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故事学的不足与出路

2011-04-12 15:06:26万建中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民间故事文本研究

万建中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20世纪中国故事学的不足与出路

万建中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中国现代民间故事研究已走过了100年的路程,内容和经验非常丰富,是一个值得和需要探询及重新审视的过程,现在到了应该清理、归纳、总结和反思的时候了。这也是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史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一段极其厚重的历史。反思这段历史,寻求新的故事学视域和范式,对进一步推动中国故事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20世纪;中国故事学;短板;民间故事

从研究的对象和方法两方面看,中国故事学都到了非“改革开放”不可的地步,再继续延续20世纪的路径,那也只能是苟延残喘。《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工程结束后,涌现出大量的故事村、故事家及浩如烟海的民间故事文本,为故事学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环境和条件;然而,由于缺乏研究的新视野,新涌现出来的中国故事学成果与以往相比,只是换汤不换药,没有多少新意。当务之急,是必须面对民间故事的生存现状,还原民间故事的生活形态,中国故事学才能焕然一新。

一、20世纪故事学短板

纵观20世纪故事学学术史,明显呈现出以下发展的态势及短板。这些短板贯穿故事学学术的始终,极大地阻碍了中国故事学的发展进程。然而,对这些显而易见的短板,故事学家们则熟视无睹,不以为然。

短板之一是线条比较明快、单纯。在每一个阶段,学者们讨论的焦点比较集中,对故事文本类型的关注有着相对共同的兴趣和学术指向。短板之二是研究范式表现为顽固的延续性,故事学初期所应用的故事学研究套路和分析方法,到世纪末仍十分流行。每一种研究方法都得到了学者们耐心的深化和拓展。然而,中国现代故事学这种执著的学术继承性和惯制性,极大地阻碍了求异创新的学术诉求,缺少活力,多少给人一种沉闷、单调的感觉。短板三是故事学本体论意识薄弱,学术追求不是完整地把握民间故事体裁,建立故事学理论体系及方法论层面的重构,而是热衷于解读故事文本,属于罗兰·巴特所定义的“评注类型学”。这种“评注”式批判在钟敬文先生着力示范的指引下,一直延续了下来,并得到发扬光大。它直接来自中国古典小说的“评点”式批评,多义性、非完整性和随意性是其内在特质。短板之四是故事学家们一律放弃了对故事学基本词语概念的梳理,故事学内在的发展道路及其核心内涵未能得到一种应有的呈现,即民间故事学术的独立自主性没有得到强调,民间故事成为学者们把玩与分析的对象,将其纳入几种既定的他者的话语体系中,而其自身独特的学术话语一直没能得到真正的表达,其自身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意义未能得到深度阐释。这也是故事学家们津津乐道于故事形态学、母题(主题)学、比较故事学等,而冷落了麦克斯·吕蒂和瓦尔特·本雅明的原因。短板之五是中国民间故事学一直是技术之学和分析之学,而不是感受之学和生活之学。未能理解民间故事在生活中的本质意义,未能从生命哲学的维度思考“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缺少故事”这样一个基本命题。民间故事的生活意义在故事学初始阶段成为中心议题,此后便一直被搁置,很少有人展开专题研究。民间故事蕴涵着中国民众的一切生活观念,诸如家庭观、爱情观、教育观、生命观等,尽管中国民间故事不拥有欧美民间故事中纯粹超脱的美感,却特别强调欧美民间故事所淡化的人的最为本质的品格的建构与张扬。如果不在民间故事的生活和精神魅力研究方面凸显中国特色,建立中国故事学诗学,中国故事学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历史超越。在上世纪20年代,有人质疑民间童话在儿童成长过程中的作用,认为向儿童灌输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害儿童的心身健康。时间过了整整90年,一位著名学者的话引发我们思考童话世界想象境界的无限与永恒。他说:“如果我们真切实在地想一想,在人类社会上,还有什么能够制约成人欲望的恶性发展呢?如果你不是一个宗教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不是一个认为科学万能、知识万能的科学主义者,你就必须承认,恰恰由于一代代的儿童不是在成人实利主义的精神基础上进入成人社会的,而是带着对人生、对世界美丽的幻想走入世界的,才使成人社会不会完全堕落下去。”①王富仁:《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序言》,载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页。

中国民间故事学的领域还有待进一步开拓。民间故事研究是基于对民间故事的解读,而民间故事学史的书写则依赖于故事学成果。事实上,有些重要的领域还是空白,一些民间故事现象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突出的有三个方面。

一是民间讲故事的艺术一直被排斥在故事学之外,反而是其他学科学者的一些言论给了我们诸多启示。诸如,“‘讲故事’是‘叙事’这种文化活动的一个核心功能,是一个区域最普通的讲述行为,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可以进入故事之中。叙述与故事乃一体两面的共在关系,故事是叙述所述之事,而叙述则是说故事。”②尼古拉布宁、余纪元:《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叙述”词项,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1页。民间故事的魅力何在?为什么源远流长?因为讲故事的人不是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民间故事不搀杂心理分析,也没有其他学者式的解释,只是融合了讲故事的人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力,为“纯净”的叙事。“讲故事的艺术越是排除了分析与解释,就越能够持久地留在听众的记忆里,故事就越能彻底地融入听众自己的经验中,就越想把它转述给别人。”③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页。这些话语都不是出自中国故事学学者之口。中国故事学学者偏好民间故事主要是因为民间故事可以用来做学问;而构建中国民间故事叙事学,才能真正把故事学学问做出来。

二是民间故事的改写或再创作的环节被忽视。安徒生、格林兄弟的早期创作正是源于民间故事的改写或重写,经过他们改写或重写的民间故事成为世界经典,对欧洲民间文化精髓的传递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中国,民间故事作为叙事资源被反复运用和再创作的事例也屡见不鲜。近些年,在广大儿童读者群中影响极大的《中国童话》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作者将一些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演绎为适合儿童阅读的小说,对故事发展的环境、气氛、结构、细节进行了大胆补充和扩展,使故事的人物性格更加丰满,故事的诗意也大大增加,更加引人入胜。④谭旭东:《重绘中国儿童文学地图》,西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3页。20世纪后半叶以来,对传统民间故事进行再创作成为一种十分普遍的民间文化现象,这一民间故事发展的新动向倒是得到了一位日本学者的高度重视,她说:“正如我们在运用语言时不能任意改变单词和语法,但却可以灵活地运用语法,从而创造出不同于他人的风格一样,新故事在创作时,是运用了传统故事固有的情节或母题,而变换其原有的组合结构形成新作品的。因此,要分析故事作者的作用,就必须具体分析作者的再创造,也就是情节和母题的重新组合问题。当我们看到一种十分精采的组合时,不要单纯归功于故事作者个人的‘创作’,同时应当视为当代口头文学的新发展而给予积极的评价。”⑤[日]加藤千代:《新故事与当代传说——试论故事作者的功能》,载《中国俗文学七十年——“纪念北京大学〈歌谣〉周刊创刊七十年暨俗文学学术研讨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46页。另外,在一个特定区域内,一个故事并不专属于某种民间艺术形式,各种民间艺术形式可能表演同一个民间故事。因此,故事是超越民间体裁的,成为其他民间叙事体裁的源泉。各种民间艺术形式在同一空间里可能建构同一故事的共同体。典型的有前面提到的“白毛仙女”故事改变为歌剧《白毛女》的成功个案。

所有这些对传统民间故事的改编行为是民间故事现代性的标志,是民间故事传统再生产的积极意向,也反映了传统民间故事在当下社会的生存趋势。传统民间故事再创作潮流在当前故事学界并未得到应有重视,而在德国、美国及日本等国,早已成为现代民间文学研究的热门。民间故事研究者应该鼓起勇气,大胆介入这一领域。作家文学批评之所以一直处于创新的状态,主要是因为作家文学创作在不断更新。而民间故事文本似乎是一成不变的,面对同样一个文本,要生发出不同的研究花样委实不易。因此,将传统民间故事的改编和再创造纳入故事学视野,是促进故事学焕发当代意义和生命活力的有力举措。

三是民间故事作为一个品种众多的文体,其研究的状况极不平衡,生活故事和幻想故事得到高度关注,民间故事学的研究范式主要围绕这两种故事文类展开,而童话、寓言、民间笑话等的研究则没有步入故事学的现代学术语境,研究套路与其他形式的书面文学如出一辙。在现代故事学初期,童话热闹了一阵,以后便寂寞无声。不仅专篇研究笑话的论文及专著屈指可数,而且学术范式单一。早年有周作人的《苦茶庵笑话选·序》、赵景深的《中国笑话提要》;解放以后至改革开放之前,有罗永麟的《谈中国民间笑话在美学上的意义及其他》、日本学者清水荣吉的《中国笑话研究》、谭达先的《汉民族民间笑话简论》、陈戈华的《论笑话艺术》等;进入80年代以后,有王捷等的《中国先秦笑话研究》、段宝林的《民间笑话美学意义的新探索——阿凡提研究之一》;另外还有两部专著,即余德泉的《笑话里外观》和段宝林的《笑话——人间的喜剧艺术》,关于笑话美学特征和审美情趣的探讨成为其唯一亮点。

自1902年林纾翻译了《伊索寓言》之后,中国现代故事学便有了第一种故事文体的正式名称——“寓言”。1930年胡怀琛的《中国寓言研究》专著出版,即奠定了此后中国寓言研究的基本基调:“史”的梳理与哲理分析。代表性的著述有陈蒲清的《中国古代寓言史》、公木的《先秦寓言概论》、刘城淮的《探骊得珠——先秦寓言通论》、凝溪的《中国寓言文学史》、顾建华的《寓言:哲理的诗篇》等。这些专著都是从寓言文学角度写的,着重在作家作品的分析介绍,很少有从民间文学角度专门论述民间寓言的。而谭达先的《中国民间寓言研究》是专门论述中国民间寓言的,但其内容仍然是对寓言作品、传统形象和艺术特点的思想、艺术分析,理论创新不多。①段宝林:《20世纪中国寓言研究》,载陈平原主编:《现代学术史上的俗文学》,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8-69页。

童话、寓言、民间笑话皆为民间故事中的“大宗”,其研究范式陈旧,成果大都滞留于“基础层面”,直接制约了中国民间故事学的发展。中国民间故事是一块极为肥沃的学术土壤,但在许多领域并未得到具有开拓性的耕耘。

在整个20世纪,中国民间故事学是一部建构和确立的历史,除了个别学者运用巴赫金理论,颂扬了民间故事讲述的狂欢魅力之外,几乎听不到反思与批判的声音。本来,民间故事鲜活、个别、具体、生动及生活化和地域性等特征,正好可以迎合现代与后现代学术范式的转换,然而,民间故事研究者们对后现代主义思潮视若罔闻,成为在中国嘉年华展演中的看客,始终难以突破传统研究范式的重重积层。对已有的民间故事研究范式,几乎没有人进行过整体反思,完全失去了学术研究所应有的批判精神。总体而言,20世纪民间故事学的理论基础并不深厚,这大大影响到21世纪故事学的发展。

二、故事学新视野

20世纪的故事学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但也成为21世纪故事学发展的窠臼。应该说,传统的故事学范式已经成为老套,21世纪的故事学显然需要跳出20世纪的框框,才能掀开崭新的一页。在20世纪故事学的体系中,民间故事就等于民间故事文本,这完全是基于“文学”的理解。即便关注了讲述人和语境,那也是以讲述的故事文本为出发点的。在以往的故事学研究中,故事文本始终主宰着研究的导向,目的在于使故事文本可以得到更好的阅读和理解。

1.正视传统故事的变化

继续囿于以往的研究范式显然要陷入窘困,因为民间故事本身在发生变化。如今,在都市里发现传统的民间故事是极其困难的,传统的民间故事经典作品在教科书里才能找到。为学者津津乐道的民间故事或因地方及村落色彩太浓的缘故,在都市里没有生存的基础。这种民间故事知识状况与后工业社会信息技术时代有着内在的关联,尤其是互联网媒介技术的急剧扩张,各种数字化了的民间故事通过信息共享的网络资源,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和渠道,组合衍生,蔓延异文,彻底解构了民间故事地域性讲述模式。如果不对以往研究范式进行解构颠覆,21世纪的中国民间故事学势必将被吞没在现代民间故事内爆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口号的笼罩之下,有学者提出了民间故事生态保护的思想,认为给民间故事传承人和故事村命名的做法行之有效。“首先要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必要的保障,使其能有较好的条件投入故事传承。但不能以此为满足,还要特别注意按照民间文化生态要求,使他们能在适宜的环境中开讲故事、传承故事。”②刘守华:《故事村与民间故事的保护》,《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5期。民间故事生态保护是学者的一厢情愿,因为民间故事的演述活动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以著名的故事村伍家沟为例,“社会价值观念的转变使伍家沟故事村由繁荣走向衰落。现代化的迅速发展和强劲渗透使伍家沟村自发的故事讲述活动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故事讲述传统的‘断裂’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①周春:《村落讲述传统与社会变迁》,《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2期。传统民间故事讲述活动的衰落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也是极为正常的趋势,试图动用政府或学者的力量加以挽救,是徒劳的。正如芬兰著名学者劳里·航柯所言:“把活生生的民间文学保持在它的某一自然状态使之不发生变化的企图从一开始便注定要失败。”②[芬兰]劳里·航柯:《民间文学的保护》,载《中芬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既然民间故事正在发生剧烈变化,故事学研究的方向必然要作出调整或改变。就传统民间故事的生存现状而言,急需加以抢救。依据劳里·航柯所提供的芬兰经验,主要是通过录音、录像,把民间故事制作成文件由档案馆、博物馆妥善保存,保持其真实面貌,便于广泛使用。可即便是这样一种极为重要的基础性工作,我国故事学界都没有真正展开。可以想象,如果我们的博物馆保存了大量完整的民间故事演述的现场资料,我们就可以身临其境,直接面对声音和画面经营21世纪的故事学了。

2.构建声音故事学

运用口头语言是民间故事生活属性最重要的范式,口头语言即生活语言,亦即说话。理解和研究民间故事,关键是理解和研究各地民间故事的话语形式。没有声音,真正的故事就不存在。民间故事实际上就是口头故事,引起我们兴趣的不主要是“故事”,而是“口头”。民间故事的呈现方式是“发音”,而不是别的。确立了民间故事的生活属性,就给我们研究民间故事提出了理想的目标。这就是摈弃记录文本而直接对处于“声音”和演说状态的民间故事进行研究。美国民族志诗学的主要代表人物邓尼斯·泰得洛克(Dennes Tedlock)曾调查了祖尼印第安人的口传诗歌,描述当地诗歌演唱的“声音”状态,诸如音调、旋律、停顿、音量、节奏等等,面对的是“声音”,记录下来的也是“声音”,而不是以往被切割了的“内容”。他的这种研究被称为“声音的再发现”。在“听”和“说”的情境中考察民间故事是可能的,这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知识和能力的要求,最主要的是应熟悉当地的方言和文化传统。我们呼唤这种生活状态的民间故事研究成果的诞生,它们可能要全面颠覆现有故事学的理论方法和观点。

3.表演理论的困境

世纪之交,西方“表演理论”传入中国,中国故事学似乎要掀开新的一页。民间故事“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表演理论”强调,在考察故事文本与表演之间的联系时,不能将二者割裂开来,即分别对待。否则,“表演只能作为分析文本时的背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只是被作为附带性的东西来看待的。如果文本就只是文本,演出的状况,或社会、文化脉络就只是作为文本的脉络来加以并列记述的话,那么,即使记述的范围扩大了,也谈不上是什么方法论上的革新了。”③[日]井口淳子:《中国北方农村的口传文化——说唱的书、文本、表演》,林琦译,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页。表演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将上面三种因素看成一个整体,不是以文本为中心,或者说其他因素不只是文本产生的情境或解释的上下文,而是各种因素呈现为“互为话语”(interdiscourse)的关系。

表演理论的确为中国故事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立场、视角以及比较明确的奋斗目标和学术行为规程。在故事学界,表演理论已成为人人都在叫喊的极为响亮的口号。但给中国故事学带来变化的仅仅是美好的思路及愿望而已,结果只能是望梅止渴,少有人能将之真正付诸于故事学学术实践,而在表演理论操作范式下的民间故事田野作业的成果更是阙如。表演理论未能给中国故事学注入新的生机,原因在于表演理论的操作规程过于繁琐,因而“使故事分析几乎无法操作并有陷于琐细短视的危险”④周福岩:《表演理论与民间故事研究》,《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另一更为本质的不足,是表演理论仍把民间故事定位在“艺术”视域,“这种艺术方面的侧重自然使表演理论的研究框架对民俗的艺术性格格外强调,即所谓‘艺术性的交流’,但也就可能忽视了某一文化其他方面的知识,如政治、经济、社会组织等等,而这些方面其实恰恰是特定情境中的‘艺术性交流’的深层基础”⑤转引自彭牧:《实践、文化政治与美国民俗学的表演理论》,《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如此看来,表演理论的“表演”概念同“故事”这一称谓一样会遮蔽我们的视线,其审美特质本身并未从根本上颠覆以往的故事学理论模式。

4.重新理解民间故事

当故事学家们在访谈故事讲述家、考察故事村、探究故事存在的社会环境、追寻故事产生的原因和过程、揭示故事的现实功能的时候,便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故事学的前沿,认为故事学的意义就在于故事本身。其实,故事存在于故事的讲述之中,只有关注了故事的讲述者、听众、现场及在场人参与享用的过程,才能理解故事讲述的情感、气氛、价值、态度、愿望和需求,真正领悟民间故事的魅力。当我们把民间故事文本从讲述中脱离出来,它就只是被解读的对象而失去了“感受”的可能性。

其实,民间故事是“面对面的叙述”和多人参与的共同叙述,是一种出于愉快的交流活动,是人自愿的一种文化行为,一种生活经历。“故事”只是交流的内容或者话题,这种交流与其他形式交流的根本区别就是它是“故事性”的。所谓的故事文本并不重要,它们仅仅是这一交流活动的附属品,或者说是让交流活动持续下去的话语。给在场者带来身心愉悦的并非“故事”,而是“故事性”的交流活动。民间故事并非就是一个早已存在的文本,或者可以认定故事文本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生成过程”。①[美]罗伯特·乔治斯、迈克尔·欧文·琼斯:《民俗学导论》,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31-312页。即便我们承认故事文本的存在,那也是在场者们共同制作出来的产品,产品结果主要取决于制造的过程,而非我们以前以为的所谓“口头传统”。“民间故事”这一称谓一直让故事学陷入严重的误区,即将民间故事作为文学作品抑或文学活动进行处理。如果把民间故事置换为“故事生活”,故事学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挣脱既有的学术羁绊,以一种全新的视角考察民间叙事行为。

5.“行为视角”的故事学

1969年,《美国民俗学刊》上发表了一篇开创性论文《迈向对叙述事件的理解》,文中,美国著名学者罗伯特·乔治斯“批判了先前研究的两种假设,一种假设认为‘故事是历史遗存的,抑或是传统的语言统一体’,另一种假设为‘通过对故事文本的搜集和研究才能揭示这一统一体的涵义和意义’。同时他提出了动态的研究方案,也就是将叙事本身历史性地看作是交流事件和生活经历,其中身份认同和参与者的互动形成了叙事的过程。此外,不仅是语言,连非语言和超越语言的渠道例如手势、面部表情、音调和语调也能传达信息,这些方式对于信息的产生和意义的阐发至关重要。”②[ 美]迈克尔·欧文·琼斯:《手工艺·历史·文化·行为:我们应该怎样研究民间艺术和技术》,游自荧译,张举文校,《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这番话为故事学研究重启了一扇天窗。

从“行为视角”进入民间故事,就可以放弃以往民间故事研究的“文学”乃至固有的“民俗学”范式。21世纪的民间故事学应该转向讨论这种行为的形成、方式、具体状态、在场者身体语汇的表达以及这种活动的生活意义,讨论这种面对面叙述的各种可能性、叙述人身份的确立、叙事的行为。所有参与者都会与民间故事固有的知识、信息、技艺等等形成互动。那么在这一过程中,这些人是以什么样的愉悦心态参与互动,以什么样的互动方式参与故事制作的?当然还有叙述的竞争意识,因为“故事作为一种显示身份的话语,它的表述形态取决于讲述人在社会空间中位置。而传承的历程也隐含着在村落中为确立身份而竞争的真实轨迹”③祝秀丽:《民间故事讲述人传承个性的研究——以辽宁故事家李占春为例》,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9页。。再就是参与者的角色分配。“参与者会从多种可能的选择中设想出特定的社会身份,叙事者和听众有明确的角色划分并配对出现才使叙事事件有可能产生。”而且社会身份可能被带进叙事场域,影响叙事者和听众对叙事的选择,故事题材起初往往是由在场者的社会身份决定的,而随着讲述行为的展开,社会身份会被叙事事件本身所掩盖。“那些成为叙事者和听众的人都还具有其他的社会身份,这些可能会被带到故事活动中(比如,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给一个女孩讲故事——女孩是她的女儿);虽然其他的身份和角色起初非常重要,但在叙事事件的过程中叙事者和听众的身份逐渐居于主导地位。”④[美]迈克尔·欧文·琼斯:《手工艺·历史·文化·行为:我们应该怎样研究民间艺术和技术》,游自荧译,张举文校,《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在叙事行为的语境中,民间故事文本的意识形态完全可以被漠视,政治道德教化也可以被搁置,而身体、声音、场景、行为、对话、互动、叙述技艺及民间社会等成为关注的焦点。即便是讨论故事讲述的功能,也应该置于特定场景中的交流和互动。因为功能并非是现成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此,民间故事学便可以摆脱民间文学的既定模式,抖落20世纪故事学的藩篱,以更为开阔的视野迈向一片崭新的学术天地,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

6.关注故事文本的制造过程

中国故事学的一个辉煌成就就是生产出了卷帙浩繁的民间故事文本,人们总是对其津津乐道,然而还有一笔同样十分宝贵的财富,就是生产这些故事文本的过程和记忆。对《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不能一味揭露它有什么不足,不能反复衡量它的科学性或可行度到底有多高,否则,就可能成为‘文献考据’。它是在一种‘情境’(context)下产生的,可以讨论它如何被‘制造’,在什么‘规范’下被‘制造’,如何被操弄,又是如何被‘使用’的,努力发掘其背后的东西。‘集成’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其制造过程和使用过程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值得深入研究。”①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另外,制作民间故事文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些临时组合起来的制造群体,是通过何种方式凝聚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层级关系,这一层级关系对故事文本的制造产生了何种影响?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是地方文化精英,在制作民间故事文本的前前后后,他们的政治和文化地位有哪些变化?作为当事人和参与者,他们是如何理解这段近20年的文化经历的?当然,还有许多值得思考以及有助于故事学发展的问题,这一系列的问题是以往的故事学难以遭遇到的,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故事学问题;这些问题的考察与解答显然比发掘和阐释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类型更具有时代意义。考察民间故事文本的制造过程,既可以基于历史文化的视角,也可以进入政治、伦理、文化权威、地方利益以及行政体制等社会语境当中,使得中国民间故事学有了些文化社会学的意味。

三、故事学学者任重道远

笔者曾在一部民间文学教材中说过这样的话:“‘文学理论’不能涵盖民间文学,解决了什么是文学的问题,并不能解决什么是民间文学的问题。事实上,‘文学理论’很少也无力顾及民间文学。譬如,苏珊·朗格和伊瑟力的接受美学、英伽登的读者反应批评、伽达默尔的阐释学等理论,强调文学接受者的主体地位,但他们的立场指向文本阅读的读者,民间口头文学的接受主体却在其关注之外。”民间故事作为文学的一个种类,一直被文学史完全误读和遮蔽。数千种各类文学史中(除民间文学史),几乎没有民间故事的任何位置,甚至没有出现过“民间故事”这个专用名词。民间故事研究也一直被学术界冷待,民间故事研究者难以在学术界立足,更遑论平等对话。民间故事学研究大家刘守华只能是孤独求败。民间文学包括民间故事是一套不同于作家文学的话语体系,其理论书写只能依赖民间文学的研究者。而民间文学理论批评队伍的构成相对单一,主要出自科研院所和高校,且人数寥寥可数。正是在如此逼仄的学术空间里和不良的条件下,现代民间故事学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建立了自己独特的研究范式,这是值得自我欣赏的。

既然我们的生活中不能缺少故事,既然讲故事的民间活动还一直会持续下去,既然讲故事的形式更加丰富多彩,那么民间故事学就需要不断的理论建设和创新,努力克服上面所讨论到的不足。故事学学者们任重道远。

C912.4

A

1003-4145[2011]11-0063-06

2011-11-20

万建中,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法学博士。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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