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崑
(东海大学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中 407)
晚唐文学家罗隐(833-909),能诗能文。其《谗书》五卷,自谓:“有可以谗者则谗之”,目的在“警当世而诫将来”,显然有所为而为。其文体多样、主题深刻,创作动机、表现手法各方面,都有特色,绝非单纯泄愤之作,在晚唐讽刺小品中,堪称杰出。
学界推崇《谗书》为晚唐“讽刺小品”之杰作。“民国”二十六年(1937)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汪德振《罗隐年谱》,为罗隐研究奠立了极佳的基础。1983年12月华文雍校辑《罗隐集》正式出版,这是一部点校本,列入北京中华书局“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中。其后浙江古籍出版社也在1995年6月出版潘慧惠的《罗隐集校注》,这些书都是学界研究罗隐相当倚重之著作①笔者所引《谗书》资料,主要根据潘慧惠的《罗隐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6月出版)。潘著收录《甲乙集》十一卷、《谗书》五卷、《两同书》十篇、《广陵妖物志》、《杂著》,并有《附录》六种,资料十分丰富。。
本文拟在现有的研究成果上,对《谗书》之成书、《谗书》之内容要旨及艺术特性深入论析,期望对罗隐文学成就作出正确的评价,并对晚唐讽刺文学研究,有所裨补。
罗隐一生著述甚为丰硕,流传于今者,有《甲乙集》、《谗书》、《两同书》及后人所汇编之《罗昭谏集》。历代史书、目录专著如《吴越备史》、《崇文总目》、《通志·艺文略》、《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都有载录。
在罗隐所有作品中,尤以《谗书》最为突出:此书曾单独流传,并深受历代读者注目。《谗书》一书,陈振孙说:“求之未获”,可见在南宋已属难得,历元明清,沉埋甚久。清嘉庆丙寅(1806)黄丕烈获得一不全的传钞本。再经多人钞补成为完本。吴骞(字槎客)又于嘉庆丁卯(1807)刻入《拜经楼丛书》,从此有了单行刊本。原钞本原缺四文,经吴翌凤(字枚庵)、徐松(字星伯)等人根据类书钞补,目前流传的《谗书》是五卷本,卷二仍缺《苏季子》、《忠孝廉洁》两篇②详情参阅万曼《罗昭谏集》叙录,收在万氏所著《唐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台北:明文书局,1982年)344-350页。。
论及《谗书》性质与写作动机时,不能不详读《谗书》所收录的两篇序言。罗隐在《谗书·序》中说:
《谗书》者何?江东罗生所著之书也。生少时自道有言语,及来京师七年,寒饥相接,殆不似寻常人。丁亥年春正月,取其所为书诋之曰:“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旧乃自谗耳。”目曰《谗书》。卷轴无多少,编次无前后,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而今而后,有诮予以哗自矜者,则对曰:“不能学扬子云寂寞以诳人。”[1]391
罗隐自述此书并非逞弄才辩而作,而是旅居京师七年,面对种种黑暗与丑恶,无法沉默以对;勇敢揭露与批判,虽然衣食无着、寒饿相接,却仍兀傲不屈,自题此书为《谗书》。
此序还透露《谗书》是罗隐亲自编次旧著而成,初次成书于“丁亥年”。按丁亥年相当于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年),据汪德振《罗隐年谱》所考,罗隐时年35,所以《谗书》是一部青年时期的选集,而且是作为“行卷”之用。以文为贽、投谒公卿,本为唐代社会常见现象。罗隐汲汲于遇合,投谒、行卷的结果,却仍然承受屈辱与困穷,当为罗隐始料未及。《庄子·渔父篇》云:“好言人之恶,谓之谗。”罗隐以“谗”为书名,当然寓含激愤之情与深沉用意。
再从书末所附《重序》来看,《谗书》也有迥异时流的写作目的。罗隐在《重序》中如是说:
隐次《谗书》之明年,以所试不如人,有司用公道落去。其夏,调膳于江东,不随岁贡。又一年,朝廷以彭□就辟,刀机犹湿,诏吾辈不宜求试。然文章之兴,不为举场也明矣。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着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自扬、孟以下,何尝以名为?而又念文皇帝致理之初,法制悠久,必不以虮虱痒痛,遂偃斯文。今年谏官有言,果动天听。所以不废《谗书》也,不亦宜乎?[1]499
《重序》揭示了罗隐秉持的文章写作观:“不为举场”而作;而是为“疏善恶”、“警当世”、“诫将来”而作。《重序》还透露罗隐曾于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应试落第,归返江东。隔一年,即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庞勋死于乱军,朝廷诏罢科举。此即《重序》所说:“朝廷以彭□就辟,刀机犹湿,诏吾辈不宜求试。”直到咸通十一年(870年),罗隐才有再次应举之机会。
汪德振《罗隐年谱》将《重序》之写作年代定在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罗隐37岁。然而,汪德振又引述越缦先生《荀学斋日记·光绪癸未三月二十四日》:“《请追癸巳日诏疏》、《与招讨宋将军书》二文,盖私拟为之。”[2]29大陆学者程显平曾就汪德振《罗隐年谱》与宋威将军事迹,发现问题,并提出质疑,认为:《与招讨宋将军书》一文,作于干符三年(876年)之后,[2]29因此《谗书》成为目前这个情况①现行流传之《谗书》共五卷,附前《序》、《重序》,篇题六十,阙文两篇,尚存58篇。,有三种可能:
1.重新刻板在876年后,作者本人对原书有补充。据第五卷与前四卷内容不同来看,很可能是后补入的。
2.原书为前四卷,流传过程中有人将第五卷加入。因宋时此书已不见,故这种可能性也很大。
3.原有五卷,只有汪先生所说的二文在流传过程中被人加入“私拟为之”。据《四库全书总目》载:“陈振孙《书录解题》云求之未获,盖佚已久矣”。故第三种可能性也是有的②此为程显平《读罗隐〈谗书〉札记》一文之结论。(详见《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2期)。
程显平这篇短文所提说法,固然值得参考,《谗书》之流传过程,的确有这种可能,然而并无碍于它的价值;《谗书》最值得后人注目的还是拥有与唐代士子不全然相同之写作精神。
程千帆先生在《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一文,特别提醒吾人注意罗隐:“他是用怎样的一种作品去行卷”以及“…由于用《谗书》这样的作品去行卷,已经招致了‘辱’和‘困穷’的后果,可是这位作家仍然坚持‘有可以谗者,则谗之’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③参见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载《程千帆选集》(上下册)(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6月第1版)程千帆先生进一步说:
罗隐十年不第,正是他以《谗书》这种使当时统治阶级,特别是当权者感到头痛的文章行卷所造成的。在他已活到七十六岁高龄的时候,另一位诗人罗衮曾写诗送他说:“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是一语破的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④按罗衮《赠罗隐》诗全文:“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寰区叹屈瞻问天,夷貊闻诗过海求。向夕便思青琐拜,近年寻伴赤松游。何当世祖从人望,早以公台命卓侯。”(隐开平中召败夕郎,不就。)载《全唐诗》卷734,中华书局,第8386页。。
易言之,罗隐编次《谗书》之初,或许打算作为“行卷”工具,藉以猎取功名;然而身处世乱,本于良知,不能不言,于是一部“行卷之作”反成为不讨喜的“谔谔之言”。罗隐《谗书》与皮日休《皮子文薮》、陆龟蒙《笠泽丛书》三本书,如就性质上看,均为“行卷”之作,却都有关怀天下之襟期与抱负,此所以被鲁迅誉为“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⑤见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载《南腔北调集》。。
程千帆先生认为这些书,至少还证明一个事实,即:“在唐代某些作家的手中,行卷不只是猎取功名富贵的敲门砖,同时也是一种公然宣传自己的进步思想、抒发自己健康感情的手段,同时也就是向反动势力、黑暗社会进行合法斗争的武器。”当然,这样的作品,虽然维持住作者人格精神独立,却也深重地影响仕途发展。
惠联芳在《夹缝中的生存——罗隐生存状态分析》一文中也认为:“在罗隐身上存在着这样一种悖谬现象”。她说:
在罗隐身上存在着这样一种悖谬现象:一方面他想通过科举考试跻入政治权力的中心,从而拯大道于既衰,实现理想王国,即实现君主贤明,人民安居乐业;另一方面他想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坚持自己的价值取向。但是前者实现的途径则是以降低后者的力度而达到的。二者之间难以调和。于是形成一定的张力,罗隐在困难的抉择中痛苦地煎熬着。有时偏向前者,有时偏向后者。[3]
该文将罗隐之生存状态,分成“入幕前的生存状态与价值评判”、“入幕后的生存状态与价值评判”。其结论为:
罗隐前期希望以科举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扭转乾坤。他个性张扬,虽有才能,但家境贫寒,无所依傍,他又不愿向权贵摇尾乞怜,科举的成功化为乌有。其付出的努力付诸东流。后期他入钱镠幕府,张扬的个性有所内敛,表现方式变得柔和一些,但他的让步并未取得成效,他依旧未找到个性与社会的契合点。他只能不断哀叹时光飞逝,功业未建,厚恩未报。在这种沉重的精神负担下,他走完了自己的一生。[3]
这一段文字对于了解罗隐的生存情境极有帮助。罗隐从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年),20岁之年首度举进士不第,至咸通十年,罗隐已七度应试不第。其《湘南应用集序》云:“隐自大中末,即在贡籍中,命薄地卑,自己卯至于庚寅,一十二年,看人变化。[1]555”罗隐自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己卯(859年)至唐懿宗咸通十一年庚寅(870年)十二年间,除了短暂归返故里,一直困居长安。从罗隐30岁所作之《投所思》:“憔悴长安何所为,旅魂穷命自相疑。满川碧嶂无归日,一榻红尘有泪时。雕琢只应劳郢匠,膏肓终恐误秦医。浮生七十今三十,从此凄惶未可知!”[1]10不难看出罗隐“看人变化”之存在境遇。处身在这种状态下,仍能秉其如椽之笔,臧否政局、讽谕时事,真如清吴颖在《重刻罗昭谏〈江东集〉叙》所说:“其高节奇气,有可以撼山岳而砥江河者。”[1]646-647在晚唐士人普遍陷入生存困境之际,罗隐仍维持不凡的“精神高度”,的确令人心生景仰,赞叹不已。
今传《谗书》是五卷本,篇题六十,阙文两篇,共计五十八篇。篇题分别为:《序》、1《风雨对》、2《蒙叟遗意》、3《三帝所长》、4《秋虫赋》、5《解武丁梦》、6《救夏商二帝》、7《题神羊图》、8《伊尹有言》、9《后雪赋》、10《叙二狂》、11《吴宫遗事》、12《本农》、13《丹商非不肖》、14《英雄之言》、15《圣人理乱》、16《庄周氏弟子》、17《杂说》、18《龙之灵》、19《子高之让》、20《说天鸡》、21《苏季子》阙文、22《惟岳降神解》、23《忠孝廉洁》阙文、24《疑凤台》、25《屏赋》、26《秦始皇意》、27《妇人之仁》、28《道不在人》、29《市傩》、30《君子之位》、31《荆巫》、32《蟋蟀诗》、33《三闾大夫意》、34《畏名》、35《三叔碑》、36《天机》、37《辨害》、38《齐叟》、39《槎客喻》、40《汉武山呼》、41《木偶人》、42《市赋》、43《越妇言》、44《悲二羽》、45《善恶须人》、46《秦之鹿》、47《梅先生碑》、48《二工人语》、49《书马嵬驿》、50《投知书》、51《与招讨宋将军书》、52《迷楼赋》、53《说石烈士》、54《答贺兰友书》、55《拾甲子年事》、56《序陆生东游》、57《清追癸巳日诏疏》、58《刻严陵钓台》、59《吊崔县令》、60《代韦征君逊官疏》、《重序》。
文章篇幅超过四百字者,仅《与招讨宋将军书》、《说石烈士》、《答贺兰友书》、《拾甲子年事》、《序陆生东游》、《清追癸巳日诏疏》、《代韦征君逊官疏》七篇,其余绝大多数都是两百字上下之小品。《蒙叟遗意》、《秋虫赋》、《龙之灵》、《畏名》,四篇,甚至以不足百字之篇幅成文;尤其《秋虫赋》,文长仅六十九字,却能做到:意旨深刻、形象鲜明,的确不易。
罗隐在这五十八篇小品中,使用:序、对、赋、论、辨、书、说、解、题辞、疏、铭、吊、叙、碑、传等近二十种文体,还有寓言、轶事小说,甚至收录一首四言诗。如果《谗书》仅仅作为“行卷”工具,的确展现了罗隐之史才、诗笔、议论,以及驱遣文体之能力;如果《谗书》作为“传达思想”、“讽谕时世”之载体,不能不说也是极为高明的设计。理由是全书意旨新颖,短小易读,技巧优越,讽刺性高,读者览之,即能意会。
根据郭英德《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生成方式》所析,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形成方式不外三途:一是作为“行为方式”的文体分类;二是作为“文本方式”的文体分类;三是“文章体系”内的文体分类。[4]至于划分文体的方法,又不外以“文章的内容和功用”、“文章所采的表现方法”、“文章的结构特征”、“文章的语言风格”为标准。[5]如果从上述角度出发,罗隐《谗书》在文体运用上,其实是很有创意的。
《谗书》中以“史论”之数量最多,也最有特色。如:《三帝所长》、《解武丁梦》、《吴宫遗事》、《丹商非不肖》、《英雄之言》、《圣人理乱》、《庄周氏弟子》、《子高之让》、《疑凤台》、《汉武山呼》、《木偶人》、《善恶须人》、《秦之鹿》、《书马嵬驿》等文,针对尧舜禹、武丁、伍员、太宰嚭、刘邦、项羽、周公、孔子、庄子、无将、伯成子高、尹吉甫、张良、陈平、比干、费无极、杨贵妃等特定历史人物提出评论。此外,《三叔碑》、《梅先生碑》虽是“碑体”;《救夏商二帝》、《伊尹有言》、《妇人之仁》虽是“说体”;《越妇言》接近《轶事小说》,都牵涉到历史人物,也接近“史论”性质。
其次,罗隐在《蒙叟遗意》、《三闾大夫意》、《秦始皇意》以及《解武丁梦》、《惟岳降神解》等篇,刻意使用“○○意”、“解○○”、“○○解”之命题方式,似有建构文体之倾向。《本农》一文,用“本○○”之命题方式,似可视为韩愈“原○○”之遗形。罗隐《杂说》,则与韩愈《杂说》同题;罗隐《龙之灵》甚至与韩愈《杂说》之取喻相似,都是以龙为喻;吾人虽无更多文献可资证验罗隐学韩,却很难不产生联想。
再次,罗隐运用某些文体,常逾越该体之原始规范。例如其《风雨对》,既不同于“应诏陈政”之“对策”:也不同于文人“假设”之“问对”,也不是宣说一段天地、鬼神之论,而是借风霜雨雪本为天地所掌握,如今为鬼神所藏伏、所拥有,影射君权旁落、重臣、强藩用事。因此,《风雨对》虽有“对策”、“问对”之遗形,性质已非传统之“对体”。再如《谗书》中的几篇赋体:《秋虫赋》、《后雪赋》、《屏赋》、《迷楼赋》,全为讽刺小赋;又其《说石烈士》以“说”代“传”;《梅先生碑》以“碑志”替代“史论”,凡此都可看到罗隐《谗书》一书,在文体运用上极有特色。
罗隐在《重序》中说得很明白,《谗书》之写作目的是:“疏善恶”、“警当世”、“诫将来”;是从儒家、入世之思想态度出发。《谗书》五十八篇的立言取向,一方面揭示晚唐朝野种种乱象;另一方面辨析观念,导正世风;当然在面对仕途挫折时,也不免借此舒泄忧愤。总体看来,《谗书》仍以指向政治、社会之题材,数量最多;而抒发个人情感及纯理思辨之题材,则比重较小。笔者针对各篇性质、题旨,总体观察,大致从政治、社会、情感三个取向将《谗书》之题材分为三大类型,举述适当文例说明之。
(一)讥议时政
晚唐是个昏君在位、朝臣无能、宦官专权、藩镇为祸的时期。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四四评曰:“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血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6]罗隐处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自不能默尔而息,因此,《谗书》有三十余篇是讥议时政之作。
罗隐首先关切帝王施政的态度。相传伯成子高在禹即位后,辞去诸侯,躬耕于田野。禹屈就下风以问,子高则借机告诫禹,期待禹要收敛野心,谨慎去取;禹因此有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之政。罗隐在《子高之让》这一篇文章中,对“伯成子高责禹”这一段史实,提出全新解读,借此讽谕帝王施政时,应谨慎去取。
相同的题材,也见诸《丹商非不肖》一文。罗隐认为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非“不肖者”;尧、舜之所以用“不肖”之名废其子,目的在:“推大器于公共”。于是罗隐既揭发晚唐帝王任用亲信、争权夺利;也讽刺晚唐帝王未能“示后代以公共”。
在《龙之灵》一文,甚至讽刺帝王,若不知体恤人民,将危及自身。文中以龙为喻,认为龙需水始能发挥神力,暗喻帝王若离弃人民,将难有所成。文中之龙,如不取水,则无以为神;取水过多,则又伤及鱼鳖。因此,此龙“可取”之处不多。
其次,罗隐忧心佞臣与强藩干政,主张维护君权,抑制宦官、权臣、藩镇之擅夺。罗隐在《风雨对》中,即对此有巧妙的辩证。依照常理,风霜雨雪,本为天地所掌握;山川薮泽,则为鬼神所藏伏。如今风雨不时,岁有饥馑;霜雪不时,人有疾病,于是祷于山川薮泽。本为天地所掌握之风霜雨雪,因此落入鬼神所有。罗隐显然不是在讲一段天地、鬼神之论,而是影射君权旁落,重臣、强藩用事之政治现实。
第三,罗隐关切晚唐官场生态之恶化,不少篇章涉及这一题材。罗隐在《题神羊图》中,从“神羊”生发议论,讽刺朝中根本已经没有正人君子。所谓“神羊”,即传说中之“獬豸兽”,相传此兽可“触奸邪”。而今“淳朴销坏”,神羊失落本性,又有“贪狠性”,所以不能触奸;而人们也有“刲割心”,神羊即便有意“触奸”,也不敢轻易“举其角”。罗隐显然在讥刺权臣各怀私心,导致正邪不分。
《后雪赋》对那些喜好攀附、谄媚之朝臣,极尽讽刺之能事。从表相看,此文写司马相如、邹阳等人在梁王府咏雪之事,内容延续谢惠连之《雪赋》。然而罗隐却借邹阳之口指责飞雪:“不择地而下,然后浼洁白之性”,则显然是借飞雪生起议论,讽刺朝臣不知择善、滥于攀附。
相同的题旨也见诸《吴宫遗事》,此文描述夫差杀伍员、重用太宰嚭,导致吴国灭亡。文中所述君臣对话,意在凸显伍员肯对夫差讲真话,而太宰嚭则以欺君、文过为能;夫差识人不明,不听诤谏,反而赐死伍员,重用太宰嚭。这一段内容,当为罗隐推衍史料而来,目的在于提醒当朝君王应审慎任用官员,对于那些谄媚君上的臣子,尤应堤防,否则必将导致灭亡。
罗隐甚至还在《代韦征君逊官疏》一文,代替受诏次日即已过世之韦征君撰写“逊官书”,讥刺晚唐“征辟制度”之虚伪。全文谢恩之处不忘提醒“逊臣无才无德”,愧对朝中“循陛历级、不调久次”之官员,有损朝廷美意。其实正言若反,讽刺之意见于言外。
第四,罗隐对于晚唐政局之混乱,相当忧心。罗隐在《市赋》中,巧用烦乱纷杂、尔虞我诈之市集,映照晚唐黑暗腐朽、矛盾之政局。告诫执政者,应该谨慎从政。在《惟岳降神解》一文,罗隐甚至暗示唐之国祚,已濒临衰亡。“惟岳降神”本为尹吉甫《嵩高》之词句,孔子并未视之为语怪之作,也未加删殳。罗隐认为:“当申、甫时,天下虽理,诗人知周道已亡,故婉其旨以垂文。仲尼不删者,欲以显诗人之旨。”也就是说:孔子早就领会尹吉甫之诗意,见到周室衰亡之趋势,所以未视为“语怪之作”。罗隐显然想以古鉴今,提醒唐王朝,国运已衰,危机重重。此外,在《迷楼赋》中,借隋炀帝为例,认为帝王惑于左右粉黛以及郑卫之音,听任将相滥权,是“迷于人”,而非“迷于楼”。在《书马嵬驿》中指责唐玄宗宠幸失当,导致贵妃死于马嵬驿。同时指出尧、汤、玄宗固然遭逢水旱兵革之灾,并未灭亡。今之帝王如持续宠幸失当,面对天灾、人祸束手无策,则很难免于灭亡。
至于在《清追癸巳日诏疏》这一篇奏疏,虽然可能是罗隐“自拟”之作,口气却越来越重,甚至率直反对朝廷诏令京兆尹祈雨事。在这一篇文章,罗隐以商汤及唐代开国以来十六帝王为对比,明白指斥统治者之愚昧与无能。虽然是就事议论,充分展现了罗隐之道德勇气、社会责任感与清醒的政治头脑。
(二)臧否世风
政治黑暗及官场腐败,固然使罗隐深恶痛绝;晚唐社会的混乱、风俗的衰败、价值的颠倒,同样令人难以容忍。罗隐大力辨正社会价值观、针砭“五常”之失落、揭露君王弄虚造假、抨击市井无赖以傩祭诈财、批判巫师充满利己之心、讥嘲社会舆论的犬儒风气,其关怀的层面,十分广阔。
首先,对社会上错误的价值观,提出批判。
罗隐在《本农》中提及:
丰年之民,不知甘雨柔风之力,不知生育长养之仁,而曰我耕作以时,仓廪以实。旱岁之民,则野枯苗缩,然后决川以灌之。是一川之仁,深于四时也明矣。所以郑国哭子产三月,而鲁人不敬仲尼。[1]卷一,407
子产与孔子,何以受到各自国人截然不同之待遇?关键在于:人民不能认同恒久之价值。子产执政,政绩斐然,使郑国暂时屹立晋楚之间,所以子产死后,郑人哭之如丧亲戚。而孔子周游列国,高倡仁德,虽在谋求天下永久之利益,却不见时效,得不到鲁人之敬意。罗隐以农民感激旱岁的“一川之仁”,而不知丰年的“四时之恩”为喻,深刻批评人们但求一时利益,不能认同恒久价值。
其次,罗隐关切世风浇薄、社会混乱之成因。
罗隐在《庄周氏弟子》一文,借用庄子寓言,探索当时世风浇薄、社会混乱的原因,述及庄子弟子无将从其学而废“五常之德,绝人伦之法”,而无将之族原为儒者,不愿服膺庄周之教,都离弃无将而归返鲁国。罗隐借庄子之口,对“五常”重新界说谓:“视物如伤者谓之仁,极时而行者谓之义,尊上爱下者谓之礼,识机知变者谓之智,风雨不渝者谓之信。”简明扼要,可知罗隐之基本思想立场还是儒家,同时也暗示:晚唐社会混乱、风俗浇薄,肇因于朝野废弃“五常”之德。
第三,大力揭发社会不良风气。
例如在《疑凤台》中,罗隐揭露社会上弄虚造假之风,常来自上层统治者。他举秦穆公筑“凤台”为例说:
神仙不可以伎致,凤鸟不可以意求。伎可致也,则黄帝不当有崆峒之学;意可求也,则仲尼不当有不至之叹。[1]卷二,421
罗隐认为不能透过音乐技艺而成为神仙,凤鸟也不会随人们主观意志而出现。他对秦穆公筑“凤台”一事,提出另类解读,暗示秦穆公筑台意在掩盖其女弄玉与萧史私奔之事,于是“遂强凤以神,强台以名,然后绝其顾念之心。”讽刺居上位者故弄玄虚之伎俩。
罗隐对市井无赖之徒,假借“傩祭”诈财,也很痛心。在《市傩》一文有所针砭。“傩祭”为民间驱魔赶鬼之祭奠,本有庄严及神圣之意义。然而市井无赖,却借此变装敛财,此即文题“市傩”之意。罗隐直书其事,抨击此种丑恶风气。在《荆巫》一文中,同样对淫祀风气之下致富的巫师极为不满。他认为巫师因祀致富,其灵验亦必减退;借此说明执政者如牵于“利己之心”,必不能真为天下人服务。末句“以一巫用心尚尔,况异于是者乎?”进一步指出一个巫师尚且如此,则地位更高的人,对社会之危害就更为严重。
至于《齐叟》,则是书写一段制造对立之故事。述及邻家老妪挑拨齐叟与农户关系,造成彼此矛盾,最后遭到驱逐。罗隐指出:农户与齐叟不合,关键不在齐叟之子,而在老妪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罗隐通过这个故事,讥刺欺瞒、挑拨、制造矛盾的人,对正常社会带来极大的危害。
第四,除了上述这些社会弊端,罗隐还对朝野知识分子畏崽、犬儒之风气,作了尖锐的讥讽。
罗隐在《畏名》中说了一个小故事:
瞭者与瞍者语于暗,其辟是非,正兴替,虽君臣父子之间,未尝以墙壁为虑。一童子进烛,则瞍者犹旧,而瞭者噤不得呻。岂其人心有异同,盖牵乎视瞻故也。是以退幽谷则思行道,入朝市则未有不畏人。吁![1]卷三,437
罗隐以瞭者(明眼人)瞍者(盲眼人)在暗处(位卑)与明处显(居高位)表现出不同的言论态度,讽刺人们一旦拥有地位,便谨小慎微、畏首畏尾,再也不敢鼓起道德勇气放言高论。此文篇幅超短,文仅79字,言简意赅,讽刺之意,万分深刻。
此外,罗隐在《悲二羽》中感叹鸾、雉羽色虽美,一为舞镜而绝,一因照水而溺,两者的命运,都十分可悲,均不足取。这是借鸟为喻,抨击争强好胜、负才自戕者。在《二工人语》中,有感于人们对土木偶与土偶之不同态度,罗隐暗讽当时“重表面、不重实质”的风气。
至于《木偶人》一文,则同样针对崇华不崇实之风气,提出针砭。“雕木为(戏)偶”,因其外相华丽,众人乐而为之;而“绝粒修身”,需鄙弃功名,兼之定力,难为常人所喜。罗隐通过后人对“陈平木偶”与“张良绝粒”的不同态度,说明了剞劂(雕刻木偶)之事,移人情志,从而批评华而不实之世风。
第五,罗隐著作中,已有《两同书》两卷十篇,从哲学角度探讨孔子、老子学说之会同问题,所以纯理思辨原本不是《谗书》的重要议题,然而在《天机》、《辨害》等篇,仍有精彩的理念辨正。
罗隐在《天机》一文,对天道不行,人道差池,作另类阐释。他将水、旱、残、贼视为“天道不行”;将诡、谲、权、诈,视为“人道差池”,二者皆为天之“机变”。既然圣人皆不免“随机而变”,则己之生不逢时,又何足为奇?讥刺时世,反言正出,大发牢骚。文章表面在谈哲理观念,其实是罗隐的激愤之言。在《辨害》一文,论真正的弊害,应先铲除。罗隐利用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为例,说明:此乃“计菽粟”、“顾钓网”者,不能彻底清除国家真正的弊害,其实是在姑息养奸。
(三)宣泄忧愤
怀才不遇,是千古才人共同的不幸。罗隐自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开始求举,至《谗书》编次时,至少已经七度落第。罗隐在《重送阆州张员外》中说:“诚知汲善心长在,争奈干时迹转穷”、在《寄三衢孙员外》中说:“天子未能崇典诰,诸生徒欲恋旌旗”、在《逼试投所知》中说:“十年此地频偷眼,二月春风最断肠”诸诗中,可谓道尽求举之艰辛与落第的悲愤,这种悲愤,自然会投射到一些与己相类似的对象上。
罗隐在《叙二狂生》细论祢衡、阮籍之狂,有其时代因素。并借此抒发不遇之愤懑。罗隐认为:祢衡、阮籍之狂,乃因“汉衰”、“晋弊”,因此无力可挽。罗隐解释“汉衰”,是“君若客旅,臣若虎豹”;晋弊,是强调名士风度,不重实才。而祢衡、阮籍两人精神高度太高,不可;任意评论世事,也不可。文中“人难事”,指人心太差,难于共事;“时难事”,说时世太坏,祢衡、阮籍身处如此时世,自难容身于世。在讽刺时世之间,宣泄内心激愤。
在《圣人理乱》中评比周公与孔子,认为:周孔皆为圣人,而穷达不同、理乱不同;关键在于是否“位”胜其“道”。文中说:
位胜其道者,以之尊,以之显,以之跻康庄,以之致富寿。位不胜其道者,泣焉、叹焉、围焉、厄焉。[1]卷二,412
寥寥数句,似在为孔子鸣不平,何尝不是在宣泄罗隐自身“有才不得其位”之愤慨?又在《君子之位》中说:
禄于道,任于位,权也。食于智,爵于用,职也。禄不在道,任不在位,虽圣人不能阐至明。智不得食,用不及爵,虽忠烈不能蹈汤火。[1]卷三,431
论职位和权力之必要,并为己有才无位而悲。有道者得禄、有能者得位,此乃权力之真义。因智得食,依用设爵,此即职位之真义。如今却是有道者无禄、有能者无位,促使罗隐心中的不平,不能不发泄。
再如《蟋蟀诗》以范(蜂)、蝉喻达官显贵,以蚊蝇喻社会败类,以蟋蟀自我比况。比兴手法自我比况,运用之妙令人称绝。《梅先生碑》中,叙述身居下僚之梅福,在朝纲衰颓、外戚专政之际,居然敢上书直谏,使尸位素餐的公卿大臣相形见绌。根据史书,以梅福自况,慨叹时政。
罗隐在《答贺兰友书》中对友畅叙心曲,表示自己虽有志功名,绝不随俗浮沉。《序陆生东游》抒发了落第的困阨与彷徨,都是直接对知交宣泄忧忿。在《投知书》中说:“明天子未有不爱才,贤左右未有不汲善者。故汉武因一鹰犬吏而《子虚》用,孝元以《洞箫赋》使六宫婢子讽之。当时卿大夫,虽死不敢轻吾辈。”但千百年后的状况,已非如此,此时“居位者以先后礼绝,竞进者以毁誉相高”,而自己正落入这样的“机窖”中。不仅性灵不通转,进退也多不合时宜。罗隐就古今书生之不同遭遇,鲜明对比。倾吐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愤懑。
罗隐一生以“秉笔立言、扶持教化”为己任,自称“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不能学扬子云寂寞以诳人”,面对晚唐政治、社会种种乱象,怀抱忧患,激切论之;鞭辟入里,切中要害。《谗书》中的作品,无不主题深刻,手法独到,可谓篇篇精采。具体而言,罗隐最常使用“以史论政”、“寓言讽谕”、“托物为喻”等讽刺手法。
(一)以史论政,鞭辟入里
罗隐熟读史书,善用史料,寄寓嘲讽之意。《谗书》牵涉之古人,超过五十位①笔者统计,《谗书》五卷牵涉到的历史人物有:尧、舜、禹、伯成子高、丹朱、商均、伊尹、武丁、太甲、比干、商纣、周公(姬旦)、管叔(姬鲜)、蔡叔(姬度)、霍叔(姬处)、尹吉甫、伍员、夫差、太宰嚭、费无极、子产、晏婴、孔子、庄子、无将、秦穆公、张良、陈平、项羽、刘邦、汉武帝、邹阳、司马相如、梁孝王、朱买臣、汉成帝、严光、梅福、祢衡、阮籍、隋炀帝等。就唐朝而言,包括唐玄宗、杨贵妃、唐宪宗、石孝忠、裴度、李愬、李光颜、乌重胤、韩愈、段文昌等人物,数量可观,超过50位。;牵涉之史事,以上古最多,举其要者如:“尧舜禹之治”、“武丁之梦”、“桀纣恶名”、“伊尹立太甲、放太甲”、“夫差杀伍员”、“丹朱、商均非不肖”、“伯成子高让禹”、“三叔疑周公”、“张良、陈平貌似女子”、“汉武山呼”、“朱买臣妻”、“梅福上书”等都曾出现在《谗书》的篇章中;牵涉之古物有“神羊”、“凤台”、“秦鹿”等,都能不落俗套,言人所未言。具体来说,采用了以下的表现手法:
1.借古讽今:罗隐《三帝所长》便是一则“借古讽今”的例证:
尧之时,民朴不可语,故尧舍其子而教之。泽未周而尧落;舜嗣尧理,迹尧以化之。泽既周而南狩。丹与均果位于民间,是化存于外者也。夏后氏得帝位,而百姓已偷。遂教其子,是由内而及外者也。
然化于外者,以土阶之卑,茅茨之浅,而声响相接焉;化于内者,有宫室焉、沟洫焉、而威则日严矣。是以土阶之际,万民亲;宫室之后,万民畏。[1]卷一,394
此文论及尧、舜、禹三帝之治,以“公心”自处、以百姓利益为尚。尧、舜传贤不传子,“是化存于外”,其居室简约,声响相接;而禹却传位于其子启,“是由内而及于外者”,于是帝王开始拥有宫室田产,而且君威日严。罗隐显然是借上古圣君为例,嘲讽当朝帝王不知节用爱民。
2.引史议论:罗隐《解武丁梦》,则是一则“引史议论”的例证:
商之道削也,武丁嗣之,且惧祖宗所传,圮坏于我。祈于人,则无以为质;祷于家,则不知天之历数。厥有左右,民心不归,然后念胥靡之可升,且欲致于非常,而出于不测也。乃用假梦征象,以活商命。
呜呼!历数将去也,人心将解也,说复安能维之者哉?武丁以下民之畏天命也,故设权以复之。唯圣能神,何梦之有![1]卷三,397
武丁是商朝帝王,殷商王朝自盘庚中兴,传至小乙,其后国事衰微,武丁即位,梦得圣人傅说,画像而求之,果然得傅说,举以为相,国大治。文章以特殊角度,说解“武丁假梦征象以活商命”之意义,认为武丁敬畏天命,设下征贤的“计谋”,借以恢复商朝的国祚,其实并无所谓“梦征”。罗隐引武丁之史事,是在慨叹“历数将去,人心将解”,整个大唐王朝已无武丁、傅说之圣君贤相。
3.借史摅感:《汉武山呼》是一则“借史摅感”的例证:
人之性,未有生而侈纵者。苟非其正,则人能坏之,事能坏之,物能坏之。虽贵贱则殊,及其坏一也。前后左右之谀佞者,人坏之也。穷游极观者,事坏之也。发于感寤者,物坏之也。是三者,有一于是,则为国之大蠹。
孝武承富庶之后,听左右之说,穷游观之靡,乃东封焉。盖所以祈其身,而不祈其民、祈其岁时也。由是万岁之声发于感寤。然后逾辽越海,劳师弊俗,以至于百姓困穷者,东山万岁之声也。以一山之声犹若是,况千口万舌乎?
是以东封之呼不得以为祥,而为英主之不幸。[1]卷四,445
罗隐在《汉武山呼》中提醒帝王,勿为臣下“呼声”所惑。所谓“山呼”,又称为“嵩呼”,指臣下祝颂皇帝、高呼万岁之举。此文述及汉武帝自恃富强,恣意游观、迷信神仙;自祈其身,非祈其民。尤其东封泰山,劳师动众,吏卒虽高呼万岁,实不能视为吉祥,而为英主之不幸。罗隐据史书感,讽刺君王“自祈其身、不祈其民”,必将带来危机。
4.翻案见意:《三叔碑》则是一个“翻案见意”的例证:
肉以视物者,猛兽也;窃人之财者,盗也。一夫奋则兽佚,一犬吠则盗奔。非其力之不任,恶夫机在后也。
当周公摄政时,三叔流谤,故辟之、囚之、黜之,然后以相孺子。洎召公不悦,则引商之卿佐以告之。彼三叔者,固不知公之志矣;而召公岂亦不知乎?苟不知,则三叔可杀,而召公不可杀乎?是周公之心可疑矣。向非三叔,则成王不得为天子,周公不得为圣人。愚美夫三叔之机在前也,故
碑。[1]卷三,438
所谓“三叔”,是武王之三弟管叔(姬鲜)、蔡叔(姬度)、霍叔(姬处)。武王崩,成王尚幼,周公(姬旦)摄政,三叔放出流言,谓周公“将不利孺子”,引起周公征讨治罪。罗隐在此解构了周公之历史形象。文章先在理论上设定“见机”之重要,然后赞美三叔“见机在先”,认为周公是迫于三叔质疑,才放弃篡位野心;从而认为只要是权臣,都应严加堤防。这样,在对周公辅佐成王之用心,作了翻案解读之后,也对晚唐之强藩、权臣进行尖刻的讽刺。
总体而言,罗隐对于史料的运用,不在史实的重现,而是重视对史料的解读;重新掌握历史问题的本质,讽谕现实。从上述的文例,可以验证罗隐不论是借古讽今、引史议论、借史摅感、还是对历史翻案,都显现出高明的史识,而且讽意十足。
(二)寓言讽谕,就事议论
罗隐除了“以史论政”,对于寓言之运用,也达出神入化之境。出现在《谗书》中的寓言,有作者原创者,也有作者改写者。都蕴藏着深刻的寓意与尖锐的讥刺。首先以《二工人语》为例,一探罗隐的讽刺艺术:
吴之建报恩寺也,塑一神于门,土工与木工互不相可。木人欲虚其内,窗其外,开通七窍,以应胸藏,俾他日灵圣,用神吾工。
土人以为不可:“神尚洁也,通七窍,应胸藏,必有尘滓之物,点入其中。不若吾立块而瞪,不通关窍,设无灵,何减于吾?”木人不可,遂偶建焉。
立块者竟无所闻,通窍者至今为人祸福。[1]卷四,458
所谓“二工人”指土偶与木偶,是报恩寺的神像。其中木偶开了七窍,土偶则否;木偶与土偶“互不相可”,然而“立块而瞪”的土偶要比“通七窍”的木偶更为洁净,因为,通七窍的土偶,比较可能“胸藏尘滓”。但到了最后,土偶默默无闻,而木偶却被当作神明供奉,至今为人祸福。罗隐显然不只是在讲有关神像的故事,而是借此抨击社会上重视表面、不重实质之风气。
再以改写自《庄子》之《蒙叟遗志》为例,再探罗隐寓言的讽刺艺术:
上帝既剖混沌氏,以支节为山岳,以肠胃为江河。一旦虑其掀然而兴,则下无生类矣。于是孕铜铁于山岳,滓鱼盐于江河。俾后人攻取之,且将以苦混沌之灵,而致其必不起也。呜呼!混沌氏则不起,而人力殚焉。[1]卷一,393
此文题材源自《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儵与北海之帝忽为报中央之帝混沌之德,为凿七窍”的故事。写到混沌死后,上帝以其四肢为山岳,以其肠胃为江河,又虑其“掀然而兴”、导致“下无生类”;于是“孕铜铁于山岳,滓鱼盐于江河,俾后人攻取之”,却也使人们困于徭役。这篇不足百字的短文主题是主张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目的在于提醒帝王,切莫役使百姓,应善体庄子遗意,给予百姓休养生息。
再以改写自张华《博物志·杂说》之《槎客喻》为例,三探罗隐寓言的讽刺艺术:
乘槎者既出君平之门,有问者曰:“彼河之流,彼天之高,宛宛转转,昏昏浩浩。有怪有灵,时颠时倒。而子浮泛其间,能不手足之骇,神魂之掉者乎?”
对曰:“是槎也,吾三年熟其往来矣。所虑者吾寿命之不知也,不废槎之不安而不返人间也。及乘之,波浪激射,云日气候,或户黯然而昏,火霍然而昼。乍搨而傍,乍荡而骤。或落如坑,或触如斗。茫洋乎不知槎之所从者不一也,吾心未尝为之动。心一动,则手足不能制矣,不在洪流、槁木之为患也。苟人能安其所处而不自乱,吾未见其有颠越,不必槎。”[1]卷四,444
按:此文字表面写槎客乘槎之诀窍,实则在宣示自己处身乱世之道——“心定则不乱”。张骞乘槎的神话故事,原出张华《博物志·杂说》。罗隐用此故事生发议论,意在自勉,作者独立刚正的节操,表露无余。
最后以改写自《述异记》之《说天鸡》为例,四探罗隐寓言的讽刺艺术:
狙氏子不得父术,而得鸡之性焉。其畜养者,冠距不举,毛羽不彰,兀然若无饮啄意。洎见敌,则他鸡之雄也;伺晨,则他鸡之先也,故谓之天鸡。
狙氏死,传其术于子焉。且反先人之道,非毛羽彩错、觜距铦利者,不与其栖,无复向时伺晨之俦,见敌之勇。峨冠高步,饮啄而已。
吁!道之坏也有是夫。[1]卷二,418
文中的“天鸡”,是一种能力超强的斗鸡,此鸡“见敌,则他鸡之雄也;伺晨,则他鸡之先也,故谓之天鸡。”然而,养鸡人却未能传承父亲之饲养技术,所饲之鸡,虚有其表;既不能司晨,也不善斗。由上述这些例证,不难窥探罗隐借用寓言讽谕之高明。
总体而言,罗隐之寓言,论其风格,有先秦寓言简洁深刻、勘落枝叶、直指核心的特色。论其性质与作法,无不关心政治、针砭现实,类似柳宗元政治寓言的作法,似可视为柳宗元寓言文学之嗣响。
(三)托物为喻,讥嘲世情
罗隐身为儒士,久困科场,却能深自惕厉,不愿夤缘附势。洪亮吉在《北江诗话》卷六中称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实非虚言。罗隐在《咏白菊》中说:“虽被风霜竞欲催,皎然颜色不低颓。”不难看出罗隐以寒士自况,而且高自期许。以这样的心理,面对畸形的世态,托物为喻,寄寓情怀,也能成为一种高明的嘲讽手段。例如《秋虫赋》:
秋虫,蜘蛛也。致身纲罗间,实腹亦网罗间。愚感其理有得丧,因以言赋之曰:物之小兮,迎网而毙。物之大兮,兼网而逝。网也者,绳其小而不绳其大。吾不知尔身之危兮,腹之馁兮。吁![1]卷一,396
罗隐以秋虫喻帝王;物之小者,比喻人民;物之大者,比喻宦官、藩镇。晚唐帝王只能压制平民百姓,而对于宦官、藩镇则束手无策,反而深深受其掣肘。因此文中所谓:“绳其小而不绳其大”,正是针对帝王而发。明显采用“托物喻意”手法,寄托讽刺之意。再如《屏赋》
惟屏者何?俾蕃侯家,作道堙阨,为庭齿牙。尔质既然,尔功奚取?迫若蒙蔽,屹非裨补。主也勿觌,宾也如仇。宾主墙面,职尔之由。吴任太宰,国始无人。楚委靳尚,斥逐忠臣。何反道而背德,与枉理而全身。
尔之所凭,亦孔之丑。列我门阃,生我妍不?既内外俱丧,须是非相糺。屏尚如此,人兮何知!在其门兮恶直道,处其位兮无所施。阮何情而泣路?墨何事而悲丝?麟兮何叹?凤兮何为?吾所以凄婉者在斯。[1]卷三,423
文中之屏,是“当门小墙”,而非日常之屏风。罗隐以屏为喻,意在揭露臣下之遮蔽视听。权臣用事,障蔽君听,恰如屏之“作道堙阨,为庭齿牙”、“迫若蒙蔽,屹非裨补”,其弊害不可小觑。罗隐使用赋体铺陈之文笔,意在嘲讽当时障蔽君王之权奸。再如〈杂说〉说:
珪璧之与瓦砾,其为等差,不俟言而知之矣。然珪璧者,虽丝粟玷颣,人必见之,以其为有用之累也,为瓦砾者,虽阜积甃盈,人不疵其质者,知其不能伤无用之性也。是以有用者丝粟之过,得以为迹。无用者具体之恶,不以为非。
亦犹镜之于水,水之于物也。泓然而可以照,镜之于物亦照也。二者以无情于外,故委照者不疑其丑好焉。不知水之性也柔而婉,镜之性也刚而健。柔而婉者有时而动,故委照者或摇荡可移。刚而健者非阙裂不能易其明,故委照者亦得保其质。[1]卷二,415此文前段以珪璧、瓦砾为喻,谓珪璧之玷颣,人必注意,以其有用;瓦砾虽多,人不疵其质,以其无用。托物为喻,讽刺“有用者丝粟之过,得以为迹。无用者具体之恶,不以为非”之世风。后段再以镜、水为喻,谓己绝不改变本性以求合世俗。再如《道不在人》:
道所以达天下,亦所以穷天下,虽昆虫草木,皆被之矣。故天知道不能自作,然后授之以时。时也者,机也。在天为四气,在地为五行,在人为宠辱、忧惧、通阨之数。故穷不可以去道,文王拘也,王于周。道不可以无时,仲尼毁也,垂其教。彼圣人者,岂违道而戾物乎?在乎时与不时耳。
是以道为人困,而时夺天功。卫鹤得而乘轩,鲁麟失而伤足。[1]卷三,429
以卫国懿公好鹤,得以乘轩车;鲁国获麟,伤其一足。遭遇何其不同!作者认为:能否得时,是其关键。罗隐认为:“道为人困”、“时夺天功”得“时”与否,决定穷达。借物为喻,以抒怀抱,兼慨自身遭遇。
总体而言,罗隐托物之作,构思精巧,文笔跳脱;喻托之物,无非寻常,却能蕴含深刻、讽谕锐利。罗隐虽志在求举,却始终与晚唐政治社会保持距离,以其所见之真,故能下笔如神。
罗隐以其《谗书》讥议时政,臧否世风,宣泄不遇之幽愤,一方面获得时流的称赏,一方面也为其遭遇而慨叹。晚唐诗人徐夤《寄两浙罗书记》说得好:“博簿集成时辈骂,《谗书》编就薄徒憎。”[7]卷709,8167罗衮《赠罗隐》也说道:“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寰区叹屈瞻问天,夷貊闻诗过海求。”[7]卷734,8363,所述应是实情。
唐代齐己《寄钱塘刘给事》:“愤愤呕《谗书》,无人诵《子虚》。伤心天佑末,搔首懿宗初。”[7]卷838,9443提到罗隐对晚唐政局的关怀,持续近五十年。从懿宗咸通到哀帝天佑(罗隐28岁到74岁),亲眼见证唐朝如何由衰败到灭亡,《谗书》虽是罗隐前半生的力作,陈述的内容似乎预示了后半生所处的外部环境。而这正是《谗书》的价值所在!
归仁在《悼罗隐》中说:“一着《谗书》未快心,几抽胸臆纵狂吟。”[7]卷825,9294两句兼论其文章与诗篇,如果吾人能回到晚唐的“语境”,不难体悟罗隐那种“未快心”与“纵狂吟”的悲愤心境。吾人应知《谗书》公诸于世之时,功名未立、而国事蜩螗,处在这样的情境,写这种快意讽刺之作,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多大的勇气!
笔者十分认同元代黄贞辅《罗昭谏谗书题辞》所说:“唐末僭为纷起,立其朝者,安食厚禄,充然无赧容。如公沉沦下僚、气节弗渝者几何人!……在昔,悭邪辈岂无絺章缋句、取媚一时,而泯泯莫闻。公气节可敬可慕,凡片言只字,皆足以传世,况其着书垂训者乎?”[1]653道光三年《新城县志》卷二十三载录清洪应涛《书罗隐传后》也说:“呜呼!国家存亡之际,最足观君子之用心矣。昭谏公于唐末造,穷于所遇,今读其《请追癸巳日诏》,谓陛下忧、岳渎亦忧矣,直通乎天人之际也。”[2]688罗隐在《谗书》五卷中所陈述的将不只是晚唐的政情,更可贵的是真实呈现“青年罗隐”可敬可慕的气节,仅凭这一点,已经可以使《谗书》传世不朽。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曾经指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将罗隐的《谗书》定位为“抗争和愤激之谈”固然不错,然而罗隐似乎还怀有儒家“借史垂训”之意向,只因罗隐不仅“委婉谲谏”,还使用了“批判讽刺”的手段,人们很容易忽略这一点。
罗隐以《谗书》这一本青年时期的自选集作为行卷工具,结果却超越了唐代青年举子求仕的正常功能,反而成为批判晚唐政治社会的作品。
罗隐虽然使用了多种多样的讽刺手段,但《谗书》的内容绝不单是“激愤与抗争之言”,从这五十八篇作品来看,延续儒家“委婉谲谏”的传统,希望对时政有所裨补。从《谗书》大量运用历史素材,不难觉察:罗隐在面对时政、反映社会问题时,仍有儒家知识分子“借史垂训”的意图。
罗隐遥承白居易“为君、为民、为时而作,不为文而作”的写实精神,以《谗书》响应晚唐政治与社会种种乱象,是基于学术良知,不能不言;因此《谗书》五卷,充分代表“青年罗隐”对晚唐政治情态与社会现实的“严正关怀”。
罗隐在《谗书》中高超的写作技巧,提升了讽刺的力度;全书包括近二十种文体,堪称中国古典文体的集中操练与展示。其寓言作品数量虽然不多,却短小精悍、创意十足,取得极高的文学成就。凡此,都使《谗书》一书,成为唐代讽刺文学不可多得的杰作。
[1]潘慧惠.罗隐集校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
[2]汪德振.罗隐年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29.
[3]惠联芳.夹缝中的生存——罗隐生存状态分析[M].河西学院学报,2004,20(6):46.
[4]郭英德.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生成方式[J].学术研究,2005(1):122-127.
[5]李丰楷.文体分类研究[J].青岛师专学报,1994,11(2):38-44.
[6][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卷二四四《唐纪》第六十.北京:中华书局,1995:7880-7881.
[7]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