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国强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从小说《拉维尔斯坦》看贝娄犹太性的转变
乔国强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贝娄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拉维尔斯坦》是他根据同事、好友艾伦·布鲁姆的生平写成的一部传记性小说。小说出版后,在美国批评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称赞者认为该小说的出版是“一个惊人的成就,贝娄数年来写的最富有吸引力的一部作品”;质疑者则认为贝娄“暴露”了布鲁姆的隐私,把布鲁姆搞“同性恋”的事情给泄露了。这牵扯到道德问题,即贝娄无权“将其好友布鲁姆的个人隐私公布于众”。然而,纵观已有的评论,其关注的重点无非是围绕着暴露隐私和有关死亡、友谊、爱情等问题,将一部讨论犹太大屠杀和反犹主义这一重大问题的小说用私人化的方式给消解了。应该说,贝娄在八十四岁高龄创作的这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绝不仅仅是单纯地为好友作传,畅谈友谊、爱情和死亡,而且更是对自己的民族文化立场和价值取向的最终定位。从分析小说对大屠杀和反犹主义的表述,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贝娄的犹太民族立场,即他的犹太性。
索尔·贝娄;《拉维尔斯坦》;大屠杀;犹太性;反犹主义
贝娄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拉维尔斯坦》(Ravelstein,2000)是他根据同事、好友艾伦·布鲁姆(Allan Bloom,1930—1992)的生平写成的一部传记性小说。小说出版后,在美国批评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称赞者认为该小说的出版是“一个惊人的成就,贝娄数年来写的最富有吸引力的一部作品”,并认为其主要成就有三:一是贝娄在该作品中“展示了自己对传记类古典作品的熟悉”;二是贝娄在“刻画布鲁姆形象上花了很大功夫”,表现出了他的朋友布鲁姆的“基本假定”,即“对心灵的信仰”,“对充满激情生活的挚爱”;三是“保持了约翰笙提倡的传记类作品写作基本要求和刻画拉维尔斯坦的那些值得不断品味的典型特征之间的平衡”。质疑者则认为贝娄“暴露”了布鲁姆的隐私,把布鲁姆搞“同性恋”的事情给泄露了。这牵扯到道德问题,即贝娄无权“将其好友布鲁姆的个人隐私公布于众”,[1]如是等等。纵观已有的评论,发现评论者关注的重点基本都是围绕着暴露隐私和有关死亡、友谊、爱情等问题展开的,①《拉维尔斯坦》中译本译者认为该小说主要探讨了爱情、死亡和友谊三个问题。参见索尔·贝娄:《拉维尔斯坦·译序》,胡苏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将一部主要讨论反犹主义和“大屠杀”这一重大问题的小说用私人化的方式给消解了。
贝娄在八十四岁高龄创作的这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为好友写传记可能是真实的,②艾伦·布鲁姆的学生安德鲁·帕特纳在《芝加哥太阳时报周末书评》中写道:“只有两个人知道布鲁姆从贝娄那里得到身后出版书的允诺,而其中的一个已经死了。”(转引自James Atlas,Bellow,A Biography,New York:Random House,2000年,598页)现在,两位当事人均已过世,贝娄是否是按照或违背艾伦·布鲁姆的意愿写成,已成一个难以了断的公案。但可能更为真实的是,贝娄借写传记这一机会和形式,来总结自己对人生的一些重大问题的思考,特别是为自己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认识做最终的定位。本文试从分析该小说中讨论反犹主义和“大屠杀”“写什么”、“怎么写”以及“为何现在写”三个方面,来看作者贝娄如何为自己的犹太民族立场定位的,即他如何为自己的犹太性安排最终的归宿。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三分之二的欧洲犹太人被欧洲纳粹分子屠杀了。美国犹太学者钱姆·格雷德认为,“除非犹太人认识到不是以色利的第三圣殿被毁,而是犹太民族自身的三分之一、他们的躯体和灵魂被毁,否则他们就不能认识这场灾难的真正损失”。[2]也就是说,对格雷德而言,“大屠杀”摧毁的不仅仅是犹太人的家园,其数量之大几近灭绝整个犹太民族,而其伤害之严重足以毁灭犹太人的精神。不对此作深入的探讨,就无法认识“大屠杀”给犹太民族所带来的灾难损失究竟有多么严重。
《大屠杀文学参考指南》(Reference Guide to the Holocaust Literature,2002)一书介绍了223位作家的307部反映“大屠杀”的文学作品。就本文作者有限的阅读而知,迄今为止,反映“大屠杀”的文学作品大体上有五种题材或表现模式,即(1)用爱情的甜蜜糖衣包裹苦难(如安妮·弗兰克的《安妮日记》、伊娃·海曼的《伊娃·海曼日记》等);(2)直接描述死亡苦难(如托马斯·基尼利的《辛德勒的名单》、辛西娅·奥兹克的《大披巾》等);(3)反映“幸存者”生活(如I·B·辛格的《敌人:一个爱情的故事》、《哈德逊河上的阴影》、菲利浦·罗斯的《狂热者艾里》);(4)用隐喻的方式反映“迫害”并批判德国纳粹文化(如索尔·贝娄的《萨姆勒先生的行星》,阿瑟·米勒的《严峻的考验》等);(5)以“大屠杀”为背景,探讨如何在与异族交往中和在本民族范围内重塑犹太民族文化身份(如钱姆·波托克的《选民》、《我的名字叫阿舍·列夫》、E·L·多克托罗的《上帝之城》等)。应该说,这些类型的文学作品从不同侧面,不同程度且生动准确地反映“大屠杀”的残暴,并敦促人们深入地反思“大屠杀”的成因和给犹太民族乃至全人类带来的伤害。
面对如此众多的“大屠杀文学”作品,如何在内容和思想上有所超越,是贝娄创作《拉维尔斯坦》之前所需要面对的问题。在《拉维尔斯坦》出版之前,索尔·贝娄已有多部小说直接或间接地与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相关,如《受害者》(The Victim,1947)、《赫佐格》(Herzog,1964)、《萨姆勒先生的行星》(Mr.Sammler's Planet,1970)以及《贝拉罗莎暗道》(The Bellarosa Connection,1989)等。L·H·戈德曼曾撰文总结在《贝拉罗莎暗道》和《拉维尔斯坦》出版之前,贝娄从两个方面来表现对德国纳粹的批判,一是“攻击德国文化本身,一种总体性的批判,有时候会对属于德国的人和事物采敌视的态度。其中包括揭露反犹主义并攻击德国思想和其他各种各样诱发纳粹思想的阐释者——浪漫主义和基督教”;二是贝娄在小说中对非人道的一种隐含批判,即他“强调生命的圣洁和人类的兄弟情谊”。[3]应该说,戈德曼总结的这两个方面较为准确地反映了贝娄在他早、中期创作中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基本认识。不过,戈德曼的总结也提示我们,贝娄显然既没有超越他同时代作家的认识,也没能完整准确地反映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实质所在,他的所谓“浪漫主义导致德国纳粹说”甚至很有些极端或片面化。
贝娄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这从他在晚年创作的《拉维尔斯坦》对自己以往的成见所做的清算中可以看出。具体地说,他在小说中没有延续以往从浪漫主义这单一的角度去看反犹主义和“大屠杀”,而是从多个新的角度提出了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认识。这些新的角度和认识实际上也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
首先,贝娄在这部小说中不再单纯地认为浪漫主义是导致德国纳粹产生的唯一根源,转而强调理性主义、虚无主义在德国纳粹的产生及其犯下的滔天罪行中所起到的作用。他在小说中这样写道:
你不得不思考一下,数十万数百万人因思想不同而惨遭杀戮——也就是说,带着一些理性的借口。理性作为秩序的表现或者意图的明确具有很重要的价值。虚无主义的最狂热的形式,极其彻底地表现在德国军队中……德国的军国主义产生了最极端和最可怕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引发了普通士兵的最血腥和最疯狂的复仇主义的谋杀热情。因为这种热情几乎完全包含在执行的过程中,所以一切责任追溯到上层发布命令的来源。①Saul Bellow,Ravelstein,New York:Penguin Group,2000年,16页。引文参考胡苏晓译本(索尔·贝娄:《拉维尔斯坦》,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其中出现的误译、漏译处已在引用中予以修正,除必要外,不再一一注明。
这段近似议论的文字表明,在贝娄看来,德国纳粹及其屠杀人类的刽子手们一方面用理性主义帮助他们为其所进行的大肆屠杀寻找理由,另一方面又用虚无主义为他们日后推卸责任制造借口。因此,对纳粹反犹主义的批判应该从欧洲近代以来各种思潮中去寻找原因,而不应只简单地归咎于浪漫主义。
其次,贝娄在小说中还进一步分析了现代庸众对法西斯反犹主义的形成所起到的作用。一方面,他以体育运动和电视节目等大众传媒作比,分析了庸众如何在狂热而盲目的追捧中成就了像希特勒这样反人类的法西斯分子。他指出:“你无法分清战争和NBA赛事——体育运动,超级大国的魅力,高科技的军事行动……体育运动和法西斯分子的大型集会互相借鉴。”[5]55-56另一方面,贝娄还认为平庸社会中所普遍存在的软弱无力,也是让法西斯分子的张狂能得逞的原因:“人们普遍愿意接受千千万万人的被毁灭。接受它就像是本世纪的基调……同意承担如此多的毁灭?思考这些事实时,我们全都突然变得软弱无力。”[4]169总之,在贝娄看来,庸众的盲目追捧和麻木不仁是现代社会的通病,而这些通病又是造成法西斯纳粹“大屠杀”的另一个主要原因。贝娄以此为基点又将批判的锋芒向历史纵深,向当下拓展,即从过去单一地指责或批判与德国文化相关的人和事,转向了批判包括历史和当下形形色色所有参与迫害犹太民族的反犹主义者,其中既包括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对犹太人的仇恨、英国首相劳埃德·乔治对犹太人的敌视,还包括英国诗人T.S·艾略特对犹太人的厌恶、法国医生路易斯·费尔南德·塞利纳对犹太人的刻毒、美国葛利夫教授对犹太人的愚弄以及逃往美国的前罗马尼亚法西斯分子“达齐安人”格里莱斯库曾经对犹太人所犯下的罪孽,等等。贝娄扩大对反犹主义者的清算是有道理的,因为反犹主义不只是出现在“二战”大屠杀中,而是由来已久,涉及到世界各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参与者也不只是军队里的官兵,更有诗人、医生、哲学家、教授以及其他所谓的体面人。他们共同构成的反犹大军,以历史的厚重和当下的迅猛,合力促成了欧洲纳粹法西斯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再次,贝娄在小说中提出了活着的犹太人都是“幸存者”的观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始,美国政府坐收渔翁之利,一些生活在美国的犹太人心存侥幸,不愿多事,以免惹祸上身。在贝娄看来,这种以旁观者姿态出现的犹太人其实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做的危险性:过去,欧洲法西斯分子“杀害了超过一半以上的欧洲犹太人”,[5]174并有“如此多的其他人,成百万的其他人,希望‘犹太人’他们死”,[5]16乃至“犹太人曾经被提供给整个人类作为一个衡量人性邪恶的尺度”;现在“作为犹太人,我们现在明白了什么是可能的。没人说得出,下面它会从哪一个角落冒出来”[5]174——历史将有可能会重演的,即使犹太人收敛自己,尽量不去招惹是非,但反犹主义者也会施展各种伎俩,其中包括编造有关犹太人的“和阴谋论有联系”的神话,以便达到他们毁谤并最终彻底消灭犹太民族的目的。小说中提到的“《锡安山草案》事件就是一例”,[5]127-128正如小说主人公拉维尔斯坦所说的一句话:“一定要时常想一想那些吊在肉钩子上的人。”[5]127-128可见,贝娄在小说中提出活着的犹太人都是“幸存者”的观点,其目的就是要让活着的犹太人意识到自己的独特身份和可能重演的历史。贝娄在这里借助小说中的人物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种族警觉意识。
最后,贝娄在小说中提出了同化和回归犹太民族的问题。小说中嵌入了一个有关拉维尔斯坦的老朋友莫里斯·赫伯斯特换心脏的故事——象征性地说明美国犹太人的同化问题。莫里斯是从德国移居到美国的犹太人。他的医生告诉他“他的心脏已经报废了”,[5]146需要移植一个新的心脏。恰好一个美国年轻人因车祸去世,于是这个年轻人的心脏就变成了莫里斯的心脏。不过,就是这位“胸膛里承载着另外一个人心脏”的莫里斯却“是一个有信仰的犹太人——虽不十分正统,但也或多或少地遵从教规”,[5]146-147即是说,莫里斯的心虽然被更换了,但是却没有被异族人的心脏所主宰,其信仰未变。不仅如此,这颗美国年轻人的心脏还需要“带着它异己的能量和律动”来“让自己适应犹太人的需要或独特的习性”。[5]148说莫里斯有信仰,未被异族人的心脏所改变的一个有力的证明就是,莫里斯清醒地认识到,“战争清楚地表明,几乎每一个人都赞同犹太人没有生存的权利”,并且与拉维尔斯坦得出同样的结论:“人不可能抛弃自己的血统,犹太人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5]178-179而且,他在听说了拉维尔斯坦在临终前的忠告(“犹太人应该对犹太人的历史感兴趣——对他们的正义原则感兴趣”)后,又“肯定拉维尔斯坦给犹太人指出了最好的出路,没有什么比这一宗教遗产的价值更大了”。[5]179贝娄在小说中嵌入有关莫里斯换心脏故事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即,一是说明有信仰的犹太人是不可能被同化的,二是说明犹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民族之根。
总而言之,贝娄在《拉维尔斯坦》这部小说中从揭露德国纳粹思想产生的根源写起,到谴责古今所有反犹主义者的丑恶面目及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再到提出没有被屠杀的犹太人都是“幸存者”的观点,最终以犹太人拒绝同化、回归自己民族作为书写“大屠杀”的归结。这样一个几乎是面面俱到的书写,不仅全面地反映了反犹主义和“大屠杀”这一历史的真实面貌和对犹太人身心的影响,而且还意味深长地表达了对自己民族的赤子之心。
詹姆斯·E·杨在为《大屠杀文学参考指南》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说:
有时,几乎所有大屠杀作家……都哀叹完全无法完成自己的写作任务:如何去描述那些似乎无法描述的事情。如何使那些连目睹者都无法相信的事情让读者相信?另外,许多作家深深担忧叙述艺术本身所具有的内在秩序的特性会把“隔都”里那些似乎还完全处于初始阶段的经验引入歧途。如何可能……用一种有秩序的方式来描述一件无秩序的事情?[6]31
的确,那场“大屠杀”历时七年,受害者六百万,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是一曲悲歌;每一个“幸存者”都经受了难以想像的身心摧残;每一个集中营里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绝望和对上帝的嘲讽;刽子手们的每一次行凶都揭示了纳粹的本质……面对如此任意残暴、如此巨大规模的屠杀——远远超过“海量”的“素材”,几乎没有一位作家能够完全驾驭得了。如何既能真实且让读者信服地再现当年的情境,又能抒发胸臆,表明自己的立场观点和价值取向,是所有作者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同样,贝娄在创作长篇小说《拉维尔斯坦》时也可能不仅要考虑“如何去描述那些似乎无法描述的事情”和如何“用一种有秩序的方式来描述一件无秩序的事情”,而且还要斟酌如何在已有的“大屠杀文学”创作模式①参见前一节所介绍的五种模式。和他自己过去创作的基础上有所突破的问题。贝娄最终选择使用传记方式来写《拉维尔斯坦》应该看作是基于对上述两方面考虑的结果。
一般说来,运用传记这一体裁写小说有许多方便之处:传记体小说介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既可以拥有传记的特点,作者可以介入叙述,且能较为容易地让读者感到自己所写的内容真实可感、可信;又可以拥有小说的特点,以相当大的自由度运用多种叙述策略来构建芜杂的素材,而不必拘泥于真人真事或事件发生的真正秩序等。就《拉维尔斯坦》这部传记性小说的具体创作而言,作者贝娄与小说的叙述者之间没有清楚的界线。在更多的情况下,贝娄让自己充当叙述者的角色,为叙述的合理性和内容的可信度提供了支持,如他在书中说,“作为一个诚实的观察者,我有义务讲清楚拉维尔斯坦是怎样行动的”,“因为时间紧迫,必须要说出来”[5]83,94等。作为叙述者,贝娄在作品中构建叙述(“我说过,我要通过一点一滴的拼凑来表现拉维尔斯坦”[5]37①此处“说过”原文为斜体字。)的同时,还担任构建思想的重任,并在以人物拉维尔斯坦为主线的叙述中,或跟随着拉维尔斯坦的活动来写,给人以纪实的现场感;或离开他一会,将拉杂的纪实予以整理,并从一定的距离来审视、评价拉维尔斯坦或贝娄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贝娄在书中也写道:“我的责任是写一个人,由于我不可能只描写他而不把自己也或多或少地牵扯进去,因此,如果我出现在书的边边角角里,那就还要多多包涵了。”[5]129
具体到贝娄在作品中如何书写反犹主义和“大屠杀”,总的说来,他采用的是揭露和批判而非“糖衣包裹”;[7]3不是直陈“大屠杀”死亡的场景,而是通过谴责反犹主义(者)的行径来折射“大屠杀”让“数百万人的毁灭”[5]168的残暴行径及其反人类的本质。其具体的方法可谓多种多样,大致说来,可以归纳为通过描述与人物互动的情境和事件,来揭露由来已久的反犹主义和反犹主义者的种种表现,并在此基础上运用内省性叙述策略,构建自己对反犹主义的认识。具体地说,从小说故事时间的大致顺序来看,小说中与人物互动的情境和事件先后有:
(一)小说中人物“遭遇”历史人物。如病危中的拉维尔斯坦在提及被誉为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旗手、“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和“欧洲的良心”——一向以信仰自由和司法公正和鼓吹天赋人权思想而闻名的伏尔泰时,说的是“著名的为启蒙运动而战斗的伏尔泰……极端地仇恨犹太人。”[5]178
(二)在小说中,政治家们在国际会议上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反犹情绪。1919年巴黎和会上,法国政府的一位犹太部长克罗兹和英国首相劳埃德·乔治之间发生了矛盾冲突。犹太人克罗兹主张战败的“德国人以其他方式来购买粮食,而不是黄金”。[5]80“一向仇恨、蔑视”克罗兹的英国首相劳埃德·乔治听克罗兹如此地说话,就“大发雷霆,竟然对这个犹太人进行攻击,做了一连串令人吃惊的动作来嘲笑他”,[5]8甚至还喊叫道:“刹那间就想杀了他……他大声说,在那些在欧洲传播布尔什维主义的人中,克罗兹先生将会与列宁和托洛茨基齐名。”[5]80
(三)格调高雅的诗人也难以掩饰自己对犹太人的偏见或厌恶。拉维尔斯坦在系创始人的太太葛利夫夫人的家宴上与T.S·艾略特相遇。拉维尔斯坦在餐桌上不拘小节,对着瓶口喝可乐,宴会主人玛拉·葛利夫夫人对他说:“你居然直接对着瓶口喝可乐,T.S·艾略特一直都在看着你——目瞪口呆。”[5]37葛利夫夫人并表示“她不会让任何犹太佬在她的餐桌上举止如此不检点”。[5]38
(四)科学家也丧心病狂地鼓吹反犹主义。叙述者“我”通过阅读与法国医生路易斯·费尔南德·塞利纳在小说中“遭遇”。叙述者“我”把法国医生塞利纳在1941年出版的小册子《困境》借给拉维尔斯坦看并向他介绍说,“塞利纳建议要像消灭细菌一样消灭犹太人……在他的宣传中,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5]175后来,叙述者“我”生病了。不过,他在病中还记起塞利纳在“二战”前出版的另外一本小册子,即《对大屠杀说些无足轻重的话》。在这本小册子中,塞利纳指责说“犹太人占据并败坏了法国”,并宣称“对于法国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敌人是犹太人,不是德国人。希特勒……会把法国从犹太人的占领下解放出来”。[7]203
(五)令人尊敬的学者对待犹太人也同样心怀叵测。小说中说葛利夫教授不同于他的太太。他也曾帮助过犹太学者拉克弥尔免遭解雇。然而,他帮助了拉克弥尔,又以主子的态度来对待这位曾受惠于他的犹太人。他以让这位犹太人帮助整理他夫人的日记为借口,让拉克弥尔再度遭受屈辱。这位学者的夫人在日记中写道:“‘又是那个讨厌的小犹太人拉·科贡。’‘我尽量去折磨受赫伯特保护的那个让人反感的科贡,他一天天地变得更有犹太样了,更卑鄙邪恶,也更让人无法容忍——长着一张蜡黄且显出多处鬼混的嘴脸。”[5]39
(六)叙述者“我”的“好朋友”却是法西斯分子。叙述者“我”结交了一对举止温文尔雅、出手阔绰大方的格里莱斯库夫妇。格里莱斯库曾是罗马尼亚的法西斯分子,一个“希特勒的支持者”,参加过反犹团体“铁卫团”和布加勒斯特的大屠杀。在那场屠杀中,“他们把人活生生吊死在屠宰场挂肉的钩子上,屠宰他们——活活地剥他们的皮”。[5]124现在,夫妇俩利用叙述者“我”的友谊做掩护,妄图掩盖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
(七)家庭也不能让犹太人感到安全,或与异族通婚也不一定就会带来安全。前妻薇拉的母亲是一个基督教徒。她竭力反对女儿与一个犹太人结婚。婚后,她也没忘记时常表达对身为犹太人的女婿,也就是叙述者“我”的厌恶。叙述者“我”回忆说,“老太太非常厌恶我。有一个犹太人做女婿败坏了她的晚年生活”。[5]166
从上述类似于揭露和控诉性的叙述中,不难看出贝娄实际上构建了反犹主义的来龙去脉。具体地说,贝娄在小说中从“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即从历史上的名人、政治家、诗人、科学家到当下的学者、朋友、家人等多个层面,构建了反犹主义的这张“大网”,同时在运用内省性叙述策略——作者把自身和/或构成性与交流性叙述成分(如叙述者、受叙者、叙述行为等)作为反省主体[8]——的过程中(也就是贝娄在小说中所说的在故事的叙述中“提出我自己的纷乱的看法”),[5]60构建了自己对反犹主义的认识。例如,在讲述了T.S·艾略特对拉维尔斯坦不雅的就餐举止目瞪口呆后,这一事件的叙述者拉维尔斯坦反省似的反问小说中的叙述者“我”:“T.S.艾略特会怎么看我们!”叙述者“我”则跳出拉维尔斯坦的具体追问,而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了反省。他自忖道:“我不相信对着瓶口喝可乐就是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首先,可口可乐瓶子出现在餐桌上干什么!)那些教授们的太太都知道,当拉维尔斯坦来赴宴时,宴会结束后的清洁工作还有得忙呢……有经验的主人会在他坐的椅子下面铺上报纸,他一点也不在意。他不太注意这些事情。”[5]37-38在回顾了事件的大致情况后,叙述者“我”得出结论:对待这样一位不拘小节的犹太学者的随意行为大惊小怪,其实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心胸狭窄”。[5]38再例如,在叙述者“我”与妻子罗莎曼的对话中,共同反省了拉维尔斯坦对“大屠杀”问题的思考。叙述者“我”为让妻子的评价具有正确性或权威性,有意在她做出评价之前,先高度评价了妻子,说她“不仅观察敏锐,而且还思路清晰”,[5]41然后在叙述者“我”谈及他的前妻母亲厌恶自己是一个犹太人时,又让罗莎曼点评说:“现在你才找到问题真正的症结了……你对各式各样的问题都作过许多思考,就没有考虑到这最重要的一点。你就从犹太人这个问题开始吧。”[5]166-167在该处,作者把叙述者与受叙者之间交流性对话作为反省的主体,既起到了进一步确认问题实质的作用,又推动了反犹主义这一讨论话题向纵深发展。
这种内省性叙述运用得最重要之处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叙述者“我”借助与妻子罗莎曼谈论病危中的拉维尔斯坦如何承受得了整日思考“大屠杀”的机会,阐发自己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认识。他清醒地指出:“对犹太人来说,如此众多的其他人,成百万的其他人,希望他们死亡,这意味着什么。其他的人类驱逐他们。据记载,希特勒说过,他一旦掌权,就要在慕尼黑的玛丽亚广场竖起一排排的绞刑架,把犹太人一个也不剩地都吊死在那里。”[5]167另外,他还借助对拉维尔斯坦的剖析,进一步阐发了自己对发生在20世纪的种种屠杀的思考:“我想到的是古拉格群岛和德国劳改营大量死亡的人。为什么这个世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表述它——同意承担如此众多的毁灭?思考这些事实时,我们全都突然变得软弱无力。”[5]169贝娄通过在小说中运用这种内省性叙述,在评价人物、情境与事件中巧妙地构建了自己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认识。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因篇幅原因,不一一举例。
总而言之,贝娄在小说中以批判而非“糖果包裹”的姿态,通过运用传记这一体裁和在小说中不断地对由自己扮演的叙述者“我”、小说中人物、历史事件等的反省,构建了自己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新认识。这样的写法在给人以真实感的同时,还给作者阐发自己思想观点和价值取向的机会。
美国历史学家彼得·诺威克在《美国人生活中的大屠杀》(Peter Novick,The Holocaust in American Life,1999)一书的绪言中,对美国民众在20世纪90年代,即在大屠杀发生50多年后,突然对“大屠杀”变得感兴趣一事提出了质疑。他诘问道:“美国人变得如此具有‘大屠杀意识’跟时间相关:为什么现在?”[9]1借用诺威克的诘问,本文作者也试问,贝娄为何在以往的小说中含蓄地讨论或表达过对犹太人问题的看法,如主要反映犹太人的动态思想(《奥吉·玛琪历险记》、《雨王汉德森》)、犹太人蒙受的迫害(《受害者》、《萨姆勒先生的行星》)、犹太人的爱情、友谊伦理观(《赫佐格》、《更多的人为伤心而死》、《洪堡的礼物》)等,但是却没在一部小说中直接讨论该问题,或即便讨论也是采用零散或夹杂在字里行间的方式,隐含地提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犹太“大屠杀”问题。为何“矜持”了一生的贝娄“突然”从长时间“忘记回忆”[10]中清醒过来,在自己创作的后期,特别是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拉维尔斯坦》中却终于“放开”了,用了大量的篇幅直接讨论反犹主义和犹太“大屠杀”等问题?要回答这两个问题,需要分别从两个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从“外部”情况来看,美国社会的反犹情绪及其表现特别值得注意。据统计,在1933年至1939年间,在美国大约有114个反犹组织,其中有77个到1940年仍然活动猖獗。“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冷战思维的主宰下,“20世纪50年代没有几个人对大屠杀表示关注”;[7]2“许多犹太人从来没打算对此进行探究”。[11]与此同时,美国社会很快又滋生出主要针对犹太人的“麦卡锡主义”。许多著名美国犹太导演、演员和作家被列上黑名单,如著名作曲家兼指挥利奥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著名演员兼导演查尔斯·卓别林(Sir Charles Spencer Chaplin,1889—1977)、著名戏剧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1915—2005)、著名作家欧文·肖(Irwin Shaw,1913—1984)等。
在20世纪60年代,古巴导弹危机更加巩固了美国冷战思维的统治地位。随后爆发的黑人民权运动、新左派运动、妇女运动、反正统文化以及反对越南战争等等,让人们有些应接不暇,人们似乎已经顾不上“二战”时期发生在欧洲的大屠杀。但是,美国犹太人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对反犹主义的恐惧。恰恰相反,反犹主义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美国形成蔓延之势。哈罗德·E·昆利和查尔斯·Y·格劳克在他们合著的《美国反犹主义》一书的序言中写道,1959年圣诞夜前夕,一伙德国年轻人亵渎了科隆的犹太教堂。数日内,这种亵渎行为迅速蔓延至整个德国,然后又很快传到欧洲和美国。截至到1960年3月,即在德国科隆犹太教堂遭亵渎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在美国就有643起类似的羞辱和攻击犹太人的案件发生。几乎是一夜间,全美国的犹太教堂均被涂上德国纳粹的标志和谩骂污辱犹太人的语言或符号。不仅如此,犹太人的墓地、商店以及住处都被用反犹口号或德国纳粹标志乱涂乱抹一气。[12]6一项调查显示,将 1945 年与1965年相比较,反犹主义在政治生活领域呈大幅上升趋势。[12]17
时值20世纪70年代,美国知识界对德国纳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仍然讳莫如深。美国历史学家鲁西·S·达维多维奇(Lucy S.Dawidowicz)曾指出,美国历史教科书中很少提及犹太“大屠杀”;即便提及了,也没有解释该由谁对屠杀了六百万欧洲犹太人负责或他们是如何屠杀了六百万欧洲犹太人的;在由四十余位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参编、旨在为世界各国作为教科书使用的《哥伦比亚世界史》(Columbia History of the World,1972)一书中,编者提到希特勒时,只用了三个句子简短地介绍了希特勒如何掌权和1939年时的德国政府。[13]这说明反犹主义在美国并没有销声匿迹,即便是到20世纪末,“美国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具有固执的反犹情绪”。[14]
其次,从“内部”情况来看,美国社会的反犹情绪也深深地影响了美国犹太作家的创作和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同感。[15]1952年在美国出版的《安妮日记》(The Diary of Anne Frank)①该书1947年在荷兰初次出版,主要讲述犹太少女在“二战”期间为躲避德国纳粹迫害而藏身朋友家中期间所发生的纯真的情感生活和被发现后关进集中营里蒙受的苦难和面临的死亡。对美国社会各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该书屡获美国大奖(如普利策奖、美国批评界奖、托妮最佳戏剧奖等),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共销售五百余万册。1959年改编成电影后,观众高达上百万人,②文中所用数据是根据凯瑟琳·比斯肖品:《阐释社会对大屠杀知识的影响》(Katherine Bischoping“Interpreting Social Influences on Holocaust Knowledge,”Contemporary Jewry 17,1996),分别转引自 Hilene Flanzbaum(ed.),The Americanization of the Holocaust,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Introduction,第2页。成为“大屠杀教育的主要材料”和“大屠杀美国化的最重要的里程碑”。[7]1不过,质疑者认为,这部没有提及政治或宗教问题的日记体小说实际上以“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素材包裹上糖衣”[7]3的方式,迎合了 20 世纪 50 年代的美国社会状况和多数美国犹太人“正在努力地挤进美国主流社会,不愿把自己跟受此灭顶灾难的经历划等号”[16]303的心理。《安妮日记》受到美国犹太人和大众的欢迎,也恰好说明在当时“冷战状态下,公众的阅读和研究的品味不是被导向去了解那些罪行”,[16]307而是去淡化了那些罪行。
《安妮日记》是非之争尚未完结,20世纪60年代又爆发了美国犹太作家与黑人作家之争。1963年,欧文·豪(Irving Howe,1920—1993)发表《黑孩子们和土生子们》(Black Boys and Native Sons),美国黑人作家拉尔夫·埃里森在看到欧文·豪的文章后,指责豪并不了解黑人,也不必对美国黑人的创作指手画脚。他甚至说犹太人不应以为自己的肤色和白人一样,就以白人的口吻来教训黑人,犹太人也是移民,而且是后于美国黑人的移民。[17]这场争论从表面上看是缘起于美国犹太学者欧文·豪与黑人作家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1994)之间关于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和詹姆士· 鲍德温(James Baldwin,1924—1987)以及对其他黑人文学作品的评论,其实深刻地反映了美国犹太人与黑人由来已久的矛盾。
且不提美国犹太学者艾伦·海姆里奇(Alan Helmreich)和保罗·玛尔库斯(Paul Marcus)在他们所列的美国黑人与犹太人关系时间表[18]中将美国犹太人与黑人之间的关系上溯到19世纪60年代,单说在欧文·豪发表引起争论的那篇《黑孩子们和土生子们》文章之前,后来卷入争论的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就曾撰文说:“哈勒姆的犹太人是些小商人、收租者、房地产中介以及当铺老板;他们按照美国剥削黑人的商业传统行事,因此而被认为是在从事剥削并遭人恨。我记得我长大的那些年月,没碰见一个黑人,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外人,会真心地相信犹太人,确实很少有人不对犹太人表示极度的厌恶。”[12]54可以说,20 世纪 60 年代以来的美国黑人社会对美国犹太人也有一种普遍的敌对情绪,即便是“一些黑人领袖有时也承认黑人中存在广泛的反犹情绪”。[12]54
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与政治的语境下,许多美国犹太知识分子把拒绝自己真实的犹太身份,当作确认自己忠诚国家身份和避免麻烦的一种方式。或许正如欧文·豪所指出的那样,“多数移民及其后代被现代历史这一恶魔所缠绕,心里总怀有一种恐惧,担心反犹主义在美国可能再次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到这个世纪的中期,情况常常并非是一种真正的恐惧,但是人们说服自己要怀有这种恐惧;尽管没有直接的理由让他们担心,但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不得不让他们保持警觉”。[19]也就是说,现实环境迫使多数美国犹太作家不得不采取一种暧昧的态度,并且导致这些态度暧昧的美国犹太作家拒绝接受“美国犹太作家”这一称谓。[20]表面上看来,他们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以自己的民族身份而界定,就等于承认自己仅仅是为某个少数民族而写作的作家,其作品不具有普世价值,并因此而被认为“狭隘”和不入主流。对这些作家而言,贴上民族的标签,就会“含有一种贫穷、无知和地方主义等意思。……‘犹太作家’已超出嘲弄,而是一种侮辱”。[21]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这些犹太作家主要还是对其民族身分心存疑虑,甚或恐惧。从麦卡锡主义恐怖年代走过来的美国犹太戏剧家阿瑟·密勒颇有体会地说,如果承认自己是犹太作家,那么“即便是无所意识地提到某个犹太人所犯的某个错误”,也会成为被用来指责其固执的导火索。[22]
贝娄也是众多拒绝被贴上“美国犹太作家”标签中的一个。[23]59他在晚年出版的具有总结性意义的文集《随笔、书信、演讲等总辑:从朦胧的过去到不确定的未来》(It All Adds Up: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1994)中曾回忆儿时父亲给他的一个忠告,这个忠告或许能较好地诠释贝娄拒绝的深层原因。贝娄在书中写道:“我们搬到芝加哥居住后,我就能开始读马克思和列宁的书了。但我的父亲则说:‘别忘了廖娃出了什么事——我有许多年没有我姐姐的音讯了。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俄国和列宁。’”[24]这件发生在儿时的事,令贝娄终生都没有忘记,这说明他把父亲的忠告当成了自己一生的“警世通言”。所以他在后来的创作实践中很少来直接谈论犹太问题,而多半是从所谓普世的角度来讨论人类的问题。即便偶尔谈论到了犹太话题,也提及他们的犹太身份,在《贝拉罗莎暗道》和《拉维尔斯坦》出版之前,他几乎从不从正面谈及反犹主义和犹太大屠杀问题。①参见Allen Guttmann,The Jewish Writer in America:Assimilation and the Crisis of Ident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年,第120-128页;也可参见 Sol Liptzin,The Jew in 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Bloch Publishing Company,1966年,第172-179页。
在美国知识界,特别是美国犹太知识界,对“大屠杀”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不管是否亲身经历过德国集中营“大屠杀”灾难,所有活下来的犹太人都是“幸存者”,都有责任写出“大屠杀”的意义并从历史中获得教训;②参见 Arthur A.Cohen,The Tremendum:A Th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Holocaust,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81年,第2页。转引自 Alan L.Berger,Crisis and Covenant:The Holocaust in American Jewish Fiction,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5年,第11页。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对美国犹太人而言,“大屠杀”应该是一种民族身份的标识符,不需要在心理上做出什么决定,更不需要用犹太的方式在创作中予以表达出来。③Jacob Neusner,“The Implication of the Holocaust,”The Journal of Religion 53:3(July 1973);Stranger at Home:The Holocaust,Zionism and American Judai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年,第1-2,61-91页,以及The Jewish War Against the Jews:Reflections on Golah,Shoah,and Torah,New York:KTAV Publishing House,Inc.,1984年,第7页,Chpaters 6-8.转引自 Alan L.Berger,Crisis and Covenant:The Holocaust in American Jewish Fiction,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5年,第11页。美国犹太知识界思想的不统一甚或混乱,也给当时美国犹太文坛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我们在上文中介绍了许多“外部”和“内部”的情况,一是想“顺着”说明贝娄在《贝拉罗莎暗道》和《拉维尔斯坦》出版之前,没有在一部小说中直接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犹太“大屠杀”问题,主要是由美国社会环境和美国犹太人自身问题所决定的,或者更进一步说,他对反犹主义的担心、恐惧以及对德国纳粹本质的偏颇认识都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二是想从“反向”说明贝娄的民族文化立场和价值取向。即一方面,贝娄在《贝拉罗莎暗道》和《拉维尔斯坦》出版之前,尽管早在小说《赫佐格》中也表达过“大屠杀”后的所有犹太人都是“幸存者”的观点,[6]27但是他在小说中并没有表达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犹太文化立场。换句话说,面对这样一个饱受苦难的犹太民族,他那些看似具有普世意义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跟《安妮日记》一类作品同样的问题:一种想迎合并想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的痕迹清晰可见,或充其量站在一个貌似客观的立场上,评价各种流行的观点。另一方面,与他同代的作家,如辛西娅·奥兹克(Cynthia Ozick,1928-)、艾萨克·巴舍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等的创作实践,恰好也“反证”了贝娄暧昧含混的民族文化立场。奥兹克和辛格身处同样社会环境并且面临同样问题,但是他们在从事创作伊始就明确表明自己“美国犹太作家”的身份,且在创作中自始至终地关注包括犹太大屠杀等在内的犹太问题。①例如,奥兹克的《大披巾》和辛格的《敌人:一个爱情故事》、《哈德逊河上的阴影》等作品都直接地反映了“大屠杀”灾难及其幸存者的生活。
事实上,对美国犹太作家而言,民族身份问题不是不想面对就可以不面对的;同样,有关犹太大屠杀的问题也不是想不说就可以不说的。相反,它们是每一个严肃犹太作家所不得不面对和不得不说的问题——说与不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对贝娄来说,亦复如此。从客观上来看,贝娄在创作历程的最后阶段发生转变,即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拉维尔斯坦》中直接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犹太大屠杀问题,并不说明他的“大屠杀意识”复苏是一个偶然现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风向标。[9]1-2,7-11,108-109
毕竟,“20世纪50年代谈论‘大屠杀’不同于20世纪90年代,甚至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7]2美国历史学家彼得·诺威克分析为何在20世纪末出现“大屠杀意识”的复苏,对我们理解贝娄的“大屠杀意识”在小说中复苏或许会有所帮助。诺威克认为有四点原因导致“大屠杀意识”的复苏:其一,美国犹太人群中出现的“不断下降的宗教信仰”和“不断高涨的异族通婚”威胁到犹太人的可持续发展,同时,因新的反犹主义思潮的出现,[25]犹太人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其二,以色利与巴勒斯坦之间的冲突迫使美国犹太人采取一种“不妥协和自以为是的姿态”,如果在“大屠杀的范式里看待中东的争端”就会让美国政府对以色列的政策产生重大影响;其三,“美国犹太人近年来开始向内和向右转”,即他们开始思考自己民族的问题并主张采取强硬措施捍卫犹太人的生存;其四,犹太传统要求犹太人牢记所有的历史灾难,特别是“大屠杀”灾难。[9]1-2,7-11,108-109作为生活在这个时期的美国犹太作家,贝娄不可能对眼下所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对自己的创作归宿也不可能没有考虑。
当然,我们不能妄断贝娄是否同意诺威克的分析,更无法猜测贝娄直接阐发对“大屠杀”看法的真实动机。但是,有一点却是十分明确的,即贝娄不在自己创作早期和中期,而是在自己创作生涯的最后时刻——在写《拉维尔斯坦》中——畅谈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绝不是仅仅为兑现“临终允诺”[26]598——这个允诺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②艾伦·布鲁姆的学生安德鲁·帕特纳在《芝加哥太阳时报周末书评》中写道:“只有两个人知道布鲁姆从贝娄那里得到身后出版书的允诺,而其中的一个已经死了。”转引自James Atlas,Bellow,A Biography,New York:Random House,2000年,第598页。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对自己创作思想所做的一次最终清理和总结,即在“最后时刻”将瘀结在心中的块垒发散出来,将自己最终的落脚点毅然地放在犹太人最为关注的问题上。
我们由此可以给贝娄创作中表现出来的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态度,画出一个大致的发展曲线:如果说贝娄在早期创作中以一种曲折或间接的方式,表达了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等关于犹太人问题的看法,那么在他的晚年,贝娄则几乎抛开了所有的顾虑和含蓄,放开地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具体地说,在早期创作中,贝娄对德国纳粹的认识还是停留在所谓哲学层面上,即认为“德国纳粹哲学是一种误导的浪漫主义,”并因而导致在作品中对“德国文化本身进行批判”的同时,“强调生活的神圣性和人类的兄弟情谊”;[4]72在他中期的创作中,贝娄仍然没有从他引以自豪的美国人情结中走出来,他在1976年出版的《往返耶路撒冷》(To Jerusalem and Back,1976)这部旅游札记性质的作品中,还是从美国人的角度,对犹太人国家以色利“展示出了他作品中明显的非犹太和美国化的倾向”;[23]59直到 1989 年他的中篇小说《贝拉罗莎暗道》的出版,贝娄才意识到自己对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认识有问题。他在一次访谈中坦诚地回答说:“不管怎样,我竟然忽略了一些重大事件的意义。当时的我对那些事件的了解十分肤浅,从写作《贝拉罗莎暗道》起直至今时,我的了解才深入了许多。”①Saul Bellow,Interview of Saul Bellow in Bostonia.New York:Viking Press,1990年,第 47页;also in Alan,Berger.“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The Holocaust and Jewish-American Culture in Saul Bellow's The Bellarosa Connection,”in Gerhard Bach and Gloria L.Cronin(eds.),Small Planets:Saul Bellow and the Art of Short Fiction.MI: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0年,第 317页。及至2000年出版《拉维尔斯坦》,贝娄已经基本完成了这种认识的转变。恐怕这也是《论贝娄的行星:从阴暗面阅读》(On Bellow's Planet:Reading from the Dark Side,1985)一书的作者乔纳森·威尔逊在另外一个场合称《拉维尔斯坦》为“最富有犹太性的一部小说”[26]598的原因所在。贝娄经过一生的摸索,在结束自己创作生涯的时候,终于回归到了自己的民族上,为自己犹太性的发展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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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James Atlas.Bellow:A Biography[M].New York:Random House,2000.
(责任编辑:李孝弟)
The Shift of Saul Bellow's Jewishness in Ravelstein
QIAO Guo-qiang
(School of English Language,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
Saul Bellow's last novel Ravelstein is kind of biographical novel written on the basis of the life of his colleague and friend Allan Broom.Its publication evoked a great repercussion among the American critics.Those who praised it claimed that it"was a startling achievement,the most compelling book Bellow had written in years",while those who denied it were annoyed that Bellow had revealed Broom's privacy and"outed"Broom's homosexuality.For them,it was a moral issue,namely,Bellow has no right"to make such matters public."Taking all the criticism into account,the major critical concerns so far are on the"outed"privacy and issues concerning death,friendship and love,deconstructing the theme of anti-Semitism and the Holocaust in discussing private matters.It is to say that Bellow,who wrote the novel at the age of 84,would write his last novel Ravelstein for his friend,to discuss friendship,death and love only;he must have thought to fix his ethnic position and value orientation through this novel too.The present author attempts to argue about Bellow's Jewish position,namely his Jewishness through analyzing the contents and expressions of the novel concerning such issues as anti-Semitism and the Holocaust.
Saul Bellow;Ravelstein;the Holocaust;Jewishness;anti-Semitism
I109.5
A
1007-6522(2011)02-0063-14
10.3969/j.issn 1007-6522.2011.02.006
2010-11-11
乔国强(1957-),男,山东青岛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英国诺丁汉大学哲学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叙述学和西方文论的教学和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