译这些作品,在翻译《诗经》等作品的时候甚至是逐字翻译的。他对东方文学评价很高,但因为他是在研究、翻译了原文之后作出的评价,因此又是非常客观的。琼斯曾经说过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话:
我应该把我在印度的文学工作比作什么呢?假设古希腊文学仅仅为现代希腊所知,并且掌握在牧师和哲学家手里。假设希腊先后被哥特人、匈奴人、汪达人、鞑靼人,最后被英国人所征服。再假设英国在雅典建立了法庭,一位好奇的英国人成了法官。假设他在那儿学了他的同胞都不懂的希腊语,读荷马、品达、柏拉图,而欧洲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他们。那么这就是在印度的我了,只需把希腊语换成梵语,把崇拜朱庇特的牧师换成婆罗门,把荷马、品达、柏拉图换成跋弥、毗耶娑、迦梨陀娑。⑦G.Cannon,“Sir William Jones and the Sakuntala”,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1953,Vol.73,No.4.
琼斯毫不迟疑地把印度文学放到与古希腊文学同等的地位,这显示他是从世界文学的大视野来观察东方文学的。他所写的多部论述东方文学的论著——拉丁文专著《亚洲诗歌评论》、法语专著《东方文学论》和《论东方各国的诗歌》、《论印度文学》、《论印度和波斯的神秘诗歌》、《论中国的第二部古典》等论文——更是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在这些著作中,琼斯通过对欧洲文学和印度、中国、波斯、阿拉伯、希伯来、土耳其等民族文学的比较,肯定了东方文学的成就,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世界文学视野。因此,王向远教授在《比较文学系谱学》一书中介绍了琼斯译介东方文学的情况后说:“东方文学进入欧洲文学家的视野,为他们冲破欧洲中心论,形成‘世界文学’的观念奠定了基础。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东西方各国的交往日益密切的情况下,欧洲的‘世界文学’观念已经变得颇为清晰了。”⑧王向远:《比较文学系谱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0页。
萨义德受福柯话语理论的影响,把西方的东方知识体系看做一种权力话语系统,于是东方学就成了“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页。,“一种强加于东方之上的政治学说”②[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60页。。他说,“尽管有东方学家试图对作为一种公正客观的学术努力的东方学与作为帝国主义帮凶的东方学进行微妙区分”,但东方学家的兴趣“却不可能单方面地与东方学以拿破仑1798年入侵埃及为开端的现代全球化新阶段所得以产生的总体帝国主义语境分开。”③[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29页。东方学的兴起的确是以殖民主义为背景的。但毫无疑问,东方学又有其独立性与客观性。东方学在18世纪晚期的欧洲兴起,回顾其历史可以发现东方学在兴起之初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纯学术传统。威廉·琼斯正是这一传统的开创者。从总体上看,琼斯东方学的学术客观性是非常突出的。到了19世纪早期,琼斯的后继者们进一步使东方学臻于成熟。他们把个人的研究领域收缩起来,成为东方学各分支的专门研究者——比如法国的萨西主要搞阿拉伯学,雷慕沙专攻汉学,英国的科尔布鲁克专门研究印度学等——东方学开始走向专门化,纯学术的特征进一步加强。而且,从结果和影响上看,东方学在历史上对文化交流是起过非常积极的作用的。对于福柯的话语理论,萨义德自己也有反思。比如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我认为福柯大谬不然的事情之一,就是他总是从权力的观点来写。”④[美]萨义德:《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58页。显然,萨义德意识到,恪守福柯的理论原则,总是从权力话语的视角来看待东方学是不妥当的。张西平教授言简意赅地指出:“西方的东方学并不像萨义德说的那样简单,它有着多重的维度,需要从多个角度来分析和把握。萨义德只是看到了一个维度而已。”⑤张西平:《萨义德的〈东方学〉与西方汉学》,《读书》2008年第9期。萨义德曾相信,“将东方学视为欧洲和大西洋诸国在与东方的关系中所处强势地位的符号比将其视为关于东方的真实话语更有价值。”⑥[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8页。而在笔者看来,历史发展到今天,把东方学看做西方强势地位的符号,完全抹杀东方学的客观性与独立性,无助于抵御文化帝国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对东方的侵袭,反而会进一步加重东西方的文化阻隔。萨义德的观点当然有合理的因素,但如果一味张扬其理论主张,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将寸步难行。萨义德后来坦言,在《东方学》一书中,“对于东方真正像什么,我未置一词。对于反抗东方主义的可能性,我也未置一词”⑦[美]萨义德:《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58页。。笔者认为,像琼斯东方学这样纯学术的东方学正是反抗“作为帝国主义帮凶的东方学”和西方中心主义观念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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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10-0053-05
2011-08-26
于俊青(1981—),男,山东宁阳人,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
本文为陕西省教育厅科研项目“威廉·琼斯与东方文学、东方主义的关系研究”(11JK0423)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